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先立个威。

夜色如墨,官船在运河上平稳前行。

粼粼波光映着两岸垂柳,春风吹皱一河星月,带着湿润的水汽涌入舷窗。

船舱里宫灯高悬,将满室照得通明。

时辰不早,裴靖逸躬身踏入官舱时,顾怀玉仍立在沙盘前,手指抵着下颌托腮,似是在思索什么。

“隆德府的情况,你知多少?”

裴靖逸脚步一顿,下意识抬手嗅了嗅衣袖,明明刚沐浴更衣,身上应当一点狗味都没有,这人怎么连头都不回就知道是他?

也没个惊喜。

他几步凑到沙盘前,瞧着那在灯下如同琥珀般剔透的侧影,“隆德府拢共十营厢军,五万余人,一半刺头兵。”

停顿瞬息,他忽地嗤笑一声:“那地界民风彪,州府官无能,镇不住兵,朝廷派去的监军,换过三四茬,没一个能熬过两年”

顾怀玉垂眼看着沙盘上的隆德府的小旗帜,躬身手指漫不经心地一拨那旗杆,“监军镇不住,宰执呢?”

没有人比裴靖逸更懂军营——州官见了宰执,裤子都能吓尿,但军营那帮刺头,是真不一定服谁。

他俯身与顾怀玉并肩弯腰,如实地道:“相爷有所不知,军营里的丘八最排外,见着文官、权贵,比见杀父仇人还难受,这官做得越大,那帮丘八越不买账。”

顾怀玉扶在下颚的手指轻点嘴唇,睨向裴靖逸,“本相也不成?”

裴靖逸干脆蹲下来,手肘撑着沙盘边沿,大大方方地仰头看他,“相爷的《准武议政令》军官们记着好,但底下大头兵字都不识一个,哪知道相爷的劳苦功高?”

顾怀玉也知晓官场有官场的规则,军营有军营的规则,索性直白问道:“哦?那要让这七十万厢军服本相,有何良策?

一道《准武议政令》已经“收买”了军官阶层,他可以以此调令七十万的厢军,但调令并不等于服从。

这裴靖逸本就替他考虑过,答案是很棘手,他稍一思索后问:“相爷可知道我刚入镇北军时,那群丘八给我起什么诨名?”

顾怀玉指尖轻点唇峰,难得显出几分兴致:“说来听听。”

“裴都统。”裴靖逸说起往事,唇边勾起的笑意讥诮,“因为我爹是并州节度使,节度使下面不就是都统?”

在任何地方,有父辈蒙荫都是好事,唯独在军营里,这反成了“无能”的标签。

顾怀玉轻“嗯”一声,已然会意。

裴靖逸瞧着他,忽然笑出声来,这次笑得坦荡:“一年后他们都忘了这外号,改叫我裴千斤——”

他比了个拉弓的姿势,“因为我能拉开九石弓,杀敌也是数我最多。”

话音未落,他眼睛一亮:“后来还有个诨名。”

顾怀玉只有“顾猫”一个诨名,不知他哪来那么多的诨名,不由好奇:“什么?”

裴靖逸朝他慢悠悠地眨眼,声音压低道:“狼牙槊。”

顾怀玉偏头打量他一遍,饶有兴趣问:“你还会使槊?”

“不会。”裴靖逸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指尖意有所指地往下点了点,“因为下官那根……神似狼牙槊般威武。”

顾怀玉睨他一眼,直接跳过那荤话,“既然军营里只认拳头,本相难不成要跟他们摔跤不成?”

这正是裴靖逸认为棘手之处——顾怀玉身子骨虽比从前强健,但要拉弓射箭、上阵杀敌是绝无可能的。

未经基层士兵认可的上级,永远得不到真正的威信。

裴靖逸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相爷身为三军统帅,将官都已俯首,何必非要底下那些兵卒也心服?”

顾怀玉轻哼一声,不搭理他,转身倚坐在了软榻里,“几日后船过隆德府,本相要视察厢军,你意下如何?”

裴靖逸十分自觉地起身,顺手蹲在他脚边,熟稔地为他脱靴伺候。

手里动作不停,他眼神却上挑,“下官自当贴身保护。”

‘贴身’两个字被他咬的暧昧不明。

顾怀玉由着他动作,忽然话锋一转:“你何时看出陛下心中有我?”

那日裴靖逸的反应,分明不像是才察觉元琢的心思。

元琢那番话,也显得早有预料,似乎两人都早已心知肚明。

这下反倒问住了裴靖逸,眉梢一挑,他总不能说,满朝文武都看得明明白白,偏偏尊贵的相爷您还在蒙在鼓里?

