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林见渊睁大眼睛, 简直难以置信，脑子里一瞬间闪过很多东西。他脱口而出，“你又进化了？这次又多了什么功能？能拯救世界吗？能让携玉恢复原样吗？！”

哗啦！

林见渊用力抓住谵妄的双臂, 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收纳盒中的积木掉落一地。

谵妄微微低头, 目光在满地积木上短暂停留。

抬起。

看着林见渊。

“我没有。办法。”谵妄说。

他说话的方式依旧像个不太正常的人类, 却很认真努力地表达, “没有。办法。改变妈妈。”

叮。

电梯门打开。

林见渊感觉身体再次失去力气。

电梯打开, 可他却连走出去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后退两步，慢慢靠着电梯坐下。

裤兜里的捏捏乐受到挤压, 发出吧唧一声。

“是吗。”林见渊笑了下, “谁都改变不了【妈妈】的决定，是吗。”

“不是。决定。”谵妄说, “是。判定。”

……他像个不太好用的卡顿程序。

林见渊闭上眼睛, 往后靠在电梯上。

“为什么。”谵妄偏执地重复那个问题，“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林见渊淡淡道，“为什么放你出来？还是为什么不恨你？”

谵妄：“……”

“因为你是个傻子。”林见渊笑了笑, 连眼睛都懒得睁。就这样闭着眼, 疲惫地靠在电梯上, 说, “就算把监狱大门打开，你这个傻子也不知道自己走出来。没人救你你就会自己烂在地底吧。”

谵妄：“……”

“至于为什么不恨你。”林见渊想想这个问题都觉得好笑，“全民投票投出来的结果，就算我不喜欢，也不至于要砸掉投票器啊。”

谵妄：“……”

透过【妈妈】的“眼睛”，看到全世界的那一刻，林见渊已经明白了。

异端不是人类的敌人。

异端是从人类的情绪里产生的，它以负面情绪为食, 同时也是收集器。

特别是S级那几个强烈的情绪，其实最初都是由无数滴情绪凝聚而成。

是无数个人，不同的人，不断地产生某一种情绪。

最终才凝聚成一个S级。

包括林见渊自己。

笑死。

他自己上班上得很烦躁的时候，也贡献了无数滴【激惹】。

所以他揍起【激惹】来毫无思想负担。

毕竟他也算【激惹】的80亿分之一爹。

异端的数量——或者说负面情绪的数量，才是唤醒【妈妈】的关键因素。

可即便如此【妈妈】也还是给了人类一次选择的机会。

人，你过得好吗？

有多少人的回答是“不好”呢？

谵妄注视着他，问：“你。不恨。他们。吗。你。明明……”

明明回答了“过得很好”。

明明这么幸福却要跟着一起毁灭。

林见渊却耸耸肩。

“正常的。”林见渊说，“我要不是遇到我老婆，我也会希望这个逼世界赶紧毁灭。”

——世上有多少人能跟他一样幸运。

能有这样的机遇，得到这样的幸福。

这也是他在经历那五年幻觉之后才意识到的事。

——要不是遇到携玉，他其实也过得很痛苦。

如果有一个“世界毁灭”的按钮放在他面前，他肯定也会疯狂去摁。

毁灭吧。

赶紧的。

所以他很理解。

他经历过，所以他能共情。

林见渊：“还有问题么？”

电梯停留在收容部最上层。电梯门已经自动打开又自动关闭了。

但因为没有其他人在使用这部电梯，所以电梯一直停留在这里。

世界末日就是这点好啊。

再也不会有人跟他抢电梯了。

谵妄注视着他。

淡绿色的悔念刻印，如同半透明的保护罩将他包围。

“你活不了。很久。”谵妄说，“你无法。进食。”

林见渊：“是的。我无法进食。”

他不能离开悔念刻印，也不能接触任何已经被透明水滴浸润过的东西。

否则他就会消失。

人类不喝水，不进食，能活多久？

谵妄：“不难过吗？”

林见渊抬起头。

暗红色的天空，巨大阴影如胃壁蠕动。黏膜纹路影影绰绰。

不断有透明水珠滴落。无休无止。

“难过。当然难过。”林见渊笑了笑，“那如果我现在躺在地上满地打滚嚎啕大哭，世界妈妈就能放过我，让我和老婆永永远远在一起吗。”

谵妄：“不能。”

林见渊笑道：“那你可闭嘴吧。不然我就要哭着揍你了。”

