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玄甲归天
从竞赛第五天开始, 归天的仙位就越来越多。
银汉罟几乎没有安静时刻,滚滚五雷轰隆隆地持续了整整一夜。
今日是竞赛第六天, 再有一两日,第一场竞赛就会结束,凡人的极限寿数虽说普遍为百年,但当真能活到百岁者少之又少。
下界参赛星界的仙位,已经是六旬老者了,若是到这个年纪还没有攒够信仰力,恐怕很难获胜。
碧桃和依旧顶着鱼脑袋的占魁, 从一大早上就开始追踪始终没有动静的玄甲。
“怎么这么晚还不回来?你不是说她跟皇子走了吗?”
碧桃问占魁,“我走之后,收容孤儿的草药堂不是已经开始建了吗?”
“是啊。”占魁瞪着根本闭不上的鱼眼睛, 看着碧桃说, “确实已经开始建了……”
“你说会不会是明光没有辅佐那位皇子登基?”
“辅了,就是十九皇子。”
碧桃有些心乱地说, “当时要不是玄甲另有机缘, 我们将她带到大源州, 她一定已经归天了。”
碧桃在下界时并不认识玄甲,两个人连面都没有见过, 只听占魁的一面之词很难建立起友情。
碧桃有点愧疚,因为她当时急于归天拔头筹, 对玄甲获取信仰力之事未太上心, 转交了其他人去办。
回到天界想起来之后, 碧桃实在是后悔。
在银汉罟上追踪玄甲的一生用不了多久,碧桃现在要看看她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
玄甲在下界参赛的过程,就如同她本人说话那般,不慌不忙, 不紧不慢。
她虽然出身很清贫,但好歹从小到大没有到活不下去的地步。
她也并不着急获取什么信仰力,整日跟着父母混迹在河边,倒是拥有了一个还算快乐的童年。
再加上她本体乃是外壳相对来说比较坚硬的乌龟,种族天赋技能,剥夺了仙灵,也还是有一定的作用。
因此玄甲从小到大,牛都比不上她强壮。
生老病死里面的病劫,围着她上蹿下跳,也是半点沾不了她的身。
而且她不光体质强水性好,力气也大得非常离谱。
一个人就能拉动需要五个壮汉才能拉动的渔网。
她长到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已经是个出了名的勤劳能干的渔女。
且无论是多么凶险的河流,她从不会翻船,也不会空手而归。
加之她容貌极其清秀,身量纤细,行为举止,和她渔女的身份非常不相符,她的礼仪甚至可以比肩大家闺秀。
在参赛的星界之中,玄甲也算是位谪仙临世一般的美人,除了说话慢点,没有任何缺陷。
宛如熠熠生辉的沧海遗珠。
因此从玄甲的父母在她十一二岁的时候死掉开始,给她说媒的人、对她图谋不轨的人,快把她家的门槛给踏烂了。
只不过这么多年,无论是权贵想要强抢她,还是一起打鱼的老男人想要占她便宜,没有一个成功的。
她曾把对她图谋不轨之人的骨头徒手捏碎。
都被人捆起来用轿子抬去做十八房小妾了,结果还没进门,连绳子带轿子全都在她愤怒的全力之下,被扯得稀碎。
抬轿子加抢她的家丁被打残了三个,那想要一树梨花压海棠的老色鬼,被她徒手掐着脖子,像拎一只鸡一样举上了天,差点当场归西。
当然了,这么多年也不是有惊无险,有权有势的还让她吃过牢狱之灾。
只不过那牢房对她来说等同摆设,要不是守卫那几个对她挺好的,告诉她一定没事,她早就把墙给撞碎越狱逃走了。
大不了换个地方生活嘛。
后来确实是没事了,因为有个比恶霸更厉害的人,看上了玄甲。
彼时玄甲一个人带着七八个没人要的孤儿生活,给她说媒的都少了,毕竟她死活不肯放弃那几个小孩。
长得再美,进门就七八个拖油瓶也没人受得了。
玄甲整日早出晚归,大部分时间都在水上工作。
