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长安五月的时候,已经开始炎热起来。

辞盈站在窗户前,长久地凝视常在谢怀瑾信中出现的那颗树。

树上的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了一轮,风一吹,落了满地,浅白粉色的花瓣混在一起,别样的不似人间。

可惜,可惜谢怀瑾看不见。

泠月已经从小碗那里回来,辞盈笑着问她为什么不多留一些时日,泠月说太打扰了,然后和辞盈说她每日需要看小碗和那夫婿恩爱,很幸福,看得人牙酸,于是还是回来了。

辞盈听笑了,轻声道:“上次见小碗和她夫婿,两个人就很恩爱。”

泠月摇晃着脑袋:“好似比上次更恩爱一些,女儿也很可爱,和小碗生的很像,特别是那一双眼睛,看着有股机灵劲。”

辞盈于是想起从前小碗同她说过的事情,小碗如今能这般幸福,她也很开心。

泠月翻着漠北那边寄来的信件,见辞盈都整理完了道:“主子,需要我先回去吗?”

看见辞盈和公子的相处,泠月自然明白两个人是和好了。

泠月有些唏嘘,不为辞盈和谢怀瑾的分分合合,只为时光残酷。

辞盈说:“先不用。”

“泠霜前两日来信说一切都很好。”辞盈又补充了一句。

泠月于是不问了,专心陪在辞盈身边,见辞盈拿针扎着小人,问:“主子在干嘛?”

辞盈说:“用木偶练一下针灸。”

泠月便明白又是为了公子,不知怎的有些牙酸,却看辞盈幸福的模样,心中也满足起来,泠月靠近辞盈,两人一同辨着穴位,等针扎下去时,泠月“哎呀”一声,辞盈被逗得哈哈大笑。

放在许久以前,辞盈也没有想过最后长久陪伴在她身边的人会是泠月和泠霜。

两个人扎着木偶,一直到夕阳西下,外面的闷热散去些,迎着黄昏的光,辞盈去往谢怀瑾所在的院子。

照例是针灸时间。

半个月下来,谢怀瑾已经能忍住扎针的疼,只在几个穴位时忍不住发出声音。辞盈起初以为是针灸久了会没有从前疼,特意询问了徐云才知道,随着治疗的深入,疼痛的感觉只会增加。

那时辞盈沉默了许久,徐云见她模样,轻声说:“对于长公子的病而言,能感到疼痛是好事。”

辞盈不否认,她只是心疼。

心一疼,眼睛就泛泪。

她其实想和谢怀瑾说你大可以叫出来,不用为了她连这种事情都要忍耐,但她没有说,只是安静地看着谢怀瑾尽力吞咽下自己的狼狈,就像他从前和现在都不愿意让她伺候他穿衣洗漱。

辞盈帮着谢怀瑾维护一个重病行动不便之人的尊严。

她只是会在每次针灸青年回神后,死死地抱住青年。

她藏起温热的眼泪,藏起眉间的担忧,同谢怀瑾讲窗外的花,窗前的树,路上遇见的小鸟。

谢怀瑾总是眉目温和地听着,等辞盈讲完,两个人就长久地相拥。

辞盈没有哭,她后来总是不哭。

谢怀瑾看不见,但眼泪又温度,伴随着啜泣声。

她不喜欢谢怀瑾因为她无措地模样,她在某一天偶然发现,她好像在从前的某一日突然确定了面前这个人爱她,且会长久地爱她,她甚至想不起来是哪个契机,或者说确切地因为哪件事情。

只是突然,心中就平静地涌出这个想法。

他们在相爱。

他们终于在相爱。

那些挫折和磨难化作星光坠落在过往的回忆中,有些成为乌黑的石头,有些成为璀璨的星河,就那样融合成回忆的一部分。

几日后,用晚膳时,谢怀瑾放下筷子又轻声道:“再过几日是朱光生辰了。”

辞盈那时并未意识到不对,她喝完一口汤后,给谢怀瑾夹了一些菜:“这几日朱光都不在府中,我问烛一烛二,他们说朱光将奄奄一息徐云带回来后就离开府中了,你最近给她派了什么任务吗?”

谢怀瑾说“没有”。

辞盈“嗯”了一声:“我想想生辰礼,对了,一直没有问你,朱光多大了。”

失明的青年垂下眸,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地握住茶杯,他明明看不见,却看向辞盈的方向,声音很淡:“快到和墨愉一样的年纪了。”

那是辞盈并未觉得有什么,只谢怀瑾突然提到墨愉,她不由也有些沉默。

她轻声道:“你后来去看过墨愉吗?”

