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当众判罚

为了栽赃同仙, 不惜殃及星界苍生,这在天界是极严重的神仙失格行为, 按照天规,当公开判罚,以儆效尤。

找到下界移动星盘之人非常容易,因为九天仙位领取公职行走人间都必须上报。

四值功曹负责记录,要带哪些侍者,办什么公职,都需要一一记录清楚。

再经由仙帝本人, 或其侍者批准方可下界行走。

仙帝常年镇守星汉轮转阴阳晷,不理天界职务多年。

本人仿佛活着的天界星晷,也没有侍者, 原本应由他处理的公职, 自明光刚刚出生不久就已经交给他了。

碧桃曾经同明光相依相伴的那些年,在修炼之余也帮他处理了不少九天公职。

明光等于天界的“摄政太子”, 因此这九天仙位行走人间的公职全部都经由他手。

明光的天资虽被坤仪左将军称为愚钝, 和小桃枝乃至他才去了一趟上清境也没有见到的哥哥东君相比, 显得对很多东西接受的速度比较慢。

但他并不是真的天资愚钝,同其他的仙位相比, 他已经是非常厉害了。

而且勤能补拙,明光这二百年来的勤勉刻苦, 并非全无成效。

他处理公职更是一丝不苟, 经手的所有公文, 稍微重要的他甚至都能倒背如流。

因此他在下界发现有仙族插手星界星盘之事,便已经迅速根据他阅览过的公职,定位到了走过此界之人。

迅速将人拿住之后,继续纠察, 牵连出了一干涉事仙位。

他们连勾连在一起,提前埋下祸根,甚至干预了择选星界竞赛之事。

连接引诸仙下界竞赛的星宿神房日兔都难免连坐。

于是竞赛尚在进行,九天仙位却尽数在天界银汉罟之上接到了“集结令”。

敕令明日辰时,九天仙位齐聚重霄六御台,见证赦罪地官,当众判罚涉事仙位。

碧桃接到了“集结令”时,正被一群小仙围着“磨”。

“你就让我来你这里做侍者吧,我保证勤勉,我收拾房屋很在行的!”

“让我来吧桃桃,我修炼真的好难啊,让我在你这里吸一点精纯的仙灵,我命都给你啊!”

“你这里这么大,没有人的多空旷啊,你看这两天,被砸乱的屋子都已经修筑得差不多了,我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姐姐,亲姐姐,你收了我吧,我什么都肯做,按揉经络,搓背洗脚,暖床也行啊!”

“噗!”

众人哄笑出声。

碧桃也是挑着眉忍不住看过去,发现说话的男仙,竟是兵部云川真仙的侍者扶摇神仙。

他虽然是神仙下阶,却和碧桃同是神仙位,不知道来凑什么热闹!

他一脸真诚,为了吃口“软饭”毫无骨气。

眨巴着一双杏核眼,自荐枕席还理直气壮。

碧桃笑道:“扶摇神仙,你快点回去吧,回去吧……待会儿云川天仙若是来找我拼命,可怎么好啊……”

扶摇神仙却摇头:“我不回去,兵部有什么意思?一群大老粗整天嘿嘿哈哈地练,练得我感觉自己都快傻了!”

“哪有你这有意思?”

他就是之前那个在银汉罟上,宣誓如果碧桃回到天界,必定脱离兵部,就做她的侍者的勇敢男仙。

而且他不是开玩笑的,他天性跳脱喜欢热闹。

结果兵部的那帮仙君,除了练功就是练功,一个个肌肉发达,脑子却像是木头做的,有时候连个玩笑都听不懂!

