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在鹿汀朝的记忆里, 庄稷一直是强势,从容,高大挺拔的。
他曾经在生命很多不堪的时候遇到过庄稷, 但却几乎从未见过庄稷狼狈的模样。
或许就像许多人说的那样, 风水轮流转。
庄稷原本等候在外的律师和助理林城在工作人员的呼救中惊慌失色的冲了进来, 七手八脚的去搀扶面色惨白的庄稷。
鹿汀朝远远看着,却突然想起爷爷临终前最后告诉他的话:
“朝朝, 你性子跳脱,凡事三分钟热度, 虽然结了婚, 可庄稷于你并不是良人。”
大厦将倾,年轻时白手起家的老人再也无力挽救鹿家潦倒的乱局。
数天前还人来人往的病房在股权最终尘埃落定后变得门可罗雀,乏泛可陈。
病床上枯瘦的老人想抬起手再最后摸一摸鹿汀朝的头发, 最终却没能用得上力。
唯独他面对生死时的神情依旧平和又慈祥。
“不要怕,朝朝, 爷爷会永远保护你。”
可惜十八岁的鹿汀朝和现在一样毫无应变能力, 他搞不懂那些企业融资和吞并的庞大数据,只知道鹿家要没钱了, 然后医生告诉他爷爷也要走了。
于是十八岁的鹿汀朝在床边嚎啕大哭。
一直哭到同样年轻的庄稷撕扯开病房门前围着的无数鹿家人,和等待鹿老太爷去世好进行最后财产交割的债权人,冲进病房看到了傻傻站在刚刚阖上眼的爷爷面前, 脸上只有茫然和恐惧的鹿汀朝。
二十四岁的庄稷抱住了那个只有十八岁的鹿汀朝。
像是终于抱住了他所等待数年的整个世界。
怀中的人压抑不住的颤抖, 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嚎哭声停止, 像是唯恐惊动了门外那些可怖的怪兽。
滚烫的泪水悄然浸湿了庄稷的衣领,也轻而易举的割碎了庄稷的心脏。
怀里纤瘦的肩膀深深萎靡下去,像是想将自己缩成一团。
庄稷却坚定无比的伸出手, 有力的双臂拉住鹿汀朝。
他细致又耐心的为眼前的人擦掉一滴一滴的泪水,再擦干净糊得乱七八糟的小脸。
他握住少年的手。
“鹿汀朝,我会陪着你。”
庄稷说,“不要害怕那些鹿家人,也不用害怕那些债权人,我会永远陪着你。”
鹿汀朝的眼神空洞茫然,抽噎得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我……我……”
“我知道!”
庄稷一下又一下抚平鹿汀朝起伏的心口,最后低下头,很轻,很珍重的吻了鹿汀朝的额头,“我知道,朝朝。”
他明白鹿汀朝的胆怯,他了解鹿汀朝从小除了玩乐的一无是处,他清楚鹿汀朝内心所有的惶恐。
“朝朝。”
庄稷把另一只手也向上展开,递给鹿汀朝,“牵紧我。”
鹿汀朝怯懦的抬头看了他一眼,将自己的左手放在了庄稷掌心。
“只要庄稷还活着,庄氏还存在,你就永远是北城最无忧无虑的鹿汀朝。”
庄稷牵住鹿汀朝葱白的手指,放在自己胸口的位置,“我爱你,鹿汀朝,我给你所有肆意妄为的资本,也给你比之前更奢侈昂贵的生活。”
“鹿汀朝,你会永远爱我吗?”
时间褪色。
誓言也褪色。
鹿汀朝怔怔看了一会儿,手却被身边的另一个人重新牵紧。
莫岭南的音色和庄稷不同。
庄稷的影视表演所学让他的声音随时都能优雅悠扬,清润温和。
莫岭南的声色却低沉:“怎么了?”
鹿汀朝:“……没。”
鹿汀朝收回视线,有些犹豫的又回头看了一眼,突然问:“莫岭南,你说违背誓言真的会被雷劈吗?”
莫岭南:“嗯?”
鹿汀朝鼓鼓脸,很坚定的:“算了,我以后打雷天一定不出门了。”
莫岭南:“?”
