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沈从翡第一次找沈璧然谈话时, 沈璧然扬言,除非他或顾凛川死了,否则绝无可能割舍。
隔了几天, 放学回家时,顾凛川忽然有点魂不守舍,穿一条短巷回了十几次头。沈璧然拉着他的衣角,跟着回头瞅了一眼, 只看见巷尾有一对学生情侣,正黏黏糊糊地说着悄悄话。
沈璧然笑着回过头, “顾凛川, 你怎么偷看人家谈恋爱啊?”
顾凛川却没笑, “奇怪, 我总觉得有人在监视我。”
“啊?”
沈璧然的第一直觉是顾家的人。既然他们在做身世调查, 那么暗中监视顾凛川是理所应当。
顾凛川还不知情,沈璧然只好装作不当回事, “哪有人啊, 你想多了吧。”
“我真觉得有人。”顾凛川又回了一下头, 低声道:“你爸妈不会发现我们的事了吧?”
沈璧然立即道:“不可能,我爸妈要是发现了一定会直接来问的, 不会玩跟踪那一套。”
“也是, 叔叔阿姨做事堂堂正正,是我想多了。”顾凛川轻轻吁了一口气,和往常一样攥住他的手, “那你呢,你想瞒着他们吗?”
沈璧然还在琢磨暗中监视的顾家人,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顾凛川语气郑重:“叔叔阿姨都很开放,也一直都尊重你, 而且我们马上就成年了,我觉得可以找个机会和他们说一说。”他边说边观察沈璧然的神色,见沈璧然没有立即表态,又说:“当然,如果你暂时不想让他们知道,我也完全理解。”
沈璧然想说自己一点也不怕爸妈撞破——上次和沈从翡不欢而散后,他甚至还想要直接拉着顾凛川的手去出柜。但话到嘴边他还是咽了回去。顾家人倨傲,如果真的有在跟踪,一旦被他们发现了顾凛川是同性恋,他们还会愿意认回顾凛川吗?
想到这,沈璧然挣开了顾凛川的手,“我们在外面还是收敛点吧。”
顾凛川抿了下唇,“好,听你的。”
他们并肩穿过短巷,路过一家意式冰淇淋店。最近沈璧然每天放学都要在这里买一支双拼脆筒,他让沈家司机等在一条街外,就是为了自己来挑这个冰淇淋。
顾凛川扭头问他:“今天吃什么,还是树莓酸酪拼特浓抹茶?”
沈璧然在走神,隔了一会儿才摇头,“今天不想吃,书包给我自己背吧。”
他伸手从顾凛川肩上拿下书包就继续往前走了,顾凛川顿了一下才跟上来,低声问:“你不高兴了?”
沈璧然心事重重,压根听不进去顾凛川说什么,他想再回头看一眼究竟有没有人在跟,但又怕动作太明显了。
顾凛川转过身,双手轻轻托起他的脸,哄道:“对不起,我只是随口一提,没有逼你出柜的意思。”
沈璧然立即后退一步,下意识扭头看旁边。
街口又走出来几伙学生,嘻嘻哈哈的闹在一起。
他松了口气,“嗯,我知道,没生气。”
“真没生气?”顾凛川不太相信,“你心神不宁的,都写在脸上了。”
沈璧然强颜欢笑,“没,我就是饿了,想赶紧回家吃饭。”
两人就此陷入沉默,顾凛川安静地走在他身边,直到上了沈家的车,才又拉住了他的手。
后排和驾驶位之间有隔挡,所以沈璧然这次没有挣开,甚至还用力地反握住。他在心里质气地想,顾家人再神通广大,能在大街上监视他们,但总不能跟踪到沈家车上吧。
顾凛川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脸色,见他好像恢复正常了,便探身过来吻他。这个吻原本蜻蜓点水,是某种对对方心情的确认,不料沈璧然却翻过身,跪在顾凛川大腿上,用力搂住了他的脖子。
“顾凛川。”沈璧然垂眼睨着他,“吻我。”
顾凛川只反应了半秒就立即把人扣进了怀里,用那只沈璧然最爱的手握住他的后颈,不断加深,二人唇舌交缠,直到气喘吁吁,几乎都要起了反应才勉强和彼此分开。
顾凛川胸口起伏,校服领口被沈璧然扯得乱七八糟,他伸手抹去沈璧然唇上丝线,少年唇瓣柔软,他着了蛊似地反复摩挲,直到本就红润的唇肉被摩擦得通红一片,沈璧然由他胡作非为,一双黑眸湿润迷离,欺身过来,用那红透了的唇含住顾凛川的耳垂,在他耳边低声喊他“哥哥”。
顾凛川浑身都要被点着了,但他还惦记着沈璧然路上的反常,轻轻揉着沈璧然的后颈,像在按摩一只小猫,用他最喜欢的方式取悦他。
“我哪里让你不开心了?”顾凛川语气很温柔,“对不起,但你要让我知道自己错在哪,我才能改正。”
“没有不开心。”沈璧然圈着他的脖子,脑门和他抵在一起,呼吸纠缠浸泡,营造出一个专属于他们之间的小小空间,沈璧然就像小猫窝在最有安全感的洞穴里一样,轻声说:“顾凛川,喜欢你。”
“然然。”顾凛川喉结急促,“我爱你,你别有压力,不管你怎么想、怎么做,我都不会变。”
沈璧然闻言垂眸,纤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遮着眼下蔓开的红晕,很美,很乖。
“知道了。”他小声说。
后面一路,他们都紧紧攥着手,手心捂出汗,湿热黏腻,但仿佛那也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甜。
下车时,沈璧然先松开了手。他的嘴唇已经恢复正常颜色,顾凛川的领子也捋得一丝不乱。
晚饭桌上,沈璧然真的比平时多盛了一碗饭,但只吃了一半就吃不下,把剩下的径直扣进顾凛川的碗里。
沈家人早都习惯他这副做派了,平时从不管两个小的,但这次沈从翡却皱眉训他:“能不能有点样子?”
