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见渊头皮都在发麻。

携玉看他不对, 立刻反应过来，问：“刚才是不是有S级？”

这话让林见渊心里一安。

他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携玉都会是他最有力的依靠。

林见渊快速冷静下来, 开始复盘。

移动终端上没有记录, 合理, 毕竟对面是S级。

但连携玉都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存在, 这就很恐怖了。

不对, 准确来说不是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存在，而是老太太离开后, 携玉像所有人一样失去了记忆。

那我呢？

林见渊陷入沉思。

为什么只有我是特殊的, 为什么我非但能看到S级异端，而且还能保留记忆？

肯定是闪电侠老太太搞的鬼。

难道我的精神抗性比S级的携玉还强？

还是说闪电侠老太太是故意的, 故意留下我一个人的记忆, 就为了让我记得她说的那句“嘘”？

什么意思。

让我闭嘴？

让我别再多管闲事？

……不是，你倒是说清楚让我别再管哪件事啊！

比起弄清楚闪电侠老太太到底想干嘛，林见渊现在更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自从他能看到异端以后, 整个世界的异端全都凑了上来？

说不定弄清楚了这个问题, 其他问题也都迎刃而解。

林见渊想起了上一个对自己这么特殊的S级。

他毫不犹豫地回到了管理局。

倒立尖塔, 最深处。

这一次他依旧没有让携玉陪他。

林见渊一个人走进1号监室。按下按钮, 打开钢筋混凝土池盖。

轰隆隆的沉重响声之后，完整的花露水池暴露在面前。

这一次，林见渊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

无论谵妄以什么形态出现，甚至就算他不在水池里，林见渊都不会惊讶了。

然而谵妄这个智障还是给了他惊喜。

上次来的时候谵妄是个漂浮在水面上的男尸。

这次男尸活了嘿。

直挺挺地诈尸了嘿。

谵妄像个站岗的哨兵一样站在水池中央。

苍白的皮肤折射着水光，湿漉漉的头发像黑色水藻摇曳在额头上。

池盖一打开，谵妄就抬起头。

眼睛仍然是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

恍恍惚惚飘移不定。视线永远没有焦点。

却因水池波光的折射，令他看起来好像在哭。

——真狼狈。

像下雨天被淋湿的潦草小狗。

林见渊不知怎么, 一个脑抽。

他蹲在水池边上，伸出手，对着谵妄“嘬嘬嘬”。

没有小狗能拒绝嘬嘬嘬。

谵妄自然……

嗯？！！！

谵妄怎么也不例外？！

林见渊大受震撼。眼睁睁看着谵妄伸展长手长脚，动作迟钝地划水。

动作迟钝却很努力地朝他游来。

林见渊：“。”

花露水足有3米深，池壁也高出水面一大截。

谵妄努力蹬腿划水，也只能保持自己的脑袋恰好露出水面。

想到爬上来自然根本不可能。

这下可把林见渊给整不会了。

他这次来主要是想看看谵妄这边有没有什么异动，刚才嘬嘬嘬也只是一个脑抽。

没想到谵妄还真被他嘬过来了！

这意味着什么？

谵妄是狗？

林见渊：“。”

哈哈哈开玩笑开玩笑。

林见渊蹲在水池边，低头端详淡绿色花露水池里不断划水的谵妄。

谵妄的眼神依旧空洞飘忽。眼球微微震颤，像是无法集中焦距更无法集中注意力。

但他确实微微仰着头。

就像一个……没有理智，只剩生理本能的人。

谵妄只凭着“生理本能”，听到嘬嘬嘬就过来了。

并且微微仰着头，看着嘬嘬嘬的声音方向。

林见渊很想拉几个大学生进来帮他做个重复实验，测试一下谵妄是只对他的嘬嘬嘬有反应还是谁来嘬嘬嘬都有反应。

奈何此时此刻，能扛住谵妄精神污染的人只有林见渊一个。

林见渊只能姑且认为自己脸又大了。

谵妄都开始回应他的嘬嘬嘬了。

林见渊：“……握手？”

谵妄：“……”

没反应。

林见渊：“……”

哈哈哈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他当然知道谵妄不是狗！

话虽如此，林见渊还是谨慎地测试了一下狗狗们喜欢的其他关键词。

比如吃饭，肉肉，出去玩什么的。

谵妄：“……”

幸好谵妄是个神游天外的智障。

不然林见渊真怕在他脸上看到无语的表情。

“不开玩笑了。”林见渊严肃起来，“谵妄，你现在是不是在逐渐清醒？”

林见渊不知道【谵妄】的反义词是什么。

但此时的谵妄看上去真的比刚开始“少谵妄”了一些。

谵妄：“……”