妈的。

本来好好的，被谵妄这么一提醒，他眼泪都要下来了。

……其实还是不甘心。

当然还会不甘心。

凭什么啊。

他好不容易挺过了五年。

他在幻觉里硬生生撑了五年！

好不容易以为能和携玉走向幸福的大结局了，结果你现在告诉我就因为他妈的什么全人类投票，世界他妈的要毁灭了？

而且这个傻逼投票非但是由我本人发起的，甚至还是由我老婆亲自上天执行的？

怎么会有这种事啊。

林见渊的情绪忽然失控，大量负面情绪一下子倾泻而出。

“他妈的为什么——”他再也控制不住，上前一把揪住谵妄的领子，愤怒地质问——

谵妄沉默地看着他。

“为什么——只能倒退十分钟啊？！”林见渊骂骂咧咧，抓着谵妄的领子疯狂摇晃，“你告诉我！他妈的为什么！”

谵妄一愣。

“为什么只有十分钟？”林见渊红着眼圈，哽咽道，“但凡有一个小时，一天……”

谵妄：“一个小时。一天。你会做什么？”

林见渊咬牙切齿：“我会想办法他妈的改变这个傻逼世界！”

谵妄一下子睁大眼睛。

林见渊吼道：“这个操蛋的世界，这个世界上那么多傻逼人！傻逼事！但凡有一个小时，有一天，我都能再——”

他想起王勇说的话。

王勇一边哭一边喊出的话。

我想做点事。

如果不是只有十分钟，如果是一个小时，是一天，他都能再多做一点事。

再多改变一点这个操蛋的世界。

那样是不是就会再多几个人说“我现在过得很好”。

或者是“我现在过得不好但我还想再看看。”

他想起那个在镜子前面哭得妆都花了的小姑娘。凭什么啊。人家好不容易重新鼓起勇气面对生活。

他想起那帮暑假兼职的大学生。为了几个学分大夏天地跑动跑西，追着黑心摊贩满城跑。他们那么开心难道真的只是为了那几个学分吗。

他想起裴硕，想起秦诗苏志伟，甚至想起姜晨和于秀丽。

好的。坏的。

有人在让世界变好，也有人在让世界变坏。

——或许是他幼稚。

或许是他理想主义。

他知道世界上的坏事不可能全部消失，他知道一个人，一群人，哪怕是一大群人的力量也无法彻底改变这个世界，但是……

“我很，不甘心。”林见渊哽咽，“我以前，没办法，没能力。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却、却……”

“救救。”

捏捏乐忽然一扭一扭，从口袋里探出头。

Q弹的触角晃来晃去。捏捏乐被谵妄得神志不清。

“救救。大王救救。救救大王。救救。”

林见渊看着摇头晃脑的光阴贼：“——却，没有。时间了。”

如果再多一点时间。

如果再多一个小时，一天，一年，一辈子。

是不是就可以让这个世界上好的事情多一点。

是不是就会让“我现在过得很好”的回答多一点。

是不是他老婆就不会变成暗红色的天。

是不是这个操蛋的世界就不会落到这么操蛋的下场。

不甘心。

好不甘心。

“我——我好——”林见渊哽咽道，“不甘心——”

谵妄：“……”

谵妄静静地看着泪流满面的林见渊，像看着一个嚎啕大哭的孩子。

暗红色的天空，远处轰声雷动。

像有个情绪很糟糕的人，肚子在不断咕噜噜地叫。

谵妄转过头。望向天空，望向大地。

望向已经没有人类的这个世界。

“我曾。是。理想。”

谵妄忽然说，“后来。我。痛苦。”

“现在。”

“现在。”

林见渊像个考砸了的小学生一样哭得停不下来。

哭着哭着，他好似忽然感觉到什么。

林见渊猛然抬头。

——白发苍苍的老太太，静静地站在不远处。

谵妄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谵妄。

抽帧。

抽帧。

洪水裹挟着泡沫、垃圾，带着滔天巨浪袭来。

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站在洪水里，污浊的水淹没她的口鼻。

谵妄看到她，她也看到谵妄。

她的目光飞快地掠过谵妄，然后落在林见渊身上。

老太太的嘴唇翕动，轻轻吐出一个字。

“期——”

