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罢相。

崇政殿门前,日正当午,金瓦流光。

顾怀玉突然脚步一停,头也不回地抬起手,“你在此等候。”

裴靖逸在他身后,抬眼望向紧闭的殿门,煞有介事地理了理袖口,“我许久未见陛下,甚是挂念圣体安康,理当问安。”

顾怀玉斜睨他一眼,不知道他心里头打的什么注意,只道:“你杀了陛下的叔叔,他见了你只会添堵。”

裴靖逸正要开口,顾怀玉那秀白修长的手指,不轻不重地点在他胸口,裴靖逸的喉咙一紧,便听他说:“蹲下,在这等着本相出来,别乱跑。”

这姿态怎么看也不像是跟人说话。

裴靖逸咧嘴一笑,高大的身躯轰然矮下半截。

即便蹲着,他肩宽仍比顾怀玉腰身高出寸许,恰恰让顾怀玉摸他的发顶毫不费力。

顾怀玉掌心刚刚摸到他的发顶,裴靖逸立即得寸进尺地蹭过去,顺势低头,把整个后颈贴上去蹭他的手心,“那相爷可要快些出来。”

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伺立的太监宫女全都低下头,眼角却止不住偷瞄这一幕。

殿内鎏金兽炉吐着袅袅青烟。

恰好是午膳的时间,元琢正执筷用膳,见顾怀玉进来,眼睛倏地一亮,银筷“当啷”搁在瓷碗沿,“卿来了。”

说着话间他已起身,几步走到顾怀玉身边,拉住他的袖子往膳案旁带,“卿还没用过膳吧?”

顾怀玉忙了一整个早上,哪有心思用午膳,摇头道:“用过了。”

一见到他,元琢也没心思用午膳,转头对宫人喝道,“都撤了!”

顾怀玉按住他手腕,“不急,陛下用完再说。”

元琢立刻重新落座,抓起玉盏将剩下的饭菜囫囵扒进口中,腮帮鼓得像仓鼠:“朕用完了。”

他嘴角还沾着饭粒,却已急不可待地挥手,“都退下!”

宫人退了出去,殿中顿时静了下来。

顾怀玉瞧着他这副样子,心底沉沉叹口气,转身坐到锦塌边,轻声唤道:“小琢。”

听到昔日的小名,元琢擦嘴的帕子蓦然僵在唇边。

他先是低头笑一下,再抬头时眼圈微红,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榻前,竟直接伏在顾怀玉膝上,“自从登基后……”

少年天子的嗓音发紧,像是憋了太久的委屈,“哥哥再没这样叫过我了。”

顾怀玉像哄小孩子般轻轻摸了摸他发顶,“陛下的名讳要避。”

“那我宁肯不做这个皇帝!”元琢猛地抬起头,几乎是脱口而出。

顾怀玉神色蓦然一冷。

元琢立刻缩回身子,低头认错般道:“朕失言了。”

顾怀玉垂眸瞧着他的发顶,直入正题,“我此次来,是想与陛下说一桩要事。”

“数月前的那名刺客,周统领——”

稍顿一下,他目光冷了几分,“并非孤行,而是受人指使,他背后另有主使,我已查明,是东辽安插在大宸的高级细作。”

元琢直起身来,神色一凛,全神贯注地听着他说。

他的手指却悄悄往榻边挪动,动作极轻极缓,仿佛生怕惊动什么似的,直到指腹微微碰到顾怀玉的尾指,才停下。

顾怀玉神色未变,“这细作先是派周瑞安行刺,失败后又在西山寺设伏行刺我。”

“卿遇刺了?!”

元琢猛地站起,目光急匆匆上下打量顾怀玉,仿佛要透过衣裳查验伤痕,“可有受伤?太医可曾——”

“陛下。”顾怀玉不动如山,轻描淡写地带过,“我无碍,倒是用刺客尸首做了鱼饵,钓了条大鱼。”

元琢稍怔,随即眉头微蹙,“董太师?”

顾怀玉倒希望是董太师,省得他得循序渐进地告诉元琢。

但偏偏不是,他依旧淡道:“今日我确定此人是东辽细作,已将其诛杀。”

元琢还未能从“东辽细作”的思索里回神,便感觉一只冰凉细腻手握住了自己。

顾怀玉压低声音,语气却温柔得像在哄孩子,“陛下想亲眼看看么?”

