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送走于母,这一天折腾下来,于氏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脸色苍白地躺靠回床上。
她视线放空,怔怔出神。
戴妈妈看见于氏的表情,心中不由一痛。
“少奶奶……”
大少奶奶病重,老夫人提出让于家其他姑娘来陪住,这背后的意图昭然若揭。
老夫人是大少奶奶的亲生母亲啊,这个节骨眼上,老夫人不盼着大少奶奶平安无恙,而是已经迫不及待塞人过来,想提前占住大少奶奶的位置……
她这个外人都受不了,大少奶奶本人该有多伤心!
感受到戴妈妈真心的关切,于氏回过神来,心中一暖。
她露出一点笑意,让戴妈妈不必介怀,“母亲……也只是想未雨绸缪。”
在于母看来,女儿若是真有不好,女婿一定会续娶,而对她们来说,解桢继妻最好的人选就是于氏的一位妹妹。
一来为了垚哥儿考虑,比起一个不知善恶的外人来做垚哥儿的继母,自然还是自己家有着血缘关系的姨母更让人放心。
二来,这也是为了于家。于氏的父亲虽现在官至鸿胪寺少卿,但于氏的兄弟们都不太争气,连个考上举人的都没有,家族落魄已经近在眼前。
与于家相比,解家却有堪称前途无量的解瑨,故而于家无论如何也不愿失去这个亲家。
戴妈妈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后只化作一声叹息。
她也明白这些道理,可她还是不可避免地为于氏感到心寒。
于氏见状,反而笑了出来,心里那点不舒服去了不少,温和地安抚戴妈妈。
她有自己的思量。
垚哥儿的满月宴,作为父亲的解桢忙到很晚才回来。
进门之后,解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到床前探望妻子,“今日感觉怎么样?”
“你回来了?”
听到他的声音,于氏眼里不自觉带了笑,她抬头看向丈夫,举了举手中针线,“都挺好的,我正在给垚哥儿做找衣裳呢。”
“怎么开始动针线了?”解桢说,“还是要好好休息。”
于氏顿了一下,才故作轻松地笑着说:“我如今这个状况,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闭眼了,只想给垚哥儿多留点东西。”
她的语气很是平静,解桢却根本听不得这话,他瞪了于氏一眼,“不许瞎说。”
说完似是觉得自己语气不太好,解桢缓了缓语气,拉过于氏发凉的手紧紧握着,“你还要看着他长大呢。”
感受到丈夫温暖的掌心,于氏不禁抿唇一笑,也不反驳。
油尽灯枯,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小叔叔接连寻来了几位大夫,也只是让她多熬些日子罢了。
解桢心头一酸。
但在病人面前,解桢不会露出低落的表情,他语调很是积极,问起了儿子,“垚哥儿今儿表现好不好?”
“咱们垚哥儿懂事着呢!”说起垚哥儿,于氏眉眼笑意更深,简直有说不完的话。
“……你也知道,垚哥儿身子弱,又有些怕生,今天把他抱出来见人的时候,我们都怕他会哭个不停。小婶婶就放了个他最喜欢的那个布老虎在他怀里,说是有个熟悉的东西在手边,许是会好一点,没想到还真的管用,被许多人围着也只是扁了扁嘴,哄了一会儿就好了,小婶婶都夸他争气……”
夫妻俩说了许久,直到于氏露出疲态,解桢就道:“天色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说着他就站起了身,虽然垚哥儿已经满月,但于氏产后恢复不佳,还没有正式出月子,解桢同以往一样,打算睡在外间。
于氏却叫住了解桢。
“夫君,”她缓缓说,“伺候过您的画眉,年纪也不小了,我想着,挑个吉日摆桌席面,正式抬举画眉为姨娘吧。”
解桢愣住了。
随即他像没听清楚一般,不敢置信般道:“你说什么?”
