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日子就这样过,辞盈每日晚膳会同谢怀瑾一起用,偶尔会提前一天点自己明日想吃的膳食,除此之外两个人的交集并不算多。

谢府的大部分事物交到了辞盈手上,比从前多上许多,一些从前她不曾涉及过的领域这段时间也全都交到了她的手上。

她总是有些怕做错,思来想去,还是偶尔敲开了谢怀瑾书房的门。

青年总是温身对她说:“错了也没关系,惹出天大的乱子也还有我。”

辞盈第一次听见时沉默了良久,在谢怀瑾抬手抚摸她头顶的时候,她轻声道:“有关系,谢怀瑾。”

“嗯?”谢怀瑾看向辞盈。

明明才过去几个月,谢怀瑾却觉得辞盈长大了不少,那些偶尔掺杂的任性背后,是难以言说的沉默。

她抬起眸,将桌上的账本拿回来:“东街的铺子倒闭了,其中的管事会被问责,店小二会失去生活来源,府中的确能用银子直接填了窟窿,但总会有些填不到的地方。”

谢怀瑾沉了一声,淡声道:“辞盈,将这些事物交给你,并不是要你去全然负担这些人的命运。”

辞盈看了谢怀瑾许久,坚持摇头:“不是我要去负担谁的命运,而是如若因为我的过失导致旁人被问责,我不能接受,我只是有些看不懂这一部分,你寻个看得懂的人教我就好。”

“不是来请教我的吗?”谢怀瑾看着明显生闷气的辞盈,轻轻摩挲了一下指腹。

辞盈将账本抱紧:“不想请教你了。”

于是她就“被迫”请教了谢怀瑾。

青年将她按在凳子上,翻开账本,从第一个微小的错误开始讲起。

辞盈认真听着,偶尔询问两句,听谢怀瑾三言两语点清,举一反三追问又被青年即刻解答时,辞盈觉得抛开一切不谈谢怀瑾其实是一个还不错的夫子。

年少小姐还未逝世时,辞盈就曾拜读过谢怀瑾的诗文。

四个字来从容——才华横溢,擅诗文的人只看一眼,就能明白当时澧山书院里所有学子对谢怀瑾的疯狂追求。

与其才华相较起来,权势地位甚是其次。

辞盈难以否认哪怕是现在,她都惊艳于谢怀瑾于诗文中展现出来的片面灵魂,即便她相触到这个人,明白一切不过水月镜花,也仍旧会有片刻的恍惚。

外人的惋惜常传到她耳中,谢怀瑾自几年前高中探花后,就再没有提笔过,她从前也对此存有疑虑,但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她都没有开口相问的身份。

辞盈开始真正意义上变得很忙,病气还未全部散去,就被一堆的事务压垮了下去。就这样又过了半月,辞盈实在撑不下去之时,一个年少有过几面之缘的人被烛二送到了她的房中。

春华躬身跪下,几年过去,她其实也到了出府的年纪。当年给她们承诺的老太太早已死于不知哪一个无人问晓的清晨,春桃攀上了三小姐随之过去,她一直留在府中熬着年纪。

辞盈很明显也认出了春华,她始终记得微末之时春华曾给予的一分善意,见到春华下跪立马将人扶了起来。

“公子派我来为夫人处理府中细末的事情。”春华小心地看着面前的夫人,年岁已改,面前的女子却好像没有太大的变化。

辞盈询问着:“老太太还在时,府中哪些事情是你负责的?”

春华一一道来,辞盈思虑片刻,唤来另一个婢女,吩咐道:“你这段时间一直跟着我,现在带春华去熟悉熟悉流程。”

说着,辞盈从怀中拿出一枚玉佩交给春华:“如若有事,就拿着这枚玉佩去寻管家,再有事就带着管家来寻我。”

虽有了春华,辞盈身上的事情却还是很多。

每日忙到深夜时,她都没有时间去部署江南那边的事情了。

辞盈明白这样下去不行,半夜三更还在处理府中事务时,她不由怀疑这是谢怀瑾故意的,咬牙切齿几番后,她看见春华交上来的册子,手中的笔顿了顿。

想了想,她提笔给泠月和泠霜写了一封信。

她回来长安之后,就和两个人重新联络上了,两个人一直说要回她身边,她从前一直有些犹豫,现在觉得她身边的确需要人。

春华担去一部分,泠月和泠霜本来也有自己负责的部分,她再处理剩下的事情。

长安四月时,春风柔和。

泠月和泠霜回到了辞盈身边,半个月的时间重新熟悉了谢府的一些事务,辞盈得以有时间重新部署江南那边事情的时候,谢怀瑾突然同她说她们要出一趟门。

不是很远,却也有一日的脚程。

辞盈于是又只能放下了手中的事务,想着等回来再一起处理,但到底怕出乱子,索性熬了一夜将后面几日事情都处理了。

隔日马车上,两个人各坐一边。

谢怀瑾翻着书,再抬眸时发现辞盈已经靠着车壁熟睡了起来,不一会儿整个身体歪了下去,眼底的乌青扑了粉藏也藏不住。

这般累吗?