还是没反应。

苍白恍惚的男人此时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缓慢地划水，靠手脚扑腾，来防止自己沉下水底。

这个似乎也是生理反射。

所以谵妄现在只清醒到了“有生理反射”的程度？

林见渊忽然想起时少宁第一次阻击谵妄时的收容记录。

当时记录里描述：谵妄哪怕跌进泥水里，哪怕被泥浆溅进眼睛，也是不会闭眼的。

他始终睁着那双恍惚空洞的眼，就像不知道自己有眼皮，更不知道眼睛是脆弱珍贵的器官，要闭上眼皮保护眼睛。

林见渊对谵妄说：“我泼你点水测试一下。”

谵妄：“……”

林见渊这次学聪明了，进来的时候带了根伸缩手杖。

他把手杖拉到最长，伸进水里。然后一撩。

哗啦！

水花溅起。

谵妄被花露水溅了一脸。

……没有闭眼。

谵妄依旧没有闭眼、扭头，没有任何躲闪动作。

这也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谵妄的生理反射还没高级到会保护眼睛。

另一种就是“眼睛”对他来说并不是脆弱到不能碰水的东西——他毕竟不是人而是S级异端。

他毕竟是异端。

他只是长得太像人了所以总是让人下意识觉得他也是人。

出于科学严谨的态度，林见渊应该再做几次重复实验，从不同角度反复朝谵妄泼水，测试他到底有没有保护眼睛的生理反射。

但是……下不去手。

林见渊的伸缩手杖一头戳在水里。谵妄就静静地在手杖旁边扑腾。

不管是朝他泼水还是拿手杖打他，他看上去都不会反抗的样子。

……这他妈谁能下得去手？！

林见渊瞬间涌起强烈的欺负智障的罪恶感。道德底线不允许他这么做，哪怕对方是异端。

人类真神奇。

哪怕对方只是“长得像人类”，都会让人类产生“同类感”。

对同类就忍不住产生同理心。觉得自己这一捧水泼过去他眼睛会难受，觉得自己这一棍子打下去他会痛。

然后就下不去手。

这好像也是一种生理反射？

保护同类也保护自己的生理反射。

林见渊在水池边静默了半晌，终究还是叹了口气。站起来。

他收起手杖，喃喃自语：“接下来还会有什么……你后面还会变成什么样呢？”

哗啦。

谵妄转过头，看后面。

林见渊哭笑不得：“我不是说这个‘后面’，我是说……卧槽！”

林见渊瞬间大惊，两腿一软差点给花露水池跪了。

“你听得懂？！”林见渊悚然瞪着谵妄，“你听得懂我刚刚那句话？！”

谵妄再次回过头。

看着他。

恍惚，空洞。

盲人般的眼球没有焦距。

像一个被捣碎了灵魂的人。

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

林见渊每次和谵妄长久地对视——或者准确地说，当他长久地对谵妄单方面注视。

他都忍不住觉得难过。

有种闷闷的喘不上气的感觉。

随着谵妄的清醒，这种感觉似乎越来越强烈。

他以前见过谵妄吗？

很难说。谵妄的脸有一种让人难以记忆的特质，看过就忘，这似乎也是一种精神污染。

但这种难过的感觉，并不是因为他对谵妄本身有同情或是其他暧昧感情。

这种难过更像是……同理心。

是的。就像刚才朝谵妄泼水、握着手杖假装朝谵妄头上打。

那一瞬间林见渊强烈地感觉到下不去手，因为他会想到“如果遭到这样对待的是我”。

……不能再想下去了。

林见渊忽然觉得很不舒服。生理性的不舒服。

头晕目眩，想吐。眼睛痛。耳朵里涌进大量的声音。

林见渊怕自己失去平衡一头栽进花露水池里，因此他赶紧关上泳池盖，转身离开监室。

灰色沉重的钢筋混凝土水泥盖缓缓闭合。

同样闭合的还有整个S级监室。

哗——

哗——

水泥盖底下，没有人能看到的淡绿色花露水池里。

谵妄缓慢地划水。手脚迟钝踢蹬。

像在迷茫。

又像在等待。

……

林见渊从S级区域出来以后就好多了。头晕头痛的症状全都消失，但是出于谨慎他还是让携玉检查了一下他的身体。

“我的刻印都还在，很完整。你没有受到物理损伤。”携玉道，“要不要再做两道高数？”

林见渊：“？”

他什么时候听到做高数能不笑！

林见渊胡乱揉了一把携玉的胰腺，笑嘻嘻伸手捞过老婆：“走，陪我去档案室一趟。”

携玉：“去干什么？”

林见渊：“查点资料。”

