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虞绾音发现他身上也是花露浆粉的味道,和他原本带着的朝露晨曦气息融合。

距离近得有些潮湿。

她不太自在,“你要把我的花捏死了,我肯定要来找你。”

戎肆不会哄人,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下次你送信想往哪送往哪送。”

“告诉他们一声就行,不用背着我,我也不问。”

虞绾音被他说得怔愣片刻,“当真?”

“嗯。”

虞绾音是没想到目的能达成得这么顺利。

或许是太顺利,让她萌生出了一点心虚。

她不太确信地看了他一会儿。

却让男人会错了意,他深沉的眸光在她的眼睛和薄唇间游移片刻,然后盯上了那微微开合的唇瓣。

他低头。

虞绾音眼睫轻抖,撤开一步。

戎肆压着眼帘,停顿片刻后抬眼,眼底发涩。

他也不恼,只是没吃到有点饿。

这是虞绾音从他眼睛里看出来的情绪。

屋子里的温度莫名开始攀升。

让人面颊发烫。

虞绾音找了个由头催促他,“这些蔫了,你,去帮我取一些草花回来。”

戎肆哑声答应下来,顺手将她的换洗衣物拿走出了门。

青颂正好从门外进来。

看见戎肆后,表情复杂地看了他两眼。

虞绾音愣神之时,青颂进来将段婶给虞绾音熬得五红汤放在桌上,“夫人,他进来干什么了?”

“没什么。”虞绾音走过去,“你要是疲累,就不用做这些。”

青颂把食盒打开,帮虞绾音盛出补汤,“我歇了这么久了,再躺下去骨头都要散了。”

她想着什么,还是不太放心,小声问虞绾音,“他可欺负你了?”

虞绾音没有正面回答青颂的问题,“他就是有点蛮横。”

要说欺负也欺负了,要说没欺负他也算有些良心。

有段婶在,她反正一直装病,就能不与他合房。

青颂努了努嘴,“他怕是在府里就对夫人不轨了,早知到那回上山我打死也不叫他。”

青颂说到一半自己也觉得哪里不太对,“但若是我们与他不相熟,眼下就是在胡人的帐子里。”

兴许他也不会救她们。

跟胡人相比,这匪寨好像还好一些。

胡人肯定不会让她躺七八日养病。

虞绾音跟她分食五红汤,冷不丁想起今日她看到的史书,“胡人还是算了。”

“在胡人的帐子里,那种事,跟去死也没什么区别。”

北蚩人和代州一脉相承。

女子被抓去,就是夜夜换夫郎。

青颂心里也清楚,何况戎肆到底是一寨之主。

没有虞绾音这层,那她也是受了他们救命之恩。

青颂便是幽怨他强娶主子,也不敢对他摆脸色。

她顶多就是窝囊地行礼的时候不喊主公。

不叫虞绾音女君叫她夫人,以示小发雷霆。

但是无人在意。

就是苦了他们夫人,相府刚养得好了些的身子,如今又开始易病。

想必是受了些委屈的。

戎肆临时选了些草花,只不过这个时节的草花开得并不算好。

他坐在石块上,咬着一根柠檬草。

先塞满了篮子。

他起身正要回去,一旁烧火的伙夫赶来,“主公,今日女君的补食用什么。”

戎肆一时没吭声,顺手把篮子拍在了伙夫的胸膛,“先拿去给女君。”

他自己上马,去了后山备食材的地方。

后山之处的山匪井然有序地处理着手头上的活计。

到底是一整个寨子里人的伙食,所有人都不敢马虎。

眼见戎肆过来,他们更为严肃。

戎肆走到给虞绾音备的那一个小灶台边,凝眉沉思。

一旁伙夫被他这张冷硬的面容弄得忐忑不安,在灶台和戎肆之间打了个来回。

这女君的灶台,他可万分仔细啊。

不能有什么差错啊。

而后,他眼睁睁地看着戎肆顺手拿起来一块鹿茸片。

虞绾音今日晚膳没吃到那奇怪的苦涩硬片。

今晚是玉米排骨粥。

有点好喝。

但是虞绾音食量不大,一碗到顶。

戎肆没吃,他靠在旁边。

虞绾音吃完看他闷不吭声地擦着手里的短刀。

戎肆手中布帛在危险的刀刃上缓慢地磨动。

指腹薄茧偶尔能蹭到那锋利尖锐的刀刃。

冷光映入眼底,但眸底却灼热。

虞绾音问了句,“你不吃吗?”

