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江南的夏天比起长安要湿润一些,等染了高温,这一丝湿润就变成了闷湿一类的东西。正午过去后,太阳斜着向下却愈发炙热,辞盈用蒲扇扇着风,才发现自己竟是受不得热的。
李生看上去就比她好上不少,这么大的太阳也没有将他身上的病气晒去多少。那把破扇子不离身,依旧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整日就拿着一方帕子不住地咳嗽。
同两位夫子相熟之后,王初于关心起了李生的身体,听闻是娘胎里面带出来的病无法医治时,王初于眼眸闪了闪,眼泪倏地落了下来。
辞盈用帕子接着泪,李生笑了笑:“小姐等来日再哭。”
“爹爹说府中的人都应该唤我公子。”王初于穿着男式的衣裳,哭哭啼啼地说着:“夫子们在我面前唤唤就算了,莫在爹爹面前漏了陷。”
辞盈摸了摸初于的头,她轻声问:“那如若没有巡抚大人,初于你更想做男子还是女子?”
王初于低下头:“可是没有爹爹就不会有我。”
李生拿起那破洞的扇子,给王初于扇了扇,只扇了两下就又要咳嗽起来,辞盈冷冷看了李生一眼,李生笑了一声停下了装模左右,在这个闷热的夏天,她们无法给小女孩一个答案。
打开一扇关于自由的门,对于年纪尚幼,思维都尚未定性的王初于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辞盈看着王初于,就会想起小姐。
人生而愚昧,有关一些事物长久的探索,定然是很小的时候就有雏形,她是小姐种下的那颗种子,而在小姐心中种下那颗种子的,却是夫人。
已经来了江南三月,辞盈依旧茫然。
她总是会想起那日茹贞的脸,想起那血红的嫁衣和一兜一兜往她衣袖中装的铜钱。她的泪混着茹贞的泪,同那铜钱一起,落入她的衣兜。
她明白,当时只能如此,如若她再不走,长安会成为她和茹贞一起的坟墓。
但......
她来了江南,然后呢?
如若她已经抵达了自由之地,她应当不会如此迷茫。
她依借自身才华,寻了一分差事,每个月可以领足够自己生活的俸禄,所教导的孩童友善,所相处的人们对她恭敬。
但仅此而已。
她望向门外,却不知道怎么想起了安淮的饿殍遍野,这三月安乐湿浸着她的灵魂,她却仍明白,这是一个乱世。
巡抚府的朱门之外,依旧有数不清的尸骨。
皇室熹微,战乱频发,漠北王宇文舒修生养息这些年,迟早会发动一场夺权之战,宇文拂送她走那日展现出来的冷静,若并不像表面那般纨绔,在这乱世也定然会有所动作。
还有很多她不知道的地方,而战争一起,所有的地方都会变成了当初的安淮。彼时无论她在何方,又有何方会是乐土?
