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正如同苺谷朝音说的那样,是他在一开始就作出了选择。

寥寥数语,便将那个雨中的少年拉入了黑沉的里世界之中。

但其实……琴酒根本没想过苺谷朝音能成为梅洛。

按照四年前的年龄,如果是普通人的话15岁的时候应该还是国中生而已,苺谷朝音看起来顶多一米七,挽起的袖口下显露出来的那一截手腕格外纤细,好像风吹过便能折断。

这么纤细瘦弱的身体,被水洗过的眼睛却格外亮,眼底像是有火焰在燃烧,只是目光触及便觉得滚烫。

单从格斗上来说,力量不足但有技巧能够弥补,能在几个呼吸的时间就以一敌四撂翻这几个没用的废物,对于国中生而言也是不容易做到的事情。

而且胆量不错。即使看到那些废物掏出枪来,苺谷朝音也丝毫没有流露出害怕的情绪。

他好像根本不在乎这个小巧的玩意儿有让他当场死亡的可能性,身体在冷静的大脑操纵下完美地作出应对,闪避开了近在咫尺的子弹,又暴起夺下了唯一的致命武器,让自己不会处于危险之中。

临场反应优秀。

枪法嘛……琴酒看的出来,苺谷朝音压根就不怎么会用枪,握枪的姿势相当生疏,甚至连扳机都不敢扣下——又握枪的勇气,却还没有那份能够掠夺生命的果断。

比起那些废物,显然苺谷朝音在综合素质方面要优秀许多,甚至可以说除了枪法之外,已经超越了绝大多数的组织外围成员。

琴酒是一点也不心疼组织里的那些废物的,在他看来——如果没有能力还是个蠢货,那还是早点死了算了,免得拉低组织的水准。

很不幸,刚才别放倒的那几个人就是琴酒最嫌弃的愚蠢的废物。

雨势逐渐收敛了,黑色的衣物被打湿后黏在少年身上,勾勒出身体纤细的线条。黑色的发梢往下滴着水,那双拥眼睛却亮的惊人,如同雨后的阳光与岸边长满山椿的湖水。

看起来像只打湿了的黑猫,炸着毛对他伸出尖锐的爪子。

大概是出于某种欣赏、又或者是对少年敢用枪指着他的勇气的欣赏,琴酒对少年抛出了一根橄榄枝。

但这不是要直接指定苺谷朝音为代号成员的意思,琴酒给的是一个加入组织、从最底层开始做起的机会,能不能往上爬那就得靠苺谷朝音本人了。

调查背景是等苺谷朝音进入组织之后才需要做的事,而苺谷朝音的档案当然会由专门的人去负责调查,他琴酒是行动组的高级干部,又不是后勤组老妈子,难道随便哪个底层人员的档案都得他亲自过问么?

再退一步说,虽然琴酒很讨厌警察,但也不觉得警察会从小训练小孩然后特地派来当卧底……那跟收养孤儿培养成杀手的犯罪组织没什么区别。

处于正常的社交距离之下,苺谷朝音完全能听清楚琴酒说的那两句话。

他慢慢地笑了一下,用手拭去睫羽上往下垂的水珠。因为将近二十厘米的身高差,琴酒能看见他抬起眼睛来时格外漂亮的上目线,被打湿的蝴蝶翅膀在他的目光中震颤。

苺谷朝音上前了一步,和琴酒之间的距离被缩短了。

而得到他的简短的两句话后,那个有着异瞳的少年先是顺从地放下了握枪的手,垂下眼睛琢磨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盯着他:“你在邀请我?”

……是这么个用意,但从未成年的嘴里说出来好像多少显得很不道德。

所以琴酒没有回答。

他毫不畏惧这个用枪作为威胁的所谓“邀请”,伯莱塔的枪口直勾勾地对准了他。

琴酒看着他倾身而进,喉管抵在了伯莱塔的枪口上。只要扣下扳机,伯莱塔枪口中射出的子弹就会轻而易举地贯穿少年纤细的脖颈。

可苺谷朝音竟然没有害怕的情绪。

他毫不畏惧冰冷的伯莱塔,十分自然地靠近,就像那里根本不存在这把枪一样。

琴酒能感觉到清冷的山椿气息瞬间靠近又离开,很淡的香气沾染在了伯莱塔的枪口上,将空气都酝酿成令人头晕目眩的味道。

在这摄人心魄的氛围之中,他冷静地低头,看见苺谷朝音后退了一步,湿漉漉地望着他,握着那把枪朝他轻轻点了一下。

“那这把枪就是信物了。”

他说。

“我们会再见的。”

