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板车
郑瑜指尖在白板上“葛翠花”、“刘彪”、“毛大力”、“赵老六”、“孙小军”的五个名字上依次点过。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 只剩下电扇转动时发出的嗡嗡声。
姜凌没急着说话,她走到窗边,撩开百叶窗一条缝, 看向市局门口那条大马路。天气依旧暑热无比, 柏油路蒸腾着热气, 路边的梧桐树叶子都晒得蜷曲了。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姜凌想到了梁九善。
他在顺来餐馆对面守店盯梢盯了八天,这么热的天真是辛苦了。自己也必须加快侦破速度,不能让梁九善这番心思落了空。
姜凌放下百叶窗,转身走回白板前, 郑瑜默契地将一支红色记号笔递给她。
姜凌接过笔,目光沉静地扫过众人:“时间紧, 我从心理学角度对五个嫌疑人排序,看谁最可能做出与王有富发生冲突、意外致死后杀人埋尸的事情,”
姜凌的声音并不大,却自带一种让人聚精会神的力量。
“定脸谱, 也就是为凶手心理画像,关键有三点。
第一, 与王有富有过节, 恨到用锅铲使劲砸王有富的脸,导致多处挫裂伤、皮下出血。第二, 动手后脑子能保持清醒,知道用拖把拖地、清理地面血迹。第三, 非常熟悉环境,能挑垃圾场埋尸体。搬动尸体、挖坑动静较大,不可能大白天进行,应该是杀人之后将尸体装进麻袋, 暂时放在厨房,晚上趁没人的时候进行。”
听到这里,众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装尸体的麻袋曾放在厨房里一下午,餐馆还照常营业?光是想想那场景,都有些不寒而栗。杀人者心理素质也太强了吧?他怎么就能笃定这么大个麻袋放在厨房没人发现?
她走到白板前,红色笔尖悬停在刘彪这个名字上,在旁边画了五颗星。
“从犯罪动机来看,工资纠纷、尊严被踩,王有富把他当牲口使唤,这仇结得又深又直接,很有可能一点就炸,在厨房里动起手来。”
“从能力来看,刘彪膀大腰圆,脾气爆,厨房里顺手抄把锅铲和王有富干架,环境熟门熟路。”
“从时间来看,他说案发下午在家里睡觉,可是一个能证明的人都没有。”
分析完刘彪,姜凌拿着红色记号笔在毛大力的名字旁同样画了五颗星。
“和刘彪类似。犯罪动机明确、熟悉后厨环境。据邻居们说,毛大力天天挨打挨骂,工资被扣,收养了一条狗但有可能被王有富弄死了,这应该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毕竟,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毛大力的犯罪能力不如刘彪,瘦小、脾气柔顺,可人在极端愤怒下能爆发出一股狠劲,厨房里顺手抄起锅铲,冷不丁给醉酒的王有富砸几下,未必没可能。因为心中有恨,人死之后他很坦然,依旧接待顾客,点菜、传菜、收钱……”
说到这里,姜凌忽然想到了什么:“毛大力走的时候很干脆,没有找葛翠花讨要工资,估计王有富死后餐馆进的帐收的钱,全被他揣进口袋里了。”
郑瑜接了一句:“人人说毛大力老实,我看,也不是那么老实。”
姜凌点头:“是。我听梁九善说,葛翠花前来店里闹事的时候,毛大力凑近她身边,说王有富回了老家,只是葛翠花没有信。”
郑瑜眼睛一亮:“他在说谎!嫌疑更大了。”
姜凌蹙眉,为什么毛大力案发后没有跑?是吓傻了,还是有什么图谋?
想到前世关于黑骨的档案记录,再联想到梁九善曾提及餐馆小巷那辆板车消失、收养的流浪狗不见,姜凌用红笔写下一个“狗”字:“毛大力与王有富的最大矛盾,是那条流浪狗,我们必须弄清楚这条狗,还有那辆收狗板车的下落。”
停顿片刻之后,姜凌在“狗”字旁边添加一个字“绳”字:“尸检报告中提到,王有富颈部勒痕系麻绳造成,死后伤,应该是凶手拖拽尸体造成。绳子在哪里?后厨并没有找到,这是很重要的物证。”
“好。”郑瑜做好记录,看向等着分派任务的组员。
“梁亮,你负责调查刘彪,要弄清他案发时间段的行踪,他与王有富的恩怨,以及葛翠花解雇他之后他的去向。另外,在餐馆附近寻找被丢弃的麻绳。”
长着一张娃娃脸的梁亮现在是郑瑜的搭档,立即应声道:“是!”