谢怀瑾说“有”。

房间内安静下来,辞盈抱住谢怀瑾,她听着青年的心跳声,不知怎么就闻到了悲伤的味道,苦苦的,瑟瑟的,和青年每日喝的药的味道很像。

“是衣冠冢,还是山崖?”辞盈继续问着。

谢怀瑾说:“都有。”

辞盈低声道:“那朱光这两年也一定有去。”

不再谈墨愉,辞盈谈回朱光:“还有几日是朱光生日?”

窗外的花树落了满地的花瓣,辞盈闻到一些花香,像外面看过去的时候,青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三日。”

辞盈想了想,给朱光绣了一只雀鸟。

三日的时间有些短,于是闲暇时她麻烦泠月同她一起做。

泠月挑着绣线,看着辞盈往雀鸟的肚子里面塞干透的草药,然后又缝起来,泠月说:“给朱光姑娘的吗,这雀鸟看着很像朱光姑娘身边那只。”

辞盈点头:“明日就是朱光生辰了,只是不知道她明日会不会回府。”

泠月弯眸:“朱光姑娘看见一定很开心,这种鸟雀一般只有几年的寿命,从前跟在朱光姑娘身后那只肯定已经死了。”

一个“死”字,辞盈不小心失了神,针刺入指尖,殷红的血滴下,染在雀鸟的眼睛上。

辞盈“哎呀”了一声,有些懊悔,但此时再做已经来不及。

她用帕子小心地擦拭,将上面的血珠染去,雀鸟的眼睛那里却还是留了殷红的一块,辞盈用针线补救,描了一圈还是不由丧气,如何能将这样的东西拿去作人生辰礼物,只能先放在她这了。

看了那血红的眼睛一眼,辞盈叹了气,将雀鸟的肚子缝补起来,然后放置到杂物盘中。派人去同谢怀瑾说一声后,辞盈拉着泠月去逛街。

最后,辞盈一下午挑了一套首饰,准备给朱光作明日的生辰礼物。

都是很精致却不招摇的款式,大多是黄金的,辞盈想着朱光出任务遇见事情也好换银钱,泠月也让她套了一个金镯子,有两个,还有一个辞盈让店家包好让泠月先拿着,等日后回漠北了给泠霜。

泠月晃了晃自己的金镯子,给小碗也买了一个细一些的。

辞盈没有添,她送去的东西小碗总是不要,说到底和当年的事情有关。

辞盈也没勉强,只让泠月泠霜多帮衬一些,她再暗中补给她们。

泠月泠霜也明白,总是隔些时日就给小碗送去些东西,多是小孩启蒙的书册和玩具,偶尔是一些新的衣物,多是些小碗需要但生活在山间不那么好买的东西。

隔日。

辞盈在府中等了一日,没有等到朱光回来。

她也觉得寻常,只将礼物收好,准备等朱光回来后再给她。左右无事,辞盈拿起昨日那只雀鸟,将没绣完的地方绣完。

一直到晚膳时,朱光也没有回府。

辞盈轻声道:“朱光是不是忘了自己生辰。”

人与人不同,有些人对生辰其实不太在意。

谢怀瑾今日格外沉默,一直到辞盈用担忧的声音问“怎么了是不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的时候”,青年才回神。

一碗粥他没有用多少,菜也没有怎么用。

辞盈放下筷子,蹙眉看向谢怀瑾,转身准备去请徐云来看一看。

辞盈走到门口时,青年说话了,只说了一句,辞盈就愣在原地。

谢怀瑾垂着眸,轻声说:“朱光死了。”

一时间辞盈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走回去:“你说什么?”

青年起身,抱住辞盈。

这个拥抱让辞盈身体开始颤抖,她不可置信地问谢怀瑾:“什么叫死了......”

好简单的两个字,但辞盈听不懂。

谢怀瑾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轻轻抚摸辞盈的头。

辞盈眼眸一瞬间红了,想跑去朱光身边却又不知道朱光在哪,只能拉住谢怀瑾的手往外走:“她在哪?带我去,你是在骗我对不对,你和朱光一起骗我。”

辞盈有些崩溃地哭出来,哽咽着说:“你现在告诉我是你在骗人,我就不和你计较......”

回应她的只有青年无声的拥抱和长久的沉默。

谢怀瑾没有骗人。

朱光死了。

马车驶出城外,辞盈的眼皮越跳越重,直到马车停下,一路未说话的青年轻声道:“到了。”

辞盈不敢掀开车帘,但外面的马夫已经将帘子挂好,辞盈抬眸就看见了熟悉的一处,泠月无声将她扶下来,辞盈站立在山崖前,风吹起她的长发,她好似明白了什么一样蹲坐下来,无声哽咽。

是墨愉死的那处山谷。

辞盈看向谢怀瑾,试图是谢怀瑾在骗人,但谢怀瑾从怀中拿了一封遗书给她。

辞盈颤抖着手打开。

信封上面是朱光的字——“辞盈亲启”。

“辞盈,我走啦!”