他才不要回去。

碧桃只当他是开玩笑凑热闹,也不撵他了。

毕竟云川天仙,倒不至于真的找她来打架。

这位扶摇神仙凑够热闹也就该回去了。

“侍者我肯定收不了这么多……”

碧桃被众人吵得脑子嗡嗡叫。

无奈叹息道,“我若是都收了,明日上清境便会有人来拿我,会说我揽尽九天仙位意图不轨,怕是要颠覆天界,逆反仙帝呢。”

毕竟……想留在碧桃宫殿里面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虽然都是低阶仙位,可只是粗略估算,这两日来来回回出出进进的就有数千人。

若她都收了做侍者,且不论这本就破烂的宫殿是否放得下,她是真没有“造反谋逆”之心。

毕竟这同下界屯兵弄权的逆贼,振臂一呼直指皇都不同。

天界仙位之间的差距犹如渊海,她这边“起义”之名还没坐实,都不用仙帝出手,坤仪左将军五雷鞭一鞭子下去,这群小仙直接尸横遍野。

且这些人之中,很多都是古仙族新一辈小仙,也说不上是“叛徒”吧,毕竟古仙族也不是个个都仗权弄势,目下无尘。

有些人连他们的长辈,亲爹亲娘也管不住。

这倒也罢了,甚至有数十位,都是在各仙位的宫殿里面做传承人的,天界的传承人,传的可是仙位,是星宿之位。

就和下界要接任掌门的大徒弟差不多。

她把人给收成侍者算怎么回事儿?

“这不等同于你向九天各宫挑衅吗?”

朱明幸灾乐祸道,“到时候我可不帮你,毕竟不参与争斗的星宿神位,没事的时候只是在天上静静地挂着,不以仙阶论修为,却都有其掌管的星界苍生信仰之仙力,有一些我也打不过……”

碧桃指着自己:“我一个初出茅庐的神仙位,难道我打得过吗?”

“所以我不敢收,只跟他们说,想来就来想走便走,仙灵随便吸,只是不要再提侍者一事。”

“你那岂不是吵闹非常?”朱明脸上带着虚假的怜悯。

事实上他也有些羡慕碧桃的人脉。

他并不奉行仙位就要六欲皆空,七情全无的那一套,若真是那样又怎能共情凡人,知道何为苍生苦厄?

而无论是仙还是人,活到最后,活得不都是有人在乎,有人喜欢,有人爱吗?

“所以我这不躲你这儿来了吗……”碧桃用手撑着自己的头,喝着带着梅香味儿的茶。

喝了好几口,口齿生香,浑身舒畅。

还是忍不住问:“你怎么和玉干一样,用自己的本体泡茶啊?”

朱明瞪她:“那你别喝!”

“我能冒昧地问一句你是用哪一部分泡的吗?”碧桃喝得还挺来劲。

毕竟……朱明为玄仙,他本体之仙灵简直清气饱胀。

喝这种茶对她这种才刚刚升仙阶的仙位来说,有疏通经脉的效果。

朱明冷笑:“脚趾甲盖泡的。”

碧桃笑着看他,知道这是朱明专门给她泡的,当着他的面把杯子端起来咕咚咕咚干了。

但是好处受用了,该调侃还是要调侃:“银汉罟上栽赃你的那些,也不全都是假的吧?”

碧桃欠嗖嗖地问:“你确实无妻无子无亲无故无师无友,这天煞孤星的命格,是胎里带还是人为呀?”

朱明乜她:“我杀父弑兄,哪来的亲故?至于师友……呵。”

朱明笑得极其不屑:“当年御书房中教授我等的太傅,不肯承认我是他的学生,最终也是死于我手,车裂。”

“皇宫之中,一个被人当成狗骑的皇子,连狗都不如,哪有朋友?”

“自然师友俱无。”

碧桃啧一声,并没有因他说过往的凄惨境遇就言辞小心翼翼。

朋友有很多种,也有很多尺度。

真正的“挚友”,并不会因为你的伤疤心痛,只会在你的伤疤上撒盐,反复揭开看,然后笑你的伤疤丑。

碧桃说:“那你飞升之时已然是凡间而立之年,为何无妻无子?是没有世俗的欲望吗?”

朱明一副金尊玉贵的架势,都有点端不住,显然是被戳到了痛处。

“……你没完了是吧?你是上清境派来纠察功德仙位的吗?”

