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这日晚上,辞盈做了一个缓长的梦,梦中浮现了很多人的影子,她熟悉的,她陌生的,最后定格在苏雪柔伏在废弃宫殿地上那张癫狂的脸上。

从梦中惊醒那一刻,辞盈眸猛地抬起,回复一些望向窗外时发现天还未亮,辞盈想了想还是掀开被子起了床,俯身点亮桌上的灯,烛火在眼中跃动几下后,她扶着桌子坐下来。

她捏起笔,想写什么,却又写不出。年少时没有人告诉她,原来长大之后会连诗文都变得枯涩,她很迟缓地意识到灵感是一汪泉水,被漫长的人生耗着,总有枯竭的一日。

她的心一直跳,感觉什么要发生,甚至有了出门去寻谢怀瑾的冲动。

但这个想法只是一瞬,无法支撑她推开一扇一扇紧闭的门。

她预感苏雪柔大抵会找上她,手中的笔顿了又顿,最后将毛笔放了回去。人和人之间可能就是会有一场见面,苏雪柔已经寻了她三次。

今日在废弃宫殿听见的一切让辞盈心悸,她踌躇着,不知道如若苏雪柔继续邀约她是否要去相见。从大婚之后那一次算起,已经有三次了。

隔日,苏雪柔的请柬被朱光递到她手中的时候,辞盈只有一种“果真如此”的感觉。心在那一刻又跳起来,她手捏着那一份请柬,沉思良久后才翻开朱红烫金的封皮,里面是苏雪柔的字。

“辞盈,我时日无多,望能一见。”

朱光在一旁轻声道:“辞盈,要去吗?”

辞盈不知道,她缓慢地将请柬合上,问朱光:“谢怀瑾呢?”

“公子?”朱光有些意外,但还是如实道:“按照府中暗卫说的,昨日公子离开宫门后就没有回来过,我也不知道公子在哪里。”

辞盈的思绪却停在了朱光上一句,她迟疑了一声问:“你能号令府中的暗卫吗?”

朱光无所谓说道:“可以呀,一直可以,从前也只有墨愉能管束我,府中其他人我都是能安排的,不过我平常出任务也用不到他们。”

辞盈眉心轻蹙了一下,看向朱光。

朱光被她的眼神看得也不由认真了起来,小声问:“怎么了吗辞盈?”

辞盈看着朱光浑然未觉的模样,轻声道:“朱光,按照你所转述的墨愉的话,你不是谢府的暗卫,又同他断了师徒关系,还离开了谢府,你如何能号令府中其他的暗卫?”

朱光也被问住了,她更小声道:“这怎么了吗?”

辞盈将请帖放到一旁,只觉得心间思绪纷乱,她喝了一杯凉茶,将心间莫名的烦躁压了压,轻声道:“没有,可能是我想多了。”

朱光在一旁补充着:“那些人有一部分是我帮着练出来的,我能从他们那里探听到消息很正常呀,辞盈你是不是有没有睡好,我看你眼底都是乌黑。”

辞盈点头:“嗯,昨天做了梦。”

朱光走到辞盈身后,揉压起一些穴位:“我学过一些,大夫说按压这些地方,晚上能睡得好一些,等以后让婢女在屋内燃安神香,今日晚间再随我舞个剑,保证今天晚上你能睡得很熟。”

辞盈点头,将请帖收了进去。

朱光看见问:“不去了吗?”

辞盈摇头:“嗯,不去了。”

无论苏雪柔知道什么,但就昨天大殿上所见的,定然不会是什么好的事情。辞盈觉得已经够累了,她本也同苏雪柔不相熟,并不想掺和到苏雪柔和谢怀瑾的事情中,无论谁对谁错。

有一刻,辞盈甚至觉得自己在为谢怀瑾辩白,明明按照昨日所见是苏雪柔满身是错,但总觉得......总觉得会发生一些什么。

请帖被一本本书压住,辞盈提起神去写昨日没写完的诗文,江南那边的计划已经取得了初步成功,现在“李辞”人人喊打,“姜薇”的名号已经传到了长安,她计划着下一步,想着即将举行的科举,心间主意犹豫不定。

宫中的女学初创立,虽然还不成气候,但传到民间一宣扬就是开了先河,下面的地方效仿起来路走的会比宫中的顺,只初期定然会遇见诸多波折,辞盈想着要不要借着科举和女学,趁着姜薇的名声尚盛,推一波。

泠月和泠霜回来汇报外面的事情时,辞盈正将写给李生和谢然的信封起来,低头的时候听见外面敲门的声音,她说了一声“进来”低下头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些晕。

泠霜间了,忙从怀中拿了一颗饴糖递到辞盈*唇边,关心道:“主子是不是有没有用膳?”