“知道你来长安之后,我一直犹豫要不要见你一面,但我怕我们一见面*你就看出来了,辞盈你太聪明了,当然聪明是很好的,我只是不想你到时候又因此伤心,虽然你看见这封信后也可能会伤心。”

“但我想说,辞盈,谢谢你给我姓名,烛一烛二可羡慕我了,虽然好像他们也有其他的姓名,但只有我的是可以用的,扯远了,还是说回这封信吧。”

“是遗书。”

“再见啦辞盈,这几年我将我能做的事情都做了,你们也不再需要我了。徐太医口中那位大夫看起来好年轻,也不知道医术怎么样,希望公子能痊愈。不能痊愈也没有法子,我已经尽力啦。”

“总算,下去见到墨愉,他没有理由骂我了。”

“我活到了和他一样的年岁,太累了,辞盈,我终于可以自由了。”

信的最后朱光写道——

“辞盈,不要伤心,死亡是我为自己选的自由,也不要因此迁怒公子,我的死和他没关系,他很尽力地阻止过,但我是谁,朱光耶,就算是墨愉也阻止不了我,我要去见他啦,他一定在奈何桥等我,说不定见面就要敲我额头,但终于、终于,辞盈,我能去见他了......”

“辞盈,要幸福。”

辞盈攥紧信,无声地抽泣着。

到了夜间,山崖的风吹得有些冷,辞盈的声音变得像消散的云那般轻:“我们是不是也寻不到朱光的尸骨。”

青年只说:“她说给她立一个衣冠冢就好。”

“在墨愉旁边?”

“嗯。”

辞盈怔了许久:“她有说碑文如何写吗?”

“......有。”

几日后,在墨愉的衣冠冢旁立起另一座衣冠冢。

石碑上密密麻麻挤满着字。

第一排是:“墨愉之妻。”

第二排是:墨愉之徒。”

第三排是:“墨愉之千千万万。”

最后一排是:“朱光。”

立衣冠冢的时候,辞盈没有将那套挑给朱光的首饰拿来,只拿来了那只雀鸟,放入了朱光的棺材,前两日她才知道,朱光那只雀鸟在几月前死了。

棺材被推上,辞盈茫然地看着墓碑,看着看着就想哭。

哭着哭着又开始擦眼泪。

她比谁都知道墨愉死后,朱光到底有多难过。

鲜艳活泼的少女变得沉默,当初墨愉想尽了法子想将朱光留在世间,朱光无声满足墨愉心愿留了几年,这期间,朱光做了多少事情辞盈已经忘记了。

她哽咽着想,她伤心难过朱光安慰她之时,朱光心中又是如何。

辞盈哽咽着蹲下来,开始给朱光烧纸钱。

从早上烧到了晚上,一直到谢怀瑾牵住她的手,她泪眼朦胧看向谢怀瑾,被青年一把抱住,辞盈颤抖着身体在青年怀中哭。

直到想起来谢怀瑾身体,抬眸去看时青年已经有些撑不住,但还是努力将她抱在怀中。针灸不能断,青年适才才过来是因为之前在针灸,刚针灸完,辞盈不知道青年是用怎么样的毅力坚持站起来将她抱住。

她抹去眼泪,一把将人搀扶住。

只见青年脸色苍白,额头有冷汗,浑身上下泛着浓郁的药香。

辞盈最后看了一眼朱光的墓,扶着谢怀瑾往轮椅的方向走,哽咽着说:“我们回去。”

青年“嗯”了一声,在辞盈躬身时擦了擦辞盈的眼泪,但擦不完,谢怀瑾只感觉自己的手指都被温热的眼泪浸软,眼睛面前依旧是昏暗的一片,他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无法像一个正常的爱人一般宽慰她,甚至拥抱她。

辞盈听见了,她现在都不用问都明白谢怀瑾的意思,她哭着说:“没有。”

她哭着说:“谢怀瑾,你明明也很伤心,你应该哭而不是说对不起。”

谢怀瑾没有哭,只是牵住了辞盈的手。

长安下起了雨,雨一下就是数日,辞盈心情不好了很长一段时间,也在一次次针灸时不住担心谢怀瑾的身体,她受不住再有任何人离去。

从前辞盈只是针灸的时候呆在谢怀瑾房中,现在她几乎时时刻刻和谢怀瑾呆在一起。

从前谢怀瑾拒绝的事情,在辞盈的沉默中,他也无声地应允了。

辞盈是这样一点点被安抚的。

等她意识到时,她已经彻底侵入谢怀瑾的生活中,彻彻底底。

青年从前那些原则一一被打破,无限地包容着辞盈未走出来的伤悲和失落。

一日,辞盈轻声对谢怀瑾说“对不起”。

她到底没有失去理智,于是反应过来之后就道歉,她解释原因,却听见青年温和的笑声。

“没关系。”青年像辞盈不久之前那样说道。

长安下了几日的雨停了,辞盈再去看“朱光”时,发现她坟头长了一些蘑菇,她很小心用手戳了戳,看着墓碑,眼神落在第四排的“朱光”二字上。

旁边是墨愉的坟墓,当初为了不让朱光发现,按照墨愉的遗志。墓碑上面甚至没有名字。

辞盈捡起树枝,在地上刻了一个。

第一排:“朱光之夫。”