元琢骤然意识到什么,一股寒意顺着脊背攀升。

若是清流党,顾怀玉根本不会这样郑重其事。

他的心脏猛然收紧,眼神微颤,嗓音也发涩:“……朕要看。”

顾怀玉抬眸看向殿门,吩咐:“抬进来罢。”

不多时,四名铁鹰卫抬着白布覆盖的尸身踏入,轻轻地放在殿中。

白布下一只无力的手垂落出来。

元琢下意识地望了一眼。

那只手苍白优雅,拇指戴着一枚扳指,再熟悉不过。

“哐当!”

他猛地后退了几步,后背撞翻金灿的烛台,蓦然扭头盯着顾怀玉:“卿在……开玩笑?”

顾怀玉神色一成不变,起身向他走去,“贤王是东辽细作,我已定其为谋逆之罪,正值与东辽开战之际,省得人心惶惶。”

说罢,他伸手想握住元琢发颤的手——

刚刚一碰到,少年天子突然甩开他的手,骤然退开几步,“你杀了我父皇的兄弟姊妹,姑姑、叔伯......”

他喉间溢出一声微弱的哽咽,“现在,我最后一个叔叔也没了。”

顾怀玉眯了眯眼眸,坦然道:“皇族通敌叛国,本就该死。”

元琢突然将头上的金冠一把扯下来,金冠撞在地砖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你当朕是三岁孩童?”

“贤王与世无争二十年,东辽能给他什么?你告诉我,他图什么!”

顾怀玉沉默一瞬,耐着性子道:“陛下若不信,可召裴靖逸进殿作证。”

这一句反倒像点着了炸药桶。

“裴靖逸?!”

元琢突然大笑,几缕散发黏在汗湿的额前,脸色阴郁得渗人。

他发泄怒火一般踹开地上的金冠,金玉交击声里夹杂着近乎癫狂的质问:“又是他!紫宸殿、都堂、相府、甚至——”

“朕的崇政殿!”

少年天子喉咙迅速地滚动,眼圈泛红,狠狠地咬住嘴唇,“你整日跟他形影不离……”

说到一半,他喉咙一哽,突然叫出声来:“哥哥……你到底把我放在何处?”

顾怀玉眉头蹙起,刚才不是在说贤王谋逆么?

元琢不指望他回答那个问题,攥紧拳头,泪水从紧闭的眼睫间溢出,“权力就那么好?”

顾怀玉蹙着的眉头舒展,回答这个问题对他而言简单不过,从善如流道:“权力当然好。”

“能让千军万马俯首,能让满朝朱紫折腰。”

“能让该死的人死,能让该活的人活。”

元琢猛地睁开眼,眼眶通红却倔强地不让泪落下,“若权力和我,你选什么?”

顾怀玉轻笑,连眉梢都未动一下:“这有何可问的?”

当然选择权力。

元琢的眼泪从通红眼眶里止不住滚落,他抬手狠狠地抹去,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徐伴伴!”

徐公公又不是聋子,在殿门口就听见里的大喊大叫,立刻踉跄着进来,一低头就看见那被踹翻在地的金冠。

他赶紧扑过去捧起,语气颤巍巍:“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

元琢却只盯着顾怀玉,眼神陌生得像在看一个从未认识的人,他胸腔剧烈起伏,仿佛连喘气都疼,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拟旨。”

徐公公慌忙起身,在御案铺开明黄绢帛,御笔蘸饱朱砂。

元琢攥紧拳头竭力让自己冷静,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一字一顿地道:“朕承天命,统御万方。”

“查中书门下平章事顾——”

徐公公手中毛笔“顾”字第一笔还未落下,就陡然停住,像是被雷劈了一般,脸色瞬间惨白。

哪能不知元琢想干什么?

“陛下!”

他扑通一声跪在元琢身前,声泪俱下哀求,“您三思哪!万万不可!相爷他……他……”

“继续写!”元琢一脚狠狠踹开他,不带一丝迟疑,“朕要你继续写!”

