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梭哈是一种智慧。(修)……

裴靖逸怔在原地,扭头看向马车上的顾怀玉,眉弓挑得极高,你什么时候把我老巢端了?

顾怀玉比他更诧异,怔了半晌才微微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情。

这事说来话长。

半年前金鸿在京城时,这位宰执大手一挥,批下了拖欠镇北军的抚恤金,还为那些冻死的将士竖起一座功德碑。

金鸿何曾见过这样体恤士卒的官员?他离京返并州前夕,顾怀玉又特意派管家前来送了大氅,吃食美酒齐备妥帖。

管家那一句:“相爷说,金都头是为国卖命的人,天底下总该有人替你们撑腰。”

扎扎实实落进了金鸿的心底。

道理谁都懂,可满朝文官,有几个真把这话当回事?

镇北军见惯了来并州镀金的文官,那些大人们连东辽人的影子都没见着,就敢回京吹嘘自己“力战东辽”。

在他们眼里,当兵的性命还不如奏折上一个墨点值钱。

金鸿回到并州后,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告诉了同袍。

消息迅速在军营里蔓延,可谁都不敢全信,毕竟金鸿口中的“相爷”,和传闻中那个心狠手辣的权臣判若两人。

直到《准武议政令》传到边关,白纸黑字写着准许武将参政。

镇北军这才信了:这位宰执,是真要为他们撑腰。

更让他们热血沸腾的是,顾怀玉竟要跟东辽开战!

镇北军已经盼这一天太久了。

那些远在京城高高在上的权贵们,哪能知晓镇北军这些年来压抑的仇恨?

并州下辖的几个郡县,每年都要遭受东辽人的掳掠骚扰,屠村焚寨,尸骨露野已成常态。

镇北军士卒生在并州,长在并州,多少人的父兄死在东辽人刀下?多少人的姐妹被掳去当了奴隶?

镇北军与东辽之间,那是世世代代不可消磨的血海深仇。

可偏偏朝廷惧怕东辽,将东辽人当祖宗供奉,每年还要派人到并州给东辽纳岁币,但凡有点血性的人,谁能忍受得了?

镇北军的兄弟们,人人胸口都憋着一股火,憋着一口恶气。

但最让镇北军上下佩服的是,这位宰执不仅敢下令打仗,竟然还要亲自来到并州,来到前线督战!

并州是什么地方?这里是真正与东辽人短兵相接、生死肉搏的地方,一个不小心,就会血溅黄沙。

过去那些文官,不都是躲在八百里开外发号施令,哪里敢真正亲临战场?

他们何曾见过,一位真正权倾朝野、享尽高官厚禄的大臣,竟然敢亲自驻扎在最前线,与镇北军共进退?

这些刀头舔血的汉子们最是实在——你真心待我们如手足,我们便敢为你赴汤蹈火。

顾怀玉虽然不明就里,却从容不迫地下了马车。

朔风卷着黄沙扑面而来,他连眼睫都不颤一下,步履沉稳地走向军阵中央。

那袭红袍在十万铁甲中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醒目——就像一柄出鞘的宝剑,再朴素的剑鞘也掩不住锋芒。

并州节度使如今是韩鼎,原是裴靖逸父亲的旧部,裴父去世后,朝廷数次更换主帅,却都镇不住这群生死与共的猛虎,最终还是用了最为憨厚忠实的韩鼎来做节度使。

“韩使君请起。”

顾怀玉虚扶一把,声音不轻不重,恰好让周围将士都听得真切。

韩鼎抬头时明显一怔,没想到这位传说中的权相竟如此年轻,随即反应过来,朝亲兵喝道:“相爷有令,全军起身!”

传令声如浪涛般层层荡开:“相爷令——起——”

十万铁甲同时起身的声响,像惊雷碾过大地,铠叶相击之音整齐划一,竟比战鼓更令人心颤。

顾怀玉的目光掠过一张张饱经风霜的面庞,却没按照常规开口说些壮士气的豪言壮语。

他向来不屑说漂亮的场面话,或许正因如此,众人才格外信服于他——

比起虚头巴脑的场面话,他更愿做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事。

裴靖逸自然紧随其后,在经过军阵时突然伸手,一把揪住金鸿的衣领将这个壮汉拎了出来,“再看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他照着金鸿后脑勺就是一记巴掌。

金鸿这才回过神,捂着脑袋咧嘴一笑:“都统啥时候回来的?弟兄们可想死你了!”

