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凭什么啊?

清流党众人面色灰败地站在原地,一个个仿佛被抽走了脊梁。

精心准备的奏对、引经据典的谏言、甚至那些藏在袖中的弹章,此刻都成了笑话。

天子端坐龙椅上,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道清瘦的背影。

他看不到顾怀玉的神情,却能想象出方才那人呈词时的模样——眉梢微挑,眼尾含着三分讥诮七分凌厉,唇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那是少年时的顾怀玉最常有的模样。

天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龙纹扶手。

到底哪个才是顾怀玉?

是此刻这个站在朝堂之上,为大宸据理力争、令人心悦臣服的国之栋梁?

还是不久前那个坐于紫檀高椅之上,轻描淡写地让人碎尸玉阶的冷血权臣?

殿内静如死水。

清流党已经没有与顾怀玉辩驳的资格和资本。

董太师脸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不甘心地用余光扫向皇亲宗室的方向。

可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王爷们,此刻一个个低垂着眼,屁都不敢放一个。

谁敢接这个烫手山芋?

顾怀玉若要杀清流党,还需忌惮天下士林之口,但若要杀皇亲……他们连像样的名声都没有,更别提什么舆论压力。

这些年来被圈养在京城的天潢贵胄,早就成了空有尊号的傀儡。

那位坐在龙椅上的不会为了他们去得罪顾怀玉。

“陛下,臣有本奏。”

一道温润的声音打破寂静。

贤王对上董太师的目光,站起身来,朝元琢行了一礼。

这位年近四十的王爷鬓角已见霜色,但举手投足间仍带着天家气度。

贤王是睿帝的兄长,元琢的皇叔,当年睿帝登基后,日日夜夜惶恐皇位被夺,以陪“陈太后敬孝”为理由,将一干兄弟留在京中软禁。

能熬到今日、还能保有王爵者,非庸碌即深藏。

而这位“贤王”,是最会藏锋的那一个。

早年自请守皇陵,不问政务,不娶妻、不育子,独善其身十载,偏偏在宗室中名声极佳,德望素著,正如他那“贤”号所象。

元琢亦对其印象颇好,闻言点头示意,“皇叔但讲无妨。”

贤王转向顾怀玉的方向,目光透出不掩饰的欣赏,“臣以为顾相所言极是。”

“文官武将,俱是大宸臣子,若他日东辽铁骑南下,难道还要分什么文武之别?届时怕是连这身官袍都要换成左衽胡服了。”

顾怀玉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只轻笑不语。

这老狐狸既卖他情面,又不得罪清流党,圆滑至极,难怪睿帝想要他的命都找不到机会。

贤王见他不领情,也不恼,掷地有声道:“若是真到那一日,我们在坐之人,岂止是愧对太祖基业?”

“更是华夏千古罪人!汉家衣冠传承千年,岂能断送在我辈手中?当年五胡乱华之痛,史册犹在,诸位难道要让我大宸,再添一笔‘断送汉家正统’的污名?”

这番话如一把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入清流党人最脆弱的软肋。

千百年后,谁还记得今日朝堂上的唇枪舌战?

但史书上“断送汉家衣冠”的骂名,却是要跟着他们姓氏流传千古的。

董太师脸色铁青,他原以为贤王是来声援自己,却不想这位素来温和的王爷竟在关键时刻,为顾怀玉补上这致命一击。

眼见众人意志已散、局势倾斜,董太师却仍不死心。

他定定盯着顾怀玉,强自压抑着怒火:“老夫有一问,不为反驳,只为求真——”

“我大宸与东辽纳贡七十载,互通商贸、礼尚往来,陛下登基之初,更亲遣使团,修好边境。”

“如此情势之下,顾相如何断言东辽铁骑将至?莫非朝廷竟要违背契约,贸然挑起战端?”

话里话外暗指顾怀玉妄动兵戈,破坏和平。

清流党里却无人声援,经历方才那一番,大多已经毫无战意。

如此,秦子衿不得不站出来,他朝御座方向微微一揖,“臣以为,董太师所言甚是。”

“蛮夷所求,不过金银绢帛之利,我朝物华天宝,略施恩赏便可化干戈为玉帛,何必劳师动众?”

说道此处,他看向顾怀玉,颔首带着恰到好处的敬意,“顾相心系天下,下官敬佩不已,可战事一起,百姓流离,恐非顾相所愿啊!”

殿中剑拔弩张的气氛几乎凝成实质。

武将队列里,几个年轻将领双目赤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一个参将猛地就要跨步出列,却被老严铁钳般的大手一把扣住腕子。

“憋回去!”老严从牙缝里挤出气音,“顾相还没发话,轮得到你逞能?”

