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汤母的性格往好了说是与人为善,往坏了说就是耳根子有点软,优柔寡断,但她有一道不能碰触的底线,就是汤婵。

老实人发起火来往往最恐怖,夏氏从未见过这样的汤母,像是为了保护小兽的母兽,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

她心中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赶紧强笑着解释,“嫂……”

“不必再说了。”

汤母却异常坚定地打断,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霜菊,送客。”

夏氏就这样被赶了出去。

站在大门口,夏氏犹不可置信。

明明进这扇大门之前还是大好的局面,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

等夏氏离开,汤母才垮下脊背,颓然地坐到榻上。

自从见到汤传铭的第一眼,汤母就再也移不开视线。

他是那么像他啊……第一次见到长大之后的汤传铭,汤母甚至忍不住背过身,偷偷红了眼眶。

如果她曾经能为丈夫生下一个儿子,是不是就是这个模样?

如同在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等偶然听到有族亲说起过继,汤母脑海中第一个闪过的就是那个孩子的脸庞。

种子迅速生根、发芽,汤母的念头一发不可收拾。

可汤传铭与父母家人的感情很好,甚至在汤母搬到大兴县以来,夏氏对她很是亲近,时常照应,这让汤母怎么好意思开口夺走别人的儿子呢?

然而许是她实在不擅长掩盖自己的心思,对铭哥儿异常的关注很快吸引了夏氏的注意。

见他们相处得实在投缘,夏氏竟然主动向她提起,可以让铭哥儿继承汤父的香火。

汤母犹豫了许久,最开始没有同意。

然而夏氏态度异常豁达,在她的劝说下,汤母最终没能忍住内心的渴望,应了下来。

她不是没有想过夏氏别有所图,但她一个寡妇,有的不过是一些身外之物,汤母愿意把这些东西留给汤传铭这个有缘的孩子。

答应要过继汤传铭之后,夏氏一家恪守分寸,从未开口要过什么东西。汤母沉浸在夏氏一家为她编织的幻梦里,甚至以为自己运气很好,遇到的至亲是温暖的家人,而不是贪婪的豺狼。

直到今日夏氏图穷匕见,如同一盆冷水突然浇在头上,汤母前所未有的清醒过来。

原来夏氏不是没有所图,而是根本看不上她这个守寡的老太婆,瞄上的是汤婵和解家!

现在是想要给姑爷送妾室、算计桓哥儿的婚事,那下次呢?

汤婵嫁进解家,本就不易,哪里经得住这些人一而再再而三的闹腾?

汤母确实是把为夫君延续香火当成一等一的大事,可她却绝对不会因为这件事情伤害汤婵!

汤母无比后悔,她怎么就能错把夏氏当成好人呢?

“母亲?”

夏氏被赶出门时闹了不小的动静,很快,得了信的汤婵便来了,“刚刚好像听见了吵闹声,没出什么事吧?”

汤母赶紧站了起来,“婵姐儿!”

慌乱之下,她的称呼都错了,“夏氏跟你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你千万不要理她!”

“嗯?”汤婵赶忙道,“没事,那些话我根本没往心里去。”

汤母很是愧疚,“到底还是给你惹麻烦了……”

随着子女慢慢长大,逐渐年老的父母在孩子面前会变得弱势,看着迷茫无助的汤母,汤婵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嗐,”她扶着汤母坐下,自己靠在汤母身边,一副轻松自若的姿态道,“这算什么麻烦?都是小事,您要因着这点事跟我生分不成?”

汤母苦笑一声,“人老了,眼睛也看不清了,不知怎么就像是鬼迷心窍了一般……”

汤婵倒是理解,前世都有那么多电信诈骗上当的老人,还有掉进杀猪盘的年轻人,何况对汤母来说,不仅有一个长相得天独厚的汤传铭,又有夏氏步步为营,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背后的算计,时时来献殷勤,几年下来,任谁都得迷糊。

“没事儿,谁都有走眼的时候,这都是小事,很好解决。”汤婵豪迈地挥了挥手,“只用您一声令下,想怎么办都能给您办好。”

这话终于把汤母逗笑了,汤婵不以为意的态度也很好地安抚了她。

“不能给你找这么一家子累赘。”

缓过神后,汤母坚决道:“过继的事情还是算了吧。”

汤婵劝说道:“您别着急,今儿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认真考虑之后再做决定。”

她自然是无所谓汤母改变决定,甚至乐见其成,但她怕汤母一时冲动走了另一个极端,回头反应过来再后悔。

汤母摇摇头,“我已经想好了。”

“本来以为过继一个男丁能让你跟春分多些助力,但现在来看,不拖你的后腿就不错了。”汤母想得清楚,”不能让你跟着操心,你爹爹定然也不愿意这样。”

她心意已决,很快便送信召集族长和族老,要反悔过继,让汤传铭归宗。

得到消息,汤全海大惊失色,夏氏更是慌乱不已。

她到现在也没能想明白,之前待她那么亲近的汤家母女,怎么一言不合就突然变了脸?