“小贺,你带一组人追踪毛大力的去向,汽车站、火车站给我盯牢了,一定要把他带回来。”
小贺名叫贺凯,被委以重任,兴奋不已,大声道:“是!”
郑瑜环顾四周,发现人手有些不够。
嫌疑人太多,要做的事情太多,她以前做内勤,直到姜凌过来之后才慢慢接触刑事案件侦查,现在刚刚升任组长,手底下的人并不多。
姜凌一看郑瑜的眼神便知道她在犹豫什么,主动道:“流浪狗去向、王有富收狗的线路,这个调查任务就交给浩然和大伟吧。”
郑瑜将目光移向刘浩然与周伟。
他俩是姜凌的组员,隶属技术大队,按理说是不必参与外勤工作的。
刘浩然与周伟丝毫犹豫都没有,立刻站起身:“是!保证完成任务。”
他俩天天坐办公室,早就想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了。
虽然隶属技术大队,以技术分析、数据支持为主,但刘浩然与周伟还是喜欢理论联系实践,多与人接触,才能磨砺技术水平嘛。
解决了前面两个五星级嫌疑人调查的人员安排问题这后,姜凌笔尖移到葛翠花名字上,在旁边画了四颗星。
“老公出轨、从不拿钱回家、动不动就玩消失,葛翠花心中有恨。王有富若是死了,她就能翻身当主人,还不必瓜分家中财产,因此,葛翠花有足够的杀人动机。尤其是她案发后急着接管店铺,也不追究他的下落,直接给他扣了个卷款私奔的帽子,第一时间找人装修、处理现场,的确可疑。”
郑瑜补充一句:“看到王有富尸体的时候,她坐在地上又是哭又是嚎,但一滴眼泪都没有,我感觉她在表演。”
姜凌“嗯”了一声,继续分析,“刚才我们已经讨论过,她的体力不足以支撑和王有富对打,并将尸体塞进麻袋。如果真是她干的,那大概率有帮手。我们必须查清楚她近期行踪、有没有交往过密的男性朋友。”
郑瑜:“好,葛翠花我带人去查。”
姜凌给赵老六、孙小军打的都是三颗星。
高利货追债手段多,威胁动手很正常,发现王有富摔死了,多半鸟兽纷飞一跑了之。顺手清理现场、处理尸体?不太像他们的风格。
至于孙小军,被冤枉偷钱最气人的时候没有反抗,憋了两个月越想越气再摸到餐馆与王有富理论?不太符合他的性格。
郑瑜分别派茅以诚、艾德负责这两个人的调查。
“所以,”姜凌双手撑在桌沿,目光如炬扫过众人,“现阶段,火力集中刘彪、毛大力。刘彪已经被警方控制,目前要做的就是死磕他的不在场证明。他家附近,挨家挨户问,他那天下午有没有出门买包烟,有没有坐公交?一丝线索都不能放。”
梁亮一直竖着耳朵听姜凌分析案情,听到这里,立即站起身:“是!”
姜凌将目光移向贺凯:“掘地三尺,也要把毛大力给我找出来。他可能去外地打工、可能躲老乡那儿,也可能四处流浪,发动所有线人、关系网,一定要把他带回来。”
贺凯也跟着站起身:“是!”
姜凌看向刘浩然、周伟:“如果真是毛大力杀人,那条流浪狗便是最关键环节。认真询问街坊邻居、扫地大妈、遛弯大爷,狗最后什么时候、在哪儿出现?是不是真让王有富弄死了?另外,王有富的餐馆贩卖狗肉,肉源从哪里来?那辆装着铁笼子的板车去了哪里?这些都要弄清楚。”
“得令!”刘浩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周伟沉稳点头,在心里琢磨着应该顺着哪条线索往下查。
茅以诚、艾德是新人,姜凌与他俩不算熟悉,因此话语很客气:“目前赵老六、孙小军我们还没有找到人,你俩负责把他们找出来,请过来问话就好。”
茅以诚、艾德严肃回应:“是!”
看到姜凌分工明确、指令清晰,全组人员都被动员起来,个个活力十足,郑瑜眼中闪着光:“放心,葛翠花我来查!通话记录、银行流水、邻居走访……保证把她的底细查个一清二楚。”
说罢,郑瑜站起身来,看向众人:“姜凌的画像很清晰,大家按照刚才所说,开始行动吧!”