......还有谢怀瑾。
皇室同世家之间的关系,那日宫宴之上她跃动的心脏,一是因为谢怀瑾,二却是仰望着许久之后的未来,亦或者并不需要很长的时间。
两方关系中,一方绝对优势地压倒一方,定然是难以长久的。
皇帝如今选择了雌伏,日后呢,此消彼长,斩草未除根,日后定然凭借春风再一次相迎。
各方势力此番乱象之下,会有多少孩童死于这乱世,又会有多少贫苦百姓成为权势的祭品。
每每思及此,辞盈皆毛骨悚然。
史书总是赞叹胜利者,可这乱世,每一方胜利都是被血堆上去的。
痛苦大抵是辞盈不难想到这些,她为之共情,但前路茫茫,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在这天地苍茫之间,她无权无势,她不能像男子一样入仕为官,女子跨越阶级能走的道路她已经走了一遍,谢少夫人,谢夫人,辞盈细问自己在那个位置上能做什么,大抵会比现在能做的多一些,但依旧止于浅薄。
她的一切来自谢怀瑾的恩赏,如若违背了谢怀瑾的心意,她甚至护不下一个名义上的婢女。
权势,身世,性别,一道道枷锁锢着,江南闷热的夏季下着淅沥的雨。
但即便下着雨,闷热一点未减,甚至比往日更闷了些。
在七月最热的几日,辞盈和李生被迫见证了巡抚大人和夫人的一场争吵。
起因是王初于念及八月初三是母亲生辰,想要去城外为母亲祈福一日,但被巡抚大人拒绝了,巡抚大人言王初于上个月交上来的功课不合格,有了两位如此有才学的夫子却毫无长进,不许王初于再贪玩。
王初于委屈地说自己不是贪玩,巡抚大人却不听,只说你母亲不需要你这一日的祈福,把功课做好比什么都重要。
这话被前来看望的巡抚夫人听见了,当即大怒,王初于委屈哭着跑开,一路跑回了自己院子,彼时辞盈和李生正在讨论今日的上课内容。
王初于先跑了回来,随后巡抚大人和巡抚夫人一路吵着赶来。
巡抚夫人将委屈的王初于抱在怀中,也哭了起来:“你若是真的这么想有一个儿子,去寻旁的人生,莫要再糟践我儿。”
巡抚大人一听也怒了:“从小到大,回之吃食用的哪样不是最好的,为她请最好的夫子,气走了几个老夫为她全江南招,所有的权势都为她在铺路,这叫糟践?无知女辈,这世间你去哪里找这么好的糟践?”
巡抚夫人一听也忍不住了:“是,我无知,我只知道我儿不开心,想为自己母亲祈福一日都不得自由,天下没有这般的道理,我儿就是女子,没有你身下那二两玩意,但也是我儿,由不得你这般。”
王初于也来不及委屈了,哭着说:“别吵了,你们别吵了,我错了......我看书就是了,夫子最近说我进步很大,你们别吵了......”
说着,王初于拉住辞盈和李生的手,脸上满是恳求的神色。
小姑娘哭得头发都散开了,眼睛里面满是惊恐,辞盈将人悄然搂在身后,轻声道:“初于最近进步的确很大,前两日随堂做的一首诗很有灵气,我让初于呈给大人了。”
李生也顺着道:“初于小姐的确天资聪颖。”
辞盈垂眸,知道完了。
果然,下一刻巡抚大人暴怒:“谁说她是小姐,夫子,如此口无遮掩我巡抚府怕是容不下你这座大佛。”
王初于立刻哭了起来:“爹爹,爹,不要......”
一旁巡抚夫人怒气冲天:“我们初于就是小姐,以后都给我称小姐,你要赶谁,有我在一日,你休想动夫子们,初于,别怕,大不了我带着你和两位夫子回娘家。”
状况愈演愈烈,辞盈明白接下来已经不适合她听了,将王初于悄然牵了出去。
李生咳嗽着跟在后面,辞盈将王初于交给嬷嬷,冷冷看了李生一眼。
李生咳嗽着追到辞盈身边:“走的这般快,病弱之人都要跟不上了。”
“路都走不动了还知道煽风点火。”辞盈走着,没有停下一分。
说着体弱,但还是步步跟上了,李生无奈道:“总会有这一天的,今日时机正好,由我挑起总好过日有初于挑起来。”
“那你也不该当着初于的面。”辞盈低声道。
李生停了一下:“是在下考虑不周,但世间哪里每次都有正正好的时机,如若这次没抓住,下次可就难了。”