那参将脖颈上青筋暴起,却终究重重哼了一声,将踏出的半步收了回来。

几个将领互相交换着眼色,都在彼此眸中看到了熊熊怒火。

“他娘的!这群酸儒自己骨头软,还要往顾相头上泼脏水!”

“可不是?同样是读书人,看看咱们顾相……”他说着偷眼望向那道清瘦挺拔的身影,眼中满是崇敬,“那才叫真爷们!”

老严狠狠瞪了他们一眼,众人这才噤声。

但武将队列中仍不时传出几声压抑的“软骨头”“没卵蛋”的唾骂,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秦子衿恍若未闻,几位清流老臣便迫不及待地出列声援:

“蛮夷之地,不过为财而来,给些银绢,送些岁妆,不就罢了吗?”

“我泱泱大国,何至于和这些胡人一般见识?”

“若因边事兴兵,轻启战端,岂非陷百姓于水火?”

顾怀玉忽然笑了。

那笑声很轻,却让满朝文武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他坐起身来,饶有兴趣地问方才发言的那干老臣,“诸位觉得东辽是蛮夷?”

不必等他们的回答。

“那诸位可知道……”他声音忽然放轻,像在说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在东辽人眼里,我们是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记闷雷,炸得几个清流老臣面色骤变。

一个个张口结舌,竟无人敢答,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不敢说出口。

顾怀玉替他们回答了,“是跪着送钱的肥羊,是打了败仗就献上女人的懦夫,是……”

“是连刀都不敢拔就跪下的孬种!”

“你们以为送钱送女人能换太平?”

顾怀玉嗤笑一声,笑他们揣着明白装糊涂,“东辽人只会觉得我们好欺负,明年要得更多!”

“今年能拿一万匹绢,明年就敢要十万,今年他们要十万钱,明年就敢要一百万。”

“诸位口口声声说他们是蛮夷,是下贱的胡人,无知愚昧。”

“但跪着的时候,配说这话吗?”

朝堂一阵死寂。

几个清流老臣面色涨红,像是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又羞又怒,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更年轻的那批士子垂着头,神情复杂至极。

到底是读书人,信奉的是“士不可以不弘毅”,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可此刻却不得不承认——

朝堂之上,最符合这些话的,是那个他们日日口中咒骂的顾猫。

武将那一列,却早已热血沸腾。

顾怀玉那番话,简直是替他们把多年来憋在心头的话全都喊了出来!

“爷的命是拿来打仗的,不是拿来跪的!”

“娘的,这才是咱们的丞相啊!”

年纪稍轻的偏将双眼泛红,一手捶着自己的胸膛,恨不得当场冲出去杀几百东辽兵解解气。

老严眼眶都红了,死死压着情绪,一手死死拽着身边躁动的下属。

“憋住憋住,别给顾相添乱。”

“可他娘的,这才是人话啊!”

裴靖逸盯着那道清瘦羸弱的身影,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连他自己都未察觉,此刻他看顾怀玉的眼神,像极了年少时捧读《卫霍列传》时的模样。

那时他伏案灯下,对着兵书一页页翻读,烛火跳动中幻想着名将风姿,想着有朝一日,也能如此血洒疆场,为国征战。

而今,眼前这人并非沙场驰骋的将军,却比他所见过的任何武将,都更懂得——

什么才是“国士无双”。

那是一种不靠刀剑、却能压倒众生的力量。

顾怀玉懒得再搭理那帮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装糊涂的人是叫不醒的,他只愿跟醒着的人多说几句。

武将队列只见他走过来,这一动,就像往滚油里泼了瓢冷水,武将们顿时炸开了锅。

“相爷!相爷来了!”

“让让,给相爷让条路!”

“别挤!老子先来的!"

老严一个箭步冲在最前,拱手粗声粗气道:“末将严驹,原厢军——”

“本相记得你。”

顾怀玉轻轻打断,“七年前遭遇东辽伏兵,以八百御两千,斩敌一百七十,生擒贼将一人,当年因腿伤调入后营。”

老严虎目圆睁,突然就红了眼眶,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重重抱拳。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其他将领争先恐后地挤上前:

“末将是蕃兵……”

“顾相!卑职是……”

“下官去年在陇西路……”

顾怀玉十分耐心地听着,时不时轻点头。

更让人震惊的是,他竟能准确说出每个人的战功和升迁经历,像是这些人不是埋没在庙堂之外的武将,而是他早早记在心里的可造之材。

武将们听得目瞪口呆,有几个甚至偷偷抹了把眼睛,他们这些粗人,何曾想过堂堂宰执会记得这些?

