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总的来看, 技术发展似乎是上了一点门道了。”

穆祺举着那根铁针,向几位甲方稍作展示——在明亮阳光之下,这些铁器的细节更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略无掩饰:他高举的几根铁针上满是毛刺,疙疙瘩瘩凹凸不平, 针尖也并不锋锐, 整体还略有弯曲;看起来就是个勉强合格的半残次品。但他拈着这枚针比来比去, 俨然是兴致盎然, 别有趣味。

“在先前试制铁器的时候, 我手把手教会他们的,都是些钢刀钢剑,铁盆铁盘, 大件的铁器。可从来没有制造过这样细小的器具。”穆祺道:“他能自己摸索出来,可见功力。”

坐在御座上的天子抬一抬眉:“什么功力?”

“大件的铁器和铁针完全不同。”穆祺解释道:“大件的铁器需要考虑材料的韧性和屈张强度, 要能弯能屈, 特别抗造;这往往需要降低生铁中硫和碳的含量,适当掺入一些硅……但钢针不同, 钢针不需要考虑韧性, 反而是更加硬脆一些, 才方便使用,所以硫和碳的比例应该提高一些, 而不是遵循以往的经验。”

他停了一停, 又道:“能够突破以往旧的经验, 本来就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当然,关于硫碳比例及钢材韧性的关系, 早在上林苑培训时穆祺就已经重复过无数遍了;可是纸上得来终觉浅,听一万遍经验也不如实际上手一遍。照猫画虎的按照先前演练过的流程造钢刀造钢剑是很容易的, 另开炉灶重辟天地,要调整导师们为他们设定好的既定“比例”,那就要承受很大的压力了——那意味着抛弃熟悉的领域,进入完全陌生的范畴,意味着要自己选矿,自己烧炉,自己试验,而整个试验的方向,很可能还是一头雾水,完全摸不着头脑。

别看只是一个元素比例的小小变动,真要规规矩矩的把事情办下来,那整个冶铁的思路都要大作更张。虽然更张的理论难度并不算大(毕竟上林苑里开课,能讲的知识都已经讲了一遍),但创新的压力却显然不容小觑。能够顶住压力办好事情,不仅需要相当的勇气,更需要相当的自信——至少当事人应该是已经将旧有的体系完全吃透,才敢动手改动的吧?

“非常有创意,非常了不起。”穆祺啧啧称赞,发自内心的感到钦佩:“真正是做到了因地制宜的东西——铁针铁盆,确实是开拓了新的市场。”

先前演示技术的时候,上林苑中试制的都是刀剑弓弩一类的武器,这一方面是为了给甲方交差(毕竟他们游说皇帝的主要思路,就是这套工业化体系可以“富国强兵”),另一边也是盯准了现有的广阔天地——大汉的士人们是很喜欢佩剑的,刀剑市场的规模实在不算小;但铁针铁盆,则无异又是另一个思路,意味着铁器市场继续下沉,由礼器武器而扩张至家务领域,所谓飞入寻常百姓家了。

铁盆铁针当然是蚊子腿上的肉;但再小的肉也是肉,吃到嘴里总不嫌少;再说了,相较于高大上的盔甲刀剑各色礼器,贴身可见的铁盆铁针铁斧铁锅,恐怕才是大部分人真正可以感受到的,所谓技术的变化。

感受到了技术的变化,才愿意为技术投资;愿意为技术投资,才有技术后续的进步,工业进步的难点,就在于这个要命的循环上——艰难、缓慢,有的时候甚至还不能被人理解——比如现在不自觉皱起眉的皇帝。

他冷冷道:“这么一点破烂流丢,朕实在没看出什么了不得来。”

呈上来的这几根铁针,那是既歪扭、又短粗,针头上还星星点点、锈迹斑斑,卖相上实在不算好看,不要说远远比不上宫中精美的骨针、玉针;就是和档次差一些的青铜针,那都是绝不能相较的。

喔当然,皇帝平生所见过档次最低、最为简陋的器具,大概也就是在诸侯府邸上做客时偶然瞥到过的那一点小玩意儿;其发言的参考性还不如他小舅子的半根毛;而且,就是这样“何不食肉糜”的发言,也显然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

“陛下说得不错。”穆祺从容道:“可是陛下大概疏忽了一点——先前我已经问过下去巡访的使者,这些人异口同声,都说下面铁针的价格,只要一枚铜钱,便能买到十根以上。而在两年以前,关中一枚骨针的价格,还在半枚铜钱左右呢。”

“一枚铜钱十根,和半枚铜钱一根,这中间的差价,那可实在是不小呢。”

还好,皇帝再怎么养尊处优,还没有堕落到连基础常识都沦丧殆尽的地步。所以他默然片刻,并没有就这句话本身提出什么质疑。只是道:

“针头线脑,这么一点细微的变动而已。能够有多大的效用?”