辞盈撑着头,轻声道:“是忘了。”

泠霜出门寻人去传膳,泠月上前将辞盈要翻账本的手压住:“用完膳再看吧,我和姐姐都整理好了,最近没有大事。”

辞盈也不倔,温柔点了头。

用膳的时候,泠霜和泠月说起外面的事情:“前些日出了一桩奇案,青楼中一女子被两个富商争夺豪掷千金,谁也没有争过谁,一人半夜,结果隔日清晨老鸨去寻那女子时,看见其自缢在了房中。”

辞盈咽下一口小米粥:“官府怎么说?”

泠月撑着手:“没传出来,事情刚开始传的满大街都是,后面又都销声匿迹了,那日撞见女子尸体的老鸨都换人了,青楼倒是照样在开。”

辞盈有些用不下去,放下碗筷。

泠霜看了一眼泠月:“好了,让主子吃饭。”

泠月不好意思笑笑,辞盈摇头:“和泠月无关,可能是天热了,我没有什么胃口。”辞盈说着,内心微微发皱,用茶水压了压心间的感觉。

泠霜和泠月对视一眼,泠月小心道:“主子,你是不是怀孕了?”

辞盈一口茶咳嗽了下去,有些被呛到,躬身吐了出来,眸色复杂地接过泠霜递过来的干净帕子轻声道:“别胡说。”

这样看着反而更像了,泠霜忙起身,泠月出门要去寻大夫,辞盈想拦都没有拦住,扶着泠霜的手无奈说:“真没有。”

泠霜用帕子给辞盈擦了擦额头的汗,笑着说:“那让大夫来看看也好,主子脸色也不太好。”言语间竟还是不相信的意思。

辞盈无奈,不好意思说成婚四五年了她都没有同谢怀瑾同过房。

泠霜将帕子放下,见到辞盈羞红的脸,温声道:“主子,怀孕了也是很寻常的事情,只是女人怀孕生子如走鬼门关,如若有了,主子定要小心一些。”

辞盈脸皮发烫,轻声道:“我知道,但是真的没有。”

泠霜见辞盈说的真切,明白恐怕是她和泠月误会了,轻笑着道:“那大夫来为主子瞧瞧,我和泠月也放心一些。”

辞盈不好说什么了,很轻地点了点头。

......

谢怀瑾坐在马车上回来,入府恰好看见了泠月匆匆忙忙领着大夫往辞盈的院子去,泠月太着急了,甚至没有看见谢怀瑾。

“去看看怎么了。”青年温声吩咐一旁的人。

烛二领命,转身向着辞盈的院子去,半晌后带回了消息,彼时谢怀瑾已经到了书房,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红漆木盒子的锁扣上。

“回公子,打听清楚了,是去为夫人请喜脉的。”

木盒陡然盖下,青年面不改色将手指拿出来,抬眸望向烛二:“那大夫如何说?”

墨愉低头看着地面,烛二轻声道:“说夫人只是天热了胃口不佳,并未怀孕。”

书房内安静了许久,良久之后,青年才淡声道:“出去吧。”

很快,书房内只剩下谢怀瑾一人。

他看着面前红漆木的盒子,手指轻柔地摩挲着那颗珍珠,良久之后才缓慢地垂上眸。

是李生,还是旁人?

