第142章
关于“是否有用”的话题, 穆祺并未作出明确回复,或者说他本人实在也不知道,这苦心积虑的一套操作到底能不能行。
当然, 在一开始做决策的时候,穆祺就曾深思熟虑的考量过, 伴随着炼铁技术被一起撒播出去的还有挖煤选矿的技术, 期盼着这些从关中扩散到地方的小官能够建立一个最基础、最原始、勉强可以自行循环的工业体系:用挖到的煤炼铁, 再用炼出来的铁挖出更多的煤, 左脚踩右脚螺旋升天, 展现工业化自动增殖的效力;而附带着送出去的造纸技术和农具锻造,则是为了消化多余的钢铁,扩展新的市场需求。
总的来说, 设想非常美好。也许在起步阶段这些散播出去的种子还需要启动资金、生产工具,以及权力的一点小小倾斜;但只要站稳脚跟存活下来, 这一套体系应该就应该能够自动增殖、自动扩张, 不必依靠皇权的荫蔽,也可以很好的延续下去。
不过, 理论归理论, 设想归设想, 但到底能有几成胜算,穆祺自己心里也在打鼓。说白了, 工业化扩张不是两眼一瞪双手一摊, 念个咒语就能成功的美差;脱离了完整成熟的供应链以及全国市场之后, 这玩意儿的成功在相当程度上都是玄学……要在一片蛮荒的浑茫地带筚路蓝缕,开启山林, 难度之大,真有匪夷所思之感——在这样的难度下, 十成中能有个一成可以存活,那都算是侥幸之至了。
可是,现在是在甲方面前做汇报,面对着给人给钱支持不遗余力的甲方,你还厚着脸皮说项目难度很大麻烦很多投钱不一定有回报成功率不到一成,那多半是好日子过久了皮发痒了急需铁拳松一松皮;为了表示对甲方的尊重,穆祺踌躇片刻,只能道:
“这原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不必再说什么了。皇帝陛下是何等人物?只要听到什么“不是一朝一夕”、“从长计议”之类的套话,那真是抬一抬屁股都能猜出对方真正的意思。所以他只哼了一声,冷声开口:
“不是一朝一夕,那到底要有多久,才能见效?”
“也许,也许要有个一年多吧……”
“也许”要有个一年多吗?坦率来讲,穆祺并不知道这个“也许”的准确与否——说实话,这种纯粹白纸作画的工业起步谁也没有经验,更不说精确估计个一年多了;实际上,他费力憋出这么个数字来,纯粹是觉得刘登的耐心估计只有那么一两年,要是——要是一两年之间还不出了结果,那甲方的态度,恐怕就……
也不知道这个数字到底能不能令甲方满意,不过他的脸色并没有变化。
“说得好。”皇帝淡淡道:“既然这样,朕就一年以后派人下去看看,检查检查成效,如何?”
一日后,天子再下圣旨,决定全面推行巡视制度,由关中挑选官吏任为“直指使者”,每年奔赴各处,检视各地长吏的施政,进贤黜不肖,以做警示云云。
不过,皇帝的急躁还是大大超出了正常人的估计,虽然口口声声要“一年以后再看”,但实际上只过了七八个月,他就迫不及待地召见了一批从江南调到关中任职的循吏,表面上是让这些人御前述职,实际上还是以某种旁敲侧击的姿态,在暗戳戳地试探,试探他先前撒播出去的人才,是否已经发生效用。
从结果来看,试探的结论确实相当令人满意。所以召见完官吏后,皇帝又马不停蹄的见了那个死鬼——(居然愿意和死鬼见面,可见真的是非常高兴);而在秘密会谈两刻钟后,老登同样如沐春风的逛了回来,甚至还顺手给手下带来了几件礼物——两把钢刀,一本油纸书,各自赏赐下去。
虽然没有明说,但这显然就是上林苑的学员下乡之后,在当地生产出来的工业品——钢刀代表重工业,油纸代表轻工业;虽然质量上并不能与实验室中精心设计的样品相比,但也还算相当过得去;如果与先前粗制滥造、近乎于原始产物的玩意儿相较,那就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堪称开天辟地的产物。不能不令老登大为欣喜,乃至微微生出得意。
按照他先前的分配,这两把刀是送给长平侯与冠军侯的礼物,油纸书则是塞给穆某人涨涨见识,看一看他们大汉官吏在发展工业上的积极主动,高超水平——至少不比现代人差些什么。可是,礼物摆到桌子上以后,穆某人居然毫不客气,一把就抓住了钢刀,一把抽出,上下左右的打量。
诶不是,你看得懂你就上手?你连水果刀都没怎么摸过吧?