裴靖逸回到镇北军,自然官复原职,他几下利落地解开腕甲:“去,把地窖里藏的好酒都起出来,今晚老子要请全军喝酒!”

韩鼎半步不离地跟在顾怀玉身侧,每到一处便详实禀报:“东西城门各驻精兵三千,戍卫分日夜两班,轮值时需验三重暗号。”

讲得极细,连哪个小门有暗岗都一一说明,丝毫不敢有半点隐瞒。

顾怀玉边听边点头,颇为新奇打量周围,不同于京城雕梁画栋,并州的建筑处处透着粗粝实用。

青石街面宽阔厚重,两侧屋舍多是灰瓦高墙,甚至连坊市门楼都没什么装饰。

韩鼎一路介绍到节度使府门前。

韩鼎伸手相迎,带着几分惴惴地道:“下官已让人将东跨院腾出来,还请相爷见谅,前线简陋,怕怠慢了您。”

顾怀玉远没有看着的这般娇气,前线的风餐露宿对他来说并非难事。

他只是点头:“无妨,先召集高层将士,本相要听听大家对东征的看法。”

韩鼎点头应下,回身吩咐亲兵去传令。

片刻后,他忽然压低了声音:“有件事,不知该不该向相爷汇报。”

裴靖逸正巧踱步过来,也不跟这位长辈客气,“老韩什么时候学会卖关子了?”

“靖逸!”韩鼎见到他眼前一亮,却忍不住往他身后张望,“就你一个人回……”

“怎么?”裴靖逸抱臂斜倚在石狮旁,蓦然瞥一眼顾怀玉,“盼着我带媳妇回来?”

顾怀玉轻哧一声,连个眼神都懒得给。

韩鼎被他唬的一怔一怔,不禁问:“你还真有啊?”

裴靖逸索性明目张胆地盯着顾怀玉,如实地笑道:“我倒是真寻着个天仙,等太平了带来给你们开眼。”

韩鼎憨笑着信了,旋即收敛笑意,低声向顾怀玉道:“相爷,昨夜下官府里来了位贵客,本是奔我来的,但我寻思着,相爷定也有兴趣见他,就让他留到今日。”

顾怀玉眉头微挑,“谁?”

韩鼎左右张望,见只有他们三人,这才压低声道:“是阿木剌来了。”

“他来作甚?”裴靖逸忽地眯起眼眸,随即嗤笑道:“这老小子背着耶律迟来并州,该不会是想……”

韩鼎连忙解释:“相爷明鉴,阿木剌是速不台部落的千夫长,他们部落虽挂着东辽名头,实则——”

“牛羊被夺,草场遭占,连老婆都被耶律氏抢去不少,这次是首领速不台派他秘密前来……”

东辽皇庭的底细,顾怀玉心中早有数。

与汉家一统皇权不同,东辽本就是由大大小小的游牧部落松散拼合,真正说得上话的,不过两个姓氏——主姓耶律,其次萧氏。

余下那些杂姓部族,生来便是“二等人”,干着最苦最累的差事。

韩鼎口中的“速不台”,便是这之外最有势力的异姓部落,手底下攥着六七万悍勇之兵,在东辽也算是独一份的存在。

虽说韩鼎话没挑明,但意思顾怀玉已了然于胸,速不台部落这些年早对“分赃不均”憋着火气,眼见耶律氏一门吃肉喝汤,自家半点油水都沾不上。

如今见大宸要动东辽的刀兵,这老狐狸便想着投靠大宸,趁机在背后捅耶律迟一刀,好乘乱上位。

顾怀玉慢条斯理地抚平衣袖,点头只吐出一个字:“见。”

韩鼎不再多言,带着他和裴靖逸穿过数进院落,转折小径,几番拐弯,最后停在后院一处隐蔽的门前。

韩鼎上前,屈指叩门,敲了五下暗号。

门“吱呀”一声拉开,露出一张浓眉深目的汉子脸,身穿丝缎胡袍,额头粗辫横盘。

他一见横眉冷目,汉话带着浓重异域腔调:“韩大人,带生人见我作甚?”

韩鼎正欲介绍道:“这位是——”

顾怀玉抬手示意他不必说,轻描淡写道:“大宸宰执,顾怀玉,”

说罢,他眼尾睨一眼身侧裴靖逸,“家里不听话的小犬,裴度。”

裴靖逸本在打量阿木刺,被他这句“小犬”叫的唇角微挑,“相爷下回可否别在前面加这个‘小’字?”

