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笑柄
“说真的, 我感觉叶主任的照片照得要比我们都好看一点。”
等待开会的半个小时里,谢共秋也干不了多余的事,索性抱着胸在走廊上欣赏起了他们科各个大夫摆出来的介绍简介。
这个贴出来有一阵子了, 说是为了彰显科室风采,特意请人专门设计的宣传墙, 一边写着核心专家, 另一边写着骨干医生。
核心专家那一栏里最大最显眼的就是方新的照片和介绍,紧跟着的就是叶祈安的。
剩下的几位主治大夫也都贴上了张硬坳造型的照片上去, 姿态和表情僵硬和庄重得就差在脸上写上“值得信赖”四个字了。
叶祈安是唯一一个没表情也没动作的大夫,只是面无表情地直视着镜头, 眼神锐利冷静, 意外地显得十分上镜且专业。
周子扬揣着兜端端地路过,闻言在谢共秋身边驻足了一下,也难得仰头鉴赏了一下, 颇为赞同地点头道:“确实。”
“是吧。”谢共秋扭头看周子扬, 娴熟自然地搭上周子扬的肩膀,后悔道, “早知道我拍照的时候也不做表情和动作了, 这看上去显得也太愚蠢了。”
“你还用显得吗?”周子扬乐, “你不就是吗?”
“......讽刺我?”
“群众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周子扬往办公室里瞅了眼, 见叶祈安走出来后抬手打了个招呼, 继续道,“不信你问叶主任。”
谢共秋一顿, 问:“你不是团员吗?”
周子扬笑得更大声了, 甩开谢共秋搭他胳膊的手,主动上手捏上了谢共秋的肩膀,按了好几下才笑嘻嘻道:“老谢, 你可真是我们科室的笑柄。”
刚巧听了个全的叶祈安没忍住弯了下唇。
谢共秋瞪了周子扬一眼,警告道:“你不能换个好点的词吗?”
“笑话?”
“笑料?”
周子扬开始一个一个试探,想找个又符合自己的想法又不会冒犯到谢共秋的词。
叶祈安友好地提供了一个选择,“开心果。”
周子扬抚掌肯定道:“对,就是这个词。”
谢共秋无语地瞥过来,道:“可得了吧你,我还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味道的屁。”
周子扬道:“你真恶心,谢共秋。”
“彼此彼此。”谢共秋回敬。
周子扬还没那么幼稚地一直和谢共秋吵架,点到为止后就转头和叶祈安聊上了,“再有两礼拜这批规培生就要出科了吧。”
叶祈安算了下时间,点头说了是。
过得倒挺快的,一眨眼的功夫半个月就过去了。
不太清楚周子扬怎么突然提到规培,叶祈安又多问了一句,“怎么了吗?”
周子扬耸肩道:“他们来规培前咱科室不开了个会吗?当时方主任给的安排是让我负责带他们,但是严格来说我没有带教资格,到时候出科不是得签字吗?前两天有个规培生来问我是不是找我签字。”
叶祈安看了周子扬一眼,颔首道:“到时候我再安排吧。”
叶祈安处理事情效率一向很快,把事情交给叶祈安就相当于已经搞定了一大半,周子扬跟着点头说了个行。
耗了小半个小时,几人才又往会议室走,刚巧在会议室门口碰上方新。
方新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扫过,没过多停留,又朝会议室里看,道:“人还没来齐?”
谢共秋道:“快了快了,我在群里说一声。”
方新皱了下眉,低头看手表,催道:“让他们快点,我晚点还有事。”
说罢,方新就先一步进了会议室。
叶祈安和谢共秋周子扬两人对视了几个来回,都从对方眼里读出了同一个信息。
果然会议这种东西都是以领导的意志为转移。
开会都得照着领导的时间来。
叶祈安收回目光,抬脚进了会议室,也不在意位置,就近拉了个椅子坐下,还没坐稳就见谢共秋一边看手机一边在他旁边坐下。
“方主任。”谢共秋冲方新晃了晃手机示意,“说好了,都过来了。”
方新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然后拧开保温杯慢腾腾地喝了几口。
没等多久人就都到齐了。
他们科说讲究也没那么讲究,不至于非得对着方新毕恭毕敬地讨好,进了会议室后都只是打了个招呼就随便坐了下来。
谭存倒是自然地在方新身边坐下,熟稔亲近地问:“方主任,出差都还顺利吗?”