他逐渐撤出了安全的社交距离,又慢慢地、一点一旦地后退着远离,雨幕将他的身影模糊扭曲,最终变成了淡灰色的人形。

在那之后,琴酒就没再得到过和苺谷朝音有关的消息了。

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在那一天过后没多久就被抛之脑后,逐渐淡忘。

只是偶尔在路边看到黑色异瞳的猫时,他会下意识地多看一秒,随后才将目光收回。

一次心血来潮的偶然而已,琴酒没那么多空闲的时间去关心一个底层人员的现状,如果这个人根本没加入那就更无关紧要,如果已经死在了某次任务里……那也只能说明自身还不够优秀。

废物就应该做好随时被杀死的准备。

而下一次听到和苺谷朝音有关的信息,是在那次相遇的半年后——他在基地里听到了其他成员的闲聊。

“听说了吗?最近有个新人!”

“新人而已,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组织不是天天都有新人么。”

“不,那孩子绝对不一样——!”

“孩子?”

“听说那孩子才十六岁。”

“诶——组织现在已经连未成年都要招揽了吗?”

“他不一样!”

首先提起八卦的成员用上了几乎能称得上是咏叹调的语气。

“是看到他出现在基地里,就会产生‘我们这里难道是J社男子偶像团体的选拔现场吗’的那种,脸蛋要比现役的所有偶像都漂亮,眼睛是很特别的异瞳。”

“真的假的,太夸张了吧……”

琴酒丝毫没有停顿地经过他们,对这些八卦他完全没有兴趣,也懒得浪费自己的时间。

但在听到“异瞳”这个关键词时,他下意识想起了那个雨天。

混杂着山椿气息的暴雨似乎骤然降临了。

……

“我会亲手杀了你。”

良久之后,苺谷朝音才听到通话另一边传来的琴酒的声音。

分明那个人并没有站在他眼前,但只从压低的声线之中他就能感受到森然的寒意,如同淬了冰般的气息涌入感官之中。

在骤然降低的气压之中,苺谷朝音慢慢笑了起来,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手机的玻璃屏幕,敲出轻微的声响。

“我拭目以待。”他说,“但估计不会有那一天,你还是去抓其他的老鼠吧。”

琴酒默认了他这句话里的潜意思——老鼠另有其人。

“你最好不要搞出太大的动静。”在挂断通话之前,琴酒警告道。

苺谷朝音肃然地点头:“嗯嗯嗯,只要你一声立下,我现在立刻发表退圈声明。”

琴酒这回没等他把话说完,当场挂了电话。

苺谷朝音对着传来忙音的电话失笑,将手机屏幕翻转过来,盖在了桌面上。

公寓的床边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他没开灯,借着透过明净的窗玻璃涌入室内的月色坐在床边。

深秋夜里的风从微小的缝隙之中席卷而入,半透明的纱帘吹拂着摇曳,少年的身影在朦胧的白色之中明明灭灭。

苺谷朝音摊开手掌,将松田阵平给他的烫伤膏扭开,挤出一点白色的药膏,慢条斯理地在掌心一圈一圈地抹开。

旧事重提,他也想到了四年前的第一次相遇。

不是什么精心设计的偶遇,那真的只是一个单纯的巧合而已。

那个深灰色的雨天,苺谷朝音原本是去祭拜已经去世的父亲的。

那位已经去世的苺谷警官的墓碑被立在附近的寺庙中,每年的这一天他都会去祭拜,即使墓碑上甚至没有他父亲的真名。

身为外国人、又有着相当罕见的外貌,苺谷朝音在英国生活的时候就备受歧视和排挤。而小学时的男生都有着同一种惹人讨厌的行为——即用欺负来表达所谓的喜欢。

如果只是一个人这么做倒也无所谓,但时间一长,这么做的人越来越做,这份欺负就变成了真正的霸凌。

苺谷朝音当然不是只会原地不动被欺负的人,他向白马宗一郎请求之后认认真真地去学习了格斗,从此以后每一个来挑衅他的人都会被他毫不留情地狠狠揍一顿,敢来招惹他的人逐渐就变少了。