莫岭南没理解了鹿汀朝的意思,却包容的捏了下他鼓鼓的左脸:“我可以陪你。”
“不了不了。”
鹿汀朝很老实的被莫岭南拉着手,没挣脱也没逃跑,“我们回……”
刚要说后半句,鹿汀朝突然一皱眉:“不对!”
莫岭南仍旧很有耐心:“什么?”
鹿汀朝:“你刚刚是不是说了你知道我婚姻没生效?!”
莫岭南笑了。
他伸出手,把鹿汀朝一撮愤怒的呆毛压回脑袋上,“傻朝朝。”
鹿汀朝:“!!!”
鹿汀朝狠狠踩了莫岭南一脚:“那你干嘛之前还用重婚吓我!!!”
“有趣吧。”
莫岭南任由鹿汀朝踩来踩去,“朝朝,你有时候比兜兜还像孩子。在港城的那两年,你到底怎么带着他生活的?”
鹿汀朝撇嘴不说话了。
莫岭南:“那时候我协办你家的破产清算,过资料审查的时候就知道了。”
鹿汀朝:“……哦。”
莫岭南伸手,帮鹿汀朝拉好衣服,衬衫纽扣系到最上面一颗,连锁骨都遮住。
莫岭南的指尖在鹿汀朝脖颈的大动脉处微微停留,感受到那里汩汩跳动的脉搏,突然之间,有了种近乎喟叹的冲动。
“除了那处在我家楼上的老房子,鹿汀朝,这是你爷爷留给你的最后一份礼物。”
民政局大厅的灯光明朗,阳光灿灿。
莫岭南终于没有顾及的,没有避讳的,低头吻了鹿汀朝。
那双和少年时代一样的杏眼蓦然睁大,清澈的眼底只装满了面前的人。
“七年前我有立场,有工作,有责任。”
男人伸出双手,彻底抱住了面前的鹿汀朝,“但现在我只是莫岭南。”
“朝朝,我等了七年,你终于回到我身边。”
莫岭南的身形实在太高,抱住人的时候,鹿汀朝微微抬起头。
他看到莫岭南脖颈上的伤痕,也想起男人心口位置那一道险些致命的创伤。
鹿汀朝小心地问:“那你当初辞职是因为我吗?”
“不是。”
低低的笑意从男人喉间传来,“是因为我发现……。”
莫岭南吻了一下鹿汀朝的额头,“我发现,我实在道德败坏。”
鹿汀朝:“……”
哦。
民政局一年到头总会有很多大戏上演。
唯独今天的这一出格外精彩。
吃瓜群众从楼下的厕所站到了楼上的楼梯口。
要不是庄稷的律师团队表示严禁拍摄或泄露隐私,恐怕不知网上还要有多少热闹。
救护车停在门口,医护人员抬着担架询问情况,再快速查体之后神情严肃:“家属在吗?”
律师:“……”
助理;“……”
助理林城恳求的目光看向鹿汀朝。
于是其他所有的目光也聚焦鹿汀朝。
律师终于和民政局的领导沟通好清场,其他办理离婚的人员和工作人员暂时离开现场。
离婚办理处的大门暂时合拢。
鹿汀朝:“……”
急救医护一结合面前离婚办理几个大字,自然看出目前的情况:“你好,病人现在情况危急,无论你们是否离婚,我们想跟您核实一下病人身体情况。”
“我们没离。”
鹿汀朝老实道。
急救医护:“?”
鹿汀朝:“我们也没结……”
急救医护:“???”
莫岭南抚了抚鹿汀朝柔软的头发:“没关系,朝朝,不怕。听他们问。”
鹿汀朝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细声道:“不过我不一定知道……他工作很忙,他有个关系很好的人叫姜容,他应该比我清楚。”
医护人员道:“你知道病人有长期苯二氮卓类药物和五羟色胺再摄取服药史吗?”
鹿汀朝:“……?”
鹿汀朝:“啊??苯……啥?”