“不饿。”

戎肆垂着眼。

他今日帮她试了几口鹿茸磨粉后放进食材里的味道,才发现,他不能跟虞绾音一样进补。

鹿茸对于本就肝火旺盛而无处消解的男人,无异于催烈火势的炸药。

他最好别跟她吃一样的东西。

他不需要这些。

虞绾音一声极轻的,“好吧。”

“过两日,我们要去一趟陇安。”戎肆转移话题,分散注意力,“要不要跟我去?”

虞绾音斟酌片刻,“好。”

正好她也想去。

虞绾音有些自己的小算盘。

到陇安就能把给阿姊的信送出去了。

戎肆叫她晚上回去收拾收拾东西。

也不用带太多。

他们过几日就回来。

虞绾音让青颂在寨子里休息,人手越轻便越好。

这一次去陇安,他们也没打算出太多人。

不过百来个指点火力用度。

陇安郡守这次来得急,因此请他们去得也比较着急。

说是代州的兵马已经开始在城外安营扎寨,刻不容缓。

陇安距离江陵走得快一些也就一日的脚程。

虞绾音算不得累。

她睡了一觉就到了陇安。

下车时,陇安郡守在城门口接应。

四周兵马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侧,留下来的这群兵马看起来也都军规严整。

说到底,这个时候没有逃走的,多半都有些血性在,军规军纪比起寻常残兵还是好些。

虞绾音下车,跟随在郡守旁边的军卫看得愣了愣。

他侧身与郡守说着,“这位女公子便是那日与我送信之人。”

陇安郡守恍然,朝虞绾音行礼,“原是如此。”

“女公子与戎舵主……”

戎肆言简意赅,“我夫人。”

虞绾音微微哑然,算作默认。

她还是有点怕,有人认出她来。

知道她曾经是……

好在陇安地处离上安有一段距离,没有人认识她。

郡守觉得是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幸会幸会。”

他侧身,将两人请到了他的府邸。

穿过院落前去后院,“厢房已经给二位准备好了,二位先做休整。”

“倘若有什么不适应或者不合适的,尽管开口。”

陇安郡守府邸中,有几个脑袋探了出来。

偷偷在假山后面观望。

虞绾音有所察觉,一转头就看到几个小姑娘娇俏青涩面容,看见她立马又齐刷刷地躲回了假山后面。

虞绾音弯唇,也没太在意,继续前去厢房。

几个女孩子蹲在山石后面,等他们走了才开始嘀嘀咕咕,“好生漂亮的夫人。”

“阿父今日领来的不是个匪王吗,匪王有这么好看的夫人。”

年龄最小的那个思路清晰起来,“那我以后做匪王,能有好看的郎君吗?”

“那你多抢几个,也分我一个。”

郡守将他们送到厢房,支会了下人一声,先离开去看晚膳。

戎肆进屋放下东西,走到桌边倒了盏茶。

招呼虞绾音,“坐这。”

他说话极其直白,气沉就带了点不容置喙的威压。

一开始虞绾音不知道,总觉得他凶巴巴的。

但习惯了就知道他没有故意施压,往日在寨子里跟那群人说话越是粗暴直接越能高效传达自己的意思。

他说的“坐这”就是坐在这里歇着的意思。

虞绾音也不推诿。

她坐下来看戎肆收拾东西。

看了一会儿,虞绾音忽然间意识到一个大问题。

离开了寨子,她现在好像要和戎肆同房了。

虞绾音多看了他两眼,也看不出来戎肆有没有想到这个。

她环顾四周,但这毕竟是人家的宅院,本就是住在别人家里,她总不好去提分房,听起来很奇怪。

虞绾音一下子开始变得坐立不安。

戎肆换好寝具之后,正好有人来叫他们去用晚膳 。

他们到底也没休息多久,就再次出了厢房。

偏偏虞绾音临走前,有意无意地往内室一看。

看见他就往床榻上铺了一床被子。

一床被子,是要一起盖的意思吗。

虞绾音薄唇紧抿。

戎肆走在旁边,与一旁小厮打听如今陇安的情况。

小厮闻言叹了口气,“现下就是他们已经在城外二十里处安营扎寨了。”