但同样的,他还是没有朋友;因为跳了几次级之后更加不愉快的校园生活,他习惯了戴上黑色的美瞳来掩盖真正的瞳色,用不好看的发型挡住脸,几乎不和人交流。

但至少在去祭拜父亲的时候,苺谷朝音想用自己本来的面貌——那是父母赋予他的血肉。

他在墓碑前放下了一束洁白的矢车菊,将手按在墓碑上。墓碑是冰冷的石制,表面被打磨地格外光滑,带着潮湿的冷意。

当时他正在读大学一年级,按照计划,等到三年后大学毕业,他正好年满18岁,可以参加公务员考试和警察的选拔考试,去走一遍父亲和白马叔叔同样走过的路。

大概是神明在祭拜的那一天听到了他的愿望,所以才巧之又巧地让他在那一天遇到了琴酒。

等他在从寺庙回家的路上时,瓢泼的大雨毫无预兆地坠了下来,他甚至没来得及去路边找个便利店买把伞就被淋了个彻底。

被打湿的额发格外碍事,他不耐烦地将额前的碎发全部捋在了脑后,头一次这么彻底地在室外露出自己完整的脸来——没有任何发丝的遮掩之后,那张脸美地更加锋芒毕露。

也正是因为这张容易惹来觊觎的脸,他在巷道里遇到了几个相当嘴臭的小混混。

委实说那真的就是小混混,至少苺谷朝音完全想不到这种没什么水准的家伙会是组织的成员……虽然只是外围的。

直到对方掏出了枪,他才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不良。

苺谷朝音没练过枪,那些本来是要在警校里才要学习的课程,况且这些混混罪不至死,他只是简单教训了一下、捣碎了几颗牙齿就收了手。

直到他将那几个不良全都揍趴下,才发现了不远处的琴酒——打着黑色的伞,穿着一身浓重的黑色。伞的边缘挡住了脸,他只能看到男人垂落下来的银发和指间点着的烟,浓白的烟雾从伞下摇曳着上升,又被雨水浇灭。

当时的苺谷朝音并不知道这个人就是琴酒,也根本不认识他,只是在看到那把伯莱塔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这个人的危险性。

所以当琴酒突然向他提出那份邀请时,苺谷朝音没有立刻拒绝。

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个不容错过的机会。

不管是那种大型的跨国犯罪集团、又或者是日本境内作乱的小型极道组织,这都是一个深入敌营,然后捣毁核心的好机会。

虽然还不是警察,但他可是以警察为目标在努力的,提前履行一下身为未来警察的职责也没什么不行的吧?

这些想法在他脑海之中一闪而逝,苺谷朝音拿着那把夺来的枪,顺势答应了琴酒的邀请。

等回家之后,他立刻就将这件事告诉了当时还不是东京警视总监的白马宗一郎。

苺谷朝音不认识琴酒没关系,可他是认识的。

在警视厅公安部和高层之中,琴酒这个高级干部的存在并不是秘密,但就像世界上那么多恐怖分子一样,很多人你即使知道他的名字、样貌,知道这个人存在,也鲜少有机会能接近,更别说抓捕了。

苺谷朝音能接触到琴酒是个意外之喜。

更巧合的是——公安部当时正在计划要从下一届的警校毕业生中甄选优秀的人才,进行卧底计划。

时年甚至不满16岁的苺谷朝音当然不在计划里,白马宗一郎和森冈淳也根本没有想过要让苺谷朝音去当卧底。

他们支持好友的孩子想要成为警察的理想,可绝对不支持他在成为警察后走上卧底这样一条九死一生的路,更不希望苺谷朝音和他的父亲一样因为卧底而牺牲。

原本的不想和反对在这个恰好的时候、恰好的机会面前都失去了支撑的理由。

毫无疑问,如果忽略年龄的问题,苺谷朝音是十分符合卧底计划的人选——素质优秀,是连琴酒都认同的超群的实力;性格冷静、心理承受能力强,能在一挑五且对方持枪的情况下还轻松取得胜利的人当然有冷静的性格;忠于警察,身为从小立志当警察、且被警察们关照着长大的烈士遗孤在忠诚方面绝无问题。

最重要的是,苺谷朝音是被那个身为Top Killer的琴酒认可的人,是琴酒邀请了他。

对于卧底而言,这无异于是最好的开局。

除了苺谷朝音,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白马宗一郎和森冈淳都不想,但在大局之下,苺谷朝音成为了警视厅公安部卧底计划正式开始之前就被内定的第一个卧底。

为了让卧底计划顺利进行,公安部为苺谷朝音准备了两个身份:第一个是22岁进入警校学习的预备役警官苺谷朝音;第二个是从英国回到日本,目前正在读国中三年级的弥良。

这两端档案真假混杂,苺谷朝音的人生经历被切割成了两个部分,变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苺谷朝音必须在卧底计划正式开始前接受系统的警察培训,所以公安部稍微动用了一些关系,给苺谷朝音办理了大学休学,然后伪造了档案,将人塞进了警察学校之中。

也就是降谷零所在的那一届。

苺谷朝音停止了将烫伤膏抹在手掌心之中的动作。

白色的乳膏在细致地按摩之后变成了无色透明的质地,掌心握过枪口的地方隐隐传来火焰炙烤般的痛感,烫伤膏的清凉将这轻微的疼痛抚平。

他将烫伤膏的盖子璇了回去,盯着上面那一串片假名的名称看了一会儿,松田阵平的脸一闪而逝。

警校时最耀眼的那五个人对于苺谷朝音来说只是单方面认识而已,唯独只有松田阵平表现的最为奇怪——松田阵平也是他在警校时唯一有过除了格斗课程之外的接触的人。

可是那都过去了四年了,不过只有不到一小时的短暂的接触而已,不可能还记得这么清楚吧?