其实好像也不重要。

书房的窗被风吹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深夜了,谢怀瑾换了一身干净的素衣,步到了辞盈的院子。

奴仆见了他自然不敢拦,他轻声推开门,坐到辞盈床前。

屋内只留了一盏安睡的烛火,房间内燃着安神香,床边放着书,辞盈睡得并不太熟的模样,谢怀瑾将书小心拿起来,坐下去,看着辞盈蹙起的眉。

他伸手在辞盈眉心一点,往日这般辞盈眉间的小川就会散去。

但这一次没有,青年冰凉的手指停留在少女蹙起的眉上,半晌之后化为轻柔的抚摸。

辞盈睡得本来就不太熟,脸上冰凉的触感让她瑟缩着睁开眼,然后就看见了谢怀瑾。

对于她突然醒,青年似乎有些意外。

月光从窗外淌进来,辞盈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再去看谢怀瑾的眼睛就没有了意外的情绪,青年看着她瑟缩的身体,只轻声说了一句:“你醒了。”

辞盈看向窗,又看向门,捏紧被子:“你怎么在这?”

谢怀瑾看着辞盈,淡声道:“烛二说你请了大夫,我过来看看。”

辞盈于是想起白日的乌龙,脸上不由红了一些:“我无事。”她甚至不想和他计较又监视她的事情,只觉得很晚了,算了。

但谢怀瑾好像没准备这么算了。

两人对峙间,难得是谢怀瑾先开口说话,但很快辞盈就明白了什么叫说了不如不说,因为下一刻青年那张好看的唇就说出了辞盈实在听不懂的话。

“怀孕损伤身体,你年纪尚小,房事的话切忌不要怀孕。”

辞盈思虑了很久才明白谢怀瑾在说什么,她抬眸向谢怀瑾看去,房间内烛火微弱,她却还是看见了青年的眼睛。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的注视,摸了摸她的头,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他们之间其实已经鲜少有如此柔和的时候,如若......如若谈论的不是这般奇怪的话,青年看着辞盈,少女的脸上还有刚才睡觉的印,他伸手轻轻地碰上去,想一点一点揉平。

半夜,青年声音温和:“大夫说的话也不要全听,书中说即便是来葵水的日子也有怀孕的可能,喝避孕药会损伤你的身体,服药的事情让旁人做就好了。”

辞盈一个字听不明白,她眼眸缓慢地垂下去,适才一点脸红此时都散干净了。

青年声音温和大方:“我请宫中的老太医开了方子,明日我让墨愉将方子送过来,同他们成房前记得让他们服用。”

辞盈眼皮一跳,第一次听见的时候她心惊肉跳,现在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了,她竟然觉得说出这番话的人是谢怀瑾也不算稀奇。

她抬眸望着谢怀瑾,见青年还温和笑着。

偶尔她真的很佩服谢怀瑾,为什么他总是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明明安淮那日的争吵还隔在他们中间,但他好像就是不记得了。

她讽刺地笑了一声:“药会很苦吗,他们怕苦。”

不出意外,青年的脸僵硬了一瞬,但很快低声道:“再苦也是他们该喝的。”

如果可以,辞盈真想问“他们”姓甚名谁,但此时她只是看着谢怀瑾的眼睛,温柔说:“可是我舍不得,药太苦了的话,就算了。”

辞盈看见谢怀瑾怔了一瞬,然后垂眸:“我明日再去问问太医。

辞盈半撑着身体靠在床栏上,看着谢怀瑾,一字一句道:“如若我真的有了孩子,谢怀瑾,怎么办?”

青年看向少女平坦的肚子,低声道:“若你真想要——”

“我真的想要的话。”辞盈打断谢怀瑾的话。

良久以后房间内传来青年的低声:“嗯,那要吧。”

辞盈心一颤,耳边又传来谢怀瑾温柔的声音:“只是你年纪尚小,再大些,等......”

一巴掌被辞盈打了过去,她掀开被子,推开门就要出去,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谢怀瑾留在屋内,没有追出去,外面的婢女已经点燃灯,谢怀瑾坐在床边,手轻轻地摸了一下被褥,轻薄的被褥将青年冰凉的手埋住,一股淡淡的香气传来。

床褥残留着适才少女的温热。

谢怀瑾垂着眸,起身准备离去时,却看见辞盈去而复返。

门被关上,辞盈对着他一点一点解下衣衫,冷声道:“药很苦......有多苦?你自己喝过吗,你先尝,等你觉得不苦了我再给他们喝。”

她说一句,解开一个口子。

谢怀瑾怔在原地,看见辞盈一步一步向他走来,手停在他素衣的衣领上,轻声道:“是不是我要先叫人去煎药?”