林见渊来到内务部的资料归档室，利用自己A级战斗员的权限调阅出来所有想要的资料。

他想查查这个老太太有没有曾经出现过。或者有没有引起过和今天类似的现象。

然而无论换了多少关键词，始终搜不到有价值的信息。

林见渊就连“闪电侠老太太”都搜了。

还是屁都没有。

林见渊只能不抱希望地去找局长。

局长这次总算没有坐在办公桌前双手交叉叠于颌下了。

他在办公室里左手一个终端右手一个手机，忙得团团转。

收容部之前天翻地覆，现在还是百废待兴的状态。

因此局长一看到林见渊就两眼放光。

“林见渊？你怎么……”

林见渊果断打断他，用人类最快语速汇报了闪电侠老太太的事。

局长：“……”

整个人像气球一样瘪了下来。

“啊。新的异端目击啊。啊。还是S级啊。”

局长仿佛一秒钟老了57岁。

林见渊安慰道：“还不一定是S级呢。”

局长精神一振。

林见渊：“毕竟连我老婆都失忆了，搞不好是全新的更厉害的异端。比如S+什么的。”

局长：“……”

局长一秒钟又老了75岁。

“之前你收录了新的D-等级确实是大功一件。”局长沉痛地说，“但是S+就不用收录了。真的不用了。”

说起D-，林见渊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之前写【秃头怪】收容记录的时候，林见渊给它评级评成了D级。

因为秃头怪虽然会偷人头发并且使人头发变油，但就算没有秃头怪，人类自己也会掉头发和头发变油。

秃头怪只是加速了这个过程。

按照《规范》，这种程度可以算是无害。

但是林见渊把记录交上去以后，却被质控退了回来。

质控认为这个评级不符合标准，因为D级异端的一个重要评判标准是污染物浓度在【极低-低】的范围。

而秃头怪的污染物浓度是【无】。

林见渊：？

林见渊：什么意思。【无】难道不是比【极低】更低吗？我打D级有什么问题？

质控：这不符合D的标准。不规范。

林见渊：那怎么打才规范？总不能打C吧。

质控：C就更不规范了。

林见渊：所以怎么打？？？

质控：这个要根据你们一线战斗员的实际情况来。我们质控只是辅助，最终评级还是要看你们一线战斗员的意思。

林见渊：？？？我的意思就是D啊。

质控：不行。D不规范。

林见渊差点冲到质控室去把一万只秃头怪塞到那位不知名鬼打墙质控的嘴里。

林见渊当时急着下班，火冒三丈，直接打电话给局长，勒令领导尽快整改这个问题。自己回家陪老婆了。

几天后，经过层层开会讨论、上报、审批。

管理局的异端分级终于多了一个新的等级：

D-。

不久前还是D-战斗员的某林姓职工：“………………”

总之，【秃头怪】的最终评级确定为D-。

这次从裴硕身体上搜刮下来的泡泡螃蟹也是这个等级。

林见渊和局长又讨论了一会儿闪电侠老太太以及突然诈尸的谵妄。

讨论半天，没有丝毫进展。

这也不能怪林见渊和他没用的领导。毕竟线索实在是太少了。

妈的他们S级异端给线索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崩的吗！

谵妄的“你”字之谜还没解决，现在又来一个闪电侠老太太的“嘘”！

“嘘嘘嘘，嘘什么嘘！”林见渊越想越烦躁，一拍桌子道，“嘘他妈了个……哎？等等。”

局长眼睛一亮：“他妈了个什么？”

林见渊皱眉，思考：“会不会是我先入为主了？因为当时我其实没有听得很清楚，只有一个很模糊的气音……”

当时的情况是，闪电侠老太太一开始站在马路对面，林见渊起初还以为她是个等红绿灯过马路的普通老太太。

结果下一秒老太太突然往前瞬移了十几米。

有点像被剪辑过的电影画面。

或者用专业术语来说——

“她就像抽帧一样，一下子闪现到我面前。”林见渊摸着下巴，皱眉回忆道，“当时我只听到一个很短很短的气音……”

闪电侠老太太的发音只持续了很短的一瞬间。结合口型毫无疑问是“xu”。

紧接着洪水就来了，林见渊扭头去看洪水。

再然后他就被携玉一肠子卷走了。

局长不知何时又坐到办公桌前，双手交叉叠于颌下。

局长沉声：“那如果不是‘嘘’……”

林见渊：“虚？徐？许？叙？”

局长：“……”

场面突然变得有点滑稽。林见渊咳了一声：“反正现在线索就这么点，要不交给擅长推理的同事帮忙集思广益一下？”

局长立刻着手安排。

至于谵妄说的那个“你”。

不知怎么，林见渊有种感觉——他觉得闪电侠老太太的话好像没说完，但是谵妄的话已经说完了。

谵妄想说的就只有那一个字：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