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辞盈一行人一路上没有敢停下。

马车行至半夜时,睡着辞盈怀中的谢然突然惊醒,辞盈一把抱住发颤的人,温柔着声音道:“没事了,没事,阿然,睡吧......”

曾经年少时,澧山书院四下无人的角落,谢然同辞盈讲起她的娘亲,记忆中那是谢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提起娘亲:“岭南天热,爹爹的一点俸禄全都捐出去了,娘亲是生了热病生生熬死的,娘亲她......她是一个很温柔的人,眼睛很温柔,手很温柔,还在的时候在弟弟和我之间总会维护我一些,会唤我‘阿然’、‘阿然’......”

“阿然,阿然。”辞盈温声唤着,搂紧怀中的人,谢然的身体渐而放松,在梦中很快沁出泪珠。

李生默然看着,出声吩咐外面的马夫慢一些。

地图被摊开在辞盈身前的案几上,上面许多地方都已经都划掉,只剩下寥寥几处。辞盈将怀中的荷包拿出来,这一次基本上将她们的银钱全都花完了。

但不得不花,本来造身份从县衙手中抢人就是在赌,能做像一点就要像一点,若舍不得,她们全搭进去也有可能。

辞盈思虑着,眼睛看向了安淮和江南。

两年前她令泠霜在安淮大量购置了田产和宅子,她们现今的情况其实最好的去处就是安淮,没有长安和江南那么招摇,经过两年前的水阁惨案后,安淮官员换了一批,有先例在前,如今也是民生安乐。

......但。

辞盈脸上浮现一丝犹豫,她不能赌,还是不能赌。

珍珠簪在县衙面前亮了出来,消息传到谢怀瑾耳中,他调查她一路行径自然能猜到她要去何处。

辞盈蹙眉看着地图,又看向昏睡的谢然,眼神停在谢然翻滚的伤疤上。她握住谢然的手,吩咐马夫:“掉头。”

“不去安淮了吗?”李生问。

辞盈摇头,沉着道:“不能去。”

“那我们去哪?”李生叫停了马夫,半晌之后听见辞盈说:“去岭南。”

李生没有迟疑,上去吩咐马夫。

隔日,谢然醒后,辞盈将他们决定去岭南的消息告诉谢然,谢然从辞盈怀中起来,轻声道:“那边气候不是很好,一年四季都是闷热潮湿的,若是去游玩尚可,久居可能不太合适。”

辞盈轻声道:“不久居,等到谢怀瑾派去安淮的人散去,我们就去安淮,只是这段时间可能要苦一些了,我手上的玉镯还能换些银子,我们节省一些。”

李生咳嗽着,这个事情上他没有发言权,见辞盈为银子发愁,忙将自己的扇子也放到案几上,也就是辞盈赠他的那一把:“这个也还能换一些。”

辞盈轻声道:“拿回去吧,这东西出了铺子就不值什么钱了。”

一旁的谢然迟疑道:“我们去岭南的话,等到了岭南,银钱我尚有一些......”

这时候两个人都没有意识到谢然为何有些迟疑。

直到——

半月后,她们到了岭南。

乌黑的山沟里,辞盈拿着一把同她人一般高的铲子,按照谢然的吩咐闷声挖着面前泥土。

月光阴冷地洒下来,风凄凄地吹过,李生打了个寒颤,谢然不好意思地说:“再挖深一些,应当快了,不用怕,里面没东西......是我当年偷偷为自己挖的,只埋了些钱财首饰。”

青石板作墓碑,映着凄惨的月光,伴随着吭哧的挖土声,铁锹终于碰到一个木质的东西,辞盈也顾不得形象,坐下来用手扒着剩的不多的土。

谢然不忍心想上去帮忙,被李生拉住,病弱的书生被风吹得咳嗽声就没有停过:“小姐先把身体休养好,咳......”

一刻钟后,辞盈将里面整齐摆放的东西都拿出来,睁大了眼睛。

......很多。

全是银票,一张一百两,还有几张上千两的,她手上这一叠大抵有上万两。辞盈将东西装束好,递给谢然,谢然不要,示意辞盈收下。

辞盈哪里能收,将上面的土吹干净放到谢然手中。

谢然只能收下。

回去的马车上,谢然谈起这些银钱的来历:“是我娘亲留给我的,最开始是娘亲嫁过来的嫁妆,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娘亲就将给我准备的嫁妆换成了银钱,娘亲死后才交到我手中。”

谢然从里面拿出一千两,递给辞盈:“辞盈,这些你先收下,狱卒把我压去见你的时候说了,你给了县衙五百两,加上那些衣服首饰,一千两差不多。”

然后谢然又拿了一张一千两,递给李生,行了个礼:“辞盈相救我,是因为我们是朋友,但麻烦李公子了,这些钱当做我的答谢,还望公子不要推辞。”

李生要摆手拒绝,谢然就认真地看着两个人说:“若是我娘亲知道,两千两可以救下女儿一条命,她一定很开心。”

辞盈不开心,她心疼地看着谢然。

她远比李生明白谢然的意思,当年谢然的娘亲是因为得了热病没钱医治身亡的,她从前未曾想到,为什么娘亲没钱治病身亡的谢然随随便便就能借她一百两......