“顾凛川饿。”沈璧然立即说。
他很少犟嘴,这是他对爸爸的挑衅。上次话不投机后,他一直在记仇。
顾凛川赶紧扒了一口沈璧然的剩饭,对沈从翡解释:“叔叔别生气,我俩回来路上说好了,要多盛一碗分着吃。”
“你看吧?”沈璧然无法无天地耸耸肩,又一筷子捞走了保姆不小心留在顾凛川盘子里没挑干净的松茸。
往后几天,一切恢复平静,但顾凛川的疑神疑鬼却越来越严重,总是走路到一半就忽然回头,但每次却又都找不到任何可疑的人。
沈璧然心如明镜,但只能装傻。他在外面尽量和顾凛川保持距离,只有回到家里才恢复亲密。
某天他忽然问:“顾凛川,你说人类最坚固的情感是什么?”
顾凛川想了想,“爱情吧。”
沈璧然问:“那亲情呢?”
顾凛川说:“血缘关系是客观事实,亲情生而牢固,没什么可比性。”
沈璧然沉默片刻,“顾凛川,你也一直都很想有亲人吧,就像我有爸妈和爷爷那样。”
“当然,但我现在已经很满足了。”顾凛川勾勾唇角,“沈璧然,其实只要有你,别人都不重要了。”
沈璧然看着他,“爱情真的不会消失吗?”
顾凛川几乎本能地想回答“我会永远爱你”,但那天沈璧然问得认真,他不想表现得很轻浮,所以他也仔细思考良久,才郑重地答道:“如果发生天翻地覆的大事,有人脱胎换骨,彼此完全脱节。天长地久,忘记了从前的美好,只剩下陌生和落差,或许爱情也会消无。”
顾凛川说完便很快又摇头道:“但这种极端条件很难实现,而且即便真发生了这种情况,爱也未必会消散。其实除了生与死,我想不到能在绝对意义上杀死爱情的因素。且即便是生死相隔,爱也可以在思念中延续。”
沈璧然前面听得心都揪起来了,但听到最后又如释重负。他没想到顾凛川竟能歪打正着地做出这一番假设,这和他对沈从翡说“除非我们一方死了”简直默契拉满,他和顾凛川果然信念相通,除了生死,没有什么能让他们与彼此割舍。
沈璧然豁然开朗,当晚还跑去很大度地问沈从翡:“顾家什么时候来接走顾凛川?”
沈从翡说不知道,“身份鉴定还没做完,而且还涉及顾凛川生母的身份、是否活着、他出生以来的所有经历,这些都要查得清清楚楚,不能留下疑点。”
沈璧然从没这么无语过,“直接问顾凛川本人不行吗?”
沈从翡摇头,“他们现阶段应该不会主动接触顾凛川。”
“为什么?”沈璧然感到匪夷所思,“到底是什么人家,要摆这么大架子?”
“这不是摆架子。”沈从翡沉吟良久,“他们这种家族,利益盘根交错,明里暗里的仇人数不胜数。顾凛川生父就是死于寻仇绑架,所以在尘埃落定前,不接触顾凛川,是一种对顾凛川的保护,也是对我们的保护。”
沈璧然内心震撼,愣了好半天,忽然品出不对劲来。
“不接触的话,那他们会暗中保护顾凛川吗?”
沈从翡猜测不会,因为只要顾家不关注顾凛川,顾凛川本来就是安全的,何必画蛇添足。
“倒是你。”沈从翡忽然皱眉,揉了一把沈璧然的头,“就算关系再好,也不能总要背要抱的,这么大的人了,书包让人家背,袜子让人家给你穿,剩饭也往人家碗里塞,你把他当什么?”
男朋友啊,沈璧然心说。
“当哥哥。”他很乖巧地答。
沈从翡哼了声,“也就是凛川脾气好,从小就惯着你。”
沈璧然悻悻地从沈从翡房间里出来,摸上阁楼。顾凛川的房间给他留了一条门缝,屋里没开灯,他熟练地掀开顾凛川的被子钻了进去。
顾凛川用自己的腿夹着他冰凉的脚给他暖着,“叔叔没训你吧?”