第二排:“朱光之师。”

第三排:“朱光之千千万万。”

第四排:“墨愉。”

又陪了朱光一日,走的时候,辞盈轻轻摸了墓碑的头。

她希望朱光如愿。

来世一定要如愿。

......

谢怀瑾将那只名为“开心”的鸟又送回了辞盈的院子,鸟被泠月调了几日,又开始叫“开心、开心”,辞盈偶尔看书时,就看一眼那鸟。

景相似,人的心境却完全不同了。

早晨辞盈起床,用过早膳后开始读书,等到中午去同谢怀瑾一起用膳,下午看谢怀瑾针灸,晚上同谢怀瑾一起用膳后回来处理漠北那边的政务。

时间就这样过去,偶尔辞盈想起朱光,总觉得那个扶着她的腰将她抱到雪山最高处的少女还在,她尝试喊朱光的名字,却再也不见记忆中的那个人。

遗憾吗?

遗憾的。

辞盈不知道自己要用多久才能释怀,亦或者这一生直到死前她也会沉默于朱光的死,她曾想过如果她提前知道是不是能阻拦下朱光,但一时又不知道,那样真的是对朱光好吗,她痛苦地生,还是快乐地去赴死。

每个人好像答案都不一样,辞盈做不出选择,因为尘埃落定。

可她将这样的思绪带到谢怀瑾身上,她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她要他活着,长久地活着,哪怕她每日因为他的痛苦不忍侧目,她也希望他能活下来。

五月中旬的时候,谢怀瑾发了一场大烧。

向来散漫的徐云也不由严肃起来,难得让辞盈出去,自己在房中施了一夜的针,出来时已经浑身失去力气,后来辞盈才知道,那一夜徐云的手差点废掉。

但此时辞盈的眼里只有谢怀瑾,他实在表现地太平和,她总是忘了他还病着,她守在他床边,一直到青年醒了才松口气,一颗心却也还没有落地,哭着拥抱住谢怀瑾。

“辞盈?”谢怀瑾的声音中带着不确定。

辞盈哽咽着:“你终于醒了。”

怀中青年安静良久,眼睛看着辞盈,眼眸逐渐变得温柔。

这是辞盈无比熟悉的眸光,她意识到不对看向青年时,就见青年启唇,笑容美好:“我还以为是梦。”

辞盈忙要出门去寻徐云,被谢怀瑾唤住。

青年声音带着虚弱:“辞盈。”

辞盈回身,然后就听见他说:“我想看看你。”

辞盈眼睛顿时就红了,本来就在哭,此时更是忍也忍不住,如果从前有人告诉辞盈有一日她会这么爱哭她是不信的,但事实就是她又哭了。

她哭着望向谢怀瑾:“你能看见了吗?”

青年一直温柔地看着她,目光眷恋,就像从前一样。

他说:“好像能了。”

一场意外的高烧,谢怀瑾恢复了视力,虽然还需要些时日才能完全好,但已经是意外之喜。

徐云不算意外,同两人解释道:“失明本就因为那些药,公子身体好一些之后没有再服用,针灸又将那些效用化去了,不再堆压,自然就能看见了,按理说还需要一些时日,大抵是昨夜那场高烧。”

辞盈又试了试在谢怀瑾右耳说话,问谢怀瑾她说了什么。

青年看着她,轻声摇头。

辞盈有些失望,但眼睛能复明已经是万幸,她也没有太伤心,又将适才的话在谢怀瑾左耳说了一遍。

她说:“谢怀瑾,谢怀瑾,谢怀瑾。”

青年被逗笑,牵住身前人的手,轻声说:“嗯。”

辞盈起初以为青年在回应她那句“谢怀瑾,谢怀瑾,谢怀瑾”,笑了一声后就出门去寻徐云问具体的情况,但走到门口,她突然听见了青年温柔的一句。

“我爱你。”

于是她知道青年“听见”了。

她没有回身,只是笑出声,眸中不知为何有了眼泪。

她说:“谢怀瑾,我爱你。”

他说:“嗯。”

他说:“我爱你。”

——没有“也”。

“嗯”是我听见了。

“我爱你”是......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