不是因为没钱。

只是因为谢然的娘亲只是不想活了,所以手上有上万两都不愿拿出一些治病,将银钱全部留给了女儿。

谢然颇有些不好意思:“娘亲死后,奶妈将这些钱交给我,我哪里肯用,就给自己立了一个坟墓,将东西都埋了进去,那时也未曾想到,有一日有能用上的一天。”

辞盈将银钱收下,示意李生也收下,轻声笑着说:“那伯母一定很开心,都来岭南了,要回去看看伯母吗?”

谢然眉眼都喜悦了起来:“可以吗?”

李生不动声色看了一眼辞盈,岭南从来不在他们从前的计划中,让谢然去祭拜死了多年未曾祭拜的母亲,这才是辞盈一开始的目的吧。

辞盈弯起眸:“当然可以,我也没有见过伯母,不知道伯母喜欢什么,我们明日准备一下,后天就去。”

谢然低下头思索:“喜欢花,特别是鲜艳的颜色的,然后喜欢甜酒和甜口的点心......”

辞盈认真听着,时不时点头。

谢然说着说着突然哽咽,看着辞盈哭,又看着辞盈笑。

晚间时候,谢然睡了。

李生推开门,发现辞盈在院子中看月亮。

李生咳嗽着坐下,轻声道:“在想什么?”

辞盈看了一眼屋内,声音也很轻:“在想阿然真的很坚强,你没有见过以前的她......”

辞盈不知道怎么和李生分享一个人的美好,她久久地望着月亮,轻声道:“李生,你看月亮。”

李生也看向月亮,没有再说话。

岭南的月亮很圆,又或许只是刚好到了圆的这一天,而这一天他们恰好在岭南。月光下,辞盈轻声哼起了小时候夫人为她们哼的曲子。

辞盈看着月亮,李生缓慢地望向辞盈。

岭南爱下雨,十日里有八日都是闷湿的天气,还有两日是细密燥热的雨。明明已经十一月了,夜晚的风也没有一点凉爽的意思。

夜深回到房间之时,辞盈突然开始心悸。

*

墨愉很快将查到的泠霜和泠月的踪迹报给了谢怀瑾。

书案前,青年翻阅着,眼眸停在一处。

墨愉问:“公子,我已经派人去了安淮,将各个城门入口把守了起来,只要一有夫人的消息,我们在城中的人就会立刻得到消息。”

安淮甚至不用特意安排人,水阁惨案后,安淮新上任的官员一大部分都同谢家有渊源,说是谢家出去的也不为过。

烛火投下淡淡的影,灯火葳蕤间,青年将卷宗闭了起来。

他垂上眸,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之后拿起了一颗白棋。

青年的声音很淡,抬眸望向前方的墨愉:“你觉得她会去安淮?”

墨愉点头:“泠霜很久之前在安淮购置了大量田产和宅子,若夫人不想被发现,安淮是一个好的去处。”

谢怀瑾没有说话,手中的白棋很缓慢地放在地质图的一侧。

墨愉望去,蹙眉。

岭南多是流放之地,夫人为何要去此处?

谢怀瑾淡声道:“谢然之父从青州调往长安之前在岭南一带任职。”

墨愉眼眸犀利了一瞬:“我带人去。”

青年出声阻止了他,摩挲了一下手上的白玉扳指,温声道:“已经迟了。”

墨愉不解,听见谢怀瑾温声笑道:“不会久留,去岭南一是为了安置谢然,二是为了避开追查的人,等安淮追查的风声过去,再动身去安淮。”

“那我带人提前去安淮准备。”墨愉起身。

青年抬眸,定定看着墨愉。

墨愉手捏紧了些,垂直跪下:“公子吩咐。”

谢怀瑾也不是要同墨愉计较,将地质图递给墨愉之后,转身出了书房。

墨愉看去,适才公子说的安淮,可这地图之上圈起来的却是江南。墨愉向不远处的人影看去,青年站在窗前,望着十一月从天而落的雨,温声道:“去准备吧,两日后我们去江南。”

像是明白墨愉心中所想,谢怀瑾声音温柔:“她也该玩够了。”

......

