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当月二十七日, 太子车驾入南阳宛城,于此地召见了南阳太守,并视察了当地的冶铁业。

因为是光明正大, 声势浩荡而来,所以当然没办法搞什么不打招呼不发通知的突然袭击, 即使太子本人谦逊退让, 也决计挡不住当地的高官热情洋溢, 拼了命也要一拥而上。所以太子的仪驾是越拉越长, 抵达宛城之时, 已经是浩浩荡荡左呼右唤,一群千石二千石中二千石随行护卫,人数多得连郡守府都挤不下。

南阳在先秦时就以冶铁业闻名于天下, 所谓“宛之钜铁施,钻如蜂虿, 轻利剽遬, 卒如熛风”,当年楚国以此与秦赵争锋, 即使百战劲卒, 亦锐莫能当。不过, 在高皇帝执三尺剑平定天下以后,南阳的冶铁业反而骤然中衰, 一度到了零落不堪、籍籍无名的地步, 即使朝廷百般扶持, 效用也并不昭著——没有办法,南阳的冶铁技术是为战争和武器而设计的, 高皇帝后海内升平,倒覆干戈无所用之, 原本在残酷厮杀中磨砺出的技术成了大而无当的屠龙术,实在很难适应新时代的发展,于是曾经冶铁名城的衰落,当然也就在情理之中。

自然,放纵这样珍贵的技术自然流失,是非常沉痛而可惜的事情。所以在上林苑的人员培训成功之后,皇帝就特别在意毗邻关中的工业发展,一口气往南阳输送了上百名人才及大量配套物资,希望这些新鲜血液能够吐故纳新、再整旗鼓,重新恢复宛城过往的荣光——或者用穆祺私下的话讲,“南阳老工业基地振兴计划”。

几年下来,朝廷陆陆续续也为这个振兴计划拨了数千万的大钱,至于其他的人才、物资,更是随用随取,略无吝啬;如今事情告一段落,当然也要叫自家亲儿子亲自下来检查检查,也算是甲方验收一番。

显然,这种甲方是绝对不好伺候的;所以陪同的太守提心吊胆,一路上简直是沟子都要夹得梆紧,偏偏一个二千石又没资格凑到太子面前讨好(太子属官得罪不起那姓王的方士,还能得罪不起你?),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后头。好容易出了城区,进入到专门为冶铁厂设立的工业园地,太子便坚持自己下车步行,还不许侍卫用黄盖遮挡四面。

他跳下马车,用力在地上踩了一踩,喔了一声:

“这路面是经过硬化的?”

现在的达官贵人只要外出,除了迫不得已要亲自见面以外,多半都是缩在车中紧闭门窗,还要用帘幕牢牢塞住缝隙,一点也不怕昏暗憋闷。这倒不是因为矜持娇贵,而主要是忌惮路面上的扬尘——而今的路都是现开辟的黄土路,除了长安洛阳这种大城市,千人踩万人踏真把路面完全踩瓷实了以外;其余路段多半都灰尘漫天,土石乱飞,大白天可以暗不见天日那种。但现在——太子踢了踢路面,又用力碾了一碾,发现居然不能碾出一点土屑——这就很难得了。

“是。”南阳太守快步趋前,垂手恭敬回话:“殿下明鉴。先前朝廷里发下来的册子,都说冶铁厂附近的地面要用什么水——水泥硬化,所以臣等先用高炉炼了一批水泥,先用了一些试一试……”

站在后面的穆祺喔了一声,忍不住扬起眉毛:他发下去以供参考的小册子确实提示过硬化地面的重要性;一是为了防止扬尘二是为了避免火灾。但说实话,从零到有办一个炼铁厂已经很难了,在他的本心里也从不指望着下面真能老老实实按章办事,都觉得能有个大概的样子就差不多了。只是万万没有料到,南阳人居然还真的勤勤恳垦,不嫌烦琐,老实把这些最基础的功夫都给做了!

是他们非常勤勉吗?是他们非常认真吗?还是他们单纯为了逢迎太子,赶在车驾来临前搞的面子工程呢?