五个嫌疑人,七个排查小组,全都行动起来。
贺凯带着一组人奔向晏市的汽车站、火车站以及大大小小的廉价旅馆。毛大力的照片被复印了几十份,分发到每一个队员手中。
可是,毛大力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任何购票记录,也没有在车站附近留下明显的踪迹。
贺凯第一次带队,就遇到挫折,感觉有些头疼。
毛大力有可能还躲在晏市的某个犄角旮旯,也有可能扒了辆运货的火车或者汽车跑了。
与此同时,刘浩然和周伟来到城北派出所户籍科的办公室,想要调查毛大力的户籍信息。
俗话说得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嘛。
刘浩然性格开朗,对着管档案的一位中年女民警露出他那招牌式的阳光笑容:“拜托帮帮忙,人命关天呐!”
九十年代户籍系统还没有建成,档案资料全是那种手写的册子,查找起来很麻烦。听到刘浩然的求恳,女民警无奈地笑笑,倒也没推辞,开始仔细翻找。
餐馆登记过毛大力的身份证号码,因为他是外地务工人员,按照要求办理过暂住证,顺着身份证信息进行户籍查找,虽说繁琐,但只要肯花时间,还是找得到的。
“找到了!”女民警的手指停在一页泛黄的登记表上,“毛大力,男,1977年4月生,籍贯……云岭市林江县靠山乡毛家村。”
登记时间正是1994年6月初,登记理由是“务工”。登记表上字迹潦草,联系方式一栏空白,只有一个简陋的签名和红手印。最下方有一行备注:由同乡毛志荣(身份证号:……)介绍至本市顺来餐馆务工。
“毛志荣!”刘浩然和周伟对视一眼,精神一振。这个堂兄,就是带毛大力出来的人,一定很了解毛大力。
“能查到这个毛志荣的登记信息吗?”周伟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简洁。
女民警很快又翻出一份稍清晰些的档案:“毛志荣,男,1973年8月生,同籍贯。登记时间早一年,1993年10月。工作单位……槐荫市第三机械厂铸造车间。”上面留了一个地址:城南工人新村三栋二单元302室。
“工人新村。”刘浩然一拍巴掌,“周哥,走吧?”
“走!”周伟干脆利落地收起记录本。
两人直奔城南。
工人新村是典型的国营厂矿家属区,一排排红砖楼,楼道里堆着蜂窝煤和杂物,充满了生活气息。
找到三栋二单元302,敲开门,一股汗味和机油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开门的正是毛志荣,一个比毛大力壮实些、同样皮肤黝黑的汉子,穿着沾着油污的工装背心,脸上带着一丝疑惑。
“毛志荣?”刘浩然亮出证件,笑容依旧,但眼神锐利起来,“市局刑侦支队的,找你了解点情况,关于你堂弟毛大力。”
一般人都怕警察,毛志荣有些忐忑,侧身让两人进来。宿舍不大,四张上下铺,住了八个工人,此时只有毛志荣一人。
“大力……他,他怎么了?”毛志荣的声音有些干涩。
“顺来餐馆的老板王有富死了,这事你知道吧?”周伟开门见山。
“不,不知道。”毛志荣咽了口唾沫,“我是厂里的临时工,平时三班倒,很少往外跑。那个,好好的,怎么就死了?”
他忽然紧张起来:“这,这和大力有什么关系?警察同志,虽然我介绍大力去顺来餐馆上班,但那也是人托人、转了几道关系,我就只是提了一嘴。后来办暂住证的时候登记过,其余的,我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显然,听到王有富死了,毛志荣想撇清关系。
“毛大力在案发后不见了。”刘浩然拖过一张凳子坐下,姿态放松但话语紧逼,“我们得找到他。他是你带出来的,也是你介绍去顺来餐馆的,应该比较了解他。说说吧,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他平时跟你聊过餐馆的事吗?特别是,跟王有富关系怎么样?”
毛志荣搓着手,显得有些局促:“最后一次见,就是24号中午,他跑来找我借钱,说老板又扣他工钱,饭都快吃不上了。我身上也没几个钱,就给了他十块。他拿了钱就走了,看着蔫蔫的,也没说啥。”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关系?唉,王老板那人不是个东西。大力没少挨骂,动不动就扣钱,还打他。大力性子闷,回来也不爱说,就是偶尔会提,说老板太狠,连条瘸腿狗都容不下……”
“狗?!”刘浩然和周伟几乎同时抓住了这个关键词,身体都微微前倾。
“对,狗!”毛志荣点头,“大力说他在餐馆后门捡了条流浪狗,偷偷喂着。王老板发现了,踢断了它的腿。大力求了半天,每个月拿出十块钱来,王老板才勉强同意他养着。可是没几天就变了脸,骂他浪费粮食,还说要把狗弄死下锅。为这事,大力偷偷哭过,说那狗跟他老家的阿黄一样可怜……”
毛志荣叹了口气,“这孩子,打小就喜欢狗,心软。”
“那狗后来呢?你知道狗去哪儿了吗?”周伟追问,语气急促了几分。
“这我就不知道了。”毛志荣摇头,“大力后来没再提过。不过……”
他犹豫了一下,“就是大力来借钱那天,他眼睛红红的,问他也不说,就念叨‘没了,都没了’。我当时忙着上工,给了他钱之后也没细问。现在想想,会不会跟那狗有关?”