辞盈的确准备去江南。

安淮是一个好选择,但是水阁惨案的始末在她脑中倒映一遍后,她觉得去安淮和自投罗网没有区别。

如若墨愉在,大抵会讶异。

即便他知晓公子一向将人心算的很准,但准确到这个地步的确让人心底生寒。

辞盈握住谢然的手,她让李生先出去,将这几年发生的事情寥寥同谢然讲了一遍,谢然捏紧辞盈的手,像是明白辞盈下一步要说什么。

辞盈眼神温柔:“我不愿连累你,或许我明天就会被谢怀瑾的人寻到,如若害的你和茹贞一样......我,我思虑了很久,觉得留在岭南或许对你而言是最好的,岭南有谢大人从前的部下。”

辞盈按住谢然的手:“我知你不愿,但是阿然,你我都明白,乌乡这样地方无法完成你我的理想,或许寻一个地方我们能躲起来,但是躲一辈子,阿然,我不愿。”

辞盈的严重灼着光热,或许还有些许怨恨。

这一路上她看了许多,观望了许多,也就更加明白,她所想要做的事情需要如何富沃的一片土壤。

安淮或许能是她的喘息之地,却仍旧无法替她实现她心中所想。

谢然紧紧握住辞盈的手:“我去帮你,辞盈。”

在辞盈略带诧异的目光中,那个曾经的谢然似乎一点一点在复苏,她紧紧握住辞盈的手:“辞盈,我不怕,在大牢中我没有怕过,将自己的脸划的稀烂我也没有后悔过,我也相信世界上一定存在一个‘乌乡’。”

谢然眼中含了泪,明明她才是满身狼狈的那个,眼中却全是对眼前人的心疼:“辞盈,我不想你总是孤身一人,没关系,怎么样都没关系。我想和辞盈一起养很多小鸭子,看着他们长成大鸭子,然后我抓一只给辞盈熬汤喝。”

辞盈从这话语中寻到一丝熟悉感,笑了两声眼泪却又流下了。

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谁对她说这种话了。

谢然将辞盈抱住,轻声说着:“没事,辞盈,我陪着你,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辞盈良久没有说话,但到底也没有拒绝了。

她要做的事情,需要回到江南。

接下来的几日,她派人伪造了许多她去往江南的踪迹,也伪造了很少一部分去往淮安的,她给泠霜和泠月写了信,让她们先去淮安,然后安排了一系列的事情。

她尽力伪装者,甚至让死侍带着马夫跑了一趟淮安,她则乔装打扮,暗中同谢然回了江南

一切按照她的计划进行。

......

一个月后,茶楼上。

包间里面,辞盈褪下了头上的帷幔,将一份书稿拿了出来。

“我草草整理了一下,你们先看看。”辞盈有些忐忑地将手稿递给李生和谢然两个人。

这一月李生混迹于各大茶坊,病弱模样,挥金如土,文采斐然,已经成为各个茶坊的常客,听闻李生最近要出书,江南各地的读书人都翘首以盼。

李生缓慢地褪下脸上的面具,低声咳嗽了起来,偷偷用帕子将那一抹红藏起来。

易容的灵感还是来源于朱光,李生有一日同辞盈提起“朱光就是烛三”后,辞盈就想到她其实见过烛三,只是烛三大抵是改变了自己的样貌,烛三可以,她们花钱从民间请人,也一样可以。

有易容的法子,计划就会又顺利一些。

科举盛行,文臣为尊,有才华的学子到哪里都被尊重敬仰。

很久之前辞盈就有了这个想法。

天下向来只有读书人说话的份,而读书人又都是男子,于是就如谢然曾经信中所言,这天下文章好的大多都是男子。

澧山书院反而是少数,其中大多是谢家子弟,所以谢家子女无论男女学识出众者都能在红榜上有一席之地,曾经小姐接连多次夺得榜首,下面的人无不敢不服。

但其他书院不是的。

现下的大部分书院,无论是长安还是江南,都不招收女子。

书院不招收,无法报名科举,才女之名更多的成为一个噱头,成为日后谈婚论嫁的添头。

故而一代一代,文章好出名的总是男子。

可真的是这样吗?

辞盈觉得不是,在澧山书院,她见识过很多一样很厉害的女子,也能同男子一般写出脍炙人口的文章,在红榜上一样可以压过那些被誉为神童的男子。

那为什么不可以?

如若她和小姐可以,如若澧山书院的一部分女子可以,天下的女子为何不行?