方新看了谭存一眼,破天荒地牵着唇角玩笑道:“顺利啊,不然我现在怎么会坐在这里。”
其实这个玩笑挺冷的,但谭存还是很给面子地笑出了声。
“上回辛苦你了,让你代了次会议。”方新又突然道。
被这话勾起了上次会议的回忆,谭存脸上的笑容一僵,下意识地瞥了眼对面的叶祈安,才道:“是我该感谢您的信任。”
“对了,方主任,先前忘了,但是该走的形式还是要走一下,书面授权您给给我开一张。”谭存道,“不然不符合医院的程序。”
方新恍然地唔了一声,道:“也是,倒把这是忘了,等开完会你跟我一块回趟办公室,我给你开。”
谭存点头应了声好。
见人都到齐了,方新便直接开始了例行会议,口头陈述了一下科室这个礼拜的运行情况,重点放在了排班调整和讲述新出台的医疗新规和医院管理制度上。
略为枯燥,尤其是方新讲的也干巴巴的,平铺直叙,语气毫无起伏和波动,又正值午休犯困的点,听得下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打哈欠。
叶祈安也捎带着放了会儿空,琢磨了一下待会儿该怎么讲舒琳的情况。
也知道大家都不爱听这些空泛无趣的内容,方新带过之后就转到了病例讨论的内容上。
常规流程,需要按阶段分析一下疑难病例,死亡案例或者医疗纠纷案例,以此优化诊疗流程。
舒琳的病例完全符合疑难这点。
叶祈安便顺势提了一下。
周子扬和谢共秋之前都参加过多学科会诊会议,也多多少少对这个病例有一定的了解,听叶祈安说完也没急着开口,只是耐心地等着看看其他大夫有没有别的想法。
方新倒是意外地有兴趣,让叶祈安给他看看舒琳的片子和冰冻病理。
“这个不行,不行。”方新一边看一边喃喃道,“她这个情况太重了,没什么用了,什么时候收的病人,现在是怎么处理的?”
叶祈安回道:“一周前,门诊收的,现在在做放疗。”
“也只能做放疗了。”方新对这个方案没有意见,将片子放下后才继续道,“这怎么拿出来讨论了?还有什么问题?”
叶祈安垂眸看了眼桌上的片子,道:“家属昨天晚上又找到了我,说希望可以改做手术。”
叶祈安的话音刚落,会议室里瞬间一片哗然。
“没这个先例的哈,这不瞎胡闹呢吗?”方新没忍住笑出了声,但是面上却没什么笑意,“他要一开始选择做手术就做,哪能放疗做到一半又说要手术?”
“而且实话实说,手术风险太大,开是能开,但是我不太建议去做手术。”方新又道,“放疗就继续放疗着吧,其他的只能靠命了。”
方新把话说的直接,但也确实是实话。
甚至还是委婉的说法。
靠命,换言之也就是等死了。
“做不做不都是家属决定的吗?”谭存环抱着胸,姿态懒散地倚在椅背上,侧目觑了叶祈安一眼,继续道:“人要真想做就做,她也不是真不能开颅,家属要决定好了就开,但是把手术后果和他们讲清楚,别最后瘫痪了,昏迷了又来找院方的责任。”
谭存考虑的角度完全不同,他是从始至终地将选择权交给家属,他只负责传达,其他都由家属自己决定。
当然,他更多时候都会倾向于去劝说患者家属做手术,毕竟外科绩效都与手术量挂钩,他是靠手术刀吃饭的,也不能累得半死还只拿个死工资,那这班上的还有什么意思?
叶祈安闻言扭头看向谭存,似乎是猜到了谭存在想什么,脸色微沉。
许是因为有方新在场,谭存比较肆无忌惮,见叶祈安看他也没有像上次那样发怵,只是耸耸肩道:“还是说他们在考虑花费的问题?家属也不能既要又要吧,一边想着续命,一边又不想花钱,哪有那么好的事?”
叶祈安皱眉道:“不是花费的问题,是手术效果的问题,如果做手术最后的结果还会更坏,那还有什么必要去做手术?百分之五的成功率谁去赌?”
谭存被怼的一噎,撇了撇嘴没有接话。
“那你的意思是?”方新看了谭存一眼,主动给谭存打了个圆场,“手术也不行,继续放疗家属又不同意,你还有别的什么想法?”
叶祈安垂眸安静了半响,还是说道:“昨天晚上我看了几篇弥漫性中线胶质瘤的国外病例的刊物,其中有提及一些新型临床手段,比如溶瘤病毒治疗以及表观遗传调控......”