于氏眼睫轻轻颤了颤。
早先母亲说,家里的一位妹妹嫁过来,是最好的结果。
于氏同意母亲的想法,但即便解家同意续娶于家的姑娘,人心隔肚皮,于氏不想将全部的希望寄托于妹妹身上。
留下一个人在夫君身边,与夫君未来的妻子相互制衡,这样她的垚哥儿才是最安全的。
下定决心之后,于氏将自己的心腹丫鬟画眉叫到跟前。
她问画眉,愿不愿意为她分忧。
画眉年岁二十上下,是个眉清目秀,身形窈窕的姑娘。
听了于氏的话,画眉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便立刻点了头。
她本就是大少奶奶的陪嫁丫鬟,当初大少奶奶刚嫁进解家,身子不方便的时候,就是她来伺候大少爷的。
只是后来大少奶奶跟大少爷感情愈发和睦,好得像是一个人,就不怎么叫画眉伺候了。
画眉本来已经做好准备,等年纪一到,她就出府嫁人。可如今……大少奶奶病得愈发严重,眼看着就要撇下小少爷一个奶娃娃撒手离去,她自然愿意听从大少奶奶安排。
“画眉自小跟着我,至今已经十余年,性子最是温和体贴不过。”于氏抿了抿唇,对解桢说,“以后我不在了,有她照顾你,我也能放心。”
解桢涨红了脸。
这叫什么事,妻子病重,做丈夫的若在这个时候纳妾,他成什么人了?
但看着妻子消瘦憔悴的脸,解桢心里的火气一下就泄了,只留下满心难过。
他强忍住不露出伤心,只温声道:“不必如此……”
然而于氏在这件事上罕见地执拗起来,颇有些不依不饶的架势,“夫君……”
解桢有些着恼道:“慎娘,这是陷我于不义……”
于氏依旧静静地看着他,眼睛里闪过哀伤
。
“夫君是想让我死得不甘心么?”
屋里倏然一静,解桢顿时哑口无言。
过了许久,解桢才哑声应道:“好,我都依你。”
“于家的姑娘们要来做客?”
汤婵给太夫人请安的时候得知了这个消息,念头一转,就明白了这背后的意义。
她忍不住问太夫人,“您允了?”
若是应了,就代表于氏走后,解家会考虑为解桢续娶于家的姑娘。
太夫人叹气道:“垚哥儿实在太小了。”
无论如何,有这样一层血缘关系在,总会让人安心几分。
汤婵依着太夫人的吩咐,很快将事情安排了下去,给于家下了请帖。
过了几天,于夫人带着两个姑娘上门。
两位姑娘一位行四,今年十六,庶出,样貌清秀,跟于氏长得有几分相像;另一位行六,是于氏的同母妹妹,今年才十三,圆脸杏眼,还没太长开。
太夫人心下皱眉,这六姑娘……也太小了些。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哪能照顾好垚哥儿?
虽然这般想法,但太夫人面上不露分毫,对两个姑娘一视同仁,笑着跟她们说话。
汤婵在一旁听着,没一会儿就对两个姑娘有了初步的判断。
于四姑娘话不太多,看着有些紧张拘束,但并不怯懦,举止沉稳。于六姑娘则是同外表一样,性子带着几分天真烂漫。
太夫人的感觉跟汤婵一样,心里渐渐偏向了于四姑娘。
她就跟于夫人道:“慎娘近来一直没能出门,我瞧着四姑娘性子稳重,跟慎娘年岁也近些,就让四姑娘留下陪她姐姐说说话解解闷罢。”
于夫人闻言,面上笑意微顿。
解家是个好婆家,她自是希望自己的亲女儿能嫁进来,故而哪怕年纪不那么合适,她也还是将小女儿一同带来了。
可惜没成……
不过解家能看中四丫头也是好事,于夫人瞥了一眼于四姑娘,笑着应下。
事情就这么默契地定了下来,汤婵帮着于氏将大房的客院收拾出来,接待于四姑娘。
于氏同汤婵道谢,“劳烦婶婶了。”
“跟我客气什么。”汤婵接过丫鬟送过来的茶,余光不经意间一扫,却忽然顿住。
给她上茶的丫鬟她认得,是于氏身边的画眉。然而此时此刻,画眉竟然梳起了妇人头。
于氏注意到汤婵的目光,顿了一下,主动笑着解释,“这是院里新抬的姨娘。”
画眉给汤婵见礼,“见过二夫人。”
猜想落实,汤婵心中登时五味杂陈。
在这个时候给解桢纳妾,于氏这是在留后手吧。
汤婵想着于氏,想着于四姑娘,想着画眉,最后只能叹一口气。
命运弄人,这可真是一笔算不清的帐……
于氏没能撑到垚哥儿百天,第一场秋雨落下的时候,于氏渐渐开始卧床不起,生命的更漏走到了尽头。
到了最后,她已经没了起身的力气,连话都说不太出来。