随着马车*的颠簸,眼见着辞盈的头要碰上车壁去,谢怀瑾起身扶住了少女纤细的身体,她好像都没有怎么长大,几年下来样子都没有怎么变。

谢怀瑾在记忆中搜寻着,意外发现他竟然也记得辞盈从前的模样。

他想起他那向来清冷的二妹拿着一个红扑扑的果子暗中在他眼前炫耀说“很甜”的样子,他那时就知道,是那个叫辞盈的婢女为素薇摘的。

他见到那个穿着婢女服侍的女孩爬上高高的树,早已到了能摘到果子的高度,却执拗地往上爬,说要给她的小姐摘最甜的。

高处的最甜,所以他在墙外都看见她了。

谢怀瑾情不自禁地摸了一下怀中人的头,辞盈似有所感,却因为困倦没有睁开眼,只是向着温暖的地方缩了缩身子。

青年垂眸看着怀中的人,明明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但他突然有些想知道,那一日素薇拿着的果子是什么味道。

马车行至一半时,辞盈就差不多醒了,她抬眸发现眼前是一片雪白的一角,意识到自己昏睡时滚到了谢怀瑾身边,她扶着桌角起来,也没有说话。

一时间内马车内几近于寂静,只有少许书页轻轻翻动的声音。

辞盈依旧困倦着,只是不准备再睡了。

她意识可能也没有完全清醒,马车颠簸时,她下意识看向了身侧的青年。

可能距离得有些近了,她鼻腔中满是青年衣裳上熏香的味道。

浅浅淡淡的香味,很好闻,辞盈的思绪又变得有些恍惚起来。

车帘被风掀开,寒气涌入的时候,那一丝旖旎也没了。半晌后,辞盈侧身依靠在车内壁上,柔软的一层让辞盈的耳朵有些痒,但她没有回头,只是半垂着眸望着窗外。

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一点一点放大。

马车停下时,已经到了深夜。

婢女掀开车帘,辞盈抬眼见到一片山林时,几乎以为谢怀瑾要将她杀人灭口。

但下一刻又否认了。

青年牵着她的手,月光一片洒下来,辞盈问:“这是哪里?”

谢怀瑾温声道:“长安附近的山脉。”

辞盈显然不是要问这个,但谢怀瑾不愿意说,她也就没有继续问。

两个人相牵的手只微弱的有一点联系,手指之间勾缠着,脆弱得仿佛月光再盛一些,就能顷刻断掉,但直到绕着山走了一圈,手指间有了黏腻的细汗,也没有人先将手松开。

恍惚间,一开始微妙的旖旎变成了一种较劲。

似乎谁先松开,谁就是妥协的那一个。

走完一圈后,青年问:“记住了吗?”

辞盈:“?”

她甚至没有说话,体力算不上好,一圈下来她的脸已经有些发白,青年温柔看着她:“我尚是幼童时父亲曾带我走过这座山,也是在这个位置,父亲戏谑同我说山中有宝藏。”

辞盈低声道:“骗小孩子的。”

说完,辞盈松开了手,坐在了地上,手摸了摸一旁刚长出来不久的小蘑菇。

青年不会坐在地上,就那样站着看着少女:“回去要喝蘑菇汤吗?”

辞盈摇头。

马车上睡够了,现在她反而不困了。

她躺在草地上看着上方的谢怀瑾,但只看了一眼,就看向了漫天的星星。

“你想找到家主口中的宝藏吗?”说出口后,辞盈停了一瞬,恍惚间想起来她好像应该叫家主为父亲,只是这些年好像也没有交过一次。

“想送给你。”青年温身道。

辞盈看着星星的眼睛怔了一下,良久之后山林间传来少女轻柔的声音:“很好的礼物。”

——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

她又看向谢怀瑾,就那么和谢怀瑾的眼眸对上。

那一瞬间辞盈没有在青年严重看见虚假的笑意,她眼中的谢怀瑾温和平静,像天上的月亮一样,太美好了以至于哪怕辞盈明白是假的也还是轻笑了笑。

山林间的风到了后半夜就有些冷了,辞盈裹上披风牵住谢怀瑾的手时发现青年的手冰冷一片,她的手触上去几乎也瞬间冷了下来,但她也没有松开,只是执拗地牵住,像来时那样。

“如若真的有,你觉得会在哪?”谢怀瑾看着又恢复一点人气的辞盈。

辞盈只将这作为一个考题,她环视四周,拿起树枝在土上涂画起来,回想着适才走过的路,粗粗地标了几个点:“这几个地方吧。”

如果真的有的话。

辞盈没有说出后面一句。

青年轻声说:“西南那一处应该不对,那一处山脉崩塌过。”

辞盈将西南那一处划去,重新思索起来:“如若这里不是,这个方向可能要凿石了。”

“嗯,可能吧。”

谈话间,一方干净的帕子被递到了辞盈手中,辞盈接过来:“宝藏会有些什么?”

