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如果她是相当纯情的女生,是坐在教室里的学生,是偷偷瞥看别人的暗恋者,她大概会立马偏移视线,装作无事发生。
但她什么也不是,头却先扭正,是不是太可疑了。
乔宝蓓低着头,茫无头绪地假装忙碌,开始研究鱼竿构造。
这时,她头顶落下一道清浅的嗓音:“鱼饵挂好了,去试着甩杆,不用太用力。”
还没抬头,男人的身影已遮罩她身上的光,并俯身捡起轻微晃荡的钩子。
风吹得衬衣于他胸膛显形,连百元项链也向旁偏斜,但唯独没吹散他身上清冽独特的气息。他毫无道理,蛮不讲理地霸占她呼吸的新鲜空气,并低低哼笑一息,指出她的错误:“这样挂不牢固。”
乔宝蓓仰头看她,金黄的发丝没拿皮筋扎好,胡乱在半空飘扬。
傅砚清已摘下墨镜挂在前襟口袋里,露出深邃的眉目。那双眼被她的金发缭绕,却并未眨一下。
她头回觉得他看人的眼睛没那么凶恶,反倒……
乔宝蓓想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轻抿发干的唇:“那你教我。”
傅砚清“嗯”了声,上手示范:“这个鱼饵只挂一头很容易在你甩杆入海的时候松开,所以最好是把两头都挂进钩里。”
“我知道了,像做烤串。”乔宝蓓点头。
傅砚清轻笑:“你的比喻不错。”
他随后接过鱼竿,轻轻向海里甩去,并把握杆递还给她,以掌轻轻包裹手背:“沉住气,鱼没那么快就能上钩,如果累了就和我交换。”
他的手很热,话音像贴着耳廓淌下,乔宝蓓感到很不自在,耳朵和脸颊都痒痒的:“我知道了。”
傅砚清没走远,知她作为新手不敢乱走动,还将不远处的小马扎摆到身后让她坐下。
乔宝蓓今天起来时本就哪哪儿都不得劲,所以索性一屁股坐下,也不拿腔作势了。
她开始专心致志做一个钓鱼佬,等待自己的第一条大鱼,连怎么拍照、拍照技巧都想好了。
傅砚清却站在身后,忽地揭开她头顶的编织帽,收拢她肆意张扬的发丝,以指作梳篦,高高盘扎起一个丸子头。
一个不会扯到头皮,并且很清爽的丸子头。
乔宝蓓懵了一懵,仰起头望他。
“这样方便些。”傅砚清解释,停顿一秒,拿出手机,开了个相机模式给她看。
阳光太刺眼,照得屏幕都乌漆嘛黑,乔宝蓓眯了眯眼,没太能看清,是自己腾出一只手去摸的。
她摸到头绳,轻声咕哝:“你什么时候带这个了?”
“你今早摘下的时候。”
“哦,那我怎么戴帽子?”
“我会给你撑伞。”
他说着,已经拿起下午赶海时的伞。
乔宝蓓微愣,当即拒绝:“不用了,我不热。”
游艇本就有遮光棚,过一会儿时间,斜照的太阳自会偏移,现在不过是照到她的手而已。
傅砚清握了握伞柄,没按自动开关。
乔宝蓓忍不住赶他:“你,你去忙你的吧。”
话说出口,她也不知道傅砚清能忙什么,嘴皮子比脑子快。
傅砚清却了然自己该做的事,主动道:“我去支烧烤炉。”
“好。”
赶走他,乔宝蓓忙扭过头望向吊钩的位置,目不偏斜,但思绪已乱成一团。
她慢慢并拢腿,支肘撑下巴,手刚碰到面颊,她吓一跳。
怎么感觉脸烫烫的啦?
乔宝蓓不信邪,反复用手心手背交替着捧脸,最后得出结论,大概是天气太热,手太凉的缘故。
找到原因,却不足以让翻动的心绪安歇。乔宝蓓深吸口气,想回头看他做得怎么样,但转而又被蹦出的念想遏制——一个老男人搞烧烤炉,有什么好看的?
乔宝蓓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十几秒内,居然一直在脑海里天人交战、左右互搏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她拿出口袋里的耳机,塞到耳中,给自己调了一首适宜当下的曲子,屏气凝神,专注钓鱼大业。
但任由曲子多优美悦耳,激昂热烈,她的鱼钩始终没什么动静,还持续空杆了两回。
乔宝蓓从不自我怀疑,就像昨天只捡到垃圾一样。
第三次空杆,她起身,想问傅砚清要不要换一片海域,他却已经近身,蹲俯下来,替她持拿鱼竿。
“累不累?”