辞盈总觉得李生话里有话,但她现在不喜欢这样的人,转过长廊就走了。
李生遥遥看着辞盈的背影,叹气了一声,唇角却带了些笑。
......实在是一位心软的人。
他望向天色,说阴就阴,一点不讲道理。
风雨欲来,他用帕子捂住嘴,一声又一声咳嗽起来。
后来巡抚大人和巡抚夫人怎么谈好的辞盈也不知道,但到底没有到巡抚夫人带着她们两位夫子一起回娘家的地步。
有婢女将巡抚大人的命令通传了过来,说给他们放半个月的假,俸禄照旧,上次多有得罪,还望两位夫子不要在意。
辞盈询问了一番王初于的情况,听见情况尚好时,心也放下来了些。
她寻巡抚大人要了个会武功的婢女,带上帷幔准备出门去看看,才出门身旁就传来咳嗽声,辞盈看过去,就见书生追了上来:“在下人生地不熟,又恐有贼人恶徒,可否借姑娘婢女一用。”
辞盈翻译了一下,就是要赖着的意思。
她倒也没拒绝,江南她同样孤身一人,到底同这人也算有缘分。
婢女掩唇一笑:“那公子腿脚可要快些,若是今日脚程多让公子害了病,奴和姑娘可担待不起。”
辞盈垂眸一笑。
被取笑,李生也不恼,只摇了摇自己的破扇子:“这自然,在下咳咳......咳虽然,但是追上两位姑娘还是足够的。”
辞盈和婢女对视一眼,都不由快了步子,不一会儿后面就传来李生哀天叹地的呼唤声,三个人渐而走成一排,路上遇见一个小盗贼,婢女手起刀落,匕首横在小贼脖颈边,吓得小贼直接跪了下来。
辞盈赞叹:“女侠好功夫。”
婢女温声一笑,两人身后,李生的脸渐而凝重了起来。但待到辞盈回头,李生又一口气叹过去,看着浑然未觉的辞盈,心想是否该提醒一番,但想了想,又实在觉得没有意义。
前面两个人已经聊了起来,辞盈惊讶地看着婢女纤细的手腕,轻声道:“好厉害!”
婢女将手中匕首收起来:“姑娘可唤奴朱光,奴很小的时候就在武行了,有一个......很厉害的师父,所以奴也很厉害。”
李生眼皮跳了一下,听见辞盈问:“那如何去了巡抚府?”
朱光转了一下匕首:“被巡抚大人雇佣的,专门用来保护姑娘安全。”
辞盈学着朱光转了一下手腕,手上没有匕首都觉得手腕拧住了,朱光没有笑话辞盈,将匕首收入袖中,用手带着辞盈的手腕转动了一遍:“这样,再这样,最后这样转。”
辞盈又试了一下,这下成功了。
朱光轻笑着说:“我师父最先教我的就是用匕首,女子力气普遍会小一些,但由此也更擅长近战,比起用长刀和剑,匕首和暗器更适合我一些。”
李生眼皮直跳。
辞盈应了一声:“那朱光的师父一定很厉害。”
因材施教,能教出朱光这么好的学生,定然是个厉害人物。
朱光嘴角有一分得意,听见辞盈的夸赞之后开心地又表演了几下:“我师父的确很厉害。”
李光已经不忍直视,拿着帕子咳嗽了起来。
辞盈见他咳得太厉害,到底还是有些关心,停下来问:“需要休息一会吗?”
朱光淡淡看了李生一眼,李生手指遥遥指了指茶楼:“休息一会吧,两位姑娘请。”
三个人选了一间包房,江南昨日下了雨,入夜时变大,终于将那股潮湿闷热味洗去了一些,辞盈推开窗,清风拂来。
高台上的说书人正说着十几年前那一场奠定天下局势的苏墓之站。
“要说那苏家,原是依附于王家,苏家主母更是来源了王氏一脉旁支,借由王家跃升长安世家之一,可王家势颓之际,苏家竟投向彼时与王家势不两立的谢家,多番出卖,最后谢家取得了苏墓之战的胜利。”
朱光斟了一杯茶递给辞盈。
见辞盈发呆,不由出声:“姑娘。”
辞盈回神,接过茶水说了一声:“多谢。”
李生用扇子敲了敲面前空荡的一块,却被朱光无视,李生不由无奈咳嗽两声,转而看向辞盈:“巡抚大人曾是王家的人,为了讨巡抚大人欢心,说书人说的多有偏颇。当年王家旁支二女先后嫁入苏家,皆惨死,王家盛怒,以苏家为饵投入苏墓大战之中,苏家奄奄一息,只能寻到谢家以求庇护。”
辞盈轻声道:“你又是哪里听来的传言?”