“泠月!”辞盈大叫起来,外面院子的灯火一点点亮了起来。

泠月在外面敲门问:“主子怎么了?”

辞盈挑着眉看着谢怀瑾,只觉得心中再闷下去她就要受不住了,也不管顾谢怀瑾的神色,不想看他的脸也不想看他的眼,手直接扒开他素衣上的纽扣。

外面叩门的声音愈来愈小,辞盈自己的衣衫已经褪到只剩下最后一件里衣,里面除了肚兜空无一物。

谢怀瑾也好不到哪里去,浑身上下的衣服都被辞盈的手抚皱了,他蹙眉捏住辞盈的手:“我只是让他们喝药,是为了你的身体好,你又在气什么?”

言语间竟然有三分她在无理取闹的样子,辞盈也不知道是气够了,还是怎么,竟然直接笑了出来:“我也不过是要同我的夫君同房,谢怀瑾,你又在气什么?”

谢怀瑾有一些无奈,语气温和了下来,眼眸温和地像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辞盈,我没气。”

“那我们同房吧。”辞盈言简意赅。

谢怀瑾怔了一下,轻柔地摸了摸辞盈的头,低声道:“你不用为了气我做到这般地步去。”说话间,他将辞盈抱到床上,俯身为辞盈将鞋子取下来。

辞盈抬起眼眸,看着躬身的青年。

她感觉自己的脚被青年温柔地放到床上,然后是被褥,谢怀瑾坐在她床前,温柔地看着她:“夜深了,你是睡觉还是如何?”

辞盈轻声道:“如何?”

谢怀瑾手摩挲了一下指腹,才温声说:“我为你寻了已经喝药的人,如若你觉得那般是作践李生,旁人也可以,我听大夫说,女子也会......”

辞盈又是一巴掌甩了过去,谢怀瑾声音很低,也没有刚才温和,他问:“是因为我提到了李生吗?”

辞盈不知道和李生什么关系,但咬着牙道:“是又如何?”

青年安静了半晌,再向辞盈看过去时眼中已经恢复了温和:“那我以后不提了。”

说完,谢怀瑾就要离开,辞盈一把拉住了谢怀瑾的手,她淡声道:“可是我已经生气了。”

深夜,青年抬起那双好看的眼,仿佛在说“你要如何”。

辞盈躺在床上,示意谢怀瑾上来。

院子里面的烛火又黯了下去,天上的月亮也一点一点被云层隐住,房间内葳蕤的烛光映亮少女泛着泪光的眸。

......

谢怀瑾从裙摆下出来的时候,面无表情。

辞盈浑身瘫软躺在床上,也没有管顾自己散乱的衣衫,轻声问谢怀瑾:“你是不是忘记喝药了?”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带着些许喘息,眼眸却冰冷得可怕。

谢怀瑾手指僵硬,唇齿中的涩味让他有些说不出来话,他俯视着床上的辞盈,少女就那样冰冷着眼看着他。

房间内安静良久,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半晌之后,谢怀瑾重新坐在床边,用帕子擦干净辞盈腿|残留的体|液,辞盈被碰得咬住唇,感觉青年冰凉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被帕子包裹着往里面探了一些。

微弱的烛火下,青年垂着眸,没有一丝情|色|的意思。

辞盈闷哼着,双眸含着泪望向青年,明白他是故意的,她也就故意说:“那你回去记得喝药。”

青年的脸明显有些冷,为她擦拭的动作也停下了,俯身亲了上来。

辞盈不让他亲,但被青年一把掐住下巴,亲了上去。

谢怀瑾没舍得亲太深,只浅浅让辞盈尝了一下就移开了唇,辞盈用手指擦过唇,恨恨地盯着青年。

架吵成这样肯定是吵不下去了,谢怀瑾看了辞盈一眼,起身倒了一杯茶递过来,轻声道:“漱口吧。”

辞盈端起水杯,喝水,漱口。

谢怀瑾安静地看着她,轻声道:“我明日让墨愉将册子和避孕药一同为你送来。”

言语间竟是在奚落她不懂这样不会怀孕的意思,辞盈忍住了,开口刺道:“那你记得喝药。”