为何那些偷盗女子诗文的男子总是能够获得美名,然后成为千百年来压住女子才华的一笔。

辞盈想改变这个现状。

要如何改变,辞盈思虑了许久,在这一路的旅途下来,终于生出了一个完备的计划。

她最开始是同李生商量的,由她写书,再冠以男子之名,待到书流传甚广广受好评之际,再剖出这些诗文的作者原是女子。

当然这时候第一步。

李生思虑良久后,认为辞盈可以换一种更容易引起舆论的方式。

那时灯火下,李生翻着辞盈写下的一部分手稿,眼里流露出由衷的赞叹,随后笑着说:“辞盈,褪去身份太平淡了,你想引起更大的讨论流传更广甚至为天下女子要出一条生路的话,就不能这么温和。”

在辞盈的目光中,李生一字一句道:“辞盈,我是一个男子,我偷盗了你的诗文,我借着你的诗文......扬名书坊,扬名江南,被所有学子追捧,但有一日,他们发现,这些诗文并非出自我之手,而是一个女子创作的,被所有人咳、咳......追捧的公子只是一个小偷、盗贼......”

辞盈的手停住,一旁的谢然补充:“那可以再加一些......书生都喜闻乐见的。”

两个人一齐看向谢然。

谢然笑着说:“辞盈,富家小姐,李生,贫穷书生,贫穷书生引诱......”

李生被水呛住,谢然却还在说:“贫穷书生引诱了富家小姐,就凭借着一副俊俏的容貌,不仅得了美人、钱财,还偷盗了小姐写的诗文,唉......里面有一些还是小姐对书生示爱的。”

李生止住咳嗽,望向辞盈。

辞盈的手紧紧按着诗词,轻声道:“你们让我想想。”

李生仔细思索了一番,看向谢然:“谢小姐聪明。”

谢然挑眉:“你也不赖。”

李生的版本是不温和,谢然的版本却是......

辞盈思虑着,手一点一点敲在手稿上,迟疑道:“.....那我再写几篇示爱的,嗯,我去写,需要一段时间。”

谢然藏起手中的话本子,不住点头。

虽然诗文这方面她远不如辞盈和李生,但是别的方面,她略知一二。

今日辞盈拿来的便是一些示爱的诗文。

李生和谢然翻阅着,辞盈摸着自己的脸,感觉热热的,她望向茶楼下,风吹起少女额头两边的头发。

谢然恰好看完了一篇,想要同辞盈交流一下时,就看见一旁的李生安静地看着辞盈。

谢然的心不知道怎么跳了一声,她垂下头,当做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

辞盈转回头时,李生已经移开目光了。

谢然看了看辞盈,觉得自己的脸也有些热,她猛地喝了一口冰冷的茶水,却还是有些褪不下热意。

可能目睹一场喜欢,也会让人脸红吧。

辞盈给谢然倒了水,谢然说了一声:“谢谢。”两个人都没有看见一旁的李生,眉心微蹙了一下。

“如何?”辞盈问。她没有怎么写过这方面的,所以实在不知道自己写的怎么样。

谢然又喝了一杯茶,如实说:“写的很好,对吧李生。”

李生却有些沉默,谢然不自信了,辞盈也有些。

良久之后,两个人听见李生温柔说:“嗯,写的很好。”

两个人松了口气,辞盈整理着桌上的手稿,几个人商量起了进度,辞盈:“第三篇可以放出去了,等到......等到第五日的时候,你再现身。”

李生看着辞盈,良久之后说了声“好”。

回去的路上,辞盈问谢然:“李生怎么了?”

谢然摇头,只说:“男人心,海底针。”

辞盈笑起来,谢然牵着辞盈的手,轻声道:“如果从我的视角,今日的这几篇诗文比从前的还要好上一些,辞盈,其实......”

辞盈看向谢然,谢然迟疑了许久还是说道:“风头太盛,你迟早会被谢公子找到,名声越大,你被找到的概率越大,谢家......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些,辞盈,我不是怕......只是,辞盈......”

谢然的眼神中满是担忧,犹豫了好几次,话还是没有说完。

那些未散去的笑容和喜悦还浮在两个人的身上,内里的沉默却一点点透出来,像是她们去岭南那几日,下的一场又一场闷湿的雨,明明很细,很轻,却浮着十一月都散不去的热,化进人骨子里。

辞盈其实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谢怀瑾的名字了。

她当然也没有忘记。

她只是会看着天边的月亮,看一眼,写一句,那些被谢然夸赞的诗文,是她看着月亮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

她有些茫然,逃亡的那些路上其实一直也有些。

她能逃一辈子吗?

【作者有话说】

好了明天狗子就找过来了[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