少女眼神灼灼,烫得李生放下了手中的茶水。
李生这才想起,他初次同她见面时,言说自己上长安原是寻亲的,若是寻亲,如何了解这般密辛。
朱光在一旁看戏,李生叹口气,看得出他百般破绽,怎看不透身边这个朱光哪里能是江南武行养出来的护卫。
李生讪讪一笑:“从长安的书馆听的......谢家独大,想来说书人也是偏向谢家。”
辞盈“哼”了一声,懒得同李生计较。
她重新看向台上,听着说书人将事情蔓延到十多年后:“如今那苏家女入宫,只是一小小妃嫔,苏家新一代青黄不接,唯有的一位少年将军前几年死于战场上,也是当年背叛害得王家主数百人惨死的后果。”
李生咳嗽了几声,索性也不装了:“哪里有那么多,死的都是下面的兵士,算过来最多也就二十来人,主脉只死了一个,其他全是旁支的。”
辞盈手轻摩挲了一下茶杯,其中的茶水已经冷了,好奇道:“这也是李夫子从长安书馆中听闻的吗?”
朱光笑了一声,衣袖中的匕首翻了翻。
李生“咳咳”了两声:“是、也是。”
辞盈思索着,心里却只想到苏雪柔。
传闻中她为生母祈福,其生母定然是李生口中那两位王氏旁支女子之一,又想起谢怀瑾对苏雪柔的态度,小碗同她说的那些流传甚广的两人青梅竹马天作之合的流言,大抵都是假的。
辞盈不想想起谢怀瑾,但桩桩件件的确离不开谢怀瑾。
苏雪柔当初到底想同她说什么,她手中到底有什么她要的东西,以至于苏雪柔觉得她可以为此放弃谢家未来主母的位置......
辞盈原本以为是卫然和夫人的事情,但现在想来,应该不是。
苏雪柔就算知晓卫然和夫人的事情,如何会觉得这件事情能让她生出离开谢怀瑾的想法。
辞盈又想起她和苏雪柔的初见,上巳节时,她和谢怀瑾在大街上碰见苏雪柔,苏雪柔故意同谢怀瑾亲密,惹她生气猜疑,苏雪柔的目的是为了离间她和谢怀瑾的关系。
如若苏雪柔知晓的事情是和谢怀瑾有关,会让她生出来离开谢怀瑾的想法的话,她一定不会那么支吾犹豫,那......竟然是和谢怀瑾没有关的消息。
和谢怀瑾无关,能牵动她的心神,就是同她有关。
辞盈垂下眸,将茶水一杯全部喝下去,她想不出她身上能有什么特别的消息。
李生又咳嗽了起来,辞盈揉了揉额角。
两个人对视间,朱光指着不远处:“姑娘,那儿有陶泥小人。”
辞盈一下子移开眼神,随着朱光的手看了过去,李生无奈地看了朱光一眼,朱光吐了吐舌头,然后比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李生的眼神淡了下来,朱光,烛光,烛。
谢家长公子,也就是如今的谢家家主谢怀瑾手下的暗卫中,只有排序第三的烛三是女子,传闻......她十二岁时一人屠了暗卫营近半数的暗卫,是谢怀瑾手下最有名的杀器之一。
而她口中的师父,是一直如鬼魅一般随在谢怀瑾身边的,常年一身黑色锦袍的墨愉。
李生看着前方躬身挑选陶泥小人的两个女子,多少有些割裂。
一个谢家暗卫,一个谢家夫人,他这想不被谢家找到都难。
但......天下悠悠,他又能逃到哪里去?