而那个比恶霸更厉害的人,正是当时为躲避皇城之中的争斗,好不容易请封了一个郡王,跑到并不富饶的封地就封的十九皇子。
十九皇子的封号为闲云郡王,逃脱了皇城之中的势力漩涡,果然闲云野鹤一般,也不在乎他的王府有多简陋,更不在乎仆从偷奸耍滑。
只是每日带着几个侍卫,坐船出去游一圈,钓钓鱼,或者捞捞鱼。
原本他和玄甲两个人绝对不会有什么交集。
就算同在水安州,这水安州的地方并不富饶,却也有环水的六座城。
不是什么交通要地,且水安河水流过急,水产不丰,打鱼的还有养鱼的都只能勉强糊口。
玄甲所在的山岭镇,最负盛名的甚至是蚕丝团扇和绣娘。
因为山岭镇虽然也临水,但是平原很少,几乎都是山。
水里面捞不出几两碎银,人们就只能往山上使劲儿,打猎养蚕,最后发现蚕丝团扇在富贵夫人小姐之间颇有市场,卖得上价钱,便逐渐形成了规模。
继而衍生出了一群专门在蚕丝织就的千金尺布的扇面上刺绣的绣娘。
玄甲小一些的时候,也被父母送到过山中,想要让她学习刺绣,而不是在腥臭的渔船上讨生活。
结果玄甲去了一段时间,被人家管事的给好声好气地送回来了。
孩子乖是乖,让做什么做什么,长得也美,跟谁都能和和气气。
山里面从上到下就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连饭堂里面打饭的都多给她一些肉。
但是没有用,她坐在那里像一个千金大小姐,一双水葱一样的纤长手指,捏着绣花针笨得好似刚长出双臂,根本不会使。
无论怎样也学不会这种精细活,而且力气大得惊人,成品的团扇不知道让她不小心戳坏了多少个。
管事的心疼得都滴血了,再怎么喜欢这小姑娘也没有办法留她。
于是玄甲就只能重新回去打鱼。
她同那十九皇子闲云郡王,就是在一个狂风骤雨的夜里碰到的。
闲云郡王身边没什么得用的人,毕竟他在皇城之中是一个完全不受宠的边缘皇子,就连郡王之位,也是几个官位不入流的亲眷好容易求来的。
他身边有几个略会拳脚的侍卫,但大多不善水性。
从城里走的时候还是好好的,风平浪静,天朗气清,谁知道天公的面色说变就变,疾风骤雨电闪雷鸣,河面上波涛翻滚,电闪甚至呈现竖纹直劈人间,仿佛哪位神仙,乘雷下凡来了!
一行人根本找不到方向,几度险些翻船,闲云郡王自己也不会游泳,最开始的时候还被侍卫们护着。
后来在生死面前那些本来就不忠心的侍卫,也不怎么管他了。
那一夜狂风暴雨,河面简直像人间地狱一样可怕。
在船马上就要翻掉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不远处一艘稳稳行驶在狂浪之上的渔船。
那渔船比他们本身的船只稍微大了一些,却不知道为何能行驶得那么平稳,劈风破浪,所向无前。
而当时的玄甲,甚至还站在船板上,任由癫乱的狂风掀起她瀑布一般墨色的长发,还有沾着水腥味儿的粗布衣裙。
她顺着风势拉帆,在那等狂风之下她手中比她手腕还要粗的麻绳拽着船帆,简直如臂使指,听话得像狗。
玄甲靠近了那条在狂风暴雨之中犹如濒死小鱼的船只,站在甲板上,对着船里面的人招手。
“你……们……的……船……要……翻……了,来……!@#里……呀~~~”
“我这里”三个字还被狂风给吞走了。
玄甲当然是一片好心,只可惜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之下,她说话的语调,缓慢摇晃的手掌,加之她异于常人的美貌,简直就像是勾魂索命的水鬼。
“是,是水鬼吗?!水鬼来索我们的命了!可是我这辈子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
“水鬼是找替身才能投胎的,难道会管你干什么事不干什么事吗?快点让开,拉帆,拉帆!”