“你这个蠢货!”汤全海劈头盖脸将夏氏一顿怒骂,“你究竟做了什么?”

夏氏无比委屈,“我就是提了个建议而已……”

若说汤婵善妒,不愿意给夫君纳妾是人之常情,可谁能想到,给她的继子娶个自己人这种互惠互利的事情,汤婵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甚至连一向老好人的汤母都翻了脸!

汤全海气得脑袋发胀,“这才跟那位夫人相处几天,你着什么急?”

夏氏讪讪,“她多少年不来一次大兴,错过这回就不定要等到什么时候了,我瞧着她待咱们很是亲热……”

“人家那是真的待你亲热吗?”汤全海吐沫星子乱飞,“还不是要麻痹你,等着你得意之下露屁股?”

他恨恨道:“好好的局面,全让你这个愚蠢的妇人毁了!”

只恨他要跟寡嫂避嫌,不得不让夏氏去交际……汤全海再也看不下去夏氏那张脸,甩袖而去。

族里众人得知汤母这么突然地反悔,都是一片哗然。

等到约定之日,汤氏族人再次聚集起来。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群,上次的氛围喜气洋洋,这次却变得很是微妙。

族长抽着旱烟问汤母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刚刚过继就要反悔,没有这个道理呀。”

他语气还算平和,汤母给这位长辈面子,态度很是客气,只是她不愿宣扬家丑,“实在抱歉,您就当我寡妇任性罢。”

汤全海总算见到了汤母,觍着脸上前试图挽回,“嫂子,有什么话,我们可以再商量,您直接这么做,让铭哥儿怎么自处……”

“您不必再说了。”

对着汤全海,汤母的语调就变得平淡了许多,“铭哥儿是个好孩子,是我们没有缘分。除了过继文书上签订的反悔条件,我会另补偿他一笔钱,足够他生活优渥地读书到三十岁,但除此之外,我一个子儿都不会多出。”

按惯例,过继文书上都会有关于反悔的条件。几天前,双方还在其乐融融地相处,汤母根本没觉得谁会反悔,只拿这个条件当摆设,汤全海夫妻虽然巴不得汤母不反悔,却不敢提出任何苛刻的条件,以免暴露他们的心思,便也只装作毫不在意,故而文书上只是签订了最常规的赔银。

搁在平时,白得一笔银子,汤全海自然乐得收下,可这个时候,再多的银子也比不得儿子继续呆在汤母名下的好处啊!

汤全海不肯同意,周围人也七嘴八舌地想劝和,“怎么就到这个地步?”

还有收了汤全海好处的族老对汤母的反悔提出异议,“……这也太任性了,说过继就过继,说不要就不要,族里就这么由着她?”

汤母听着众人种种议论,最后忍不住提高声调打断:“够了!”

她板着脸对汤全海道:“要么咱们悄悄办了,要么我就告你儿子不孝!”

汤全海一怔,随即大怒——好歹毒的妇人!

汤传铭是要走功名一途的,若是沾上不孝的名头,这辈子可就毁了!

“我本以为嫂子性子和善,定会善待铭哥儿,才放心把铭哥儿交给嫂子,却没想到,嫂子心里竟然有这样的念头!”汤全海痛心疾首,“嫂子,你这么做,对得起铭哥儿吗?”

汤母被这话一刺,眼中闪过痛楚,抿唇不语。

一直在旁边喝茶没说话的汤婵这时开了口,“这话倒是有趣,怎么,只许你

们包藏祸心,不许我们翻脸无情?”

汤全海一噎,眼神闪烁,“你什么意思?”

汤婵懒得跟他掰扯,她放下茶盏,微笑着对族老们道:“我父亲身后没有男丁,便该由我这个独女来做应做的事。父亲当年给族里设了祭田,还办了蒙学让族中子弟读书,我就再添上五成吧。”

汤全海许之以利,暗地里拉拢了族长和两位族老,可论起给好处,汤婵会输给汤全海吗?