青年看着少女俯下去的身影,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声“嗯”了一声。

熟睡的辞盈不会想到,谢怀瑾回去真的喝了药。

青年呕吐了许久,将药喝进去,又吐了出来,一直隐忍的一切都在回到自己院子后爆发,一直吐到面色潮红,整个人都许虚弱得没有了力气,他才停下来。

桌上的药还剩下一半,谢怀瑾坐在凳子上半垂着眸,眼睛陷入药汁乌黑的汤水里。

隔日。

墨愉将东西送过来。

辞盈笑了。

气笑的。

谢怀瑾让墨愉送过来了两样东西,一是避子药;二是春宫册。

辞盈将避子药放到一边,手指缓慢地翻开春宫册。

看见册子的内容,辞盈的手指僵硬了一瞬,眼睛不知道怎么有些酸疼,不知道是气还是什么,反正手翻不下去了,

......谁家春宫册上密密麻麻都是注解。

谢怀瑾的字很好认,于是辞盈还是看了下去,随着册子翻动的声音,辞盈面上的怒火都变成了一类很复杂的情绪,她看着每一页上密密麻麻的注解,直到春宫册关上才回过神。

她不知道谢怀瑾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一本注解,细致到喷在口中不会怀孕、男子不会怀孕和哪个姿势可能受伤。

辞盈将春宫册丢到一边,看见一旁的药,整个人都埋到了被褥中。

朱光见状要拾起来看,辞盈红着脸说:“别看!”

朱光将册子放回去,看向一旁的药,轻声问:“辞盈你生病了吗?”

“没有。”被子里面传来辞盈闷闷的声音。

朱光又道:“那这药是给谁喝的?”

被子里面安静了一会,辞盈道:“给谢怀瑾吧。”

朱光不问了,只和辞盈说过段时间要出去一趟,辞盈从被子里面起来:“他给你派了任务吗?”

朱光摇头,眉宇间难得有些沉默:“我查到了一些事情,想去看看,最近长安没有什么事情,你在谢府,我很放心。”

辞盈轻声道:“嗯,别担心我。”

朱光又说:“苏雪柔你注意一些,能离远一些就离远一些。”

朱光这么说,是因为苏雪柔又递来了请柬。

辞盈又说出之前说过的话:“你好像很厌恶苏皇后。”

朱光卡了一瞬,望向辞盈,声音低了下来:“应该算厌恶吧,她害死了一个人,那个人从前对我挺好,对公子也挺好的。”

辞盈在心里说出“谢清予”的名字,轻声道:“那你想过为他报仇吗?”

朱光点头,但又很快摇头:“不知道算不算想过,报仇太简单了,但是报仇了那个人也回不来,而且那个人不希望我们报仇,不说我,这些年公子吹口气,苏雪柔早没了。公子没有,我更不会了。”

说着说着,朱光还是有些气愤,再次对辞盈叮嘱:“一定一定离苏雪柔远一些,上次她那样子她也没有多少时日可以活了。”

辞盈点头,没有回答,又听见朱光说:“不知道为什么她快死了我也没有一种大仇得报的感觉,辞盈,以后有机会我给你讲那个人的故事,或许有一天公子也会讲给你听,他是我除了墨愉以外遇见的最好的人了。”

“不对,还有辞盈。”朱光笑着,抱住辞盈。

墨愉这时候从院子里面来,朱光不知道怎么又和墨愉闹了别扭,轻哼一声就大声说“我要离开长安了”,说完就撞着墨愉的肩膀过去了。

辞盈本来心中有些郁结,此时竟然好了不少,她温声道:“你又惹她生气了吗?”

墨愉轻咳一声,摇头。

辞盈不信,她晃悠着腿,看着墨愉:“为什么不好好和她说?”