裴靖逸站在人群最后,几次想开口都被同僚挤开,他阴沉着脸,拳头捏得咯咯响。

好得很,当老子是死的?

有人激动得跪地高呼:“相爷要是不嫌弃,末将愿为相爷牵马坠蹬、端茶递水,做牛做马都甘之如饴!”

话音刚落,周围几个也立马附和:“伺候相爷!我们愿意!”

“顾相一句话,咱们砍头都认了!”

顾怀玉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目光雨露均沾地扫过每一张激动的面孔。

“诸位的心意本相领了。”

他倒是淡定自若,唇边勾起清浅笑意,“但牵马坠蹬的活已经有人做了。"

裴靖逸听出这是在说他,可顾怀玉连个正眼都没给。

“大宸与东辽必有一战。”

顾怀玉的声音陡然转沉,“诸位都是百战之将,是能上阵杀敌、护国安民的铁骨男儿,本相要用你们在战场上——”

“好钢,就该用在刀刃上。”

这番话像烈酒浇在炭火上。

老严第一个单膝跪地,“末将愿为顾相效死!”

其余将领纷纷效仿,粗着嗓子的喊声此起彼伏:

“末将愿往!”

“算我一个!”

“杀他娘的!”

裴靖逸站在原地没动,脸色阴得能滴出水来。

他盯着顾怀玉被众将环绕的身影,胸口翻涌着一股说不出的憋闷,凭什么?凭什么这些人都能被顾怀玉记住战功,唯独他被晾在一旁?

难道在顾怀玉眼里,他连上战场的资格都没有?

这个念头像毒蛇般啃噬着他的自尊,他裴靖逸十三岁从军,十六岁就有“将军三箭平吴山”的事迹,二十岁就当上镇北军先锋,在边关杀出的威名是用真刀真枪拼出来的!

怎么到了顾怀玉这儿,反倒成了只能“牵马坠蹬”的废物?

就在裴靖逸忍无可忍,想要开口问个明白刹那,一道清朗的声音突然从清流党方向传来:

“下官董丹虞,愿为顾相效力。”

满朝哗然。

只见董丹虞大步走出清流队列,在众目睽睽之下向顾怀玉深深一揖。

裴靖逸眉头重重一挑。

顾怀玉缓缓打量他一遍,不顾清流党那边惊涛骇浪,只是淡然一点头,“殿试的文章写得不错。”

只这一句,既不提他出身清流,也不问他为何投诚,既不给脸面,也不给难堪。

但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却让董丹虞如释重负。

他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下官明日就去都堂报到。”

董太师哪能想到这个场面,脸色当场黑如锅底,怒喝出声:“逆子!”

“父亲。”董丹虞却不卑不亢地回身跪下,朗声说道:“父亲自小教我‘为国为民’,今日顾相之言,字字正道,儿子此行,无愧于心。”

这番话掷地有声,几个年轻清流官员互相交换着眼色,蠢蠢欲动。

顾怀玉顺势看向清流党,抛出橄榄枝,“还有谁想来?本相既往不咎。”

短暂的沉默后,三个年轻官员突然出列,向董太师叩首:“学生愧对恩师栽培……”

说罢便走向顾怀玉身后。

董太师气得浑身发抖,秦子衿连忙上前搀扶,低声说道:“恩师保重,这群叛徒卖主求荣,投奔外戚,焉知不是日后朝廷之祸?”

“这位是?”

顾怀玉突然开口,方才这人似乎也说过话,但说的很招他烦。

不等秦子衿回答,董太师已经咬牙切齿道:“此乃十五岁便写下《治国论》的秦子衿!名满天下的才子!”

语气中的骄傲与此刻的狼狈形成鲜明对比。

“《治国论》?”

顾怀玉听了只想笑,却猛然感到喉间一阵腥甜翻涌,熟稔地从袖中抽出锦帕,抵在唇边低低咳一声。

帕子收回时,雪白上已然晕开斑斑殷红。

这对他来说本不算什么大事,隔几日便要咳上一次,可沈浚却稳稳扶住他的臂弯,“相爷当心……”

龙椅上的天子更是直接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顾怀玉身前,一把夺过那方染血的帕子,“卿又……”

声音竟有些发颤。

董丹虞手忙脚乱地递上自己的帕子,“顾相……”

裴靖逸站在外围,眼睁睁看着顾怀玉被人团团围住,连片衣角都看不见。

他猛地转头瞪向秦子衿,眼神凶狠得像是要杀人,是这个不长眼的气得吧?

秦子衿被这眼神吓得一个激灵,他不过是说了句实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