果然,上下左右打量一阵之后,穆某人又将钢刀合入刀鞘,双手捧给长平侯:
“卫将军以为,这把刀如何呢?”
卫将军还能以为如何?难道君主辛辛苦苦带回来的礼物(好吧也未必有多么辛苦),他还能说一句“不好”么?他只能回答:
“很不错。”
确实也算不错,虽然没有详细试刀,但看一看材质也算上佳,“不错”两个字,还是担得的。
“仅仅是不错吗?”穆祺不动声色:“卫将军不觉得,这个形制很熟悉吗?”
他刷一声又抽出了钢刀,只见刀身细长,刀口熠熠闪光,刀刃与常见的军中形制迥然不同,倒更像是他们先前随手就能摸出来一把的……水果刀。
不错,水果刀。
当然,这个水果刀的形状到底是从何处得来,那也并不意外。先前穆祺亲自为上林苑中的学员做培训,演示选矿冶铁调节温度的详细步骤时,就曾经顺手用水果刀的模具做过演示——喔,这纯粹是因为水果刀的模具最好买,最方便携带,而绝不是有其他的什么缘由。但现在——现在,地方居然把钢刀特意做成水果刀的样式,那就实在奇特之至了。水果刀的形状,用来切割小东西也就罢了,实在是不适合拉长了做长刀啊。
而且显然,有问题的还绝不只是这把刀。穆祺又拎起了那把刀鞘,向几人展示——既然是奉给皇帝的刀,那细节当然要尽力装饰,力求完美;不过嘛,这把刀鞘除了常见的龙凤纹路修饰以外,还多了一些古怪的样式;笔画简略,勾勒粗糙,但似乎……
君臣三人组平日里见惯了雕龙砌凤的好东西,反而习以为常,所谓过眼云烟,略不挂心,一点没有记忆;即使隐约觉得这装饰有些奇特,一时也没法详细指出;倒是穆祺哼了一声,取过墨笔,蘸一蘸浓墨,在木桌上随意勾勒了两笔,虽然歪歪扭扭,但依然能一眼看出大概的形象——那是一个胖滚滚的熊猫头。
在现代混了那么久,该见过的也都见过了。刘先生不会认不出来这么经典的表情包。但他仍然愣了一愣:
“这是……”
“这是水果刀包装纸上的图案,应该是好评返现的二维码,实际上,这把刀模拟得很精细。”
穆祺反转刀鞘,请几位仔细查看刀鞘后的纹路——如果一一分辨,可以在凤凰纹上发现一个大写的“VX”。
不过,相较于他们印象中熟悉的原版,流水线制造的工业品,这把刀鞘上的纹路可要精细漂亮太多了;虽然描摹尚且生疏(废话,大汉的工匠什么时候描摹过这种玩意儿?),下笔依旧迟疑,但也能看出勾画涂抹之间的深厚功力,那真是横如千里行云而竖如万岁枯藤,笔锋笔势连绵不绝,绝非工业化的死板线条可比——简而言之,艺术品。
不过,这样的艺术被用来描绘一只挤眉弄眼、吊儿郎当的熊猫头,那简直就有另一种荒诞的美感——而且,明眼人还能轻易看得出来,这把刀鞘上的纹路应该是被特殊设计、用心排布过的,所以风格相对统一,即使是在龙凤纹中挤入了熊猫头,居然也并不怎么……
好吧还是比较违和的。但正是这样的违和,反而激起了茫然无知的迷惑:
“……他们画这些做什么?”