这一点并不难判断。穆祺没有说话,看着太子站在原地,慢慢思索——思索那些不久前才教诲过他的,“新的东西”。然后,他伸出手来,向旁边的人要了一壶清水,反手倒在了水泥路面上。

水流在路面上汩汩流动、扩散,浸润下一片暗沉的印记。太子俯身仔细观看,同时费力的回忆知识。

“浸润的痕迹。”他低低道:“如果水泥是不久前才敷上去的,那么下面就来不及干燥,水——水泼上去后,就会……”

就会怎么样呢?太子有点卡壳了。他转着眼珠还在思索,站立一旁的老登则已经催促式的咳嗽了一声——就好像小学里当众背不出来古诗的小孩,当头就要面对家长的压力。而显然,这种压力除了制造莫名的紧张以外,对记忆本身又实在没有什么用处,穆祺只能叹了口气。

“水就会沿孔隙扩散。”他低声提醒:“扩散得更大。”

“……扩散得更大。”太子松了口气:“如果是敷上去很久了,那就会迅速渗透,不会怎么扩散。”

背诵完这个小秘诀,太子赶紧低头检查地面,顺便避开王姓方士的目光——还好,地面的水迹只有小小一滩,这证明水泥确实是很早之前就铺设完毕了,不是为了迎接太子做的面子工程。

太子直起身来,终于可以说出那句话:

“你们做得不错。”

提心吊胆的南阳太守愣了一愣,终于喜笑颜开,赶紧谢恩不提。

是的,虽然口口声声要教“新东西”,穆祺教授给太子的并不是什么高妙的、玄秘的、口口相传的“绝学”(或者说,他自己本来也不会);而只不过是一点小秘诀、小诀窍,用来方便快捷的辨别真伪的材料而已——比如说,判断水泥凝固的时间。

说实话,这点小知识并没有什么大不了,要是用对了路或许能吓人一跳,但也只能吓人一跳而已,现代技术的严密运行,显然不是靠这种小伎俩可以保证的。雕虫小技到底是雕虫小技,虽然有用,但也有限。

不过,皇权却似乎非常青睐这种阴私、诡秘、不能示人的雕虫小技;以至于太子正确判断出水泥路面的修筑时间之后,老登心怀大慰,甚至向穆祺露出了一个微笑——大概在他看来,穆某人还真是信守诺言,已经传授了非常高妙的心传“秘法”,了不得得很呢。

穆祺并不愿意揭穿这个幻想,所以只是默不作声跟在车驾之后。他们沿着硬化的路面一路前行,跨过一条小溪之后,终于看见了高耸屹立的烟囱——因为有水泥做加固,所以宛城的烟囱修得格外的高大粗壮,鹤立鸡群、笔直耸立,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大奇观,以至于往来的商人行旅,到此都要特意绕道,专门来看一看城郊的烟囱,简直要当作特异的景点来看待。

显然,太守专程将贵人们引到此处,也是想请他们“躬逢其盛”,亲自感受感受宛城建设的“伟大成就”。不过他的预计有所错误,因为太子并没有看烟囱,而是让他带路,去看了几个闲置的高炉(原本是打算看人现场炼铁,但是侍卫坚决不许,也确实挡了下来);他仔细查看高炉的形制、样式,然后蹲下身来检查高炉的底部,查看从地基中延伸而出的粗大铁管。

“你们……”

太子迟疑片刻,从怀中翻出了一张纸条,简单翻了一翻,终于道:

“你们用铁管来降温?”

高炉炼出来的是铁水,而红热的铁水当然必须要降温。一般来说,土法炼钢的思路,就是在高炉附近挖它十几条上百米长的地沟,开炉后将铁水倾倒其中自然流动,一边流一边降温,降到一定程度再泼水淬火,锻打成型;这种地沟炼钢的办法,好处是方便简单,所费不多;坏处则是会引入大量的杂质、灰土、碎石、严重降低铁的品质;所以上林苑制定的规范中,同样建议用石质或者铁质管道来降温,最大限度规避杂质。

不过,就和硬化地面一样,这种操作好当然是好,但难却也是真难;打造的铁管又要长又要粗又要耐高温,对刚刚掌握高炉技术的炼铁厂绝对是个巨大的难关。能够攻克这样的难点,那是连穆祺都意料不到的事情——所以他本能的向前一步,好奇张望向了那些铁管。

太子显然领会到了老师的意思,所以也问了一句:

“怎么做出来的?”

南阳太守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他立刻转头望向身后的几个随从,但这些负高炉责技术的随从同样面面相觑,再明显不过的表现出了迟疑。

穆祺立刻看出了不对:

“这个东西不是你们研究出来的?”

在一众贵人的灼灼逼视下,当头的几位技术随从额头上立刻沁出了冷汗。他们踌躇许久,终于低声开口:

“回,回上差的话,这些炼铁的土法子,有些是当地的工匠因地——因地制宜,自己琢磨出来的……”

说出这句话时,这些奉命侍卫的随从心中回荡的是极大的恐惧——朝廷花了那么多的人力、那么多的物力,又是尽力培养他们学知识,又是送物资送技术,可以说是用心之至,无可非议;如今他们却连一点技术问题都无法解决,却还要仰赖当地工匠的“土法”,这不是倒反天罡,辜负了朝廷的信任么?

就是往少了说,这也是个渎职的罪呀!