因此那船只不光没有靠近,一大群侍卫甚至还手忙脚乱调转方向,打算离她远一点。
不知道朝着什么方向就一头冲过去了。
玄甲无奈,这种天气敢出来打鱼的只有她。
这群人如果不管的话会死掉,玄甲只好拉帆跟着他们。
他们去哪里自己就去哪里。
每每在他们快要翻船的时候,就操纵着船身转撞一下,让他们好歹没有真的翻过去。
她没有试图再开口叫他们上自己的船,就这么一路跟着护送。
哪一个人的命都没有索。
一行人后来也渐渐明白,这个出现在这种极端天气之中的美貌女子,并非传说中索人性命的水鬼。
但他们还是不敢上玄甲的船,毕竟……她太奇怪了。
需要几个壮汉才能拉动的船帆,她居然用一只手就能随时调整。
于是两条船就这样像两条游鱼一样,相依相伴顺水而下。
一路从山岭镇,漂到了数百里之外的清河镇上。
待到天光乍现,水面升起了暖黄之光,疾风骤雨也已经停了。
玄甲为了救他们,立在船头整整一夜。
而天亮了,就代表万鬼退避。
可是那女子依旧稳稳地立在船头,清晨的明媚光线之中,她不光不像索命女鬼,看上去是那么神清骨秀。
昨夜他们怎么会把这女子当成是鬼怪的?!
这简直是神女啊!
这时候,被丢在船舱最底层摇晃了大半宿,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闲云郡王,从底下爬了出来。
站上了甲板,正看到那群不管他的侍卫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旁边另一条船上站着的女子。
有人喊话跟那女子道谢,那女子也是头也不回慢吞吞的应声。
几句话之间,闲云郡王就已经知道了那女子的身份。
知道是她整夜护在他们船只旁边,才救了他们一命。
可是就凭她一个人吗?
闲云郡王并不是看不起女子,对方哪怕是一名武将一般高壮男子他也会觉得不可思议。
昨夜那种程度的风浪,又怎会是一个身量如此清瘦的女子能扛得住的?
彼时的玄甲背对众人在撒网。
手上托着大到离谱的渔网,微微扭转她那简直一扭就断的腰身,而后挥开双臂。
那张网就像是如有神助一般完全展开,像一片自天际飘来的云,轻飘飘落水。
这简直天生神力……
闲云郡王身边的侍卫死里逃生后,虽然都非常心虚,但还是朝着他走过来。
闲云郡王没有发作他们,毕竟生死面前,人人都是为了自保而已。
询问得知如今这是何处,惊叹他们竟一夜飘了数百里。
如果只是到这里,也没有什么寻常。
他至少是个郡王,对于这女子的救命之恩,他还是能拿出一些好东西来感谢的。
结果就在这个时候,玄甲调整姿势开始拽网。
这一片水域她没有来过,也没有其他的渔船在这边,这里距离清河镇很近,但是此地打鱼的人不多。
而且一夜大雨,鱼也是会随着水势流动的。
既然都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
于是她连腰背都没有弯一下,就这么像提起一根轻巧的鱼竿那样,把沉在水中网到了很多鱼的大网,轻飘飘地拉上来了。
闲云郡王当时只是看到了一个侧脸,就已觉惊艳。
等到玄甲彻底把脸转过来之后,闲云郡王直接傻愣在了当场。
整个世界仿佛都失去了声音,他只能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还有耳侧的尖鸣。
闲云郡王虽然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但是他在皇宫之内长大,阅遍人心,更是看到男女情爱何其凉薄肤浅。
他的父皇娶了一个又一个,可是闲云郡王冷眼旁观,从未在他伟岸的父皇眼中,看到过一丝一毫对后宫女眷的爱恋之情。
看到的只是利用,是权势的裹挟,就连那些嫁给他皇兄们的高门贵女,图的也是前程似锦,贵不可言。
何为情爱?
不过相互利用而已。
可是他迎着此刻并不刺目的晨光,仿若看到了天女降临人世。
他懂了,人世间的一见钟情,不仅仅只是书本之中美化虚幻之言。
这女子绝对不是闲云郡王见过最美的女子,帝王的后宫之中,本就拢尽天下美人。
就连行走在皇宫之中的婢女们,也是个个燕瘦环肥,千姿百态。
而眼前的女子素衣布裙,不施粉黛,甚至只是插了一根乌木簪子。
沾染了水渍的衣裳,是那种沉暗的青色,还带着明显的污渍。
可是她就这样,静静立在那里,拉动渔网,拢一江春水,秀丽绝伦,世无其双。
闲云郡王感觉自己都已经站不住了。
而后船只晃了一下,他就真的站不住了,扑通一声,朝着玄甲的正面跪下来了。
周遭侍卫七手八脚地去扶他,玄甲也被他吓了一跳,隔船朝他望过来。
闲云郡王对上她那碧波沉静的双眼,只觉得此刻的自己亦是她网中之鱼。
已无路可逃。
她轻而易举搅乱一江春水,也无意间搅乱了公子王孙的心。
闲云郡王索性都没有站起来,就这么双膝跪地,对着玄甲拱手:“多谢神女救命之恩。”
一夜相护,他本就对她感激不尽。
如今更是恨不得当场把胸膛剖开,让她看一看他是如何看她一眼,便神不附体,魂难归识。
玄甲看着这位衣着华贵的男子,也愣住了。
现在有钱人这么客气吗?