“大概是因为,在上林苑接受演示教程的时候,他们对这些形象印象极深。”
“形象极深,就要这么一比一的效法?”
穆祺道:“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这也是难免的事情。”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在工业技术发展的早期,观摩技术的学徒与其说是在掌握知识,不如说是在习练法术。既然是习练法术,那当然要战战兢兢,按部就班,一定要死记硬背,将师傅演示的一切流程都牢牢记住;将来自己上手,也一定要亦步亦趋,丝毫不敢有违,生怕心意稍有不诚,机魂稍有不悦,以往法术失灵,那便冤枉之至了。
显然,这种迹象原本是普天之下,无所不有,一切工业起步的文明,都难以摆脱的迷信阶段;可穆祺虽早有预料,但在亲眼目睹了第一批学员的杰作之后,仍然感受到了匪夷所思的惊愕——说实在的,盲目效法流程其实可以原谅,毕竟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在没有吃透吃全所有技术原理之前,按部就班的搞祖宗之法,未尝不是可靠的选择;但是吧,复刻流程归复刻流程,连表情包都一起复刻了,那就实在不可理喻了。
——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呢?难道他们以为这些挤眉弄眼的熊猫头是某种异样的符咒,非得原模原样的画下来,才能发挥效用吗?
工业可能破除了迷信,但工业破除迷信有点不太可能;死板僵化到了近乎于遵奉神灵的地步,这样建设的产业,能够满足他们先前的期望么?
“如果只是学到了这一步,那恐怕也还算不得成功。”穆祺若有所思:“恕我直言,这几份送上来的贡物,多半也只是充面子献祥瑞,向皇帝展示业绩的样板工程而已。真正发展的情况,或许没有那么鲜亮……这也只有等等再看了。”
这一等又是几个月,直到皇帝派出的首批直指使者巡视完各处,恭恭敬敬面圣回报,并奉上了他们私下考察各地工业的见闻——如果按照直指使者们的叙述,则此次见闻可称欣欣向荣,他们行走至江南各处,眼见着城中已经修起了大大小小的高炉和烟囱,各色精巧的铁制器具流水一样的被生产出来,一日的产量便能抵得上过去一年;所以他们特意带回一些器具作为验证,同时也要进献陛下,展示此次巡视的成功。
不过,面对那些被捧上来的、亮闪闪的金属器皿,被大大奉承了一番的皇帝却并未展现出任何喜悦欣然的神色;相反,他稍一踌躇,居然——居然回头望向了某个站在御座之后的方士?
穆姓方士不动声色,仿佛只是随意旁听,绝不放在心上;直到回禀的使者滔滔不绝的说完,他才终于慢慢问上一句:
“敢问尊使,出巡时所见的高炉烟囱,都是在城中布置的么?”
直指使者愣了一愣,不解其意,但还是老实答话:
“当然。”
“那没事了。”
“那没事了。”穆祺道:“还欠着火候呢?”
刘先生略微有些不服了:“怎么就欠火候了?”
又是高炉,又是烟囱,他看这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哪里就欠火候了?欠的什么火候?
“工业选址,有把钢厂选在居民区的么?高炉要吞入矿石,吐出铁器,所以选址要么在矿山附近靠近原料,要么在便于运输的港口,哪里有选在市集中央,人烟富盛之处的呢?”
选在人烟富盛之处,那是既没有原料,也不方便运输,喷吐出的烟雾无遮无拦,当头就可以往居民区猛灌,当地的达官贵人平民百姓躬逢其盛,开门就能品享二氧化硫的滋味;其余的安排有利有弊,还要利益相关方彼此撕扯;但这个安排就非常之超乎意外了,因为正常人想来想去,都实在是想不出来它的好处会是在哪里!
……喔不对,虽然在正常情况下这个操作确实没有好处,但为什么不展开来想一想呢?直指使者下去巡访,也不可能处处都查到看到;要是不把辛苦搭建的高炉放在一眼就能望见的城市正中,他们这一番向上进步的热望,又怎么能传递到圣上御驾之前呢?