床前围着许多人,解桢紧紧握着于氏的手,“慎娘……”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解桢的眼泪止不住地掉。
视线模糊间,于氏看着丈夫的脸,心里钝钝地疼。
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可当这一刻来临的时候,她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坦然。
她的丈夫,还有她的儿子……垚哥儿还那样小……
于氏用尽全力看向自己的丈夫,“夫君,你要照,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垚哥儿……”
解桢眼含热泪,连连点头,“我都知道,你放心……”
于氏还有很多话要说,但最后,她也只能说出一句,“妾身……妾身,这辈子最高兴的事……就是能嫁给夫君为妻……”
解桢紧紧握着于氏的手,“我下辈子还娶你……咱们下辈子、下下辈子继续做夫妻……”
于氏忍不住笑了,她带着无限的眷恋,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再次抓紧那只手抵在额头上,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
丫鬟婆子也都在哭,太夫人伤感不已。
“我这把老骨头都还活着,她却还这样年轻……”
谁说不是呢,汤婵过了好一会儿叹气道:“以后这个月份,对桢哥儿更不好过了。”
解大哥夫妻也是八月时去世,爹娘妻子都没在初秋,日后这个季节对解桢来说怕是更难过了些。
太夫人眼神一黯,也不说话了。
于氏去世,解府开始治丧。想着往日与于氏相处间的种种,汤婵主动挑起了大梁。
报丧、大殓、设灵位、布灵堂、接待来客、请和尚道士念经……
时人极其看重丧葬礼仪,整个程序郑重又繁琐,汤婵第一次主理丧事,忙得脚不沾地,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结果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何妈妈来报,太夫人晚间失眠多梦,身子有些不舒服。
汤婵一怔,随即便开始暗自后悔在太夫人面前提起解大爷夫妻的往事——太夫人应该是因为想到了儿子儿媳和丈夫,还有当年同样是难产去世的女儿。
她立马请了太医来瞧。太医诊过脉后,果真是郁结于心,他开了方子,叮嘱道:“太夫人岁数已经不小,还是要好好保养才是。”
太夫人也是六十多快七十岁的人,确实不年轻了,还好没有什么大事,解瑨和汤婵都松了一口气。
忙碌了近半个月,于氏的丧事总算告一段落,她的棺椁暂时停灵寺庙,日后再葬入祖坟。
最近事多,汤婵每天睡不够以往的九个小时,脸上多了一对黑眼圈,时不时打个哈欠。
解瑨看着有些心疼,不由把人捞过来抱在怀里。
“不成,今天做不动了。”汤婵还以为他是想做运动,“我得睡了,明天皇后千秋,还需早起进宫朝拜呢。”
解瑨:“……我不是为了这个。”
认识汤婵之后,解瑨无奈的次数比以往许多年加起来还要多,好在相处越久,他也愈发习惯起来。
“明日的千秋节,应该不会太久。”解瑨想到什么,“皇后如今有孕在身,不能劳累。”
嗯?
“皇后怀孕了?”汤婵来了精神,“你说真的?”
解瑨点了点头。
皇上太过高兴,今日话赶话,就没忍住跟他显摆起来。
“皇后都三十六七了吧?”汤婵佩服道,“太厉害了,这个年纪的产妇,还是头胎,要吃很多苦头的。”
解瑨不置可否,想来皇后是极愿意吃这苦头的。
若是诞下皇子,朝局怕是会有大变化……
两人聊了会儿天,在解瑨怀里磨磨蹭蹭,汤婵来了点感觉,手逐渐不老实起来。
解瑨把她的手扒下来,严肃拒绝道:“不可,你需要好好休息。”
昏暗的烛光里,汤婵没能看到他红了的耳朵尖。解瑨顿了顿,郑重道:“……等明天。”
汤婵有点无语,又有点想笑,“行吧,这可是你说的。”
知道他这些莫名其妙的原则,汤婵也不再逗他,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