但出乎意料,曾在上林苑负责传授过技艺的方士并没有生气。相反,穆某人稍一沉吟,露出了微笑。

“很好。”他柔声道:“群众的智慧总是无穷尽的嘛。那么,能不能见一见这位解决了大问题的工匠呢?”

上官居然并不见怪,那已经是古今罕有的奇事,又哪里有人敢对这样小小的要求说半个“不”字?于是在场的小吏巴不得这一句话,听到许可后拔腿就跑,半刻钟不到的功夫就把人拉了过来,连推带搡,送到了贵人眼前。

被拉过来的工匠满头大汗,一身破衣还来不及换下来,只抬头望了一眼诸位衣着华贵的显要,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或许是太过于紧张,又或许是根本没有听懂小吏先前的吩咐,大汗淋漓的工匠昏头涨脑,呃呃半晌,居然挤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

“小人死罪!求贵人们恕罪!”

在场一片惊愕,人人神情都有些茫然;还是穆祺见机极快,迅速打断了这一句不明所以的话:

“跑昏了头了吧?怎么还谢起罪来了呢?是不是太渴了中暑了?”

他环顾左右,当即提高声量,迅速压制所有人的疑虑,而绝不容一点质问:

“有水吗?取水来!喝过水再说话也不迟嘛!”

工匠一口气喝下半桶凉水,总算是稍稍平复了下来。大概惊魂已定,他勉强也看了出来,知道贵人们大张旗鼓,应该不是为了自己这点小事,所以喘息片刻之后,终于没有提什么认罪不认罪的事情,而是结结巴巴的回答起了贵人们的询问——这个铁管冷却的技术确实是他想出来的,只不过他不善于言辞,要穆祺一半提示一半引诱,才能吭哧吭哧把自己的思路倒出来。

他的思路说白了也不算什么——以现在的加工精度,要直接搞铸铁管道是绝无可能;于是他从他妻子织布的本事里想到了灵感,用薄铁皮一层又一层卷成铁管,外面再用铁丝密密捆扎;薄铁皮当然顶不住红热的铁水,但烧穿了一层还有第二层,一层层顶下去总能顶到降温的时候。反正薄铁片也不值钱,烧坏了也不心疼。

这样随取随用,简单快捷,虽然技术上无足称道,却堪称精妙的巧思;穆祺笑了一笑,出声称赞:

“非常不错的想法,相当值得推广;我看以后上林苑教学,也可以介绍介绍这种经验。”

旁边的随从答应一声,赶紧摸出笔来记录——虽然在外面名声不显,但因为隔绝内外、口衔天宪,在上林苑里、在技术教学上,穆某人却是培训人员唯一的太阳,绝对的尊长,无上的领袖;哪怕现在已经散出来开花结果,那种凛然的权威依旧未曾散去,以至于他只要轻轻开口提上一句,旁边的人就马上要掏笔记本洗耳恭听,恭敬记忆。

恩!情!

不过,穆祺固然在上林苑中可以一手遮天,在上林苑外的权力却有所局限,所以他顿了一顿,又看向了太子。

太子当然明白这个意思,所以顺口也发话了:“既然做得这么好,就给他一个县尉的官职吧!”

皇帝派人出来巡视,给权给钱一向很大方。这一次让太子出面,约定得就非常清楚:八百石以上官位的决断需要请旨;八百石以下则由太子自行裁夺,事后回报即可。看在方士的面子上给一个小官什么的,根本不用多考虑半秒。

工匠听不太懂官话,站在原地懵懵懂懂,还是旁边的小吏给他说了一遍,他才赶紧下拜谢恩。不过,在场的全部是人精中的人精;大家只要一眼就能看出,即使骤然蒙受贵人赏赐,通天大道似乎尽在眼前,这工匠也根本就没有表现出该有的喜悦。那点演出来的感激浮于表面,反而总有某种惶恐萦绕不去,令人瞩目。

刘先生略微抬了抬眉,没有再说话。

参观完高炉后,太子到宛城太守府邸落脚休息,顺便检查炼铁厂数年以来的账目——当然,具体都是有他随行带来的属官负责,太子本人则只要高坐软榻,喝茶歇息,轻轻松松的等着听人翻完账册,如实汇报即可——理论上是这样的。

至于为什么是理论上么……

穆祺最后一个溜达进了书房,漫不经心的看过在几案上堆积如山的账册——他伸出一只手来,一一翻动这些蜷曲的纸张,饶有兴趣的扫过那些墨笔书写的数字,然后——忽然开口说话了:

“太子知道,该怎么检查一本账册有没有造假么?”