明明在意的两个人,就是要这样。

辞盈哪里看不出墨愉对朱光的感情,她不太确定是不是一定是爱情,或者说一定不只有爱情,爱情在墨愉和朱光之间好像只是最轻的东西,两个人从年幼的时候相伴,一路走到现在,哪里会没有感情。

但不知道为什么,墨愉一直逃避着朱光,辞盈刚才想,朱光多晾一晾墨愉也好,只是太刻意了些,不过也好,朱光出去一段时间也好。

时间会教会一个人思念的,等墨愉想通那一天,墨愉晾了朱光这么久,朱光也多晾一晾墨愉,想着想着,辞盈开始笑起来,觉得自己幼稚得可怕。

墨愉没说什么就走了,辞盈有些迷茫,但也没有多想。

阳光洒在少女眯起眼的脸上,泠月和泠霜在一旁说着上次青楼那桩事情,辞盈的眼睛偶尔看一眼一旁的册子和药,一切像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那时风吹过辞盈头顶的珍珠簪的时候,辞盈抬眸看了看天,万里无云,没有一点要下雨的意思。

谁都没有想到,命运会残酷至此。

朱光抱着手从屋顶飞起,甚至没有看一眼墨愉的背影就去淮南一带追踪身世有关的事情,其实走出府就有一些想墨愉了,但是想了想墨愉的态度,朱光觉得自己的确不能这么好脾气。

等她回来......墨愉就是说上很多句“我错了”,她也不会动心一分,又行了十里路,朱光叹口气,觉得算了,她笑着想,墨愉只要说一句“我错了”,她朱光大人就大人有大量地原谅他吧,谁叫他是她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夫,古书里面果然说得对。

阳光洒在朱光的脸上,她今天还没有易容,于是脸上的红晕也格外明显。翠绿的鸟从朱光身边飞过,她觉得和辞盈那只“高兴”有些像,看了两眼一不留神被一处树枝刮伤。

她轻哼了一声,手中一个飞镖过去,树枝被拦腰砍下,飞镖回来她继续赶路......

苏雪柔的请帖又发了过来。

辞盈这一次都没有打开看,就放置到了一边。

辞盈拆着李生他们写的信,谢然在信中说,现在已经有书院愿意请“姜薇”过去授课,虽不是最有名的那几处书院,但也是排得上名号的。

宫中创办女学的事情传到了江南,因为“姜薇”的名声,也因为巡抚大人暗中的助力,现在江南也掀起了一股招收女学生的风,不过名额都很少,大多也只对一些诗书世家的小姐开放。

辞盈不意外这个进展,上次科举的事情她思虑了一下,觉得步子迈太大了也不好。她原本是想用今年科举的题目作为噱头,提高“姜薇”的影响力。新帝平庸,又依靠着王家、苏家和林家,今年的科举一定不太太难。

之前她一直在从往年科举的题目中探寻今年可能的方向,又派人收集了王、苏、林家今年科举的人的文章,大抵确定了方向,如若可以以此去打开女学的名声,对江南女学的兴办有很大助力。

但风险太大,步子太快,必然会招惹是非。

辞盈思虑了很久,还是决定慢慢来。

辞盈提笔给谢然回信,再看了一遍信后,如往常一般将信烧了。等火苗舔噬干净后,辞盈出门去净手,吩咐泠月去准备一些上好的药材送去江南。

泠月一一记着,轻声道:“是给李公子吗?”

辞盈应声:“嗯,谢然说,最近他身体养好了一些。”

泠月笑着,拉来泠霜说:“那位李公子据说身体好了一些,我和姐姐第一次见到李公子的时候,还见他咳血了,我和姐姐都吓坏了。”

辞盈怔了一下,李生没有在她面前吐过血,但是朱光私下同她说过,说有好几次看见李生的帕子红了。

“会好的。”辞盈说。

泠月和泠霜都笑起来,一起说:“会好的。”

阳光明媚。

到了晚上,外面突然下了雨。

辞盈关窗准备睡觉的时候,突然看见了一道素白修长的人影,青年撑着伞站在她院中,半夜如幽灵。

辞盈其实已经几日没有见过谢怀瑾,或者说,自那日之后她就没有见过谢怀瑾。

雨下得有些大,辞盈也看不清谢怀瑾的神情,只觉得有些冷。

她迟疑半晌,从里面拉开门,轻声道:“先进来吧。”

