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不同
日暮西斜,天色和姜姒昨日进府一样,云蒸霞蔚、幕染烟蓝。
因为将军府的占地广院子大,仰头望去,周遭没有什么遮挡,晚霞辽阔,如铺陈的漫天画卷一般舒展。
映得人面颊似乎也染上浅浅红霞,娇媚天成。
姜姒心情持续向好,端坐石凳上,用竹叉轻轻撩动拨开桂花,挑拣出其中残花枯花,以及有损伤的。
竹簸箕中所盛一层一层的桂花粒,逐渐变得金黄干净,朵朵肥嫩。
桂花的甜香萦绕在几名忙碌的女子周身,这样的时刻令人身心浑然放松惬意。
虽说对于大多数富贵人家的生活来说,这样的事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在姜姒看来,日常生活本就是有高低起伏才会丰满。
有花团锦簇,才显得平淡如常也难能可贵。
也正因零零碎碎的切身忙碌,才显得穿金戴银、游玩享乐妙趣横生。
这两样姜姒都喜欢,她能铺张享乐,也能静下心来摘桂花。
待谢云朔一切收拾妥当,天幕的云霞渐渐被蓝色吞噬。
似有人往笔洗中一遍又一遍地加上蓝色颜料,令色调越来越浓郁阴沉。
将军府各宅各院陆陆续续点上了灯笼,冼逸居的灯笼也都挂上了。
可姜姒她们还没停下。
挑拣好之后的桂花要分开,用来做食物的花,要用山泉水荡去表面灰尘。
因为是夜里了,花上若残留了水容易腐坏,还得靠炉火把花瓣的水分烘干。
已经过了晚膳时了,谢云朔看姜姒那架势,似乎要一股脑把今天该做的事做完。
谢云朔对言清吩咐:“去,请夫人来用膳,其余事让丫鬟去做即可。”
他没想到,她一个做主子的,亲手做起这些事来,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不仅每一件事都亲力亲为,还做得极为认真。
看到这一幕,谢云朔又疑惑了。
传闻姜姒并不是一个贤惠之人,每年各式各样的乞巧节、赏花会、炊厨大秀,她都寂寂无名,被严严实实地隐埋在人群中,从未出过风头。
可今日她弄起桂花来,事必躬亲,又是另一番模样。
从谢云朔站的屋外廊下,只能看见姜姒的背影,窈窕曼妙,脖颈修长。
言清去请她用膳,说了两句话,她放下手中杂物,应声说:“快了,还有些没忙完,你帮我看着先。”
随即,她净了手,只身回了屋里。
屋里饭菜已摆好了,之前专心致志做事,姜姒还没察觉到饿,此时闻了菜香,才发觉饥肠辘辘。
她问说:“晚膳都有些什么?”
自从前代安定后,老百姓的两餐换成一日三餐,不过晚膳时吃得轻盈,寻常都是些蒸菜、拌菜,再上一些单饼、胡粥,略填补填补。
有些女子也习惯以茶点做晚膳,早早地吃了,保持腹中不空,到了夜里天黑就能睡了。
不过,在将军府,晚膳这一顿和午膳区别不大,谢云朔桌上,每一顿都少不了几个荤菜。
晚膳上了一道烤鹿肉,用了西域的香料,所以姜姒才闻到明显的浓香。
她净手过后,来餐桌坐下,照例坐在谢云朔的对面。
这张吃饭用的八仙桌,已经遵从谢云朔的吩咐,换了一张大了一圈的。
若座位换成条凳,一侧边坐两个人都不嫌挤。
二人对坐在这么宽敞的四方桌上,桌面摆满了菜,不知谢云朔感觉如何,姜姒还挺喜欢的。
桌子宽敞,她跟谢云朔隔得就更远了。
小桌更易有温馨之感,大桌隔得远,疏离,更适合她们这没情没义的虚假夫妻。
因为饿了,落座之后,姜姒专心致志吃菜。
她一言不发,慢条斯理吃着,也吃了不少。
不知为何,大概是今日她三番五次地夸赞,和弄得满院子热闹的忙忙碌碌,令谢云朔心情回暖,没有之前那样起伏不定的情绪。
他便想着,二人若能平平相待,不做争吵,以后日子也好过。
可在他这么想的同时,姜姒又不主动开口说话了。
姜姒注意到谢云朔频频看她。
她和他不一样,她感觉到他频频看她,一抬眸,谢云朔果然在看她。
姜姒莫名。
他一个傲气不过的人,平时一副不理人的衿傲,尤其和她之间,说好听点是敬而远之的疏离,不好听就是与她保持距离,不想沾染。
这会儿频频看过来又是什么意思?