“不过具体事宜,等明日郡守会带舵主前去查看。”

小厮说着,带他们走到了花厅,侧身示意。

花厅里下人来往布置宴席,郡守与夫人起身相迎。

席面不大,也就是郡守一家和他们而已。

郡守招呼着他们,“二位请坐。”

虞绾音跟随入席。

郡守一家看着相对拘谨很多,除了小孩子,人人都有些面色憔悴。

是长期殚精竭虑所显现出来的疲态。

郡守显然也不想让几个孩子知道,饭桌上并没有提起战事。

表现得十分热情,尽量让气氛不太凝重,“这二位是阿父今日请来的贵客。”

他转头又与虞绾音他们介绍,“这几位是我的妻女。”

几个小姑娘规规矩矩地行见礼。

看起来活泼可爱,被郡守一家保护得很好,战乱之中眼睛清清亮亮,不沾悲苦。

虞绾音弯唇。

她在那一瞬间想到的是,在这位郡守家里当女儿,应该会过得很好。

桌上几个小姑娘坐在他们对面,年长的刚满十四。

年幼的才刚刚六岁。

郡守夫人大抵是熟知自家女儿的性格,再三暗示,“客人来,要安静一些知道吗。”

几个小姑娘乖巧点头,但目光始终在虞绾音和戎肆之间偷偷打量。

吃到一半。

最为年幼的那个看了看母亲的脸色。

实在是没忍住,奶声奶气地问,“舵主哥哥,当山匪是不是很好玩啊?”

戎肆扬眉,“你也想上山?”

虞绾音眼皮一跳,暗暗掐了一下他的大腿。

紧接着,一只大手将她还没抽离的手按住。

顺理成章地捏在掌心。

男人手掌宽大温热,指腹略带薄茧,磨得她身上一阵微痒的酥麻。

虞绾音后知后觉掉进狼窝的时候已经晚了。

怎么也抽不回来。

急得她面颊涨红。

对面郡守夫人眼神疯狂制止自家女儿的荒唐言辞。

那小姑娘完全没看见,还认真地问一句,“我也可以上山当土匪吗?”

郡守夫人一个小笼包就塞进了她嘴里,堵住了她那疯狂的想法,抱歉道,“舵主见笑。”

他们忙着教育孩子,完全不知道对面私底下在做什么。

虞绾音眼见抽不回来,泄了一口气,索性把手放在他掌心。

他的手很热,跟人一样。

戎肆也不做别的。

就是握着,指腹压在她手背上摩挲。

每一下带过都是滚烫微麻。

很怪的触感。

一顿晚膳下来,虞绾音手背一层红痕。

回房路上,她拿给他看,“红了。”

戎肆轻啧一声,“我也没使劲。”

她有些嗔怒的语调,尾音带了钩子,“你磨太久了。”

戎肆听得指尖发痒,轻搓指腹。

还想磨。

磨得她一直这样跟他说话。

虞绾音不知道自己这样说话有什么问题,见他沉默不语,还以为自己唬住了他,让他反思起来自己的过错,于是心满意足地往前走。

打算给他点时间好生反省一下自己。

夜色清凉,晚间圆月将树林阴翳的院子照的澄澈如清泉。

周围孱弱虫鸣喑哑响动。

院子里摆放的灯柱上飞虫盘旋萦绕着。

这郡守府邸的小虫子似乎格外多。

大概是他们没有时间和心思打理的缘故。

虞绾音记得寨子里虫子也多,只不过她怕这个,所以他们的住处会熏驱虫香料。

寨子里对于这方面很是娴熟,所以她很少在屋子里见到蛇虫鼠蚁。

但是这里好像不太一样。

不过还好他们只在这里呆几日而已。

虞绾音这么想着,走回了厢房。

有下人守在他们的房间外,在他们回来之前就备好了热水。

虞绾音进门之后,忽然想起了要紧事。

她看着那一床被子凝眉愣神。

身后不远处,戎肆已经关上了房门,挂了门栓。

他走过来,看她发呆,“不去梳洗?”