顾怀玉偏偏就要捉弄他,但这会不是逗狗的时机,他看向阿木刺道:“阿木刺将军,可愿与本相细谈一番?”

阿木剌浓眉下的眼睛瞪得滚圆,他当然知道眼前人是谁——东辽王庭里谁没听过这位大宸宰执的威名?

前些日子东辽使团回到西京,原本阴狠绝厉的摄政王像是变了个人,不仅礼贤下士、宽待政敌,连言行举止都学起汉人来,时不时还说什么“以德服人”。

速不台在王庭安插有眼线,暗中传回的消息称,耶律迟今日的做派,全是在模仿这位大宸权臣的作派。

阿木剌粗粝的鼻翼翕动,突然“哧”喷出一股白气,实在想不通,能让耶律迟那等狠人都争相效仿的人物,竟是这般单薄瘦弱。

“谈什么谈!”他猛地拍响腰间弯刀,吆五喝六道:“要打就快打!我们速不台可汗自会接应!”

裴靖逸指节抵着刀镡,“铮”地一声轻响,腰间佩刀已抽出一寸,“多年不见,你这蛮子愈发不知礼数了。”

阿木刺在他手下吃过苦头,见状脸色微变,哼哧一声,粗鲁地别过头去。

顾怀玉颇为有耐心,心平气和问道:“速不台可汗既要合围耶律氏,总会想知道大宸的刀往哪儿砍,何时砍吧?”

阿木刺的汉话虽然生硬,但也听得懂他的意思,只转身大步进了屋。

韩鼎压面色带怒,“相爷,这些蛮子……”

顾怀玉抬手止住他话音,步履从容地跟了进去。

屋内弥漫着羊膻味,几个辫发武士正围着货箱清点,箱子里头杂乱堆着各色货物——有羊皮、乳酪,还有东辽人的弯刀马鞍,分明是佯作商队潜进城中。

阿木剌直接坐到正中上首,气势汹汹地一挥手:“说吧!你们汉人打算怎么打?”

顾怀玉目光扫过那几个武士,微微一抬眼示意。

阿木刺自然懂他的意思,冷冷笑道:“怎么?怕我们告密?速不台部落不像你们汉人,没那么喜欢当内奸。”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顾怀玉一把摁住裴靖逸蠢蠢欲动的肩膀,半笑不笑道:“速不台可汗派你来大宸,不正是要做东辽的内应么?”

阿木剌古铜色的脸瞬间涨红,叽里咕噜吼了几句东辽语,将手下全都赶了出去。

顾怀玉正要抽回手,却被裴靖逸反手握住,捏在掌中轻轻一握。

裴靖逸朝着他眉尖微挑,吃豆腐吃的明目张胆。

韩鼎与阿木剌只当是主仆情深,哪知其中旖旎。

“说吧!”阿木剌不耐烦地拍桌。

顾怀玉看向他屁股下坐的那张主位椅子,唇角微微一勾,“阿木刺将军,还坐得住么?”

阿木刺愣了愣,粗声反问:“什么意思?”

顾怀玉不喜欢站着跟人讲话,也不习惯居于下位,他懒洋洋地伸展着腰背,“本相腿乏了,阿木刺将军不如起来说话?”

阿木刺神色变化莫测,一双眼睛定定地盯着他。

顾怀玉倒也不着急催促,慢条斯理地道:“本相等得起,只是不知速不台可汗的部落……等不等得起?”

“砰!”

阿木剌猛地拍案而起,震得桌上茶盏叮当作响:“不合作便罢!是你们大宸不识抬举!”

他大步朝门外冲去,重力踏得地板咚咚作响。

韩鼎下意识要拦,却被顾怀玉一个眼神止住。

裴靖逸抱臂倚在墙边,眼看着阿木剌冲到门口却突然放慢脚步,背影分明迟疑不决。

他忍不住低笑出声,论起玩心眼,谁能比得过顾怀玉?

阿木刺的脚步在门槛前生生刹住,双拳握紧,猛地回过头,神色难看到极致。

顾怀玉朝他眉梢一挑,“将军还不走?再晚些出城,可就赶不上城门落锁了。”

阿木刺终于见识到他的“厉害”,难怪能征服耶律迟那般的人物。

他脸皮一绷,强撑着气势哼了一声:“这还用你提醒?”