林见渊睁大眼睛。

泪水模糊的视野里，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消失。

林见渊却像一下子被闪电击中。

无数记忆闪回。他胡乱抹掉眼泪，脑中的画面突然全部串联起来。

不对。他们一直以来都有误区。

老太太是【闪回】。她每次到来都不受控制，她被困在不断闪回的记忆里。

——既然是【闪回】，那么对她来说，时间没有意义。

她的时间是错乱的。

所以她想方设法传递出来的话语，也是错乱的。

不是虚拟世界看到让。

而是——

“你、让、世界、看到——”

如同海燕掠过暴风雨，林见渊的大脑忽然一片雪亮。

“我看到，未来的希望。”谵妄说。

【期许】。

你让世界看到，期许。

林见渊睁大眼睛。

然而还没等他说些什么，天空忽然裂开一道口子。

暗红色的天，如同被撕裂。

满地的衣服、鞋子、公文包、手机旁边，长出来一个又一个的人。

林见渊大惊，冲到天台边缘，朝着天空大喊：“携玉！！！”

天空被硬生生撕开，有什么东西，从天的缝隙里掉下来。

林见渊拼命睁大眼睛。极大强化过的视觉，如同狙击枪瞄准镜。

瞬间看清了那小小的身影。

新鲜的、柔软的、健康的、粉红色的。

“大王！！！”

捏捏乐突然急吼吼地爬上他的肩膀，“大王大王！你会不会开飞机！！！”

林见渊大喜：“捏捏！”

捏捏喊道：“我来吃掉时间！大王！你快去——救他！”

蜗牛形状的捏捏乐深吸一口气——

半透明果冻质地的身躯开始膨胀膨胀超级膨胀！

捏捏乐触角鼓得犹如两个棒槌，乌溜溜的豆豆眼变成黑8。

至于林见渊？

林见渊当然不会开飞机！

但是气氛都已经到这儿了！

他不会也得会！

瞎几把乱开吧！！！

捏捏乐吸气、膨胀到极限，然后大吼一声——

“冲鸭——！！！”

推背感！

坐在直升机驾驶座上的林见渊，猛然遭到一个剧烈的推背感！

林见渊整个人差点像块饼在驾驶座上压扁！

螺旋桨的声音消失了。

直升机已经加速到声音都追不上。

林见渊像一只快要被压扁的仓鼠，整个人扁塌塌地压在驾驶座上。

但是——近了！

“冲鸭！！！大王！！！”捏捏乐大叫。

林见渊开着直升机冲向那个高速坠落的身影，左手刻印滚烫。他用尽全力大喊——

“携玉！！！”

粉红色的消化系统自万米高空坠落。

长长的肠子在后方拖出摇摇曳曳的一长条。

消化系统的肝脏、胰腺、胆囊、胃，都被狂风吹得解剖结构紊乱。

咔哒。林见渊解开安全带，踩着舱门，朝着爱人的方向一跃而出！

近了、近了。

越来越近。

直到——伸手——就能够到的距离。

“携玉！”

林见渊大喊，朝爱人拼命伸出双手，“我接住你了！”

冰凉的喉管撞进他怀里。然后是胃，然后是肝，然后是胰腺胆囊，然后是肠。

砰！

降落伞打开！

林见渊在半空中手忙脚乱，飞快地把携玉一整个团起来——省得四处乱飞的肠子跟上面的降落伞打结。勒痛爱人柔软的肠。

“宝宝！没事了！”

林见渊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

携玉动了动。

柔软的、被狂风吹得冰凉的消化系统，在人类的怀里动了动。

“没事了，宝宝，没事了……”

林见渊把脸埋进他冰凉的喉管，泪水倒着飞向天空，“回家，我们回家！”

“回……家？”

携玉好像睡迷糊了一样，好像还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但身体已经本能地抱紧他。柔软的肠管一圈圈地缠绕住他。

“回、家。”在爱人炽热的怀抱中，携玉渐渐清醒过来，嘴角翘起，声音却微微哽咽，“好哦。回家！”

两个人紧紧相拥，被倒悬水滴般的降落伞勾着，摇摇晃晃地落地。

大地。靠近。

双脚终于踏回地面。

强烈的安心感降临。

两个人劫后余生地相拥。

周围，是一大堆一脸茫然，突然发现自己没穿衣服□□晕倒在马路上于是纷纷“卧槽”并且开始光速穿衣的人。

携玉回来了。

全人类也回来了。

——谵妄呢？

不。

【期许】呢？

林见渊转过头，望向远处的管理局大楼。

遥远的天台之上，局长，时少宁，管理局全体成员，都一脸懵逼地苏醒。

那个苍白的男人却已经消失。

再也无处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