“金银珠宝,可能还有一些前朝的藏书,别的可能也没有什么了。”青年浅笑着。

辞盈低声道:“也是,宝藏不都是这些东西。”

“累吗?”谢怀瑾问。

辞盈很累,但她很轻地摇了摇头。

她望向连绵的山脉,突发奇想说:“我想在府中养小鸭子。”

山间良久没有人说话。

辞盈回身,看见青年微微抿住的唇,突然很想笑,然后就笑了起来。

“长安有很多空的宅院,可以多养一些。”

辞盈好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她假装迟疑道:“可是我想在自己的院中养,可以少养一些,十二只,十只?八只也行。”

谢怀瑾:“......府中有鸭子。”

“我又不是要吃。”辞盈走在前面,唇边带着清浅的笑,回身望向身后时突然有一瞬的恍惚。

青年还在纠结鸭子的事情:“一只,最多两只。”

辞盈回身,眼泪就这样落入土中,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但竟然在这样的时刻感受到了一分幸福的味道。

偶尔她希望自己是个傻子。

什么都看不出来的话,可能这样的幸福会多一些。

她在前面歪着头:“我想养一院子。”

她的唇陡然被青年从身后捂住,辞盈哈哈大笑起来,谢怀瑾有些无奈:“为什么要在院子中养鸭子?”

辞盈对着谢怀瑾瞪了瞪眼,意思是“你捂住我嘴了我怎么说”。

但聪慧睿智的谢长公子这时选择性看不懂,温声道:“夫人一定想去外面养,多养一些,宅子和鸭子,我都让人给夫人准备好。”

辞盈不想养鸭子。

她只是想到了乌乡。

也不是想到了乌乡,只是想到了谢然那封信中描述的生活。

当然只是偶尔想想,略微地想完之后,少女自然而然地牵住了青年的手。谢怀瑾怔了一下,也如往常一般回握住了。

月光下,两个人的身影越来越远。

......

山林之后,辞盈开始觉得抛开一切不谈,其实她和谢怀瑾也能做一对普通夫妻。

她也没有同别人成过婚,不知道正常的婚后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

日子平静下来,也还好。

如果一直这样的话。

谁都不要再出事。

又是一日晚膳的时候,谢怀瑾同她说生辰的事情。

辞盈用着饭后的茶,轻声说:“你需要用我的生辰办宴会吗?”

少女眼眸中很认真,甚至还分析着:“你的生辰不太方便邀请人,但是我的很方便,那些官员的夫人一直有给我递拜帖,如若我邀约......这应该是我用谢夫人的身份第一次发请帖,大概全长安的人都得来,你想做什么......”

“不用。”青年难得出声打断了辞盈的话,眉眼间的笑淡了下去。

辞盈轻轻“哦”了一声,适才还鲜美的鱼汤突然有些失去味道。

少女的情绪其实不太明白,但奈何对面的人是谢怀瑾。

几乎是瞬间,他就意识到辞盈大抵误会了,他看了辞盈一会,轻叹了口气:“我没有你所想的意思。”

辞盈不说话了,她放下了鱼汤,转身要走。

其实她也明白自己误会了。

她只是习惯性地在谢怀瑾说出每一句话后思虑他的目的,适才谢怀瑾陡然提起她的生辰,最近推拒多了那些宴会,她下意识以为谢怀瑾是这个意思。

这不能怪她。

是谢怀瑾的错。

“是我的错。”青年俯身,轻声道。

辞盈怔了一下,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没有,谢怀瑾的确说了他错了这句话。

“我没有说清楚,是我的错。”谢怀瑾再次说道。

辞盈抬眸看着谢怀瑾,又拿起鱼汤开始喝,将下面的话藏进去。

“......没关系。”

朱光在外间听见了,透过窗户往里面看了看,她看着辞盈又开始喝鱼汤,谢怀瑾坐在一旁饮起了茶。

两个人颇有一些岁月静好的模样。

朱光更大咧,于是一些事情感知得更细腻,她看了这些日下来,其实觉得辞盈和公子之间不是没有爱的。

怎么不算爱呢。

朱光于是又想起墨愉,她已经一些日子没有见到墨愉,去暗卫营那边打听了一番也没有打听到墨愉的踪迹。

朱光其实有些担心。

她上次刺伤墨愉的伤口还未好,墨愉如若去出任务,她怕会出事。

但是她去寻公子,哀求了好久公子就是连一个字都不肯透露,还同她言:“你总要习惯的。”