刘先生默然了。
数日后,天子再次召见直指使者,详细核对他们的报告;最终以“渎职不力”、“谄媚逢迎”的罪过,免除了江南数地的太守,下廷尉处置;同时严谴使者,指责他们巡视时敷衍了事,上下勾结,流于形势——使者是天子私人,问罪时甚至都用不着走廷尉审问的流程,直接拖出去一人六十大棍,打完之后扔到长陵去给高皇帝看坟。
今日天上人,明日土里草;敢让皇帝丢面子,那还有得好?
总之,一顿板子下去立竿见影,使者们魂飞魄散、创巨痛深,多年积习,一朝即改。从此之后,派遣出去的使者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工作方式摇身一变,变为不发通知,不打招呼,下去后直奔基层,调查完后马上跑路,绝不要给当地主官任何见面请托的机会。
——你们不要脸了,我们还要命呢!
这么一整顿之后,效果果然非常明显,至少第二次再派人巡视的时候,皇帝就终于拿到了真实的信息,而结果则相当之不令人愉快——胡乱投资、胡乱扩张、胡乱生产,有大量投产的炼铁厂只是在盲目效法上林苑的经验,生产出来的铁制品并不符合当地的需求,即使在严重缺铁的蛮荒区域,居然也有滞销之余,不得不依靠地方官强行摊派;但既然销路严重依赖于地方官府,那产业的扩张当然也不能不任人摆布;于是几年下来,相当多技术点不但没有完成上林苑预期的本土化,反而渐渐有了退步的嫌疑……
如果详细总结下来,那么第一批派出去的技术人员之中,十成里估计也就只有两三成能扎下根来,开枝散叶,不需要上面太过操心。其余八成有余,往好了说是样板工程,往差了说是银样蜡枪头,主要精力都花费在敷衍皇帝的权术,而非自我进步的技术,长期效果极为可疑,恐怕将来必定会闹出笑话。
敷衍至此,令人愤慨;皇帝断然下令,将此次巡视中表现不佳的技术人员召回长安,重新扔回上林苑中,再做培训——是的,虽然以皇帝的脾气,更喜欢的是打一顿后扔到陵墓上喂狗,而不是什么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但没有办法,现在手上的技术人员只有那么一点,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也不能不给这些统战价值高到爆表的新铁盘一点颜面。就算犯了错误,一时也不能喊打喊杀,还得叫他们回来多加历练,将来再派上用场。
如此疯狂换血,吐故纳新,上上下下,为之战栗;而皇帝本人的动作,绝没有一点缓和的迹象。第四年他再次派出使者,同样是气势汹汹,直插底层,照样是穷凶极恶的搜刮了一堆样品上来。不过,相比起之前崭新亮丽的刀具利器,这一次送上来的样品却要朴素,乃至暗淡得多——几把生锈的锄头、已经瘪下去的铁盆、十几根粗细不一的铁针。
皇帝仔细看过这些堪称寒酸的物事,没有发一句话,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站在一边的方士——多日以来,御前的近臣已经摸准了脉络,知道真正强力操纵着上林苑中技术下放的并不是天子本人,而是这些来历颇为诡异的方士;所谓虽不常言,言必有中;即使平日里并不会抛头露面、指指点点,但这些人偶尔有所议论,那就是皇帝本人,也不能不表示出某种尊重。
穆姓方士当仁不让,快步上前,蹲下身来,将几件上不得台面的铁器仔细看了一遍。他伸手敲击铁盆,仔细听一听动静,平静开口:
“他们生产的就是这个?”
“……是。”
使者硬着头皮做答,心中已经是七上八下,拼命敲起了鼓——将这样简陋粗糙不堪入目的东西送到御前,严格来说甚至可以算作大不敬;要不是——要不是先前皇帝收拾人的手段实在太过酷烈,吓得他们战战兢兢,不敢有违;那不然再怎么讲,这些人也得勾连勾连,想办法敷衍个结果出来。但现在嘛……
哎,横竖躲不过这一刀,也只有咬牙硬顶了。
穆祺喔了一声,莞尔一笑。
“还是很不错的嘛。”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