穆祺露出了微笑。

“那就要等后面再仔细看看了。”他曼声道。

是的,虽然心中有种种猜想,但在没有详细查明之前,一切猜想都还只能是猜想。因此,他们还需要更详细、更准确,更进一步的调查。

不过还好,或许是出于体谅,或许是想换一换口味;这一次牵头调查的终于不是各位怨种内臣、苦逼使者了;皇帝御笔亲点,确定这一次调查由刚刚长成的太子牵头,到各处去“一一细看”,理由是太子在上林苑中陆陆续续也学了几年,如今也该出去见一见世面,知道知道人间疾苦。

所谓“见一见世面”,在大汉一朝绝不是什么稀罕的措辞;当今圣上年轻时就很喜欢以平阳侯的名义出去见世面,具体世面见没见到不得而知,但所过之处的鸡犬牛马却是扫荡一空,堪称鸡飞狗跳、人仰马翻,惹得关中抱怨四起,大大损害了平阳侯的名誉,也搞得皇帝的亲姐不满之至,并在私下里为天子的行径做了最精准的定性:

“什么微服私访,我看就是偷人鸡吃!”

不过,人总是不能互相理解的,哪怕面对的是另一个自己。二十岁时的皇帝浪来浪去,四处“私访”,觉得到处策马闲逛四处打猎打不到猎就偷鸡吃简直是平生最快乐的事情;但现在的皇帝却绝不能容忍他的宝贝太子下去偷鸡吃——哪怕偷鸡摸狗是从高皇帝就延续下来的光辉传统。

所以,皇帝此次派太子巡防,那就真是巡防,而不是干些什么别的;他下令为太子配备属官、侍卫、文书,允许太子使用一半的天子仪仗,又反复降旨,谆谆教诲,要求太子在寻访中“克己复礼”,多多向尊长师保们学习,磨砺自己、提升自己,不负天地祖宗的厚望。

说实话,想起圣上往年的光辉事迹,显赫声名,这样冠冕堂皇的发言只能叫人尴尬;也就是欺负太子还小知道得不多,居然还好意思叫他学习天子,真是脸皮厚如长安城墙;不过,相比起上谕中的另一个安排,那这个发言的离谱也要向后退上一步了——因为皇帝为太子安排的“保傅”,让他随行请教学习的榜样,居然不是多年来以忠实笃厚著称的万石君石庆,也不是汲黯等抗言直谏的名臣,甚至不是时常伴驾的文学富盛之士,而是——而是几个方士?

不错,当年三月,皇帝赐予穆氏等人节杖、宝剑,命他们随行护持太子,逶迤出京而去了。

因为圣旨明文规定,要求方士们随行教诲太子,所以穆祺预备了足够的材料,在行程中每两日与皇太子见上一面,继续教导从数学物理到天文地理,诸多各派大儒们知之甚少的秘传知识,所谓多对一辅导查漏补缺,绝不叫孩子在起跑线上有一点的疏漏。

当然,这里的“多对一”也是有讲究的。除了理论知识以外,穆祺讲解时一般还要带一个实验助手,负责随时搞点什么实操方面的小演示——这个助手有时候是冠军侯,有时候是长平侯,但出于某种大家都可以理解的原因,在绝大部分时候,都是某位姓王的刘先生。

不过,同样因为某种大家都可以理解的原因,每次带着姓王的刘先生上门为太子辅导,都可以算是穆祺的重大磨难——喔,这倒不是说刘先生每次随同上门都要唧唧歪歪注目凝望爱在心头难开什么的,他还没有这么戏剧化——真正麻烦的是,刘先生拒绝在太子面前行礼。

当然,因为考虑到师道尊严(或者说也有那么一点微妙的感同身受),皇帝是允许了太子的老师们不必在驾前行礼的;但理论归理论实际归实际,鉴于老刘家在小心眼记仇上的光辉往事,基本没有几个官员敢在太子面前拿这个大,最次也要行个半礼——但刘先生就不同了,他每次都是昂首挺胸,理直气壮,略无愧怍的大步走在前面,而两边往往就是低头拱手,预备向太子致意的官吏;于是显得大家不像是给太子行礼,倒像是给他在行礼了!

你几个意思?