医护人员皱着眉:“这两类药物都适用于焦虑症,病人心率过缓,伤口左臂的皮肤症状非常符合药物长期过敏反应。现在血液结果没出,结合病人晕厥前的表现,我们需要先排除是否药物过量。”
鹿汀朝傻了。
他猛然摆手:“我……他应该不吃药吧,我没有见过……”
“有。”
林城打断了鹿汀朝的话,站起身。
林城的脸色难看极了,“我不知道稷哥吃的是哪类药物,他的药都在一个没有标签的白色小瓶子里,一直随身携带,问过他,他说是维生素。”
医护立刻道:“现在还在他身上吗?”
林城摇头:“我……不确定,但平时是在衣服内的夹层里。他一般从来不让工作人员碰他,我只是看到过他拿出来吃。”
几名医护当即拉开庄稷的衣领从内侧翻找。
片刻之后,白色小瓶的封口被打开,五颜六色的大小药片掉落一地,弹起又跌下。
“是阿普唑仑和西酞普兰抑制剂。”
“还有阻断剂!有美托洛尔!”
“心率还在往下掉,上车立刻抢救!沟通好医院到院直接进抢救室!”
“这是公众人物,注意舆论,从内部通道走,刚刚院里打电话已经有粉丝还是狗仔在堵门了!”
“快快快!”
鹿汀朝:“……”
担架擦着他的身边一晃而过。
鹿汀朝只来得及看到一眼庄稷煞白的唇色和冷淡的侧脸。
医护还在喊。
“手上和脖子上的珠宝项链装饰物有没有,赶紧取掉,上车立刻给氧!”
“手上没有,脖子上……有个项链,挂了个戒指!家属接一下。”
一根链子被递到鹿汀朝面前。
“快拿走!”
鹿汀朝硬生生后退了一步,反应过来才伸手去接。
链子是铂金的,大概是因为经常佩戴,锁扣已经有了很明显的磨损,上面挂着的那枚戒指倒像是经常保养,依旧簇簇如新。
可那只是一枚太平平无奇的戒指。
它不是金的,不是铂金,甚至说不定都不是纯银,说不出是什么材质。
唯一的亮点大致是手工打磨,应该是初学者的作品,连戒圈都坑坑洼洼,不太圆润。
一道还显得稚嫩的声音穿过呼啸而过的时光。
在鹿汀朝耳边响起。
“庄稷哥哥,哎呀你怎么老是生气!不要生气啦,我和朋友去打对戒,给你也打了一个,送给你呗!别生气嘛,还有你能不能把你的零花钱再分朝朝一点,打戒指好贵哦!”
原来感情没有了。
回忆偶尔还会伤人。
身旁就是一个室内垃圾桶。
鹿汀朝犹豫了一下,扬起手,正要松开——
“不要!!!”
却是林城面色惊惧的拦住了他,“不要!鹿汀朝!不要扔掉!”
鹿汀朝很老实的说:“可是已经坏了,林助理。”
“坏了还可以修好的!稷哥很宝贵这一条项链,除了必须场合之外都戴在身上。”
林城几乎是恳求的语气了,“求你别扔,小鹿先生,如果你不要的话,能还给我老板吗?就当可怜可怜他,求你了。”
林城双手手心向上来拿。
鹿汀朝只得给了。
林城小心翼翼的将项链收好,像是犹豫良久,才问:“小鹿先生,你……要不要跟车上去陪陪老板?”
“不了。”
鹿汀朝这次回的很快,他抿抿唇,“他的病不会因为我好,我只会让他更闹心,还是别去了。”
林城:“不是这样的!”
“林助理,医护在等了。”
莫岭南伸手指了指门外,很有风度的打断了林城的话。
林城:“……”
林城快速的看了一眼莫岭南,又看了一眼鹿汀朝,终归没能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闹剧的最后只余平静。
过了许久。
离婚办理的大门又重新打开。
刚刚还纷纷攘攘的门外围观群众已经散去。
最开始接待他们的那名工作人员格外敬业的重新迎了上来,面上还是相当凝重的职业笑容:“莫先生,鹿先生,刚才发生了一些小意外,这边两位还要办理结婚吗?”
鹿汀朝:“……”
鹿汀朝钦佩的看了工作人员一眼。
随即被莫岭南搂进怀里,五指相扣。
“今天先算了,看上去不是个黄道吉日。”
莫岭南眉眼温朗的看了怀中的人一眼,“我的朝朝第一次结婚,总不能这么仓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