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辞官不干了。

裴靖逸见他不语,倾身往前凑几寸,“到时候相爷做皇帝,哪用得着受这种鸟气?”

顾怀玉懒洋洋地侧躺到锦榻,掌心支着下巴,心情似乎好了不少,“嗯?我当皇帝,那你当什么?”

裴靖逸盯着他鬓边垂落的发丝,心痒难耐,“我当相爷的身前刀,身后盾。”

顾怀玉白他一眼,哪能信这种鬼话,闭上眼睛假寐休息。

马车一路滚滚前行,车厢内气氛静谧。

良久,裴靖逸盯着他看得久了,突然俯身凑近,几乎是挨在他耳畔问:“相爷要不要……舒服一下?”

顾怀玉眼睫一颤,倏地睁开眼:“滚。”

裴靖逸眉头微蹙,似乎全然不知他为何生气,指节抵着太阳穴揉了揉,“我想为相爷按按额角也不可?”

顾怀玉瞧他一眼,这会是身心疲惫,云娘不在身边,没个能使唤的人。

加之那副脑仁隐隐作疼,实在难熬。

便纡尊降贵给裴靖逸一个,他闭眼侧过身,枕上裴靖逸的膝盖,这大腿面比不了丫鬟温软香玉的腿,枕着全是紧实的肌肉骨节,简直像枕着石枕。

但裴靖逸这双手却意外地温柔。

裴靖逸指腹轻缓地在他额角按揉,力道从轻到重,沿着经络一寸寸揉开郁结。

顾怀玉眉头微松,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这一声听得裴靖逸嗓子眼发干,手掌若有若无蹭过那段雪白的脖颈,但也仅是极其克制轻轻蹭过,感受那细腻柔滑皮肤。

顾怀玉神情舒缓,却没有睡着,心里理着这桩糟心的事。

明日的朝会没什么担忧的。

顾党官员如今在朝中占据七成,哪怕公开投票罢相,结局也只会是雷声大、雨点小。

他在宰执之位坐得太稳了。

可正是因为这场风波,他才忽然意识到——他的权力,远远不够稳固。

若不是顾党根基深厚、压倒清流,若坐在这个位子不是他顾怀玉,明日这一场公投罢相,定会成功。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未雨绸缪才是他能活到今日的底色。

在这个由科举、文臣主导的庞大体系里,他这个宰执之首,已几乎登顶,朝政、兵权、财政,皆在他手中。

没有再往前走一步的可能性。

但若这个体系本身,就注定限制了他呢?

如果跳出这套规则,跳出“中书门下平章事”“宰执首辅”这一套朝堂定义……

会不会出现一个,超脱其上的新角色?

一个,真正由他亲手塑造、无人可制衡的存在。

他忽而笑了。

裴靖逸灼热的气息笼罩在他脸颊,“相爷笑什么?”

顾怀玉眼睛也懒得睁,手掌一伸,推开他靠近的脸,“天机不可泄露。”

裴靖逸趁机嘴唇蹭过他的手心,偷偷摸摸地亲一口,如今这副顺杆子往上爬的本事愈发熟练,已然成了捎带脚儿的事。

马车一路行至相府缓缓停下。

顾怀玉休息的差不多了,睁眼欲要起身,裴靖逸手掌抵住他的后腰,顺势扶着他起身,不忘问一句:“相爷舒服么?”

不必顾怀玉的回答,他凑近几分,“我用手为相爷弄箫会更舒服,相爷不想试试?”

“不想。”

顾怀玉已然能面无表情地回答这种下三滥的问题,“滚下去,本相要下车。”

裴靖逸笑了几声,利索地跃下马车,转身大喇喇地张开双臂,肆意张扬地不像样,“相爷若有音律方面的疑难,下官随时愿为相爷弄箫抚琴!”

顾怀玉不想搭理他,回府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吩咐柳二郎传话,闭门谢客。

谁来都不接、不见、不答,有事明日朝会上说。

天子已通知中书、枢密、门下三省,罢相之事如野火燎原,不胫而走,不知多少人连夜赶来相府探风声、表忠心。

整个京城一夜未眠,风声鹤唳,几家欢喜几家愁。

董太师与秦子衿得知消息,嘴角几乎笑歪,明知罢不了顾怀玉,但能杀杀他的威风已足矣。

两人亲自执笔写下弹章,辞锋犀利,措辞毒辣,打算明日朝会上,当众掷出第一声雷霆。

隔日天光微亮,朝会的文德殿尚未开门,门口已跪了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声势浩大。