苺谷朝音有点琢磨不定,松田阵平给他的感觉太过奇怪,一边靠近又一边警惕,其中似乎还夹杂着某些十分微妙的情绪……这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叹了口气,朝后重重摔在柔软的床铺上。

这间公寓一看就不怎么住人,家里的家具和摆设都精致而有格调,但缺少一点生气。

床品是淡灰色的,银色的月光落在他的手臂和敞开的衣领间显露出来的明晰的锁骨线条上,将那一段肌肤映出惨白的颜色来,青紫色的血管匍匐在半透明的皮肤下。

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一件接着一件,连轴转的强度即使是苺谷朝音这种黑奴也有点遭不住了。

疲惫感瞬间上涌,他累的连松田阵平从伊达航那里顺过来的炒面面包都没吃,胃部疼痛痉挛的感觉都没能阻止他的困意。

直到放在桌上的手机发出轻微的振动,苺谷朝音才猛然惊醒,打开邮箱看了一眼。

是森冈淳发来的消息。

*

自从成为东京警视厅警视总监之后,白马宗一郎就有一个习惯。

他会在每天八点半上班的时间里,一边泡一杯黑咖啡,一边打开今天的晨报阅读。等他差不都喝完一杯咖啡的时候,晨报也看完了,助力会在恰当的时间提示他今天有哪些文件需要处理。

——但这是通常而言,今天森冈淳取代了助力的职务,出现在了白马宗一郎的办公室里。

“公安部等下不是要开会么?”白马宗一郎黑着脸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噢,我这不是来关照一下你破碎的心么?”森冈淳说。

察觉到了他话语里的阴阳怪气,白马宗一郎缓缓转过头,盯着他看:“你什么意思?”

森冈淳和白马宗一郎已经做了十几年的好友,关系熟的不能再熟了。他绕过办公桌走到白马宗一郎的身边,从他的手里抽走了屏幕亮起的手机。

白马宗一郎觉察到了不妙:“等——”

他当警视总监这么久,在身体素质上早已不如一直在公安部的森冈淳,手机被轻而易举地抽走,森冈淳扫了一眼屏幕上的文字,字正腔圆地念了出来:“当红偶像弥良与素人警官M君三爆绯闻,究竟是巧合还是恋情……”

森冈淳挑眉,“你就看这个气了一晚上?”

哪能不气啊,从小养到大的优秀又漂亮的孩子甚至还没到正式成人的20岁,就被那种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也不知道怎么当上警察的卷毛在警视厅大楼里不分场合地撩拨……哪个当家长的能不气?

苺谷朝音自从出道以来几乎没和任何人爆过绯闻,唯独松田阵平是个例外,一爆就是连着三次,别说那些嗑疯了的cp粉了,连他都觉得苺谷朝音和松田阵平之间很有些不对劲。

“还是松田不够忙啊。”白马宗一郎面无表情地说。

森冈淳想笑出声,最终忍了又忍,才勉强将笑意憋了回去。

他的神色严肃起来,“等下公安部的会议上,我会宣布——那个行动要开始了。”

白马宗一郎一愣,刚才因为苺谷朝音而生出来的各种情绪瞬间消散,他的神情也严肃起来,正襟危坐着对他微微颔首。

*

公安部的会议室里,参与本次行动的公安警察已经在室内坐好了,只等森冈淳的到来。

等了许久,森冈淳才推门走入会议室中,将文件放在桌上。

他的视线缓慢地在室内这些公安警察的脸上扫过,试图捕捉脸部肌肉的每一次抽搐。

他不能确定是谁,但内鬼必然就在其中。

公安部的保密程序相当严格,内部使用的是独立于警视厅警察系统的内网,只能存储而不能导出,内网也不能连接公共网络,更别说是社交软件了。

而存放卧底资料的机房更加彻底,连内网都不连,在没有网络连接的情况下想从外部骇入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只能潜入公安部的机房中盗取资料。

如果能确认警视厅公安部派出了卧底,那么问题一定出于内部。

森冈淳凝视着他们开口。

“有一个重要的行动要开始了。”

他一字一顿。

“这次的任务,是抓捕组织的代号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