顾怀玉虽不解风情,却不是不通世情,见他这副反应,眉头倏然一蹙,忽地坐直身子:“怎么?所有人都知晓?”

裴靖逸将他足底安稳搁在足踏上,指腹顺势轻揉脚趾,笑着点头。

顾怀玉顿时僵在榻上,一副被雷劈中的模样。

裴靖逸见状心口痒痒的,忍不住伏身在他粉润足尖轻啄一口:“相爷风华绝代,思慕者自然如过江之鲫。”

顾怀玉实在不解,为何人人都看得明白,满朝文武尽成断袖,偏他身处其间却半点不觉?

他揉着额角问道:“说说,还有谁对本相有意?”

裴靖逸可没那么大度替旁人告白,咧嘴一笑,露出两颗犬齿:“下官眼拙,可看不出来。”

顾怀玉虽不信他这话,却也懒得再追问。

横竖被人惦记也不是头一遭,反正日子照过。

谁爱怎么想怎么想,本相就这样了,开摆了。

裴靖逸所言“隆德府民风彪悍”,确实不虚。

这地界不南不北,向来兵家必争,匪盗横行,百姓若不彪悍些,怕是活不到今日。

顾怀玉要来视察的消息,早在几日前就递到了隆德府。

那知府领着众官跪在码头相迎,这些地方官平生难得见一次一品大员,何况是威震朝野的宰执?

官船刚靠岸,几个官员已吓得后背透湿,两股战战。

顾怀玉只道了句“起身”,便径直上了官轿,往厢军大营而去。

州府官员的轿子老老实实引在前头,一群人就这么簇拥着往大营方向缓缓前行。

此时正值晌午,街道两侧商铺门前人来人往,生意正旺。

百姓也都不是瞎子,瞧见知府仪仗后头还跟着一顶更气派的大轿,谁都知道来了位比知府还大的主儿,纷纷伸长脖子张望。

忽听得一声凄厉哀嚎:“救命啊!贼配军吃白食了!”

只见一布衣老者被衙役拦在外围,怎么都挤不进去,索性当街嘶喊:“天杀的吃白食还打人啊!”

顾怀玉一手撩起轿帘,裴靖逸在马上挑眉示意,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那知府当真吓得都快尿裤子了,厢军吃拿卡要在隆德府本是常事,皆因他克扣军饷所致。

五大三粗的兵吃不饱肚子,自然要祸害老百姓。

这本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上下的官员都睁只眼闭只眼,哪知道这事闹到宰执面前?

知府慌忙下轿,喝令衙役拖走老者,自己却凑到轿前赔笑:“相爷明鉴,这乡野刁民……”

话到一半,竟被轿中人的容貌晃得失了神,结结巴巴再说不下去。

顾怀玉本就是来管厢军这茬子事的,屈指轻叩轿窗,“百姓当街喊冤,知府大人倒是稳如泰山?”

知府额头上的汗珠越冒越多,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道:“下官这便审问。”

顾怀玉一挥手,外面的轿夫掀开轿帘,他躬身出轿,今日未着官服,一袭紫袍在阳光下格外醒目,望之便知非富即贵。

两旁围观的百姓都没见过这样俊俏的高官,一时议论声此起彼伏。

知府当街就地“开审”,案情明明白白:那老者是街口卖煮鸭蛋的,几个厢军不仅白吃他的蛋,连下蛋的母鸭都抢了去。

老翁阻拦时,被那几个壮汉打得鼻青脸肿,恰巧撞上知府仪仗过街,便拦轿叫屈,想要讨个公道。

知府审罢,抹着汗凑到顾怀玉跟前:“相爷,下官这就派人去军营拿人,您先回轿中歇息......”

顾怀玉是从地方州府一步步升上来的,这套和稀泥的把戏岂会看不穿?

“不必。”他紫袖一拂,“你亲自带这老丈去认人,本相就在此处候着。”

两人说话时,旁边百姓都竖着耳朵听,消息如野火般传开,这神仙模样的贵人,竟是当朝宰执!

知府无计可施,只好立刻命人支起凉棚,送上热茶,自己则亲自带着老者直奔大营认人去了。

裴靖逸斜倚马鞍,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顾怀玉——这漂亮脑袋里打的什么主意?

若要收服厢军,拿知府开刀岂不更妙?

何必先替个卖鸭蛋的老头讨公道,平白得罪那群抱团的兵痞?

顾怀玉一盏茶还没喝完,知府已带着七八个壮汉回来了。

那几位军爷吃完白食没走远,正坐在小酒楼等着炖鸭下酒,结果被人堵个正着,直接押了过来。

路上知府再三暗示:在宰执面前老实认罪,挨顿板子便了事。

谁知这群莽汉听说要见当朝宰执,反倒来了精神,他们大字不识几个,只知宰执是皇帝之下最大的官。

如何呢?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还能把他们怎样?