徐公公就小碎步进来禀报,“陛下,文德殿门前跪了三十六名大臣,联名上书求陛下收回罢相旨意……”

元琢正张开手臂任内侍更衣,语调波澜不起道:“朕知道了。”

徐公公偷偷抬眼望了他一眼,见他神情平静,不敢再说什么,悄然退下。

辰时一至,文德殿外钟鼓齐鸣。

三省六部、群臣百官依序入殿,许多人一夜未眠,眼下尽是青黑,神情却比往常更为肃穆。

昨夜京中官署、私宅灯火通明,无数人往来奔走,暗中打探、私下议论。

谁也不清楚罢相风波是陛下与宰执的权斗,还是俩人联手要肃清朝堂。

但无论真相为何,今日的“公投罢相”,都已箭在弦上。

有人早早站队,誓死追随顾相,也有人左右权衡,举棋不定。

但最终,即便是对顾怀玉心怀怨怼之人,也不得不承认——

大宸如今离不得顾怀玉。

战事在即,若宰执之位空悬,朝堂必乱。

更何况放眼天下,除他之外,无人能镇得住这龙案前的风云。

于是千般私怨皆被按下,权力之争终究要让位于江山社稷。

顾怀玉入朝为官十年,从未踏足过文德殿。

从前是忙着替睿帝擦屁股,天南地北地奔波。

后来做了宰执,更是连喘息的时辰都没有,案头永远堆着批不完的折子,手里永远攥着处理不完的急务。

连一刻钟都要掰成两瓣用,哪还顾得上这些虚礼?

今日不同。

顾怀玉一踏上玉阶,全殿的目光已被他吸引。

没有那一袭朱红色蟒袍,没有金丝印绶,连官帽都没戴。

只一袭素白衫袍,腰间悬一枚青玉,墨发半挽,一根素银簪斜斜固定,倒像是哪家偷溜出来踏青的贵公子。

殿门前的侍卫都瞪圆了眼。

顾怀玉对满殿惊诧的目光视若无睹,径直走向殿心那把紫檀太师椅。

那是专为他设的。

他拂袖落座时,衣摆如流云铺展,倒比龙椅上的元琢更像这殿宇的主人。

董太师当即朝秦子衿使了个眼色。

秦子衿当即会意,袖中弹劾奏章又添一条:“藐视朝纲,白衣面圣,大逆不道!”

裴靖逸立在武官队列里,身形尤为扎眼,他与顾怀玉一道来的,今日一早便见到顾怀玉这副装束。

这便是顾怀玉所说的“天机不可泄露?”

他眯着眼眸,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御座之上,元琢搭在膝盖的双手攥紧,若无其事地向司仪官点头。

钟磬一响,朝会伊始。

元琢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开口:“众卿可有本奏?”

钟磬余音尚未散去,满殿死寂,无一人开口奏本。

文武百官垂首而立,目光却在龙椅与太师椅之间来回游移——

所有人都在等着天子抛出那柄悬了一夜的“罢相”之剑。

但谁也未料到,殿上的天子忽然站起身来,淡淡然道:“既无本奏,那便退朝。”

“啊?”

满朝文武齐齐抬头,脸上写满错愕。

不是说好今天投票罢相的吗?

这又唱的是哪一出?

董太师到底是老姜,趁着元琢还没走,反应迅速地出列,拱手高声道:“陛下!”

“陛下莫非忘了,昨日中书门下与枢密三省已奉旨筹备公投,拟于今朝对宰执之任罢行议——”

话还未说完,元琢一记冷冷眼刀甩过去,董太师便戛然而止。

“哦?”

元琢似才想起这一桩事,敛袖落座,看向顾怀玉时却换了副温软语气,似是恳求般道:“顾卿,如今战事在即,此事不如容后再议?”

这场景着实滑稽,罢黜宰执的公投,竟要宰执本人来决定议不议?

顾怀玉瞥他一眼,心里无奈叹气,小畜生该狠的时候狠不下心。

他轻轻摇头,“君无戏言,既然陛下说今日公投,那便今日投。”

元琢掩在袖中的双手再一次握紧,冷冽目光不着痕迹地剐过董太师,用力地一咬牙根道:“好,那便公投。”

话音落下,侍从们鱼贯而入。

两名太监抬着一张墨色漆案置于殿心,另有数名太监捧着青玉签筒依次入列。

签筒内皆是刻有百官名讳的象牙投签,笔直洁白,尾端尚未染色。

每人持其名签,以朱砂笔画“○”或“×”,○为留任,×为罢黜,投入铜炉后,由三司使当众唱票定夺。

大殿内气氛霎时一凝。

众官循名取签,脚步声杂乱,却无人敢言语。

就在此时只听一声暴喝传来,震得殿梁微颤:

“取什么签?!老子就是不投!”