太子愣了一愣,立刻起身——显然,在长期的教学中,他已经养成了某种类似于本能的习惯,知道对方提问的时候,实际上就已经在酝酿着某个全新的、秘密的,什么有趣的“小诀窍”了。

如果换做是太子亲爹,大概还会嘴硬狡辩几句,再听详细解释,但太子从来不费这个功夫:

“请先生指点。”

“谈不上指点。”穆祺笑眯眯道:“我想问太子一个问题,小问题:在日常生活中随便抽出一个数字——我的意思是,任意的一个数字,纯粹随机的一个数字;那么这个数字的首位上,‘1’出现的概率有多少呢?”

他顺手抽出一本账册,展开后为太子做解释:

“比如说,这本账册中记录,六月炼铁九千五百斤,这里的‘九千五百’,就是任意抽取的一个数字,它的首位就是‘九’;同样的,七月炼铁一万零三百斤;它的首位就是‘一’——那么,随便一个数字中,首位为‘一’的概率有多少呢?”

还好,在抵达宛城以前,他们的教学就已经接触过了“概率”的概念。所以太子倒不至于听不懂题目——不过,要想理解题目本身,那还是难如登天——估计“1”出现的概率?这怎么估计?他还能把所有的数字全部都找出来,一个一个的仔细数么?

不,不,不必想得这么复杂——首位不只有一到九这九种可能么?既然是纯粹随机的、随便抽取的,九种可能当然都是一样的,那么首位为“1”的概率,当然是……

“……九分之一?”

“非常正统的答案。”穆祺微笑着合上了书:“事实上,刚刚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绝大部分人都会是这个答案。不过很可惜,答案还是有一点问题。”

“到底是多少呢?”

“首位为‘1’的概率,大约是百分之三十。或者说,首位为‘1’的概率,会趋近于以十为底的二的对数。”穆祺淡淡道:“在统计学历史上,这是贝叶斯定理的伟大胜利,永垂不朽的本福特定律,概率论重大的革新之一。”

太子:???

他愕然转过头来,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茫茫迷雾之中,明明每一个字都能听懂,明明没有一句怪话,但拼起来后却比《尚书》、比《春秋》,比他学过的一切古文诗赋、上古史实都更加的诘屈聱牙、莫名其妙——

这都是个啥呀!

还好,当他转头之时,发现屋中的所有人——包括那位态度极为古怪的“王先生”,陪同的一切方士,此时都是一种两眼发直、呆滞无神、活像白日见了鬼一样的表情——显然,他们同样也没有听懂一个字。

一个人听不懂是畏惧自责,难以克当,一群人都听不懂半个名词,那却大可以理直气壮了。太子悄悄松一口气,终于敢问出那个疑惑:

“——什么?”

“原理上不必知道得太细。”穆祺终于往回拉了拉,不再继续解释天书:“太子只要知道,如果是自然形成的、正常的数字,它首位为‘1’的概率,应该是百分之三十。”

“不过,这是‘纯天然’的情况。反过来讲,因为这个概率并不怎么符合人的直觉。如果数字被人为污染了,那么概率就会偏离正常的‘百分之三十’,向更合乎本能的情况偏移——也就是说,更加接近于九分之一。”

“先生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只要数数字数出来概率不对,就可以基本可以确定,这本账目有被人为干预过的痕迹。”穆祺曼声道:“比如说,我先前找人数过太子宫的开支账目,就发现去年五月的概率有点小小的出入——”

室内鸦雀无声,忽的只听啪搭一声轻响,有墨笔从人手悄然滑落,在地板上滚了一滚,再不动弹了。

总之,在小小的一点变故后,太子属官们的工作就完全改变了。他们不再一项一项检查开支出入,携带来的算筹乘法表什么的也都抛在一边再不使用;只顾忙着一页一页的摊开账本数数字,再费尽力气记频数——说实话,不计算不核实,只是数一数数字就能看出假账,这在各个层面都匪夷所思之至,一点也不能叫人信服;但太子及某位王先生一反常态,却在听完穆氏妄言后立刻表示了强力支持,绝不含糊;搞得大家无可奈何,只能老老实实做这些纯粹没有意义的苦工。

——数数字!这不是小吏都能做的么?也不嫌玷辱斯文!

不过,作为一切乱子的始作俑者,在漫不经心丢下了一通奇特的暴论后,穆某人就悠哉悠哉出门去了。这一闲逛就是一两个时辰,直到太阳西斜、光线昏暗,他才又悠哉悠哉返回原处,进门后却又自然而然的无视了数数字数得满头大汗的诸位牛马(几百本账册一本一本叫你数,喜欢不喜欢?),径直对着王先生招了招手,呼唤他出门。

同样闲得没事干的某位王先生哼了一声,溜溜达达跟着他出去了。两人左弯右拐,往僻静处走去;等到周遭再无人烟,穆祺才终于轻声开口:

“我去见了今天上午的那个工匠。”

“陛下知道,这位工匠为什么要急着谢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