其实是因为,她们二人的性情虽一样强硬,底色仍有所差别。
对于姜姒来说,当时夸奖谢云朔的事过去就过去了,当事情结束,一切恢复原样,该如何就如何。
可是对于谢云朔来说,下午那些事令他有了错觉,以为二人之间有所缓和,可以不用针尖对麦芒。
她和姜姒不同。
这里是他的家,姜姒是他娶的妻子,谢云朔作为一院之主,希望自己的生活能无限趋近于娶妻之前,回归一个人一般的自在。
但是姜姒是嫁进来的外人,本着既来之则安之,得过且过的心情,凡事随自己喜好,更洒脱随性一些。
因此姜姒不疾不徐,心思空旷。
她按兵不动,谢云朔反而有疑问了。
不过这一丝细小的不易察觉的情绪,此时还没有被他发觉,他只是忍不住先开口说话,问她:“今日那么多桂花都要处置完吗?”
姜姒放下筷子,掩着帕子,擦嘴漱口,等一应饭后事宜都弄罢了,这才开口。
这期间,她不急不慌的态度,让谢云朔心中有一丝异样的感觉。
尽管这之前他都已经知道了这回事,知道姜姒没把他当回事。
不但不把他放在心上,甚至排斥他。
但真从细枝末节感受到她的不在意,让天之骄子的谢云朔,从未吃过亏受过挫的人,切身有了一种明确的不好受。
尤其在谢云朔转变了想法时,姜姒还停留在原处,这样的差别,让人很难能做到不比较、不在意。
姜姒迟迟不回答,他的心就迟迟挂在那奇怪的情绪上。
就像被她吊着一颗心。
可偏偏因为二人不和睦,他多问一个字都觉得奇怪,只能等着。
姜姒回话说:“是,夜里还要忙一阵,将花烘干。做香包和晒酒的花都不需要烘。”
她想着这些事,慢慢地细细地说,倒没有因为和谢云朔的芥蒂就不跟他说话。
反而是他问了,她便详细地说,前前后后还说了好几句话,无形中又将谢云朔等了她半晌的奇怪情绪给抚平了。
谢云朔只点头,没有开口说话。
但姜姒根本不在意。
她站起身来,转身就去忙了,留谢云朔还坐在饭桌上,没注意到他甚至还没用罢饭。
方才谢云朔在想事,又等姜姒说话,没进食的想法,便把筷子放在一旁。
姜姒并未注意到谢云朔是不想吃,还是已经吃罢了,她当他和她一样。
既然她已经离席走了,谢云朔不好继续再吃,不像回事。
他的面色因为无奈微微发沉,唤人来漱口撤膳。
按理来说,用完晚膳后,谢云朔便可以回书房。
书房已经布置好了,也将他所有的衣物用具都挪了过去,不必再过来正房了。
可是一想到晚膳用得晚,恐怕睡得也晚,长夜漫漫,无事可做。
又想到姜姒要烘桂花,他便留在正房里没有走。
和军营的生活比起来,回到将军府,尤其是无事可做时,显得太寂寥太清净了。
军营里将士众多,无事的晚上,营帐旁会燃起篝火,谢云朔和将士们比武拼刀、喝酒,在沙盘上模拟战事、探讨兵法。
日子过得像烧酒一样浓烈回味。
在这深宅大院里,安静得人不知如何是好。
往常,若觉得无趣了,谢云朔会约二三友人喝酒看戏。
成婚后的这几天,哪里也去不了,要是姜姒今天不折腾这些事,不折腾桂花,谢云朔会更觉无趣。
他让凝霜燃了三架的灯座,拿了本书坐在炕上翻看。
不一会儿,就听到外间热闹起来了。
丫鬟们做事时要安静一些,有姜姒在场,众人才敢放肆说笑。
她们这会儿在茶房,用干净的泉水漂洗桂花,再堆到炉火之上,架着的竹篮上烘干水汽。
这一环节的事不需要像下午挑桂花那样认真专注,女子间说的话便多了一些。
夜里清净,模糊能听见凝霜她们的声音,似乎在向姜姒探讨这些桂花将会怎么用。
做桂花糕、酿桂花酒还需要些什么东西。
都知道做这些无非就是那些工序,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每家每户做法不同。
谢云朔又听见姜姒的声音。
她似乎在说,要备一些梨汁熬的冰糖来。
梨汁冰糖是众人第一次听说,便围着姜姒,听她细细说着这些。
与对谢云朔不同,姜姒即使对着一群丫鬟,也不曾有什么架子。
她耐心同众人说:“用梨汁熬的冰糖,透着一股梨的清甜,能驱散桂花酒里的桂花干泡久后的微微苦涩。若没有,咱们可以自己熬一些来。”
谢云朔坐在中室,透过窗,能隐约听见大部分声音。
他原本专心看着书,可在不知不觉中,一页书已看了一刻钟了也没有翻过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