这便是两人初见,之后的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闲云郡王问出了玄甲家在何处,得知她如今过得有些艰难,赠她钱财助她解难。
玄甲投生到下界的这一辈子,除了贪图她什么的人,真的没有人白白给她送钱。
但是一想到自己好歹辛苦一夜,没有让这位公子落入水中,还被认成了水鬼,拿钱拿得一点都不扭捏。
闲云郡王还生怕对方觉得自己故意炫耀,见她肯接受好意,自然是欣喜无比。
然而这种事情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玄甲看不出闲云郡王的“索求”,是因为她没能听懂闲云郡王念的诗。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①
这首诗闲云郡王对着玄甲念了足足有十八遍,每一遍都面红耳赤满怀热切,期待玄甲的回应。
他是权贵,是郡王,却也不是一个仗权欺人的败坏之徒。
他只是情窦初开,只是在最好的时间遇到了他最喜欢的人。
他才十六岁,玄甲彼时比他大三岁。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美好,更相配的人吗?
怎奈何炙热的表白,一遍又一遍念给了聋子听。
玄甲虽然是乌龟凝灵,但是她在天界的时候,连修炼都不修,整天除了睡觉就是趴着,哪有工夫看书啊?
于是闲云郡王一直都没有得到回应,但他也不急。
开始整日给玄甲送东西,各种各样的东西。
还给玄甲收养的那几个孤儿包括玄甲本人,都裁制了新衣,甚至给孩子们找了一位先生来启蒙。
玄甲一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拿了这位闲云郡王太多钱了。
玄甲虽然在下界贫寒,在天上可是被古仙族当成四灵化身神供着的那个。
现在她没有好东西,不代表她没见过什么是好东西。
玄甲这个时候已经很了解这位郡王了,他也不太容易,在两座城之间来回往返,连一匹像样的马都没骑过。
一开始跟着的那几个侍卫也不见踪影了,来来回回只有他一个人骑马来找她。
有点好东西都给她送来了。
今天还说给她绣了个荷包。
之前那些礼物都没有打动玄甲,但是这个亲手绣的荷包确实打动了。
因为玄甲那个“中道崩阻”的绣娘愿望,她知道这玩意儿究竟有多难绣。
一个公子王孙愿意给她绣花,那确实很有意思了。
当然玄甲也不是动心了,她不识人间情爱,本体可是一只趴在瑶池里一百年都不肯动一下的小王八。
她知道什么是情爱?
其他那些打过她主意的人,哪有一个是真的君子啊。
她只识人间恶欲。
她只是猜,这位闲云郡王,对她恐怕也是有所求的。
于是玄甲就直接问他:“你究竟需要我做什么呢?”
闲云郡王也已经知道玄甲不解情爱之事,虽然心中煎熬,但他也还是不急。
他对她说:“我见你力大无穷,又擅水性,之前在水里你又救我一命,我觉得你是一个极好的人。”
“我的侍卫们都离开我了,但我找不到合适护卫我的人选,若不然你来做我的侍卫吧?”
“哦对了,你养的那些小孩,也可以都带进我的王府,我会重新给他们找先生,教授他们知识、习武。”
“确保他们未来都能够有自行谋生的本事。”
玄甲愣了一下,完全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这世上还有这种好事?