严峥一脚踹翻签筒,象牙签哗啦啦洒了一地,“要罢相?连老子也一块罢了!”

武将队列轰然炸开了锅。

“就是!凭什么投票罢相?相爷做错什么了?为什么要罢他?”

“我就在这看着,谁敢投罢相,我把谁脑袋拧下来!”

“相爷要是走了,让谁来统我们?!让董太师来?他敢上阵杀人吗?!”

呼啦啦一大片人扑通跪地,有人声嘶力竭,有人哽咽大哭,跪地叩首如雨。

殿上顿时乱成一片,喊声震天。

“罢谁都行,不能罢相爷!”

几名太监脸色惨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连劝都不敢劝,只能磕头求平息。

元琢却是微微一笑。

另一侧,顾党文官站作一团,沈浚负手而立,目不斜视。

魏青涯笑得悠哉,低声对他说:“你瞧瞧,人家多会表忠心,这些武将可真不傻。”

此刻正是“拉票”的好时机,一旦等签子投入铜炉,木已成舟,说什么也没用了。

于是董太师与秦子衿对视一眼,方才董太师已出过风头。

秦子衿便代恩师出列,慢条斯理地向殿上一拱手,“启禀陛下,臣有本奏。”

元琢脸色霎时阴沉,眼底压抑着怒火,却不得不说:“准奏!”

秦子衿神色肃然,从袖中抽出一卷密密麻麻的奏章,长及三尺,缓缓展于手中,朝前一步,朗声启奏:“臣弹劾顾怀玉十一大罪——”

殿内众人俱是一震。

连地上跪哭的武将们也一下子愣住了,像是被人拎着后颈冷水泼醒。

“一曰,擅改祖制,毁太祖遗训,授武将参政之权,乱纲纪;

二曰,独揽军政,不奏不请,专权跋扈;

三曰,挟恩专宠,藐视天恩,目无圣上;

四曰,贪赃枉法,买官鬻爵;

……

十曰,罔上蔑法,行摄政之实,图不轨之意。

十一曰,白衣面圣,大逆不道!”

寂静。

方才还喧闹如市井的大殿,此刻静得能听见朱砂墨滴落的声响。

依照大宸律例,即便宰执高位如顾怀玉,一旦被正式弹劾,便须交由三司会审——

三司问案,御史台察访,通政司备案,枢密院存档,门下省审核,最后还得经陛下御批。

这其中每一道流程都旷日持久,牵扯繁杂,动辄需月余时间,而期间每一项“质疑”都要当面申辩、对证、写折回应。

哪怕所有罪名最终都洗得一干二净,哪怕全朝皆知这些弹劾是污蔑诬陷。

这个过程本身,就是对顾怀玉一种极大的羞辱。

不仅如此——

三司会审期间,顾怀玉虽仍为宰执,却必须在多日内频繁应对调查、笔录、交代、问询,甚至当众答辩。

这意味着:在这段时间内,他几乎腾不出手去调度军政、部署东辽战事。

“顾相。”

刑部尚书硬着头皮出列,脸色难看的要死,但这套弹劾的铁律无法打破,“按律……相爷需在三日内,将印绶、虎符暂交中书省保管。”

“每日辰时,需至大理寺接受问询。”

“未经三司允许,不得离京,不得插手军政要务——”

每说一条,殿内温度便降一分。

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悬在半空,挤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来。

元琢脸色阴沉到极致。

秦子衿手里攥着的弹章颤抖,背后渗出的冷汗湿透衣服,全靠竭力才能撑住自己站稳了。

所有人屏息凝神,等着看这位权倾朝野的宰执如何雷霆震怒、如何翻云覆雨——

顾怀玉却只是慢悠悠站起身,双手拢在袖中,轻描淡写道:“既然诸位觉得我不堪为宰执——”

“那我,请辞。”

殿内静的落针可闻。

“朕不准!”

元琢猛地从龙椅上站起来,冠冕珠帘“哗啦”乱响。

这一声吼得猝不及防,吓得秦子衿一哆嗦。

顾怀玉瞥向他,神色极为地淡然,“陛下是忘了?”

“今日公议罢相,正是陛下亲口所决,陛下与诸位都觉得我不适合,那我便退位让贤。”

说罢,他拍了拍那张象征宰执权柄的太师椅,广袖如云般拂过椅背,“我这位子——”

“你们谁想坐,谁就来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