“毛大力有说他可能去哪吗?或者,他提过想回老家吗?”刘浩然继续问。
毛志荣苦笑:“他出来就是想挣钱的,家里爷爷还等着他寄钱回去看病呢。老家?穷山沟,回去干啥?他应该没走远吧,身上没钱,能去哪?要不就是在城里哪个工地打零工,或者睡桥洞吧。”
他提供的信息很有限,但提到了“爷爷在老家”,这算是个线索。
从毛志荣这里出来,刘浩然立刻联系了贺凯,通报了毛大力的老家地址,要求他协调当地派出所协查毛大力是否返乡,并留意长途汽车站发往云岭林江方向的车次。
“重点还是狗和板车!”周伟开着车,方向盘一打,直奔顺来餐馆附近区域,“毛志荣说毛大力最后那状态,狗很可能真被王有富处理了。而且,梁九善盯梢时也注意到那辆带铁笼的板车消失了。”
两人把车停在离顺来餐馆隔了两条街的地方,开始步行走访。
从扫地的大爷大妈,街边小店的老板,坐在树荫下摇蒲扇下棋的老头,甚至附近几个小区的门卫,重点询问他们有没有见过那条瘸腿黄狗和那辆板车。
“大爷,您老常在附近溜达吧?见过一条瘸了条后腿、毛色有点脏的土黄狗吗?大概这么高。”刘浩然比划着,笑容可掬地给一位看棋的老大爷递了根烟。
老大爷接过烟,眯着眼想了想:“狗?哦,你是问顺来餐馆那条吧?是条老狗了,以前常在垃圾堆边找食,后来断了腿,被餐馆那个小工,就是瘦瘦小小的那个,偷偷喂过一阵子。”
“对对对!就是它!您最近见过它吗?或者,见过顺来餐馆那辆带铁笼子的三轮板车吗?”周伟也凑近问。
老大爷嘬了口烟,摇摇头:“那条狗好像有阵子没见了,得有个把礼拜了吧?板车?那车以前常停餐馆门口,挺显眼的,最近好像也没见了。听说王老板出事,我还纳闷呢,怎么人没了,车也没了,好像是……卖了?”
“卖了?卖给谁了?”刘浩然和周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我可说不准。”老大爷摆摆手,“就听收破烂的老赵头提过一嘴,说顺来餐馆把个破三轮卖给废品站了,你们去废品站问问?”
线索来了。
两人马不停蹄,赶往附近最大的一个废品回收站。
废品站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正在整理一堆旧纸壳。听刘浩然问起带铁笼的三轮车,他皱着眉头回忆:“好像是收过一辆。就前几天吧,顺来餐馆那个小工推来的,说老板让卖了。破是破了点,铁笼子还挺沉,我就给了他二十块钱。”
“车还在吗?”周伟急忙问。
老板指了指院子角落,“在啊。喏,就那堆废铁里。还没拆呢,打算过两天一起处理。”
两人快步走过去。
一辆锈迹斑斑、沾满油污的三轮板车挤在废铁堆里,车斗上那个用粗钢筋焊成的、用来关狗的方形铁笼子显得格外显眼。
“大伟,看这!”刘浩然眼尖,蹲下身,指着铁笼内侧靠近底板的一处地方。那里有几处已经发黑发暗、但形状不规则的可疑斑点,他迅速掏出随身携带的棉签和物证袋取样。
“还有这个。”周伟在车斗底部一堆垃圾和铁锈下面,抽出了一根同样沾满污垢、但能看出原色的、用粗麻绳搓成的狗绳。
“麻绳!”刘浩然的声音带着兴奋,“我记得凌姐提过,要我们留意麻绳。大伟,这板车得拉回去!物证组的活儿来了。”
周伟沉稳地点头,立刻联系局里派车来拉物证。
刘浩然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望着那辆破旧的三轮板车和冰冷的铁笼,仿佛看到了毛大力推着它来废品站时,那沉默瘦小的身体里蕴含着的巨大仇恨。
“狗没了,板车卖了。”刘浩然喃喃道,吹了声口哨,“咱们组长说得真准啊,毛大力啊毛大力,你小子跑不了的!”
线索渐渐串联起来了。
毛大力的犯罪动机变得越来越清晰。
而抓捕毛大力的网,正在迅速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