而且玄甲虽然没了仙灵,却也是仙,她自然能够看出这位闲云郡王,是一位胸怀洒落,光风霁月的公子。②
于是闲云郡王成功将心爱之人,变为了自己的侍卫。
这便是两人缘分的开始。
玄甲将这份工作做得非常好,以至于在后续数年,明光斗败了两位皇子,搅动朝堂局势,并且选定闲云郡王为下一任紫微星宿神后——数不清的刺杀和追杀之中,玄甲都是挡在他面前的那一个。
正所谓一力降十会,玄甲说话的声音慢,却也好歹是一位仙人,动作可一点都不慢。
闲云郡王被玄甲救了无数次。
早已经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后来明光找到了他,设法将他弄回了皇都,玄甲自然而然也就一直跟着他。
宫变之后,闲云郡王登临高位,成了真正的紫微星宿,人间帝王。
未曾改国都名号,只定帝号为恩荣。
恩荣帝不忘明光辅佐之恩,不忘百姓供养之荣。
励精图治,仁德施政。
这时候他身边已然侍卫无数,有很多人愿为他前赴后继肝脑涂地。
可他身边跟着最紧的,依旧只有玄甲一个贴身女卫。
恩荣帝不是没有想要让玄甲嫁给他。
到后来索性直接对玄甲说:“我心悦你已经有数年了,你可愿意与我结为夫妻?”
这种话说了无数遍。
但是玄甲始终不同意。
玄甲不同意,他除了叹气之外,并不会强求,也没有死缠烂打过。
玄甲告诉他:“我是天界仙位,不能与凡人因果纠缠。我们没有可能,我日后可是要归天的。”
恩荣帝一开始自然是不信的,但这种简直可以称为无稽的理由,也并没有触怒一位已经手握生杀的帝王。
他甚至觉得这样的借口很可爱。
他依旧不着急,发乎情止乎礼,不吝示爱,但也不曾强迫。
在位头些年韬光养晦,敕封四境镇边大将,休养民息。
知人善用,德行手腕一样不缺。
上位不到十年就已经令朝野臣服。
彼时青辽国上上下下也已经是一番太平盛世的景象。
他上位后朝臣自然催促他立后择妃。
恩荣帝直接让太医出了诊断,上朝之后分发给每一位大臣看。
说他早年间夺位,遭受追杀的时候,伤及了□□,此生已经不会有子嗣了。
还非常温和地同大臣们商量,他这个皇帝可以不做,若是诸位有合适的人选推举,他自当禅位。
这一举动直接将满朝文武震慑住。
毕竟这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一位帝王,会把自己不能人道之事广而告之。
又愿意把自己的皇位轻易禅让出去。
宗室之中也不是没有精彩艳艳的子嗣,只不过无一人有恩荣帝的治国手腕。
他上不杀忠良,下不苛苍生。
不宠佞幸,不任奸臣,不奢侈无度,甚至盛怒之下都不曾失智。
在位期间勤勉博爱,朝臣们在他手底下做事,从来都不用担心功劳被埋没,更不用担心鸟尽弓藏。
就连每年各地送上来的贡品,都会分类分发到大臣家中,共享尊荣,自己留的都未必有送出去的好。
这样一个皇帝,简直如同苦行僧,不能人道怎么了?!
于是朝野上下,起了很小的一番波澜后,迅速平复。
除了最后给他推荐了几位同他一样性情温平聪慧的宗室子,让他先养在身边培养感情之外,连逼他立储的人都没有。
毕竟恩荣帝还那么年轻。
于是恩荣帝仅仅上位二十年,便已经垂拱而治。
四境安稳,国富民强,与朝臣之间更是如同自家人一样,和气一片。
明光择选之人,果真是这世上最适合做皇帝的紫微星。
不过恩荣帝也有一点苦恼。
那便是心爱之人,不肯同他结为夫妻。
但是他也没有放弃。
自两人相遇,整整过了二十年。
他三十六岁,三十九岁的玄甲,还是他唯一的贴身女卫。
时光仿佛尤其的宠爱两人,让他们看上去,依旧是那么年轻貌美。
眼角眉梢偶添一条细纹,不会显得苍老,反增一丝别样韵味。
他们人前是君臣,人后是挚友。
同吃同住平起平坐,龙床都是两人一人一半。
恩荣帝知道她在民间建立草药堂,更是出钱出力,帮助她扩至全境。
甚至曾经许诺要替她养着的孩子们,如今已有两人为将,两人入朝,一人走商。
还有两人受人蛊惑走歪了路,他亦没有杀死,而是圈禁起来,闲暇时便去游说他们改变思想。
玄甲在第二十一年的时候,某次从宫外看过元宵灯会回来。
看着这位温和宽厚,始终照顾她,真心爱护她的男子。
她第一次将他视为一个男子,而不只是一个“凡人”。
她想到灯会上看到的,两个拉着手买花灯的少年爱侣。
回忆起两人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封闭了两世的情窍顿开。
她发现她已经错过了太多年。
在恩荣帝问她:“姐姐你可曾给我带了花灯”的时候,摇了摇头。
他自与她相识,获知她的年岁之后,便一直叫她“姐姐”。
整整二十一年,从未变过。
每年的元宵都是两个人一起出去,但今岁北方遭遇大雪,他奏折堆积,终究是没能抽开身。
“哦,也没事,宫中也备了很多花灯。”
他走上前,低头解开玄甲外袍,搭在自己臂弯上说:“你身上寒凉,我让人点了熏笼,煮了热茶,快进内殿喝点驱寒。”
玄甲看着他年近四十,不似年少芝兰玉树,清隽翩翩,却依旧俊美,被岁月雕琢得更加沉稳峭峻的容颜。
开口说:“但我给你带回了另外一件东西,你一直想要的。”
恩荣帝惊喜:“是什么?可是兰桂坊的酸枣糕嘛?”