听着叶祈安介绍,谢共秋有些惊诧地抬眼看了过去,一眼就看尽了叶祈安因为一夜没睡而有些苍白憔悴的脸色和眼下遮挡不住的青黑,心下微触,谢共秋按下了复杂的心绪,从喉咙口漏出一声略显无奈的低声喟叹。
叶祈安身上有着股十分执拗的劲儿在,似乎将不放弃任何一位病人这条准则刻在了他的基因里。
谢共秋也能理解。
毕竟没有一个大夫是不想救活自己的病人的。
但医学不是神迹,医生也不是神仙。
铁石心肠或许在某种程度上算得上是一门学医的必修课。
共情多了就是麻木。
谢共秋见过叶祈安做高难度手术,也看过很多叶祈安写的文章,他清楚地知道叶祈安是个在神经外科学方面非常有建树和保持着高水平的天才,完全担得起副主任这个名号。
但明明他经验那么丰富,做过那么多次手术,见证过那么多次患者死亡,却依旧保留着多数只有年轻医生才残存的怜悯心和同情心。
或许在很多人看来这不该是医生该有的情感,但谢共秋却偏偏因为叶祈安拥有这个品格而发自肺腑地尊敬和信任他。
谢共秋盯着叶祈安发散了一下思维,好一会儿才集中注意力去听了一耳朵叶祈安的话,似是被某些字眼激起了兴趣,下意识地陷入了思考,再次回神的时候才注意到在场的医生们都把叶祈安的话听进去了,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叶祈安,时不时若有所思地颔下首。
叶祈安逻辑能力很强,介绍内容能做到轻重有度,讲到关键部分还会主动停下来提供一定的时间给他们思考,很有节奏地断一小段时间后又自然地开口说自己的想法,轻而易举地就引得他们一起顺着他的想法琢磨起来。
记忆力强是一回事,只看一晚上文章就记住了七七八八,关键还有用心,叶祈安一定是认真读过和思考过才就文章和舒琳的具体情况产生了自己的想法。
受医生这个职业的性质使然,学习和考试都是一辈子的事,不可能说毕了业,入了职就一了百了,完全吃老本,而是越想往上爬就越得去学习和研究。
考试也是如此,多的是四五十岁的大夫还要参加考试的情况。
饶是方新也升起了不少兴趣,但关注点更偏向于叶祈安提的新型治疗方式,而不是实际应用在舒琳的可能性。
“这种治疗方式挺新奇。”方新喝了口水,插着叶祈安说话的间隙打断了他,直接道,“回头你把那几篇文章发给我看看。”
谭存扭头看了眼方新,又默不作声地看向叶祈安,微不可查地摩挲了一下手指。
谭存不得不承认,叶祈安是个很有精力的人,他前两天还听说叶祈安在着手以那个细胞瘤男孩的病例为基础写篇文章。
也不知道开没开始写。
这写起来还是挺有搞头的。
包括叶祈安刚才讲的那个病例和新型治疗方式也很有深入研究的必要,比如DIPG序贯治疗新突破什么的。
谭存的脑子转的飞快,一眨眼的功夫就琢磨出了一大堆可行的研究和撰写角度。
“但是实践依旧是个值得商榷的问题,毕竟没有人真的这么去做过,效果怎样都不能保证。”方新迟疑了一下后又道,“还有花费问题,这些都需要进一步考虑,而且这些都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所以谭医生说的也没错。”方新看了旁边的谭存一眼,对叶祈安道,“以家属的意愿为准,再和家属商量商量,如果他们同意了,我们再开个会继续讨论。”
叶祈安颔首说好。
见事情都处理的差不多了,方新便拧紧了保温杯,说了句散会后便敲了敲谭存面前的桌面,道:“和我一起去趟办公室。”
谭存立刻点头应好,起身后紧跟着方新离开了会议室。
他俩走的快,其他医生都还坐在原位,表情微妙地目视着两人离开,面面相觑了好半响。
谢共秋打破了沉默,站起来后拍了拍叶祈安的肩膀,道:“咱走呗。”
有了谢共秋带头吭声,其他人也都接二连三地站了起来,成群结队地走出会议室。
许是来的时候是一起来的,离开的时候周子扬也自然地加入了叶祈安和谢共秋的队伍,眼瞅着周遭没什么人了才小声问道:“他俩关系这么好了?”
“嗯哼。”谢共秋道,“你现在才发现?”
“哎哟,那老谭也挺牛逼的,方主任多难相处的人啊。”周子扬挠了挠脸颊,道:“我和他是真聊不到一块儿。”
谢共秋耸肩道:“他会做人呗,这是一种察言观色的能力,噢,加上他很会给方主任提供情绪价值?”
谁不喜欢被捧着,被拍马屁?
尤其是做到方新那个份上,更是愈发有获取情绪价值的需求。
别说主任了,连大多数副主任也会有需求。
不然为什么他们喊人都那么有眼力见地省去那个副字。
这算是什么?
情绪劳动?乐领导之乐,忧领导之忧?