碧桃的桃花眼都眯起来,抿着嘴唇,笑得像只不怀好意的黄鼠狼。

朱明直觉她没有憋什么好屁,赶在她开口之前,怒道:“有哪一家的高门贵女,会嫁给一个位不如奴,住在冷宫旁边食不果腹的皇子?”

碧桃那句“你是不是不行”,好歹没有吐出口。

故作唏嘘道:“原来是没有人肯嫁你啊……那你就没有喜欢的人什么的吗?毕竟当年也情窦初开过吧?”

朱明指着门口对碧桃说:“你给我滚。”

当年还搭理他,照顾他的只有一个母亲留下的老嬷嬷!

吃都吃不饱还情窦初开,开他大爷个腿!

他到底是为什么想不开,要薅自己的头发给这么个损玩意儿她调理经脉?

碧桃嘿嘿笑,但就是不走。

“好好好,我不说了行吧,茶再来一杯?”

“你想都不要想。”

朱明哼了声,看了碧桃片刻说:“不过你怎么不怀疑别的?比如飞升真是我的计谋。”

碧桃面上笑着,心说可拉倒吧。

若当真是计谋,且不论能不能欺瞒天规。

一个想要飞升的人怎么会将自己弄得死无全尸?

朱明一生从未得到百姓爱戴,身为皇子也没有享受过荣华富贵。

他杀兄弑父,皆因当年那皇帝昏聩卖国,兄弟残暴害死他生母。

最后被推上太子之位,也是那些军将朝臣,眼见着国家倾颓大势已去,推他出去拖延时间,好能够拖家带口逃跑。

当年武凌国国都确实烧起了连天的大火。

朱明却根本就不是被火烧死,他是为了护佑无法逃跑的百姓,放火为墙。

在火墙之外,杀到了最后一刻,被乱军踏为了肉泥。

叛军头领也是感于他血性冲霄,才未曾屠城。

朱明的鲜血流到了一棵梅树下,机缘巧合魂魄附着在梅树上,才以木头为本体,被接引飞升。

这些记载,是碧桃昔年在明光学习公职时看到的。

每个幽天的功德仙位,都有这么一段惊天动地的过往。

只不过朱明格外惨烈。

正是因为如此,碧桃获知此次栽赃计谋,才会觉得背后之人胡编乱造实在卑鄙。

明光也看不下去背后之人的龌龊手段,才刚刚归天回来,未曾化用升为玄仙后入体的浩瀚仙灵,就马不停蹄地跑去上清境捞人。

碧桃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因为真正的“挚友”,会嘲笑你的伤疤丑,却不会真的持刃弄伤你。

碧桃正色道:“你接到银汉罟上面的‘集结令’了吧,此事牵涉之人众多,明日判罚,他们都会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代价。”

朱明本人倒是不怎么在意这种不痛不痒的栽赃。

闻言点了点头,而后道:“对了,你可到我的妆奁里面拿了你的归天礼物?”

碧桃:“没有,你的妆奁比我寝殿都要大,我没找着。”

碧桃根本就没找,礼物这种东西,当然是对方亲手送到自己手上才算是礼物。

而且明光跟东王公一起去上清境,碧桃就知道朱明很快会回来,自然不会去翻他的东西。

他的妆奁真的大到离谱……其上还套了一些拓展空间的芥子,那些首饰什么的,分发出去够九天的仙位一人一件了吧。

朱明起身,进了里间,没多久出来,递给了碧桃一个盒子。

他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碧桃满怀期待地打开,还以为是什么法器。

结果发现里面是一块玉佩。

也行吧,金银钱财,对朱明来说是至死都没有得到的执念,因此才会妆奁自己就占了一间屋子。

整天把自己打扮得像一只稚鸡成了精。

而且无论是怎样的礼物,碧桃都很喜欢。

但是等到碧桃把玉佩一翻过来……嘴角的笑容消失。

这是一块兵部佩印,上印——冰轮。

“这个……是传送到下界的时候,冰轮朝我扔过来的那个?”