风轻柔了许多,连带他的嗓音也低缓。
“不累。”乔宝蓓嘴硬,但掩饰不住自己的烦闷:“就是什么都没有钓到。”
“嗯,很正常,大部分人初期都会这样。”他宽慰,大掌抚向她头顶,语气松散,“再给这片海一点儿时间。”
乔宝蓓被他这句讨巧的话挠了下心,双眼睁得圆碌碌:“我还以为你会说,要我更耐心一点。”
傅砚清掀唇,说得笃定:“我觉得你已经足够耐心。”
乔宝蓓扭过头,不再看他,心里像被密密麻麻的蚂蚁啃噬一般。
傅砚清没坐马扎,与她并肩,共同向这片海域交付时间。
这是一段极其需要耐心的时间,但乔宝蓓心底不觉焦躁,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安宁。
“认真看,仔细感受。”
他握着她的手,与她目光平行,眺往眼前:“鱼咬钩的时候会对鱼竿有轻微的拉扯,感受到了吗?”
乔宝蓓的心顿时收紧,连吞咽也谨慎:“好像有感受。”
“这是一条不小的鱼。”他说。
乔宝蓓更紧张了,手心不断冒汗:“真的?”
“嗯,保持平衡,别乱动。”
乔宝蓓本来还没什么感觉,但傅砚清这话一出,她便觉得自己的鱼钩莫名遇上一股蛮力……不是莫名,就是有东西在与她对抗,不断往左右使劲摇摆。
“不、不不不行……”乔宝蓓慌张,这种失衡感越来越明显,令她脚底血液四处流窜,有站起来的冲动,但她还没来得及起身,傅砚清的臂弯却绕过她的肩,将她牢牢固定住。
“坐着就好,这样更好稳定。”
他俯身环抱她
,算是给了一记定心丸,乔宝蓓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听话,犹如教室里的好学生。她脊背绷得很直,双手紧紧握杆不放,眼看前方,耳听八方,亟待他下一道指令。
傅砚清看得出她的高度认真,心里难抑地柔软下来,“别和它比蛮力,你要做的事是让它体力耗尽,精疲力竭。”
乔宝蓓含糊应声,却没办法不使力。她的腕骨接连小臂,乃至高耸的肩都用力到发抖。
她的生涩在他掌心化形得无处遁逃,却又被他极好地托住,不至于横冲直撞。
风轻浪细,海面恬静得不起波澜,唯有她知自己的心率在极速飙升,那么蛮横不讲理。与他胸膛伏贴,是否会被发现?
昨日的棉布裙吸汗,今日的露背薄纱让她肩胛正牢牢抵压他的胸腔。
她沁出的汗,似乎都渗透进他的白衬。
“向上收杆。”
傅砚清再度出声。
不容思绪从额顶散发出去,她便回过神,在他的示意和帮扶,提杆收线。
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鱼身从海底显现,在半空悬挂,再被她甩到甲板上,不过是数十秒的事。
看见鱼身浮现时,乔宝蓓有被它的体格惊艳到,可当它啪叽一下落到船上,扑腾着乌漆嘛黑还满是斑纹的身体,乔宝蓓便不由被丑到,倒吸口凉气。
“好丑。”
她没忍住,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心想要她和这种鱼合影,她还不如装作无事发生,只是出海采风。
傅砚清过去拾起那只鱼,放到率先准备好的水桶里,向她告知:“这是石斑鱼。”
他没再像从前,对她进行一些无聊透顶的科普教诲,只告诉学名。
乔宝蓓“哦”一声,手指拧绞着,向前两步瞥了眼,仍带着好奇:“这算大吗?”
傅砚清提着水桶上称:“四公斤,已经算大体型。”
他的目光定在她身上,内敛狭长的眼让人深信不疑:“你很有运气和天赋。”
听到这话,心里说不开心是假的。乔宝蓓轻轻抿唇,矜持地不让自己的情绪流露出来。
她的腿脚还在抖,那种持竿抗衡的感觉还流淌在血液里,说实话,挺上瘾的,尤其当鱼上钩时。
傅砚清看得出她还未疲倦,主动开口:“继续?”
乔宝蓓攥了攥手心,直面他的视线,提出要求:“我要看你钓。”
天地可鉴,她绝不是因为累或懒。
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要求,乔宝蓓也琢磨不清。她只是忽然间,忽然……想看看傅砚清会怎么钓鱼。
他真坏,分明知道她什么都不会,钓鱼也是初出茅庐,却放任她不管,直到最后才亲自教导她。
他夸她运气好,有天赋,不会要就此放她自己钓鱼吧。她不想尝到失败的滋味,她想要他陪在身边。
念头在脑海里闪现,乔宝蓓心里惊了下,费解自己怎么会突然这么想,从前的她,可是一直对他避之不及。
眼前的男人与以往没有太大差别,肤色还是暗黄,身形依旧伟岸,那张脸是肃穆方正的,轮廓线条锐利硬朗。
可她无数次回眸,都能从他眼神里读出某种捉摸不清的情意。他凶恶漆黑的双眼,怎么会有这种情绪?