比起汤全海只拉拢了几个说话最有用的人,汤婵许诺的祭田可是挨家挨户都能分到好处。

果然,听到汤婵的话,不少人的眼神都闪烁起来,显然很是意动。

终于有人开口道:“过继的事讲究双方情愿,若是母子相处不来,日久生怨,反倒不美,倒不如早些了结得好。”

此人对汤全海只巴结族长、却没给他送好处的事怨念已久,而有了第一个打头,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开始说话,“是啊是啊。”

“虽然少见,但过继反悔的事情也不是完全没有嘛。”

“说的是。”

——其实以汤婵的身份,便是强行反悔,又能如何?现在她还客气地许下好处,大部分人还是很识相的。

很快,大半族老倒戈,族长和仅剩的几位族老势单力薄,不得不妥协。

大势已去,汤全海恨得牙痒。

赔进那么多好处,最终却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成了笑柄,汤全海胸口绞痛,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族谱上“汤远山”下面新添没多久的“汤传铭”三个字被抹去,重新回到了“汤全海”下面。

……

事情办完,汤婵随着汤母回到了县城。

第一件事就是让汤传铭搬走,汤母把汤传铭叫来,亲自将归宗的事情告诉了他。

汤传铭抿紧了嘴唇,伤心地看着汤母,“您不要我了吗?”

汤母心中一痛,扭头移开视线,不敢再看汤传铭的眼睛。

汤婵却是表情淡淡,心中毫无波澜。

汤传铭已经这么大了,读过书,通晓世情,还素有聪慧之名,这样的孩子,真的对父母的打算丝毫不知吗?

但不管是不是全然无辜,比起大人,孩子确实情有可原,汤婵对他道:“以后你若遇上什么要命的大麻烦,可以遣人到京城找我,我会出手帮你一次,也算对得起咱们这桩缘分。”

汤传铭亲近汤母,却很害怕汤婵,他攥了攥衣摆,低下了头,“多谢……夫人。”

汤传铭被夏氏接走的时候,汤母还是没忍住,偷偷跑到门口去看,直到看不见马车的影子,才回了屋。

她连着几日情绪不好,汤婵怕她闷出个好歹,一时也没敢回京,跟春分一起整日想着法逗汤母开心。

汤母这才赶紧振作起精神。

这天,看着忙前忙后照顾她的春分,汤母忽然道:“春分,如果以后我不让你出嫁,而是给你招婿,你愿不愿意?”

春分一怔。

赘婿身份极其低下,很少有好男儿甘愿入赘,若是招赘,未来夫婿跟正常出嫁比起来可能就是天上地下。

但春分没有半分犹豫便说道:“女儿能有今日,全凭母亲善心,别说招婿,哪怕让女儿终身不嫁伺候母亲,女儿也心甘情愿。”

她还未到春心萌动的年纪,提到未来亲事没有半点羞涩,语气里满满都是认真。

汤母被春分这番话说得窝心不已,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往日春分贴心懂事的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汤母心中的念头愈发清晰起来。

她找来汤婵道:“我打算正式收养春分,给她改名添在族谱里,以后给她招赘,延续香火。”

汤家的女孩子是不上族谱的,除非决定招赘继承香火。汤婵一愣,随即笑了起来,“这倒是个好主意。”

她想了想道:“不过倒也不必招赘,不如跟以后的亲家约定好,春分的第二个孩子不论男女,都随母姓汤便是了。”

“这主意好!”汤母惊喜,“还是你脑子活泛,我怎么就没想到!”

如此以来,春分就不必硬在歪瓜裂枣里挑赘婿了!

事情就这样说定,有了目标,汤母很快又变得精神抖擞起来。

有汤婵捐赠祭田的事情在先,族里不管暗地里心思如何,表面上很殷勤地帮汤母办好了一众事宜。

很快,春分正式成为汤远山的次女,以后便是汤家幼婵了。

只是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汤婵不由怔忡一瞬。

幼婵,也是“佑”婵啊。

这个名字寄托着汤母对女儿的思念和祝愿,不只是汤婵,更是那位真正的汤大小姐。

也不知汤大小姐是否已经转生?如今身在何处?

汤婵自己有穿越的际遇,实在希望那位姑娘一切都好。

……

忙完这件事,汤婵总算要回京了。

“母亲真的不打算搬回京城吗?”

出发之前,汤婵还在试图劝说汤母,汤母被她烦得都有些恼了,“不回不回,你赶紧走罢!”

“好吧好吧。”汤婵哭笑不得地独自上了马车,“那等过段时间解瑨闲了,我再带他和徽音她们来看你。”

“你这孩子,怎么直呼人家的名字?”汤母瞪她。

汤婵嬉皮笑脸地摆了摆手,“走啦!”

“路上注意安全!”汤母喊道。

马蹄声响起,马车渐行渐远。汤母被幼婵扶着,目光温柔地送汤婵远去。

在大兴县耽搁地有点久,汤婵回到京城时,大暑已过,夏天进入了尾巴。

汤婵问留守在家的秋月,“家里没出什么事吧?”

秋月低声道:“别的都好,只是……冯娘子过身了。”

汤婵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