朱光气得牙痒痒,但又不能拿谢怀瑾怎么样。

她比谁都清楚,公子是墨愉唯一的底线。

小时候墨愉带着公子来见她,将她牵出山洞,半跪下来擦拭她脸上的血的时候,就让她起过誓,此生要忠于公子。

朱光倒不信这些东西,如若墨愉不是让她用他的性命起誓的话。

外面天色昏暗,朱光靠在墙上,低头看着手中的剑。她迄今不知道那一剑是怎么刺入墨愉手臂的,她回忆着那日的招式,随后在院中重现着当日的招式。

停下来时,辞盈已经站在屋檐下看她。

“好漂亮的剑法。”辞盈拍着手,学着朱光的模样舞了一下,朱光将心中繁复的思绪放一放,上前纠正:“是这样,往这边,手用些力气。”

辞盈挥舞着软剑,良久之后,终于重现了朱光的第一招式。

“好了好了,累了。”辞盈本来也处理了一整日的公务,此时早就疲累了,兴趣起来也抵抗不了手臂的酸痛。

朱光笑着给辞盈揉一揉:“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

墨愉回到长安时,是一个清晨,正碰上赶集,街上有许多平日看不见的小玩意。墨愉吩咐了后面的护卫,自己下了马车。

逛了一圈,他买了一块铁。

是从一个很小的摊子上买的,摊主不识货,不认识这东西,见墨愉给了一锭银子,怕墨愉后悔一般忙将人赶走了。

去见谢怀瑾时,墨愉先换了一身衣裳。

书房的门被扣响,谢怀瑾淡声道:“进来吧。”

墨愉推门进去,躬身道:“公子,我将李生和谢然带回来了。”

书房安静了半晌,一身素衣的谢怀瑾点燃了香炉中的香,低声道:“谢然?”

墨愉迟疑道:“谢然小姐撞见了属下同李生交谈的画面,听闻是回来见辞盈,也要随着一起来。”

谢怀瑾提笔写着什么:“也好,一起安置了吧。”

“属下将其先安置在府外了,在城东那处宅子,李生身体不太好,太医已经过去了。”

“嗯,下去吧。”青年低声道。

墨愉看着谢怀瑾一眼,只见青年端坐坐在书案前,安静抄写着什么。淡淡的檀香从不远处的香炉中传来,墨愉向着香炉看了一眼:“有些重了,属下为公子换了。”

“不用。”谢怀瑾清淡落下两个字。

重重的檀香里,青年端正抄写着佛经,面色清冷,君子如玉。

而青年背后的书架上,不知何时也多了许多佛经。

墨愉转身出去,不敢置喙。

将门从外面闭上之后,墨愉眼眸缓慢地抬起,他抱着剑在书房前面坐下,台阶上来往的婢女并不敢出声惊扰。

朱光几乎半个时辰内就得到了消息,但她赶来时,墨愉已经不见了。

朱光抓着一个婢女追问,但婢女只是摇头:“一刻钟前就走了。”

朱光问:“往哪个方向?”

婢女回忆了一番,指了一个方向:“好像是东边,我也记不清了,姑娘可以沿路去问问,亦或者去墨愉大人的住所?”

朱光、朱光不敢去。

她上次干了那样的事情,现在哪里敢去住所见师父,她想了想,敲响了书房的门。

里面许久没有传来声音,朱光轻哼一声,知晓公子在里面肯定听见了,想了想轻声说:“公子,朱光进来了。”

朱光走进去,看见的场景同墨愉看见的无异。

浓重的檀香让朱光眉心发蹙,她走上前,轻声道:“公子,帮帮我。”

这些日下来朱光算是看明白了,墨愉就是不想理会她了,她不知道是因为香炉的事情还是因为什么,前些日她还刺伤了墨愉,跪下来墨愉也没有同从前一般心软一下,墨愉好像是打心底不想理她了,偏偏她还真没有什么法子。

思来想去,这府中能够治墨愉的向来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她面前的公子。

谢怀瑾眼皮都未抬,清淡道:“我帮不了。”

朱光低着头:“公子是在为辞盈的事情和我生气吗?”

提到辞盈,青年手中的笔停住了,他抬眸冷淡地看向朱光,淡声道:“我从未因辞盈同你生气。”

“我背叛了公子,公子也不生气吗?”朱光不死心问道。

却见青年淡淡一笑:“夫妻一体,投靠辞盈如何能叫背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