青年似乎没有听见,却因为看见了她向她走来,辞盈回身准备去倒一杯热茶,就被谢怀瑾一把抱住。

伞落在地上,上面的穗散在雨里,辞盈被抱着,屋檐下雨水一直滴答落着。

是一个比起平日有些重的拥抱,青年明明打了伞,手腕间那一部分却全是湿的,抱住辞盈的时候头埋在辞盈肩上,几乎是从未有过的姿势。

潮湿冰凉的雨气让辞盈鼻子发痒,打了一声喷嚏就看见青年缓慢地松开了手。

雨中的灯笼也湿哒哒的,最后一丝微弱的灯火下,辞盈听见青年垂着眸说:“抱歉。”青年将眼皮垂的很低,唇角平直,将辞盈推回房中,自己却走了。

辞盈看着谢怀瑾的背影,她捏紧了手。

她没怎么见过谢怀瑾这样的样子,想来整洁的青年俯身拿起掉落在雨中的伞,淡黄的穗潮湿地缠上青年的手腕,青年的声影很快消失在雨中,一刻钟后,暖姜茶被人送了过来。

辞盈其实觉得谢怀瑾比较需要。

她揉了揉额头,望着桌上的茶壶,手轻微地摩挲着杯子。

算了。

雨下了一整夜,一直到天亮的时候,屋檐都还在滴雨。

辞盈咳嗽了一声,泠月和泠霜关心问是不是风寒了,只听泠霜说:“长安下了一夜的雨,天陡然就寒了,还不知道今日还下不下雨,主子要注意身体。”

泠月拿了一个汤婆子给辞盈:“我去吩咐厨房煮驱寒汤。”

辞盈只是嗓子有些痒,没有风寒,她本来想拦住泠月,但想到什么,还是让泠月去了。

雨现在并不大,但泠月还是撑了一把伞出门。

辞盈蓦地就想到了昨日谢怀瑾撑伞身姿颀长的模样,昨日没觉得,如今想起来却觉得青年身体很是僵直,辞盈垂着眸,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

这些日子关系柔和了不少,但的确也只是柔和,她还是想不清楚她要和他怎么办。

发生了太多事情,全部混在一起,她忘不了茹贞,也忘不了那日马车上谢怀瑾的伤口,潺潺的血淌在月色中,辞盈每次想到都觉得是一场噩梦。

陡然变大的雨让辞盈回身,泠月回来的时候,手上还拿了一个东西。

只快到的时候摔了一跤,请柬落在地上沾了泥土,摔的不重,辞盈和泠霜还未赶过去,泠月就自己爬起来了,只看着手中满是泥土的请柬蹙眉。

辞盈在屋檐下喊着:“先回来。”

泠月马上跑了回来:“主子抱歉,我不小心,请柬落下去了,沾了泥土,我想想法子。”

辞盈拍了拍泠月的衣袖,见泠月没有摔伤心放下了一些,看见请柬时眸色复杂:“不用,烧了就行。”

“好,麻烦姐姐。”泠月递给泠霜,整个人蹦蹦跳跳了几下:“主子放心,没有摔伤的,我小时候练过两天武,身体很健康。”

泠霜在后面无情戳破:“主子别听她胡说,拿了两日木剑就哭着不干了。”

火盆里面烧着,辞盈看过去,沾着泥土的一片不太好烧,烧了许久请柬才烧完。泠月又讲起那个上吊死的青楼女子:“外面现在都传,那一日不是两个富商在争抢,其中有一人啊,是那位。”

辞盈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泠月指了指皇宫的方向,轻声说:“那位。”

辞盈眉微微蹙起,轻声道了一句:“荒唐。”

泠霜走过来:“你别整日把茶馆里听见的对主子胡说,谁知道那些茶客是谁的人。”

辞盈不知道为什么心一直跳,望着外面一直不住的雨也有些发闷,她回身看了一样火盆中的请柬,拿了把油纸伞对泠月说:“你先在屋子里休息,泠霜,同我出去一趟。”

泠月想说自己没事,但是被泠霜一个眼神止住。

泠霜上前:“主子,我们去哪里?”

辞盈轻声道:“出府。”

下着日,茶坊里面人很多。

辞盈和泠霜坐在包房里,耳边时不时传来窃窃私语声,正如泠月所言,青楼女子的事情都在传言是皇上干的,听说是皇上偷跑出宫,为了一个青楼女子一掷千金,甚至和另一富商共享一女,导致该女子羞愤自杀。

泠霜解释:“那女子是清倌,原是一大臣偷养在外面的外室生的女儿,后面原配发现了,将外室和那女儿都卖进了青楼,外室直接自缢了,老鸨怕女儿也自缢,哄着说可以做一个清倌,但青楼嘛......”