“是。”朱明说。

碧桃握住了玉佩感受一下,并没有什么出奇,就是随身携带的普通佩印。

不过这里面的晦祟之气特别多,放出来是能引动天界阵法清晦的地步。

碧桃何其聪明,很快明白其中关窍。

看着朱明:“所以冰轮真仙,是打着当时传送之时,以这晦祟之气搅乱我脑子的主意,把这个东西扔给我的。”

朱明点头:“但是你根本不需要他费力,凭自己就能把自己变成个傻子。”

碧桃:“……”

“不过你现在把这个给我,其实也没什么用。”

碧桃思维通透:“这种东西就算是上报上去,冰轮也可以有很多借口搪塞过去。”

“我就算真的被这个东西影响了,也只能怪我自己修为太低。”

朱明笑起来:“目前来看是这样。”

“不过我建议你先将这个东西留着。”朱明意味不明地对碧桃说,“很快你就会发现这个东西,妙极了。”

两个人说话经常打哑谜,碧桃虽然现在一时半会想不清楚,但知道朱明绝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

因此碧桃把东西直接挂在腰上,说:“那我就提前感谢朱明仙督的礼物了。”

当夜,银汉罟上又陆续归位许多仙位,但是碧桃没有看,也没什么她特别要好的人,顶多日后在天界碰到了道一声恭喜。

她和现在下半身恢复,上半身还是鱼头的占魁,晚上喝了些酒,醺醺然地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早上起来,便跟随一众仙位,朝着重霄六御台上聚集。

此番乃是九天仙阶齐聚,简直人山人海。

别说坐的地方,连站的地方都要没有了,唯一比较庆幸的是碧桃才刚刚竞赛结束,现在还是参赛者的身份。

重霄六御台上,专门划分出了一个区域设立座位,就是给他们这些已经获胜的参赛者观赛用的。

碧桃带着头上包了一块布,但是不如不包的占魁,一路上汇聚了很多相熟的人,卡着辰时的末尾,抵达重霄六御台。

占魁不去坐专门的席位,那里更显眼,她如今脑袋大得能占两个人的座位。

往那一坐更加万众瞩目。

不知道这天规的惩罚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她吃东西都没有牙咀嚼,只能生吞,实在是不方便。

碧桃一个人上了观赛席,随便扫了一眼,已经有很多相熟的人到了。

幽天的人对着碧桃招手,碧桃笑笑,然后越过了一众功德仙位。

最后走到了观赛台的最前面一排,在众人微妙的窥视之中,坐在了好早就已经到位的云川天仙和明光玄仙的中间。

参赛者的观赛席位并没有规定座位具体属于哪一个人,毕竟没有人能预料归天的仙位都有谁。

但是相熟的要好的人坐在一起,是约定俗成的事情。

古仙族同功德仙位之间隔着老远,分别扎堆而坐,仿佛是遵循的什么无形的规则。

碧桃这么一屁股坐在了“古仙族的领域”,自然会让旁人奇怪。

更让古仙族的一群人纷纷向她投来视线。

云川为左,明光在右,这两位仙阶都比碧桃高了太多。

就连古仙族的,也不会专门跑到一个“兵部战神”一个“未来仙帝”两个人身边去坐着。

更何况是坐在两人中间……

因此对失格仙位的判罚还未开始,碧桃就先因为座位,率先众所瞩目了。

她身边坐着的云川还有明光,自然也都向碧桃投来了视线。

云川倒还好,他早就知道碧桃胆大包天,最近自己的侍者甚至还叛变,跑到了她那里赖着不走。

搞得云川受尽议论,好丢脸。

但云川向来不喜惹麻烦,碧桃在他看来就是一个非常大的麻烦。

此人诡计多端,人脉宽广,手段高超,为灵仙之时已经初见端倪,如今一跃升为神仙上阶,一步真仙,不容小觑。

最重要的是她现在已经被东极青华大帝亲口承认为侍者。

云川恨不得和她离八丈远,却也坐着没动。

她之所以坐在这里也很好理解,不就是来找明光的吗?