顾怀玉垂下眼,不由发笑,笑得肩头微微发颤,他不慌不忙,撩起袍子一角,又坐在先前的锦榻上。

徐公公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哪敢写那道圣旨,这场面比先前天子说爱慕顾怀玉更恐怖,那只是天子的私人感情——

但罢相是国家大事。

如今大宸江山社稷全依仗顾怀玉,朝政内外,军政兵权、刑律财政,乃至东辽交涉、边关防线,全都系于他一身。

罢黜宰执,不止是罢相,更是罢整个国家的根骨。

顾怀玉倒是不着急,指尖在锦榻扶手上轻敲两下,“徐公公,陛下旨意听不见么?”

“尽管去写。”

徐公公自然是听他的话,颤颤巍巍地起身,擦着冷汗走到案前,再次提起朱笔。

元琢绷紧得躯体发颤,手心里流血浑然不觉,看着这场面忽然低笑出声。

这崇政殿是他的,九重宫阙是他的,可满朝文武只认顾怀玉,连贴身内侍都先看顾怀玉眼色,再听天子诏令。

他抬手袖子胡乱抹了抹眼泪,神色倔强带着狠意,心道:你不是只要权力吗?我偏不给你。

“查中书门下平章事顾瑜,擅杀宗亲,僭越弄权——”

“为固朝纲,安社稷,朕今罢其相位。”

“钦此。”

顾怀玉低垂着眼帘,漫不经心端详自己的手指,仿佛此刻发生的事与他无关。

徐公公捧着圣旨的手直抖,碎步往殿外挪,刚挪出两步,就被顾怀玉开口截住:“去哪儿?”

“回顾相,老奴要送去中书印房……”

说到此处,徐公公的声音突然哑了下去,僵在原地不敢再往前挪。

殿中静得可怕,只有炭盆中微弱的火星发出“噼啪”声响。

元琢脸色倏地一变,嘴唇用力抿紧。

他当然知道流程。

哪怕是罢相圣旨,哪怕是出自天子亲口,也必须先由中书印房誊录,再送往宰执处盖章确认。盖章之后,才得以传往三省通押,由吏部拟旨颁行。

——而中书门下平章事,正是顾怀玉。

也就是说,哪怕他口谕成旨、亲笔落款,最后还得由顾怀玉自己“批准”罢免自己。

顾怀玉朝徐公公伸出手,扑哧一笑道:“本相不是在这么?公公何须多跑一趟?”

徐公公瞥一眼脸色难看至极的元琢,战战兢兢地将墨迹未干的圣旨递给顾怀玉。

顾怀玉接过便是随手一抛,炭盆里的火焰“哗”地一声窜起,照亮他冷冽如霜的眉眼,“闹够了么?”

那目光像在看不懂事的孩子,刺得元琢浑身发麻,这一记眼神比顾怀玉杀了贤王都让他难以接受。

他用力咬紧牙关,踉跄几步坐到御案后,闭了闭眼睛,沉声说道:“明日朝会,传旨中书、枢密、门下三省,朕要百官公投罢相!”

徐公公腿一软跪倒在地,自太祖朝起,从未有天子用这等手段罢黜宰执。

顾怀玉一句话都不想多说,站起身来,随意理了理袖口,“陛下若无他事,我告退了。”

他说罢便转身向外走去,头也不回地决绝,“明日朝会,我会准时赴约。”

元琢怔愣一下,下意识地站起身,脚步不由自主跟在他身后,伸手想要抓住他袖子一角——

但走至殿门口时倏然顿住,一道高大身影蹲在殿槛外。

顾怀玉经过时随手一拍他发顶,那凶名在外的杀神立刻蹿起来,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

少年天子的手慢慢垂落。

裴靖逸回头瞥他一眼,咧嘴露出一侧白森森的牙,眼神分明在说:追出来试试?

顾怀玉阴着脸,一言不发地快步下阶。

宫道上无人敢靠近,内侍太监纷纷低头退避,生怕被这股杀气蹭到边角。

他一路走得极快,甚至都未等软轿停稳,便已掀袍登轿,再从御门出宫,一路直奔回府的马车。

车门刚一掀开,他便躬身入内,从头到脚袭来的倦意铺天盖地,心力憔悴。

裴靖逸不请自来挤进他的马车里,眯着眼端详他瞬息,猝不及防地问:“相爷,造反吗?”

语气就像是在问吃什么般随意。

“……”

顾怀玉原本沉郁的心情,硬是被这句荒唐话戳得一顿,绷不住笑出声来。

但裴靖逸是认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