李生上前,也同她们一起挑起陶人来。
辞盈跳了一个坐轮椅的小姑娘,朱光挑了一个冷酷的暗卫,李生挑了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
几人付完钱后,天色就黑了。
朱光建议,她们去酒楼吃一顿。
李生捏着手中的老虎,不乏意味地说:“朱光姑娘很是阔绰。”
辞盈轻瞥了李光一眼:“无事,我请客。”
朱光立刻挽上辞盈手臂:“那姑娘只能请我的,我想想,我要吃红烧肘子,烧鹅,珍珠丸......”
李生:“......太多了些。”
朱光:“你可以不吃,店家看了你估计都不想招待,吃出点什么事情可真是天下第一可怜店家了。”
辞盈拉了朱光一下,朱光止住了嘴,笑吟吟地又报起了菜名。
李生好气又好笑,最后坐下来和两人一起吃红烧肘子,烧鹅,珍珠丸子,蟹黄包子,清蒸闸蟹......
之后,辞盈和朱光一起去拜访了江南的武行,让她意外的是,武行中女子并不少,朱光看出她的诧异,解释道:“以前大多数武行中都是男子的,但是男子在后宅的确不便,一些富贵人家的夫人和小姐比起男护卫,更青睐于女护卫一些,为此甚至愿意付更高的报酬,所以武行就渐渐有女护卫了。”
“我带姑娘来的这几家,大多是招待巡抚府那样的客人,所以女护卫数量并不算少。”朱光推开门。
辞盈思索着,后面几日没有再出门。
这几日的所见所闻让她有了一丝灵感,有什么东西从脑子中飘过好像快被抓住了,辞盈提笔在纸上写了起来,越写越蹙眉,后来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却很快又蹙了起来。
巡抚府要举办宴会的消息是日暮时传来的,彼时辞盈正整理了一部分适才脑中浮过的想法,想着法子时就听见婢女敲响了门。
她将东西收起来放到盒子里,起身打开门。
是之前给她送过饭的婢女,笑着说:“大人说过两日府上要举办一场宴会,邀请女夫子陪同小公子一同出席。”
说到了王初于,辞盈不太好拒绝,她轻声问:“请问是什么样的宴会?”
婢女笑着道:“是为夫人生辰举办的宴会,每年都有的,会邀请很多人,女夫子无需担忧。”
听见是生辰宴,辞盈也笑了笑:“那我要为夫人准备*一份生辰礼。”
婢女凑近些,小声说:“姑娘别送珍珠类的饰品就好,其他都好,唯唯这个不行。”
辞盈应下,也没细究为什么。
婢女笑着退下了。
李生同样接到了消息,关上门之后,李生咳嗽了两声。
他叹口气,提笔写下一封书,派人送了出去。
......
宴会上。
辞盈和李生坐在王初于左右,几日不见,王初于比从前又沉闷了些。
宴会上人多嘴杂,辞盈不好开口问怎么了,只能轻声同王初于谈着一些不相干的事情。王初于兴致不高,看见辞盈眼泪都要落下来了,辞盈看向李生,李生忙从怀里掏出了一方新的帕子。
辞盈低声道:“娘亲生辰宴就算开心也不要落泪呀。”
王初于点点头,低下红红的眼睛。
李生看不下去,咳嗽着说:“不行就哭吧。”
辞盈瞪了李生一眼,李生唇角淡淡一笑。
王初于不喜宴会,故而他们所在的地方比较隐蔽,距离主座有些距离。辞盈和李生一直注意着王初于的情绪,也没有环视四周。朱光在她们身后,转了转衣袖中的匕首,遥遥看向一人时,眼睛亮了起来。
主座下,只见一青年身着柔白的雪衣,端起案几上的酒盏,淡薄的唇轻轻点了一口,遥遥地看向三人聚成一团的那处。
来江南之前,谢怀瑾去见了茹贞。
茹贞恨着一双眼望向他,若不是有人在身后拦住,整个人一副要冲上来拳打脚踢的模样。
谢怀瑾坐在椅子上,手中拿着茶盏,打量了一下粗陋的房中摆设。
是谢府给下人住的瓦房,也就是从前茹贞小时候同父母住的那种,他轻声道:“管家说,从前你同父母一起住在这里。”
茹贞咬着牙,但是挣脱不开后面的人,也明白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拿谢怀瑾怎么办,转过头不理会面前的青年。
但谢怀瑾淡漠的声音还是飘入她的耳朵。
“辞盈很在乎你。”
茹贞身体瑟缩起来,根本听不得辞盈的名字。
青年用手帕包着抬起她的手腕,用白帕子覆盖住上面的血痕:“所以在她回来之前,先活下去吧。”
茹贞顿时爆发了:“关你什么事,你不许去找辞盈,谢怀瑾,你就放过辞盈不行吗?”