至于在下界时两人之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纠葛,跟他又没有关系。

她是竞赛第一位,坐最前排中间的位置本就理所应当。

云川侧头看了一眼就坐直。

心中默念着:跟我没关系跟我没关系。

别说碧桃坐在他旁边,就是坐在明光的腿上也和他没关系。

反观明光就不一样了。

他从碧桃呼朋引伴,上了重霄六御台的那一刻,即使没有转过头去看,也一直在用余光和五感,感知着她的动向。

明光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会和幽天的功德仙位坐在一起。

结果看她越过了那群人,走向自己这边时,胸腔之中不可抑制地开始敲锣打鼓。

昨日她才在自己的面前扭头离去。显然不欲与他说话修好。

今日……是来找他的吗?

然后碧桃就径直坐在了他旁边。

明光面上不显,袍袖之中双手紧张的攥成拳,掌心似乎又体会到那种割裂之痛。

侧头看她。

碧桃看着银汉罟,坐姿放松,并没有看他。

明光只好转过头,不过感官还是下意识落在小桃枝的身上,揣测她会怎样开口,自己又要怎样回答。

他在下界逗留的那四年,把两人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思索解读了无数遍。

诚如碧桃所料,激愤之情过去之后,明光会站在小桃枝的角度去看待问题。

发现是他很多事情未能表达清楚。

她乞求他将封礼延后,他没能在当时明晰她真正的意思。

而且就算他明白了,明光问自己,自己真的会答应他吗?

竞赛途中,他以一己之私令人制作了皇孙印,想要助小桃枝之登天。

可事关归天的名次,他真的能置一众属下于不顾,为她退让吗?

明光无数次在夜深人静之时诘问自己,那伤毁与暴怒,在漫漫长夜之中,被无奈逐渐消弭。

况且下界之时,他们交流甚少,他总觉得她没有记忆,两个人回到天界就自然能明晰对方的用意。

就像从前相伴之时那样……默契到不需要对方开口,便能在第一时间知道对方的想法。

至于小桃枝刺他的那一剑,明光虽然每每回忆起来,心口似乎都传来隐痛,也确实难过不已。

可他终究不舍得与她当真义断恩绝。

她没想杀自己,给他带了药,她只是想赢,带着追随她的那群幽天的仙位赢。

也没有真的将先动手的冰轮当真废掉,毁他归天路。

况且……他们如今可以说是阵营相对,明光的理智与情感拉扯了数年。

最开始,明光想自己如果回到天界,一定与小桃枝毁冠裂裳,再无瓜葛。

过了一年,明光就想,若是他回到天界,一定与小桃枝分辨清楚。

再一年,明光想回到天界,他可以好好同小桃枝聊一聊。告诉他自己中剑之后,有多么难过惊痛。

他不会把自己的痛苦告诉其他的人,却会告诉同他一起在大桃树下笨拙对招的小桃枝。

又一年,他甚至在想,刺一剑他又死不了,就算真的死了……他也是仙位,顶多境界跌落。

最后那一年……明光摸清了小桃枝的所有势力,循着她归天之路隔空走过,理解了她的行为,甚至有些为她高兴。

她果然聪明绝顶智行方圆,竟能想到利用邪教发展信徒,拨乱反正,为民请命,功德无量。

他输也没什么不甘,小桃枝终于不再纠结情爱之事,肯好好晋升仙位,这有何不妥?

如此又过了半年,当真归天的那日,明光只想,若再见她,他们一定还同从前一样。

可他始料未及的是,小桃枝不愿与他重修旧好。

幸而一夜过去,她似乎也想通了。

明光满心难以抑制的欢喜,等待小桃枝开口,默默观察着小桃枝的所有动作。

见她根本不看自己,猜想她是不是不好意思?