很多时候,玄甲出去,都会带酸枣糕给他吃。
玄甲摇头,几步走到恩荣帝的面前,看着他心想:因果纠缠虽难消,但她不想错过面前人。
她抬手扳着恩荣帝的肩膀,踮起脚尖,轻轻的一个吻落在了他惊讶微张的双唇之上。
霎时间山摇地动,海潮冲天——
恩荣帝还以为自己回到了二十一年前,他在风雨如晦,电闪雷鸣的夜里,将要死在河中的那日。
原来那时真的有人乘雷光下凡。
天道垂爱,九天送了一位神女来他身边。
护他终身,如今又肯垂顾他的情潮爱浪。
恩荣帝闭上眼,没有动。
他不敢,怕是一个梦。
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抬起手甚至不敢拥住他的神女。
直到玄甲说了一句:“我们可以交合,但不能生孩子。”
因果纠缠尚且好消解,但生了凡人之子,便要重新脱凡了。
恩荣帝破涕为笑,紧紧搂住了他的神女。
“不生……不生……”
“你忘了吗?我‘伤’了□□。”这是他对朝臣的,对整个天下的谎言。
他以此调侃自己,得偿所愿。
却见玄甲又犹豫了,神色复杂道:“你都不行,你追求我干什么呀?”
她像一只被温水煮了二十余年的青蛙,情窍终于开了,想体会一番男女之爱了,但如果对方不行的话……
那……还真是有点难办呢。
恩荣帝:“……”
“我并非真的伤了!”
他这么多年的隐忍和克制,难道也做给了瞎子看嘛!
他抱着玄甲,直接带到了两人素日同睡的龙床之上。
他倾身抱着玄甲,慢慢引导她,“我没事的,你摸摸……”
确实没事,很没事。
男欢女爱也很好玩。
“你既然没事,为何不娶妻呢?”玄甲半夜爬起来,侧头看着恩荣帝疑惑。
大愿得偿,依旧如在梦中,整个人飘飘欲仙,已经开始想着册封皇后仪式的恩荣帝,闻言咬了咬牙。
拉着玄甲道:“你过来,我告诉你为什么!”
后来封后大典进行得非常顺利。
因为皇帝让观星台给玄甲捏造了一个“修道女仙姑”的身份。
口言神仙托梦,让他以国之最高礼仪,迎神女入宫供奉,绵延国祚,护佑苍生。
朝臣几乎没有任何人反对,毕竟皇帝圣明仁德,感念前朝宗教乱民,登基之后连宗教都没有扶植过。
如今得“天谕”,娶一个道姑供着而已。
反正的皇后之位空着,不如填上,免得四境邻国,动歪心思。
于是玄甲为后,封后那日,“仙姑遮面”,婚后玄甲也依旧是与恩荣帝同进同出的女卫。
帝后恩爱绵久,眨眼又是二十多年。
如今玄甲下界已然六十四年。
她老了。
恩荣帝也老了。
少有皇帝能活到这把年岁,盖因他身边有个真正福禄绵长,虽然没有了仙灵,依旧可以影响身边之人寿数的玄甲神龟。
但是凡人的寿数终究是有限的,恩荣帝快死了。
他早在十几年前,就在培养的宗室子嗣之中,择选了一位同他性情简直如出一辙的宗室子,立为太子。
可笑的是梁英卫迟迟不肯立储,引家国动荡。
然恩荣帝立太子那日,甚至有老臣看着他鬓边白霜,恍然发现明君已老,恸哭成片。
如今银汉罟之上,碧桃看着恩荣帝满头华发,形如枯槁。
伸手摸玄甲的脸。
他双眼浑浊,盯着同样如他一般,被岁月刻下痕迹的脸。
感叹他的神女,依旧那么美,依旧让他怦然心动。
弥留之际,他还拉着玄甲的手道:“姐姐……来世……我来世定去寻你……”
“等着我。”
玄甲也是泪流满面,她一生被爱护,饱尝情爱,如何能舍得呢?