随即转头对着门外粗声吆喝了几句东辽语,嗓门大得震得房梁都在嗡嗡响。

门外守候的武士立刻呼啦啦冲进屋子,低头弯腰,七手八脚地搬起地上的货箱。

韩鼎见状顿时心急如焚,眼睛几次望向顾怀玉,满脸的犹豫不决。

可顾怀玉只是端坐原地,神色从容淡定,似乎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

韩鼎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不敢擅作主张,只能咬牙看着那帮东辽人将箱子一件一件地搬出屋子。

门外顿时响起一阵兵荒马乱的嘈杂声,马蹄声、驼铃声、吆喝声混作一团。

阿木刺一行人冲出了院子,声音渐渐远去。

待门外彻底安静下来,韩鼎才忍不住问道:“相爷,这可如何是好?”

语气里满是惋惜,显然觉得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

顾怀玉却只是微微一笑,“韩使君只需静候佳音便是。”

裴靖逸低头闷笑一声,真够坏的。

韩鼎只得耐着性子等待。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后,门外又是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响。

阿木刺领着那帮刚走不久的武士,灰头土脸地又折返回来了。

他气得跟牛一般喘气,大步折返,一把拎起主位椅子“咚”地一声摆在顾怀玉面前,双手一挥道:“坐!”

顾怀玉心道:这不就对了。

他一手勾起袍子一角,施施然地落座,指尖轻点桌上的茶盏。

阿木刺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更圆了,粗手粗脚地倒了杯茶,“砰”地砸在顾怀玉面前,茶水溅出大半。

韩鼎那还能看不出来,原来这帮人是在虚张声势。

顾怀玉心里暗笑,面上却八风不动:“既然可汗急着改朝换代,就该拿出诚意来。”

“速不台部所有兵马、粮草、细作名单——”他端起茶盏却不饮,指尖摩挲着边沿,“统统交由本相调度。”

“至于你们的部众……”茶盏轻轻落在案上,发出一声脆响,“自然也要按本相的部署行事。将军以为如何?”

这哪是商量?分明是趁火打劫!

顾怀玉就是要趁火打劫。

他不懂速不台的性情,也不了解草原上的部落纷争,可他足够了解那个与自己互为镜像的耶律迟。

速不台部落就像被群狼环伺的困兽,耶律迟正用钝刀子割肉的方式,一步步侵吞他们的草场、兵权。

比起大宸这个外敌,速不台更迫切要除掉的是头顶这把慢火煎熬的刀。

阿木剌那套虚张声势的把戏,在他眼里就跟小孩子过家家似得,他十来岁都能一眼看穿。

所以转瞬间就被他反客为主,攻守易势。

阿木刺被他气得头顶冒火,呼哧呼哧地喘气,咬着牙说:“相爷未免欺人太甚吧?”

生硬的汉话此刻都气成了怪腔怪调。

顾怀玉却忽地偏过头,无辜地反问:“本相的要求很过分么?”

阿木刺怒极反笑:“这种事我做不了主,必须要问过可汗。”

这句话早在顾怀玉预料之中,他下巴轻轻一抬:“本相知道。”

阿木刺的虎目在房间内几人身上转了几圈:“相爷要我们表诚意,我们自然也要相爷表诚意才行。”

顾怀玉不急不缓地扶着下颚,略作沉吟:“速不台可汗想要什么诚意?”

阿木刺的视线最终停在了裴靖逸身上。

裴靖逸目光与他一碰,心中了然,便开口道:“我愿——”

“本相亲自去西京见速不台可汗,够不够有诚意?”

顾怀玉轻轻一笑,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

阿木刺一双眼睛迟缓地眨动,似是在怀疑自己听错了。

韩鼎愣在原地,早听闻这位宰执做事不同凡响,可这句话还是把他惊得不轻——

自从百年前那地方沦为东辽领土后,大宸再没一位官员敢主动踏足西京。

裴靖逸侧目瞧着顾怀玉,心悦诚服之余挑眉道:“下官愿陪同相爷一同前往。”

顾怀玉看他就是在说废话,哪有主人出远门不带狗的?

他当然不是疯了,而是洞悉这背后隐藏着巨大的利益,若能与速不台部落成功合作,这场战争至少能提前半年结束,大宸也能少死数万将士。

如此的赌注,自然值得他亲自前往东辽冒险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