毕竟……他因为雷纹咒,与她生疏了百年,还有两次失手伤到了她。

这样算来,那一剑也没有很痛。

在小桃枝调整动作的时候,会忍不住去猜测,她会像以前一样拉住他的袖口,还是……攥住他的手腕?

他甚至在庆幸,今日穿的宽袍,便于拉扯。

明光暗中咬住自己的齿根,发誓无论再怎么感觉不适,也绝对不会再释放仙灵伤到她。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想一想,碧桃有可能会触碰他,他就觉得浑身上下像是有无数的虫蚁在爬。

那种如同瘙痒一般的感觉,从他想象被触碰的地方,一路延伸到内腑经脉,最终仿佛连心脏都变得需要将手伸进去抓挠一番。

然而小桃枝始终未曾向他这面侧目转头。

手在腿上换了好几个姿势,也没有揪住他的袖子,抓住他的手臂。

到最后就连小桃枝呼吸的频率改变,都让明光一阵心惊肉跳。

可是他等待好久,一直等到云层之上,赦罪地官判罚失格仙位开始,小桃枝也未曾开口说任何一句话。

仿佛她只是随便选了个座位,根本不在乎身边坐着的人是谁。

明光虽然手掌万界公职,擅长调度诸仙,可他如今二百多岁,除了小桃枝之外,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供他去练习如何与人相处。

他一会儿觉得,怎么也应该由小桃枝先开口,毕竟他关于两人之间的立场还有比赛输赢都可以不计较。

可被刺伤那一剑,真的很疼,缠绵病榻许久,又拖着每每阴雨天就疼痛难忍的心口在下界待了四年多。

他真的很难受,也很难过。

从前两人一起修炼时,他就算不慎被剑锋割伤了一丁点手指,她都会大惊小怪地捧着,送到口中替他吸吮。

他只是想让小桃枝关心他一句。

可一会儿他又忍不住想,小桃枝回归仙位,想起了一切之后,会不会也很难过?

那没有认出她的一百多年里,她追在自己的身后,被他震伤,会不会躲起来暗自伤怀?

因此明光就想,要不然他先开口说话吧。

两人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可他……应该说什么呢?

——恭喜你升神仙之位。

明光暗叹这句不行,下界竞争刀剑相向,两个人还是不要提到仙位为好。

——我的雷纹咒已经消散,我们……

这也不行。

小桃枝已经知道他恢复记忆,这么说显得他没话找话。

——我们可不可以还像以前一样?

不行。

——之前都没能想起你,对不起。

不行。

——你怎么会坐在这儿?

糟糕透了。

——我希望我们能回到从前。

不行。

——你很少穿青色,今天的衣裙很漂亮。

这个应该可以吧?

他听到两个仙娥这样夸赞过对方,这一定是最好的友人之间经常问候的话。

然而开口并不那么容易。

直到雷光闪现的云层中,那些失格的神仙被带上来,明光和碧桃依旧各自坐在那里。

什么都没发生。

这段时日在银汉罟之上,亲眼见证两人之间“你死我活”胜负之争的诸仙一直暗中观察两人。

等了许久发现两人只是单纯地坐着,甚至都没有看向对方,没有古仙族驱赶碧桃神仙,觉得实在无趣就不再关注他们。

伴随一声通彻天地的惊雷,赦罪地官现身云层。

一众涉事仙位,皆被雷部将领押在云层之上,有人面露慌张,有人神色惨白,有人羞愧低头。

也有人冥顽不灵,走到如今这一步却还昂首挺胸,自认无错。

毫无羞愧悔恨之意的——正是本次主谋,斗部风廉神仙。

雷风摇曳,卷起赦罪地官灰白色长发,他岸立云浪之中,面如槁木,死气沉沉。

手中捏着一支判人生死的刑签,犹如握着砍头利刃的刽子手,看向一众罪仙,冷若冰霜。

开口声音平板无波,并不凄厉刺耳,却犹如寒鸦夜啼,鬼魅低语。

“昔十载前,房宿分野,星盘倾仄,天垂二帝星,一明一晦。”