可是已经很晚了。
她必须走了。
按照碧桃给她布置的归天路,她二十余年前就应该走了。
是她故意让下面的人换掉了她承办“草药堂”,也是如今青辽国“孤儿署”的名头。
贪留人间二十余年。
恩荣帝还在说:“姐姐……等我,来世……”
“可我……们之间……没有……来世啊……”
她口齿不伶,恩荣帝用一生的时间,教她两个,三个字的说,表达得会更快。
鼓励她,耐心等待她适应。
可是他们之间,没有来世。
“我是……天上……仙位……我要……归位了……”
玄甲不骗他,“你是……人间……紫微星……来世……还是……人间……君王啊……”
玄甲趴在恩荣帝的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恩荣帝听了这个理由数十年。
他如何还能不信?
他也流下了眼泪。
但是很快睁开浑浊双眼,眼中又绽放出最后的光彩。
他说:“姐姐,不怕,我还是会去找你。”
“我一定去……总有办法的……”
“总有……”办法。
安顺四十年,恩荣帝崩。
举国哀痛,朝野悲鸣。
后世恩荣帝御宇四十载,号为「夜不闭户」、「国泰民安」之世。
传他乃是上界天神下界,怜救苍生,就连一生只娶了一位“摆设”皇后,未曾留下子嗣,都被神化为因天神不得与凡人结合。
恩荣帝下葬,玄甲归天。
碧桃看过银汉罟,和占魁早早等在天界入口,两人俱是眼圈通红。
天界雷光散去,玄甲法相显现。
宛若巨山沉落的蛇身龟背神相,岸立云端。
玄甲在人间积累厚重,功德更是积攒了四十余年。
整整一百多万!
功德金光已经堪比第二轮金乌,霎时间光耀天地。
玄甲盘膝坐在玄武神像蛇头之上,双手捏兰花法印,闭目垂头,长发悬飞似缭绕云雾。
冰肌玉色,道骨仙风。
银汉罟上齐齐震动,此次无论是古仙族还是功德仙位,俱是目瞪口呆。
只因金光散去,五雷劫收束。
玄甲法相蛇头扬天,张开巨口,发出撕天裂地的长嗥!
有些仙阶低的,被这声音震慑得简直双膝发软,几欲跪地。
有人失神喃喃道:“她竟然真的是四灵化身神——玄武!”
玄甲法相金甲交叠,雄浑苍茫,震古烁今的玄武神相,无不在昭示着玄甲就是四灵之一,玄武的化身神!
而且她外放之浩海仙灵,更在昭示,她已然从灵仙之位,一跃四阶,晋升为玄仙中阶。
九天皆沸!
碧桃看着这震撼一幕,几度泪崩。
和占魁抱在一起站在天界入口直蹦!
而待法相散去,玄甲落在天界入口,碧桃和占魁第一个冲过去,身后还跟着一堆与他们平时要好的仙娥和仙君。
玄甲看到占魁都没顾得上愣,径直扎入两个姐妹怀中。
而后便呜咽出声。
碧桃和占魁紧紧抱着玄甲,知她因那恩荣帝伤心。
可是却也为她一跃四阶,荣升玄仙而高兴疯了。
“不哭,”碧桃说,“不哭了啊……”
占魁哭得鱼泡都要炸了。
呜呜呜道:“升玄仙了好牛啊!”
“爱情……呜呜呜呜……爱情真美好啊!我怎么得不到!”
“我也要呜呜呜!”
“我不管我也要!”
“像我这种美人鱼就应该得到这样的爱情!”
碧桃:……
正抽噎的玄甲:“……”
两人看着现在充其量只能算个“美鱼人”的占魁……
片刻后,三人一齐破涕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