放过。
这是一个很莫名奇怪的词。
谢怀瑾并没有想到以后会无数次从辞盈口中听到这个词,哀怒的,愤慨的,甚至绝望的。
但现在还没有,现在这个词出现在面前这个婢女口中。
谢怀瑾对茹贞的印象停留在卷宗上的三页纸,她多次背叛辞盈,欺|诈|哄|骗宇文拂,最后惹得辞盈离开长安。
他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何辞盈会因为这个婢女逃离他身边,就像当初他不明白辞盈为什么因为另一个婢女同他生疏一样。
他也不能理解茹贞此时的愤怒。
谢怀瑾眉眼很淡,对上茹贞燃烧着愤怒和怨恨的眼。
他走到窗前,洁白修长的手指推开瓦房同样简陋的窗,如若不是同辞盈有关,他一辈子也不会踏入这种地方一步。
他侧身,重新看向茹贞:“我一直不明白,我到底对我妻子做了什么?”
“在你口中,我似乎......罄竹难书,罪大恶极。”谢怀瑾细数着茹贞没有说出来的话,风轻柔地吹起青年雪白的衣角,他的声音同样温和,眼眸中却带着淡淡的压迫。
茹贞颤抖着:“你......你......”
谢怀瑾很安静地等着,但良久之后茹贞也没有说出一件。
青年有一双漂亮的凤眼,修长如玉的手指点了点窗台上不知何时落的花:“我既没有像那个婢女一样给辞盈下药,也没有像你一样几番背叛辞盈,我爱护我的妻子,给她作为一个主母全部的尊重。”
说到这里,谢怀瑾回身淡淡地看向茹贞。
茹贞被人按着手,眼眸颤动起来,深寒的涩意从她的心间划过,她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惊恐替代愤怒在眼中盛放。
比起谢怀瑾,茹贞宁愿面对宇文拂。
起码宇文拂,她能明白他的愤怒,他的喜悦,他的不快,但谢怀瑾的话语间没有一丝为自己开脱的意思,他合情合理地觉得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茹贞闭上眼,心中只念着。
辞盈,逃......
*
宴会之上。
谢怀瑾遥遥看向自己的妻子,很轻地笑了一声。
墨愉听见青年唤自己的名字,他俯下身,耳边传来青年温和的声音:“他们看上去是不是很像一家三口。”
墨愉身体一僵,身旁青年甚至还在轻笑:“温柔却不管事的父亲,严厉却心软的母亲,哭泣长不大的孩子......”
青年眉眼中带着笑,但很快疏于平淡,酒液染湿浅薄颜色的唇,洁白修长的手指缓慢地环住青绿的酒杯,他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转身离开了宴会。
不远处,朱光“啧”了一声,辞盈问怎么了,朱光笑着说:“今日晚上要下雨,姑娘记得关好窗户,不对,门和窗户一起关上吧。可要安神汤,奴去为姑娘端一碗,晚上能睡好些。”
辞盈婉拒了朱光的好意,看了看晴朗的夜空,轻声道:“会下雨吗?”