“斗司风廉神仙,奉敕临凡,正璇玑,矫紫垣。乃化伽蓝老衲,亲哺帝星,驻世数十秋。后助紫微梁英卫,戡平乱世,寰宇重光。”

“然斗部风廉,包藏祸心,伪制「太子德升仙录」,镌于所谓「上古奇石」,以惑紫微帝星祸事。 ”

“遂使星神堕其彀中,以致:星界震荡,璇玑失序;黎庶流离,苍生罹难。 ”

“今吾以赦罪地官之名,正刑尔罪:锢汝于人间,受万民所罹之苦。”

“仙根尽朽,灵光永寂; 魂销魄散,方得解脱。 ”

“否则——永堕尘劫,万世难超。 ”

赦罪地官手中刑签,点在风廉神仙眉心,霎时间他灵台皴裂,面容扭曲。

裂魂之痛非常人所能忍受,风廉神仙霎时间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此刻重销六御台之上,看着云层的诸仙,个个神色肃穆。

有些认识风廉神仙,和他平日有交集的人,都露出了不忍之色。

赦罪地官判风廉神仙,被永久镇压在他祸害的星界地脉之中。

直到魂飞魄散。

但却并不会保留他的仙力,以免他继续为祸苍生。

所以要将他的灵台打碎。

待到灵台破碎,赦罪地官落下最终判罚之音:“尔,伏罪否?”

“我……不伏。”风廉神仙七窍流血,却依旧执拗地挺着脊背。

“不服!”

染血的赤红双眼,隔空不知道看向了谁。

片刻之后他声音嘶哑吼道:“古仙族生而为仙,为苍生献祭终身,连死了都要填入星晷,生生世世,生生不息!”

“可这么多年,逐渐被下界飞升的‘功德狗’压制,凭什么?!”

“我们才是天地孕生的仙位,我们古仙族才是天道的意志,天命在我等之手!”

“明光……明光!”

“明光玄仙,你身为古仙族推选出来的未来仙帝,怎能和幽天的功德狗沆瀣一气?!”

“你竟然对那个野仙灵频频让步,甚至被她暗算,失了归天先机,害这一次追随你下界竞赛的仙位名次落后,你惭愧吗!”

“你如此行事,满腹私欲,你有什么资格统御六部?!”

他因为灵台俱碎,本我意识正在消散,很快吐出的话颠三倒四断断续续。

趴伏在云层之上,七窍流出的血已经染红了他的仙袍。

但还是执着地喊道:“我不服……古仙族不服!”

然而他自认为这震动天地,唤起同族斗志的言论,到最后只变成混合着鲜血的赤色警告。

他们其中有些人认为,只是诬陷幽天的朱明仙督不至于死。

但这件事情最严重的其实不是诬陷同仙,而是残害苍生。

有些人在天界做神仙太久了,看万界苍生犹如看蝼蚁,所以认为捏死几个蚂蚁不会受到什么重罪。

如今赦罪地官判罚出口,竟然是魂飞魄散,永压地脉。

数万人站在重霄六御台之上,看着这一幕俱是噤若寒蝉,人人自危。

甚至没有人去看一眼被他诘问的明光。

明光本人也是面如止水。

他其实正在堂而皇之地走神。

神魂都走到身旁去了。

然而云层之上,这还没完。

赦罪地官挥手,径直将已经失去人智的风廉神仙扫下云层,负责镇压的雷将立即飞身跟去。

赦罪地官转过头,看向其他被连坐仙位。

“尔等众徒,明知其荼毒生灵,犹助纣为虐,欺天罔上, 依天规当同罪。 ”

“然天道好生,体天心之仁: 今判——

削尔仙籍,堕入幽冥;历十八狱,刑千年,方得轮回,不得为仙。 ”

“尔等,可服此判? ”

一时之间整个重霄六御台,抽气之声不绝于耳。

议论之声更是像海浪一般波峰浪谷,

这判罚也太重了……

云层之上的罪仙还没等说一句“服”,就见赦罪地官拿着刑签,隔空朝着众人一划。

霎时间仙灵崩裂,血染天际,罪仙竟然是尽数被无形的锋锐刑具,齐齐划掉了头颅。

看着同仙的脑袋滚落云层,身体抽搐着倒地,诸仙再度万马齐喑。

虽然此番公开审判,本就是有震慑诸仙的意味。

天界功德仙位和古仙族斗争已久,仙尊们确实应该施以手段,让下面这群小辈知道利害。

但这也太血腥了!