辞盈却一下子想到什么,覆在泠霜耳边说:“你说那女子是不是......”

泠霜猛地一怔:“主子你是说——”

辞盈脸色凝重地点头,那女子大概是认出了偷跑出宫逛青楼的皇帝,宫中的人为了皇帝声誉将其灭口,却又不知道怎么传了出来。

饶是性情一向清冷的泠霜也不由怒骂:“当真荒唐。”

辞盈却想到了更久远的事情,皇帝非治世之才,不止中庸,已经到了昏庸的地步,靠着王家、苏家和林家撑起来,用后宫的裙带关系去维系皇权,这样能有几时?辞盈几乎一眼就看见了未来。

但未来在何方?

当今皇帝只有太子一个子嗣,满月也不过过去一月,其余势力不成气候,若真的打起来天下定是要被分割成好几块,唯一成气候的宇文舒......辞盈眉心发蹙,不知道路在何方。

谢怀瑾若是对皇位有意,这天下早已改姓。

他很显然没有,如若谢怀瑾有,辞盈一定是支持的。不去探究很多事情,谢怀瑾是一个谋略出众有治世之才仁德之心的人,如若谢怀瑾上位,定然会比现在的皇帝做的好很多。

也不全然,谢怀瑾其实也不太适合,多智近妖,但谢怀瑾徒有君子的皮,没有君子的骨,若谢怀瑾成为君王,辞盈不清楚这天下会变成什么模样,但大抵......也不算什么好的模样,谢家便是。

早些年小姐和夫人还在时,也曾同她说起谢家的事情,说来说去最后都只能摇摇头,其实也没有说什么,总是浅浅提了一句就不说了,辞盈自然也不会问。

小姐曾说过一些别的,那时候她因为小姐大病一场哭得眼睛通红,小姐身体好一些后安慰她说如若不是意外她不会出生在这个世上。

她问为什么,小姐说夫人是不想有一个孩子的。

她那时又问小姐为什么,小姐摸了摸她的头,温柔说:“因为我姓谢,谢家每一个孩子都姓谢,比这高高的围墙更可怕的,是‘谢’这个字。”

辞盈思虑着,下面争吵的声音也一并传入她耳朵。

风雨欲来,但她看不见前路。

她想起谢家,想起曾在谢怀瑾书房中看到的卷宗,眉心蹙得更深。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在这乱世里面,谢家总“独善其身”,置身事外,仿佛一切纷乱都同它无关,天下谁为主,都不妨碍谢家的庞然大物。

谢怀瑾在安淮和宫宴上所做的一切,远超出谢家在史书上张扬的层度,辞盈揉了揉眉心,让自己先停下思考。

泠霜轻声道:“主子,还好吗?”

辞盈点头:“我没事。”

回去府中的路上,雨还是没有停,辞盈想起昨日谢怀瑾半夜站在她门外的身影,缓慢地垂下眸,手指摩挲着帕子上的绣花,望向外面的雨。

回到府中时,天已经黑了。

泠月端来了暖活的驱寒汤,辞盈和泠霜都用了一碗。

夜深时,辞盈照旧去关窗,这一次她没有看见谢怀瑾的身影,按在窗棂上的手停了一下,随后轻轻将窗户关上。

......

森冷明亮的祠堂里,青年穿着一身白衣,长身玉立于众多排位前。

烛火明晃晃,映出青年冰冷的脸,亮堂的光照上去,像是寒冬雪寂一片的山谷,漠然,森寒,透彻的冷意。

青年那双漂亮的眼此刻冰冷异常,眼神一点一点顺着牌位往上爬,良久之后,祠堂里面传来了一声轻笑。

很轻,很淡。

在漫天的火光里,变成明亮火光的一部分。

森寒冰冷的祠堂变成了血红的一片,谢怀瑾用帕子擦着手,缓慢着步子从火里面走出来,他没有回身望,只是看着不再落雨的天。

很黑,很黑,青年长身玉立于祠堂前,仿佛被留住,成为了火光的一部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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