老者一见那锅鸭子被端来,鸭毛全拔光了,顿时捶胸顿足:“杀千刀的贼配军!还俺鸭子!”

那为首的兵痞赤着刺青臂膀,醉醺醺地摊手:“老东西胡说!这鸭子是爷几个花钱买的!”

跟着的几个军汉也都嚷嚷起来,口供出奇一致,说的有鼻子有眼。

知府急得团团转,频频偷瞄顾怀玉。

顾怀玉搁下茶盏,淡淡问道:“当真没吃白食?”

刺青汉子这才正眼看他,先是怔了一下,随即露出轻佻的笑,“相爷要给俺们做主啊!”

“这老头诬赖俺们,俺们可是要替相爷东征的兵,相爷可不得护着俺们?”

没读过书不代表人傻,他们心里明镜似的——宰执要想让他们上战场拼命,少不得要学那些文官做派,总得摆出礼贤下士的样子吧?

原本畏缩的几个兵卒,见顾怀玉生得这般美貌,全无传闻中的威严,胆气顿时壮了。

一个个肆无忌惮地打量起来,目光轻佻得令人发指。

裴靖逸心头火起,抬手摁在腰侧的刀柄,指腹抵着刀镡缓缓摩挲。

那老者见状,更是嚎啕着扑到凉棚下:“青天大老爷啊!他们吃了小人的鸭子还要赖账!”

顾怀玉略一抬手,铁鹰卫立即搀起老者。

他慢条斯理道:“老丈且将事情始末,再与本相细说一遍。”

老者见当朝宰执竟这般和气,连忙抖擞精神,将遭遇一五一十道来。

“你是说——”顾怀玉精准地抓出几个关键信息,若有所思问道:“两个时辰前,他们吃了你的鸭蛋未付银钱?”

老者拼命点头,哽咽着抹泪:“丞相明鉴啊!小老儿说的都是实话啊!”

顾怀玉这才把目光转向那几个兵痞。

这几个兵匪一点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仍然是嬉皮笑脸。

刺青汉子晃着膀子,无赖般咧嘴:“这老货满嘴胡说!俺们向来银货两讫!”

旁边几个兵痞也跟着起哄:

“俺们真没吃!”

“冤枉啊,相爷可得给咱们做主!”

一副吃定了宰执拿他们没辙的样子。

顾怀玉心里觉得好笑,抬手端起茶盏抿一口,眉头微蹙,似是被这个问题难住了,“当兵的吃白食,传出去确实难听,本相不愿冤枉你们,那该怎么证明才好?”

他搁下茶盏,忽地看向裴靖逸:“本相倒有个主意。”

裴靖逸当即明白他的意思,朝他一挑眉头:我的小祖宗,你真要这么干?

顾怀玉微点了下颚,看向得意洋洋地几人,“你们应当认识这位裴将军,箭法、刀法,在镇北军里都排得上号。”

几人还没反应过来,铁鹰卫已然上前将他们牢牢摁住,先是把刺青汉的衣服扒了个干净。

那刺青男着实的混账,挣扎不过就大喊道:“宰相杀人了!杀人了!”

顾怀玉神色自若,唇边勾起很淡的笑意:“本相可不是要杀你们,只是想给你们证个清白,不是没吃鸭蛋么?”

他修白如玉的手指轻轻一掐,:“两个时辰,鸭蛋还在胃里,若剖出来,便是罪证,若没有——”

他指尖点了点茶盏,“本相便自罚一杯。”

方才还叫嚣的兵痞们顿时面如土色,他们杀人越货不怕死,可这般活剖的威胁,任谁都要腿软求饶。

裴靖逸不愿脏了佩刀,随手从街边果摊抄了把切瓜刀。

不等那刺青男讨饶,刀锋已划过肚皮,只听“哗啦”一声,粉白的肠子混着血水淌了满地。

街边顿时炸开了锅,百姓惊叫连连,胆小的当场捂眼,恶心的转身就吐。

裴靖逸偷眼去瞧顾怀玉,见那人仍端坐如松,不由撇了撇嘴。

他伸手探入血淋淋的腹腔,硬生生将胃囊扯出,“嗤啦”撕开——

糊作一团的鸭蛋残渣赫然在目。

余下几个兵痞哪里还敢嘴硬?

一个个吓得脸色煞白,扑通跪地,哭着磕头求饶,连连叫喊:“相爷饶命!下次再也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