怪不得赦罪地官交不到朋友!

而这边判罚刚刚落幕,正巧这时候有人归天证位。

如今按照天界的时间来计算,已经是竞赛开始的五天早上。

凡人在这个岁数已经年过五旬。

归天的是个监部女仙,碧桃也认识,此仙名唤青盐,是古仙族监部水云兔一族,最年轻的小辈。

本体是个白白胖胖的兔子。

性情温和,极好相处。

就是胆子非常非常非常小。

一点风吹草动,乃至有人从她身后拍她一下,都能吓得露出本相,两耳直立。

监部又称九天监生,正是掌管万界生育之部。

青盐在下界是做稳婆的,从几岁就开始跟着师父接生,后来自己独当一面,不拘人畜,一生挽救生灵无数,功德深厚。

又因为给皇宫里面难产的皇妃顺利接生,她投生那国的国君为了感谢她,甚至下了一道圣旨,封她为妙手居士,还盖了座道观。

信仰力好容易攒够了归天。

才刚刚上云层,迎面就看到了刚刚杀完人,长发和脸上都蓄意喷溅了鲜血,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罗刹一般的赦罪地官。

然后又看到同仙身首异处,尸横云端。

吓得转头就要跳回人间星界,被赦罪地官情急之下伸手掐住后颈,才总算不至于功亏一篑。

幸好很快五雷阵成,几道悍历雷光落下。

雷光消散,赦罪地官回归竞赛高台,云层之上的血腥也被彻底涤荡干净。

但青盐还是被吓哭了。

她在下界兢兢业业数十年,从至仙一跃升为神仙下阶,本是天大喜事。

但刚才实在被吓到了,她本人在哭,相由心生——法相抱着个襁褓婴儿,也在哭。

哭得两只眼睛跟兔子一样,最后没控制住,法相都冒出了两只哆哆嗦嗦的长耳朵。

一时间仍旧心有余悸的诸天仙位,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但总算是将刚才的血腥震撼之感冲淡了些许。

碧桃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一笑,身边所有感官都集中在她身上,甚至没怎么看刚才云层上那血腥判罚的明光,已经绷直许久现在难忍酸痛的脊背,晃了一下。

判罚结束,诸天仙位集体化灵归位,碧桃却没有急着走,还坐在原位,脸上依旧笑意盎然。

她身边的云川迫不及待,直接化为一道赤色的仙灵消失。

明光却没有动。

他甚至几次想要主动开口,奈何碧桃看都不看他一眼。

而且一旦鼓足勇气准备开口,碧桃就会扭过头,和一个她熟悉的仙位搭话。

这种折磨一直持续到重霄六御台上,除了监赛的仙长依旧在位,其余的仙位都已经离开。

碧桃这才慢悠悠站起来,抖了抖坐皱的衣裙,朝着明光的方向转过了身……

明光瞬间把自己的腰都要绷断了,但是很快,碧桃大步掠过他。

明光心中一急,抬手去抓,碧桃却“嗖”一声,化为淡绿色仙灵,飞走了!

明光的手抓了个空,僵硬在半空,唯有刚刚碧桃裙摆被风卷起,扫过手腕的触感,还停留其上。

激起明光的手臂青筋鼓动,痒从心生,久久未散。

他把手缩回宽大的袖口,隔着袖子搓了搓发痒的地方。

那句准备好却没能说出口的话,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你今天的衣裙真的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