这样的特立独行,傲慢无礼,难免会激起意料之中的愤怒;几个常常陪在太子身边的舍人就时而怒目而视,要无声的斥退这些胆大包天的狂徒;但刘先生本人却觉不以为意(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有留意过这些小虾米),于是只留穆祺一个独顶压力,总是非常难堪。

这样的难堪是很难消除的,因为他一没有办法劝刘先生对亲儿子行礼,第二也没有办法让太子左右的侍臣保持冷静,所以只有咬牙忍耐,同时设法在太子面前巧妙转圜,最好别搞出什么大事来。

但很可惜,他的话术似乎还没有修炼到最高的境界,至少太子默默看了他许久,并没有立刻露出什么被说服后恍然大悟,或者慨然心许的表情,他只是道:

“先生仿佛有些吞吞吐吐。”

穆祺:“什么?”

“先生仿佛有些吞吞吐吐。”太子重复了一遍:“是有什么话不方便在我面前谈到吗?”

穆祺:…………

穆祺沉默片刻,忽然道:

“都说殿下肖似今上,以我看来,太子倒是很有孝文皇帝的风范。”

虽然在教学中沉默寡言,常以温柔敦厚的面目示人;但太子冷眼旁观,显然又有寻常人意料不到的毒辣眼光——比如说,他默默围观了很久,就从方士们搞出的尴尬闹剧中窥探出了更深刻、更微妙、更难以示人的东西;而更难得的是,在意识到这种微妙的东西之后,太子居然没有直接叫嚷,找人商量,而是不动声色地忍耐了下去,直到现在才骤然发问,一举掌握了主动权。这样善于隐忍,所谓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心性,确实更像他曾爷爷。

面对方士的夸赞,太子并无喜色。他只是道:

“穆先生先前欲言又止,是想议论那位王先生的事情吗?”

连这都看出来了!

穆祺心情复杂,不觉略微叹了口气:

“殿下说得没错。”

知觉居然这样敏锐,真是俨然有当年孝文帝的风范;所以说大汉朝将来的臣子们真是有福气极了,搞不好费力八劲伺候走一个武皇帝,又要迎来一个柔中带刚、绵里藏针的新皇帝,这一辈子的盼头都算是有了。

太子稍一踌躇,终于开口,主动发问:

“……那位王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历呢?”

穆祺叹了第二口气:“连太子也疑惑了么?”

说实话他并不感到诧异。以老登这样大摇大摆在太子书吏面前浑无忌惮的作风,是个有常识的人都会察觉出不对。比如他就非常清楚,近日以来那些书吏的心态已经改变了数次,先是愤怒后是迷惑,现在已经在私下里窃窃私语,议论这位横天横地的方士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到现在为止,天子还没有堕落到让五利将军娶亲女儿的那种疯批境界,所以人们暂时还无法想象一个方士会享受怎么样过分的荣宠;因此,他们普遍只会以为,这位举止特异的“王先生”之所以敢如此大胆,肯定是他的身份非常特殊,特殊到没有敢招惹。

某种意义上,这个猜测也不是不对,不过……

“太子为什么会迷惑呢?”

太子明显的犹豫了一下,终于道:

“因为……因为这位王先生时常会屏退众人,对我说一些颇为奇异的话……”

穆祺:???!!

他就说这个老登不会安分!

因为老登的表现实在过于无礼,有的时候穆祺实在尴尬,会借口净手趁机溜号,在外面一蹲就是半天,要艰难做好心理准备之后,才能面对室内那种近乎凝滞的空气——而在这个溜号的过程中,也就只有老登会留在原地,所谓横眉冷对千夫指,独自面对一群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太子属官;当然,穆祺对老登的心性抱有极大的信任,相信他绝不会在这种场合感到任何尴尬;但他也万万没有料到,老登岂止是不会感到尴尬而已?这简直直接是翻身做主,当起太子的家来了!

这么理所当然的吗?这么顺顺溜溜的吗?你这是不是也太无所顾忌了一点!

虽然是奉命来指导,但指导也要有自己的分寸。穆祺现在就很有分寸,除了该讲的知识以外基本不会指手画脚。但老登呢?你恐怕不能指望刘某人这一辈子能意会到什么叫“分寸”,人家是真的指导有瘾,而且善于指导的!

穆祺倒吸一口气,觉得皮都绷紧了:

“陛——我是说,他都说了些什么?”

太子更迟疑了:“他,他谈了一些朝中的人事……”

是的,每当穆姓方士找借口溜号之后,王某老登就会以眼神逼退那些爱管闲事的属官,然后有意无意的在太子面前说一些莫名其妙的闲话——虽然只有寥寥数言,却总是若有若无的提到一些极为敏感、极为关键的问题,比如说现在朝政的进展、朝中势力的分布、历年来国家施政的得失,等等等等——非常微妙,非常奇特。

说实话,因为这些话太过于微妙,如果不是躬身入局之人,大概听都听不怎么懂;可就算太子听懂了听明白了,第一反应也是惊骇,难以遏制的惊骇: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这都绝不该是人臣能对储君说出的话——不,它甚至不该是任何能够摆在台面上说的话;这样牵涉到权谋细节的言论,某种意义上是属于屠龙术——要么是至亲间秘传心法,绝不对第二人泄漏;要么就是妄人狂言,应该立刻拖下去打死那种。

但现在问题来了,以太子的见识来看,他从王姓老登那里听到的各种小提示小知识小问题,居然——居然还相当之靠谱?