傅砚清答允了她的请求,但在此之前,还问过她的胃,是否还能坚持得下去。
他实在妥帖,而她的胃也予以回应。
乔宝蓓的脸霎时红了,单独把它摘出来教训:喂,怎么可以叫得这么恬不知耻呀!
她的内心在上演小剧场,而另一边,傅砚清已经起了炉灶,把冰箱里的新鲜烤肉蔬菜通通放在案板上处理。
疏松拓然的软质衬衣易起皱,容易给人以廉价感,尤其是小麦肤的男人穿,但傅砚清没有这种感觉,更像是一个低调从简的老钱。
他做事利落干净,无法否认,很是赏心悦目。乔宝蓓坐在舱内的软座上,手捧清凉冷饮,破天荒地眼也不眨看他做事。
不过会儿,傅砚清便为她端上一盘烤好的肉和处理过的新鲜蔬菜。
乔宝蓓食指大动,用着餐,瞄眼水桶:“那个不吃吗?”
“处理的所需时间长。”他拿手帕反复擦拭手心手背,回应时带了些慢条斯理,“你先吃这些垫垫肚子。”
虽然那鱼丑,但想到是自己辛辛苦苦垂钓,乔宝蓓仍会感到可惜:“可以先纪念一下吗?”
傅砚清略一颔首:“上桌时摆盘,剔骨做标本?”
乔宝蓓嘴里卡着半截肉,双眼瞪大。
怎么会有人说出这么吓人的话啊?
“就,就没有别的……”她温温吞吞。
傅砚清:“我帮你们合照。”
乔宝蓓心底拒绝,埋头扒饭。
最后那条鱼都还没进到胃里,而是尸骨未寒地先放冰箱冷冻。
傅砚清履行承诺,亲自为她示范垂钓,还不忘对她言传身教技巧。这次乔宝蓓倒没有听得昏昏欲睡神魂飘荡,她的屁股在小马扎上还没坐热,便因他接二连三的上钩,激动地站起身来。
水桶堆叠着大大小小的四五条鱼,乔宝蓓蹲着屏息去看,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好会钓。
一个人怎么可以身傍这么多技能?并且还不为作秀,是切实潜心练就的。
乔宝蓓惊觉,自己并不是很了解自己的枕边人。结婚第三年,她对他好像稍微重燃了那么一丁点的好奇心。
她想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学会的海钓,但又不愿表露得很崇拜,于是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出口。
傅砚清在处理手里的烤鱼,他做这事和鱼贩一样游刃有余,不过多了几分对食材的完整性和干净程度的严谨。他低眉将手没入剖开的鱼肚,嗓音轻缓:“高中时经常和朋友海钓。”
“那大学呢?大学不是很清闲。”她脱口而出,因为想到宋瑛说过的'全世界最闲的就是大学生了'的话。
傅砚清勾唇,不免为她的话感到可爱。他托起她的天真,言简意赅:“学校不同,外出的管理制度不一样。”
军校管理严格,有着另一套严谨的规章制度,以寻常人的人生流程来看,他的时钟是逆时针旋转的。十八岁之前的他,相较于成年以后,可能还更为自由。
但现在,他最理想的,最无法超越的,最至高无上的自由,是在拥有她的当下。
春夏之交的天色总是暗淡得慢,但八点半时,晶莹蔚蓝的天,已无力承托最后的日光。
暮色四起,远方的灯塔遥遥发射航标灯,孤傲而高挑地耸立在山顶。乔宝蓓坐在马扎上吹风,已经生出一丝困倦。
在她打哈欠即将眯眼时,一道白昼金花倏然在眼前炸开。
烟火在岛上燃放,所以隔得遥远,声响并不大。但乔宝蓓还是稍微醒觉了那么几秒,被夜空中的星光点点、火树银花所惊艳。
“好漂亮。”
她由衷地感慨,仰头痴痴望着,光洁的后背被照得发亮,修长的天鹅颈上,面容如银盘一般夺人目光。
傅砚清看了会儿她,驾驶游艇按原路驶回,稳妥靠在码头旁,并对她伸手示意:“靠岸了。”
乔宝蓓仰头应声,在牵他手之前,装作不经意般地攥好什么,再而起身扶着,走踏板上码头。
当她平安上陆,她温热小巧的手也随之抽离,不过掌间留了样物件。
傅砚清以为是没吃完的糖果,以为是拆下的皮筋,以为是随手攥的垃圾。
但当他张开手,低眉去看时,却见一串皓白的、不规则……
“贝壳手链,你的。”
乔宝蓓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傅砚清抬眸,看到她举高左手到脸边,如同少先队做宣誓般,但又没那么严肃地扬起双唇眯眼笑。蚝式日志上方戴着的,赫然是一条与他掌间同款类型的贝壳手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