虞绾音回神,心不在焉地应道,“去。”

她走进沐浴间,心思还在外面。

同屋而眠也就罢了。

一床被子……

虞绾音轻轻咬了下指节,忐忑不安地在屋子里踱步片刻。

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先梳洗完再出了门。

为了避免他看出异常。

虞绾音故作平静地走到旁边,拿了一本书。

听到他进沐浴间的声音,才稍稍松了口气。

虞绾音始终没有靠近床榻。

只是坐在旁边翻看书卷,实际上直到戎肆出来,手里的书卷还没有翻过两页。

他收拾好,便问,“不困?”

“睡了一整日,这会儿不太困。”

戎肆并不怀疑,“明日想不想随我去看看?”

虞绾音听到正经事,回头看他,“想。”

正巧看到戎肆又抱了一床被褥,铺到了床榻对面的罗汉榻上。

虞绾音顿了一下。

戎肆铺好另一个床铺,“那明早卯时就得起来。”

虞绾音愣愣地看着他此番举动。

分辨着个中含义。

戎肆坐下一回头就对上虞绾音几分小探究的神情。

在他看过来的瞬间,又暗暗回避。

戎肆打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起身走上前,摸了摸她的耳珠,“想跟我一起睡?”

虞绾音偏开头,迅速寻了个借口,“还没养好。”

很拙劣的借口。

但管用。

戎肆无声轻笑,“那就别老盯着我看。”

戎肆折返回自己的小榻上,本来就没打算跟她同床。

眼下同床对于他来说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事实上与酷刑无异。

虞绾音如此也放下了她遮遮掩掩的书本。

悄无声息地挪回床榻休息。

灯盏熄灭之后,四下只有此起彼伏的虫鸣。

和清浅均匀的呼吸声。

这一夜相安无事。

次日清晨,天色大亮郡守府邸便都纷纷起床收拾。

郡守与他们用过早膳之后,就带他们去了陇安边防城墙。

马车行进过城区。

虞绾音也是如此才看到了城中境况。

街巷上有些逃难的人家,但其实都算少数,更多的是难民逃到陇安之后,沿街乞讨的身影。

虞绾音看不了太多这些东西,便放下了帘子。

空气中有些无处藏匿的紧绷。

郡守与他们讲述的除了当下陇安的境况之外,就是已经被吞并的晏州。

“代州占领晏州之后,就是征兵劫财,强抢民女,亲眷不从者杀。”

“晏州有许多百姓跑到了陇安,我们开城门收了两日就不行了,”郡守说着就叹了口气,“这小小的陇安城收不下那么多人。”

他们关闭城门之后,也是见了那些野蛮行当。

不开城门不忍心,开了城门自身难保。

他们走上城墙,也看到了一些围聚在外面的难民。

那些难民始终盯着城门口,好似在等一个开门的机会,好让他们进去。

有些人等不了,就直接启程,朝着下一座城池逃难。

“也不是我狠心,”郡守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这么多人,进来之后居所、吃穿用度,包括陇安的安定都是问题,我不能顾此失彼。”

虞绾音跟着走在旁边,她明白郡守的意思。

有些事情远不是看表面。

倘若真把这些人都放进来了,进来的不一定是些什么人。

难保里面没有代州的眼线。

他们走到城墙之上,守城将士将几个千里镜递了过去。

透过孔洞能看到远处的事物,郡守看了一会儿,“代州兵马在城外二十里处明目张胆地驻营,看这架势,随时都有可能打进来,我们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因此才不得不请二位帮忙。”

戎肆听着,“我也只能说尽量,不能保证完全有用。”

“这世道,谁能保证大家安然无恙。”郡守对于自己的处境清楚得很,“陇安已经被弃了,都是走投无路之举罢了。”

他们说着,正要走,转头看见虞绾音还举着千里镜往外看。

没有要走的意思。

戎肆便没有走,就站在旁边等着。

如此一来郡守也不好先行离开。

他一并跟着守在旁边。

虞绾音一双白玉砌的藕臂扶着千里镜,慢慢放长镜筒远眺。

素色衣摆迎风浮动。

却是一副极其惹人的画卷。

城墙下聚集的民众也看到了这抹身影。

“怎会有女子在,那人是谁?”

“谁知道呢,先前没有见到过,生得倒是好,天仙一样。”

众人嗤之以鼻,“也就是那达官显贵吧,这样关头,我们在这里受难,他们携美人享乐。”

而此时,混迹在难民之中,几个乔装的代州兵马眼线闻言,敏锐地看了过去。

一眼就看到了他们口中所指的人。

她实在是过于惹眼,想看不到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