诶不对,这就实在有点难办了。

如果是纯粹胡言乱语,其实那也还好办。太子一可以选择听不到,二可以选择向他舅舅告状,让他舅舅私下里想办法解决妄人;但如果对方言之凿凿,说到的每一句话都切中要害,恰恰说中了朝政难以示人的隐秘,再考虑到对方身份特殊,又正好是皇帝老子派来教导储君的“保傅”,那很难做出适当的反应了。

也正因为此,太子思前想后,才打算趁穆姓方士开口之时,悄悄做一点试探——因为他本能的觉得,这位姓穆的先生,仿佛总比那位古怪的王某人要心软那么一点、单纯一点、好应付那么一点。

某种意义上讲,他确实也没有看错人。

穆祺欲言又止,片刻后终于道:

“请殿下相信,那位王先生应该——应该是没有恶意的。”

太子道:“我相信。”

他确实相信。因为以他全部的经验来看,王某人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说过一句假话——在这样关键的问题上,能做到不偏不倚、不说假话,那就实在是了不起得很的善意了。

巡视四面来看,看似亲密的太子属官各有心思,在皇太子面前十句话里总要有一两句假话,那原本也无可厚非;真正血亲的大将军和霍将军倒是不会说假话,但是为人臣子克尽职责,很多话题连碰都不会碰一下。又放肆大胆什么话题都敢涉及,又真实坦诚不会撒谎的,大抵也只有王先生一人了。

某种意义上讲,这甚至可以算是极为宝贵、极为坦诚的“诤友”——毕竟,敢对太子什么真话都说的,又有几个人呢?

太子停了一停,又道:

“有的时候,王先生在对谈之余,还让我不要拘泥于那一点教学上的内容,要多多向穆先生请教。”

是的,王某人一直在有意无意的教诲太子权谋心法,密不外传的屠龙之术;但在教授之余,却又反复提醒太子,这些权谋并不是什么玄妙的、崭新的的东西,它固然重要,但也只是重要而已;大汉所了解的权谋,并不比大秦或者战国高明多少,要想达成新的成就,还需要新的力量。

说白了,一个能让手下吃饱喝足、对外战争基本胜利的皇帝,就算权谋心术差了一点,其实也不算要紧;但反过来想……暴秦之败,肯定不是因为赵高没有权谋,对吧?

当然,新的知识不是凭空来的,而老登就一直在暗戳戳的做提示,让太子多多向穆某人学习,争取能套出更多更隐秘、更能配套适应于他教诲的那些“屠龙术”的内容。

不过,刘彻在这上面的态度,显然就有些太过于以心度心,算计无限了;至少穆祺愣了一愣,直接开口作答:

“我该说的,该讲的,都已经为太子教过一遍了。”

“王先生的意思是,喔还可以请教一些更隐秘的——”

“没有更隐秘的。”穆祺打断了他:“没有什么更隐秘的知识,没有什么不可示人的秘诀;陛——我是说,姓王的实在是想太多了;这里可没有什么家传心法——”

大概是在权术阴谋的气氛里泡久了,或者说是因为对理科本身的不了解,在老登的大脑中,可能还根深蒂固的留着某种显宗和密宗的概念——大汉皇帝外儒内法,口头喊的和实际执行的完全可能两样;实际执行的和心中真正相信的可能又是两样;一层一层层层嵌套,显宗用于宣扬,密宗用于办事,两者并行不悖,属于都要教也都要学的关键。而在他看来,自然科学大概也有这样的显密关系。平常可以教授的都是光明正大、能够公开见人的东西——也就是比较普通的东西。但只有私下里秘密传授的,那才是最有效、最带劲、最可靠的好玩意儿。

但很可惜,这种判断在现有的知识体系下并不成立;自然科学中不怎么存在“秘密传授”的好东西,或者说他的好东西基本都是公开的,唯一的麻烦大概是——这些好东西实在是太难了;太艰深了,完全超出了正常人的接受水平,于是变相达成了密宗的效果。但问题是,别说这玩意儿能不能教了,关键在他本人也不会呀!

不过……

“其实,我也大致明白他的意思。”穆祺道:“那么,如果太子没有意见的话,从现在开始,就让我们来学一点新的内容吧。”

当月二十日,在缓步行进大半个月后,太子的车驾终于驶出函谷关,到达了他巡视的第一个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