李生跟着看了看:“应当不会吧,早晨我看了石阶下的蚂蚁,他们并没有搬家的样子。”
王初于打了个哈欠,辞盈摸了摸她的头:“回去睡吧,明日我们为你先温习一遍前面的诗文。”
王初于点了点头,同两位夫子告别。
辞盈本来也不想参加宴会,王初于回去了,她自然也起身,起身之后遥遥看了一眼高处的主座,发现巡抚大人竟不知何时也已经离席了,只剩夫人一人在上面应酬,下面还有一方位置也是全空着的,但剩下的人都还很热闹。
的确如婢女所言,邀请了很多人。
那时辞盈没有想到,这些人里会有谢怀瑾。
临睡前,她想起朱光的嘱托,看了眼星空之后关上了窗,门也照例锁上了。
后半夜的时候,谢怀瑾坐在辞盈床边。
他眼眸很淡地看着辞盈,手很轻地拂过少女身上的薄被,朱光传来的消息上写的一条条关于辞盈的事情在他脑中闪过。
夫人今日淋了雨,生了风寒,嗓子变了声音。
夫人今天喝了两次水,可能天气太热了,没有什么胃口。
夫人在梦中念了一次公子的名字。
夫人做了噩梦。
夫人同李生今日讲了四十二句话。
夫人今天因为巡抚家孩童的胡言笑了三次。
夫人不是很开心,不知道为什么。
夫人开心了一些,不知道为什么。
夫人在梦中念了公子的名字,一次,在梦中念了二小姐的名字,七次,在梦中念了茹贞的名字,九次。
夫人不开心。
一直到天稍亮时,青年才离开。
梦中的辞盈又唤着谁的名字,谢怀瑾没有听清,案几上摆着几卷书,他走过去借着微亮的天色看了看,多是些小儿启蒙的,他翻了翻,发现辞盈好像在编书。
他回身看了辞盈一眼,坐在桌前,眼中浮现朱光没有记录下来的一些辞盈的日常。
夜深时,少女俯身在书案前,将纸张揉了又展开,想了想将一部分东西划掉,沉思半晌后又写下来。
窗户平日应当是不关的,内角有一层浅浅的灰,只有中间那一处很干净,应该是少女经常倚在上面,看星星,看月亮,或者看着远方。
谢怀瑾用指尖擦了一下上面的灰尘,随后又用帕子将手指擦拭了一遍,他回身望了一眼床上熟睡的少女,起身离开。
墨愉问:“不直接带夫人回去吗?”
破晓时分,天光黯淡,一切朦胧得恍若蒙了一层雨雾,青年一身素白的衣裳长身玉立于台阶上,白玉一般的手指清淡地拾起肩上的花,声音平淡:“墨愉,江南同长安可有哪里不同?”
“无。”墨愉猜不透青年的意思。
谢怀瑾本也只是随口问问,他轻声笑道:“茹贞将这里称为辞盈的自由之地,这些年江南的确躲过了许多祸乱,小时候素薇也常吵着要来江南,不过后来便不吵了。”
墨愉无声补充道:“二小姐想来是因为当年夫人同卫然私奔被抓的地方就是江南。”
谢怀瑾温声道:“让烛一和烛二回长安,漠北的人继续留着,将当年王家和苏家的事情派人传到宫中,让那位苏小姐明白她一直针对错了人。”
“是。”墨愉从不质疑。
哪怕谢怀瑾下的是一个这世间谁也不能理解的命令。
苏家当年接连死了两位来自王家旁支的主母,自然不是巧合,当年的世家哪里有人手上是干净的,王家是,苏家是,谢家亦然。消息传入宫中,一心为母报仇的苏家小姐又要将长安闹翻了。
“走吧。”青年脸上无波无澜,适才的笑意似是虚假的面具一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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