不过,叶祈安好像还真没有那个需求。
谢共秋想着想着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眼叶祈安。
叶祈安看起来还在考虑刚才会议上的问题,稍微有些出神,整个人看似面无表情地在往前走,但似乎脑子已经完全沉浸在工作当中了,压根没听他俩在讲什么。
而且估摸着他也完全不关注这种事。
事业批是这样的。
谢共秋除了敬佩外别无他想。
“你要去见那个小姑娘的家属吗?”谢共秋也抛开了八卦心,凑到叶祈安身边问道。
叶祈安回神,扭头看了谢共秋一眼后摇头道:“晚点吧,等我想版方案出来,而且还得等方主任那边的回复。”
谢共秋了然地点头表示清楚,收回目光的同时又突然想起刚才在会议上他没由头地发散的思维,顿了一下后犹豫地冲叶祈安道:“嗯,如果你需要的话,和家属沟通的事可以找我去。”
虽然叶祈安在另想办法,但谢共秋始终觉得不乐观。
叶祈安颇为意外地看向谢共秋,虽然不太明白缘由,但还是能从谢共秋和表情和话语里品出关心和不希望他负担太大的意味。
“不用。”叶祈安冲谢共秋弯唇笑笑,平静道,“我自己去就好。”
也没硬劝,得到回复的谢共秋含糊地应了声,便心宽地随叶祈安自己做决定去了。
“你那俩学生的感情还蛮不错的。”谢共秋自然地转移了话题,抬着下巴示意叶祈安朝另一边看去。
闻折又来他们科找许觅清来了。
只是许觅清还在忙,闻折就老老实实地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等他。
叶祈安不置可否。
在原文里他俩的感情也一直很好。
小甜饼嘛。
感情上顺风顺水的也没什么波折,偶尔一点小矛盾也能用情趣来代替。
见叶祈安一直看着两人,以为叶老师有事要交代给学生,谢共秋便很有眼力
见地撂下句“他先回去忙了”就先一步撤退了。
这点谢共秋倒是冤枉叶祈安了。
他是真没什么事要交代,只是刚好路过就顺眼观摩了一下小情侣谈恋爱,为他和封今之间的“虚假恋爱”增添点实打实的经验。
但越看越觉得这种年轻人的恋爱方式还真不适合他俩。
他是绝对做不到三天两头地就去找封今的。
至于封今......
嗯——
叶祈安神色微妙地垂了下眼。
他就不过多揣测有钱人的悠闲生活了。
叶祈安正要收回目光,就见闻折突然接了个电话,然后轻松的表情逐渐从脸上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困惑和凝重。
莫名觉得不对,叶祈安又将目光定定地放回了闻折身上,微不可查地抿了下唇。
闻折一直没出声,只是听着对面说话,过好一会儿才突然道:“我舅?他没事吧?”
叶祈安心口一跳,甚至没来得及思考,便直接抬脚走了过去,迎头对上了闻折惊诧和疑惑的眼睛。
见闻折挂断了电话,叶祈安皱眉问道:“他怎么了?”
“谁?”闻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我舅啊?”
似乎是感觉到闻折莫名的松弛,叶祈安狐疑地让目光在闻折脸上打了几个转,冷静且坦然地点头说是。
完全不在意闻折会怎么去想他主动关心封今这件事。
不过闻折这傻孩子也完全没往这里想,懵了半响才讷讷地移开目光看向朝他走来的许觅清。
许觅清在两人面前站定,隐约察觉到气氛古怪,便很有眼力见地没有急着开口,只是偷偷瞅了眼叶祈安的脸,又纳闷地看向闻折,用唇语问发生什么事了。
闻折没回许觅清,只是又默默将目光移回叶祈安身上,还有些摸不着头脑,斟酌了一下后才谨慎地回复道:“额,事情是这样的。”
“我说晚上要请他吃饭。”闻折指了指许觅清,“然后就找了我舅的朋友,他开了家餐厅,他会给我打折......”
叶祈安听累了,打断道:“说重点。”
“喔。”闻折又紧急找了下重点,“但是他说我舅要见客户,所以......”
顶着叶祈安愈发冷漠的眼神,闻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又说歪了,悄悄咽了咽口水,偷摸着抬眼瞟了下叶祈安。
叶祈安也是气笑了。
闻折得亏是来学医了,这要是去考个公什么的,过了笔试也十有八九过不了面试。
这是什么语言组织能力?
“闻折。”叶祈安没忍住开口问道:“你是梦见哪句说哪句吗?”
封今有没有事他暂时不确定。
但他比较确定的是听闻折稀碎地说完,他的脑细胞是都要顺着血液跳进胃酸里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