“没。”沈璧然打了个马虎眼,“就是说说留学的事,对了,这两天你还有被跟踪的感觉吗?”
顾凛川摇头,“这周都没有了,之前可能是准备留学考试太累了,有点幻觉了。”
“那就好。”沈璧然如释重负,在他怀里报复地拱了两下,“你吓死我了。我就说嘛,我爸妈怎么会那么无聊。”
一周后的重阳节,沈鹤浔结束在美国的行业峰会,下飞机连家都没回,直接叫上司机一起接两个小的放学。
沈璧然一开车门看到沈鹤浔,惊喜地扑上去,差点砸在老爷子身上。
“爷!你怎么比说好的提前一天回来啦!不会没给我和顾凛川买礼物吧?”
沈鹤浔搂着沈璧然开怀大笑,让司机把礼物从后备箱搬出来,交给沈璧然当场盘点。这边其乐融融,沈鹤浔不忘招呼顾凛川,“凛川也有礼物,快上车一起看,别傻站在那。”
顾凛川礼貌地向爷爷问好,跟着上了车。
沈璧然一边拆礼物,一边想找个话头试探一下老爷子知不知道顾家的事,但还没开口,沈鹤浔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浔声负责渠道联运的人做事出了纰漏,平台要把应用下架。沈鹤浔把人痛斥一顿,挂掉电话道:“让家里晚点开席,我处理点事,很快就回。”
沈璧然早习惯了爷爷的雷厉风行,当即把私家车让给沈鹤浔,拉着顾凛川跳下车,笑眯眯地对沈鹤浔挥手。
“爷拜拜,我帮您看着沈从翡,肯定不让他先动筷子。”
“拉倒吧。”沈鹤浔说,“就你嘴馋,你看着你自己得了。”
“走路看车。”沈鹤浔隔着车窗又叮嘱了一句,转头对顾凛川道:“小然总是乱跑,凛川,你牵好他。”
这是沈璧然这一生听到的沈鹤浔的最后一句话。
接到噩耗赶到医院时,抢救灯通亮,刺眼的红光打在病危通知书上,沈从翡正颤抖地在上面签字。
那辆沈家专门用来接送沈璧然和顾凛川的车在路口与一辆小货车相撞,两方司机都当场毙命。沈鹤浔身侧堆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其中有买给沈璧然的结结实实的两大摞书——坚固的书体削减了冲击动能,让插进沈鹤浔左肋的钢片没有触及心脏,他捡了一条命,但多处骨折,肝脾破裂,脑出血严重。
命保住了,人却没有清醒。沈鹤浔昏睡大半年,在他昏睡期,沈璧然和顾凛川分手,顾凛川离开沈家,沈从铎设计争夺家业,沈从翡受诬陷被检察院带走……
噩耗接踵而至,沈璧然的世界天塌地陷,那大半年里,他坐在沈鹤浔的病床前偷偷哭了很多次,把他的恐惧压抑、斩不断的爱恨思念都说给爷爷听。他把和顾凛川在一起的每一个小细节都对爷爷倾诉,最大的期盼就是爷爷能清醒,哪怕醒来痛骂他同性恋都好。
可直到病故,沈鹤浔都没有清醒过哪怕一秒。
沈璧然没有等来老头重新拉住他的手,没等到那句乖孙。那个最疼爱他的人安静地倾听了他和顾凛川全部的爱,又于静默中与世长辞,带着那份甜蜜又苦涩的回忆一起深埋地下。而他拥有过的一切——优渥的家境,温馨的家庭,他的顾凛川,仿佛都化作了泡影,变成了他一个人的海市蜃楼。
在沈鹤浔刚出车祸的那天,抢救室外,沈从翡把沈璧然叫到没人的地方,终于狠心向他揭开了血淋淋的现实。
“大概率不是意外。”
沈璧然含着泪发懵,“什么意思?有人要害爷爷?”
“不,更大的可能性是,他们以为车上是顾凛川。”
“他们是谁?”
“不清楚,顾家的某些仇人吧。”
沈从翡说到这里便停顿住,似乎不忍心再说下去。沈璧然自己放空了很久,缓缓道:“你是说——爷爷是替顾凛川挡了一灾?”
“顾家对他的关注大概还是被人察觉了。我已经联系了他们,他们答应我会尽快把顾凛川接走,只要顾凛川走了,他也安全,我们也会安全,等你爷爷挺过这一关,从此我们就相安无事。”
沈璧然几乎听傻了,呆呆地盯着空气,很久才找回舌头。
“哪那么简单?爷爷生死未卜,顾凛川还什么都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这一切,怎么可能甘愿一走了之?”
“所以他什么都不会知道。”沈从翡意味深长地看着沈璧然,“原生家庭找到了,收养家庭决定让渡抚养权,我不需要征求他的同意。”
“爸!”沈璧然震惊地看着他,“你到底要做什么?”
“不是我要做什么,而是我只能做什么。”
沈从翡其人,气度敦厚,俊朗儒雅,看起来总是比真实年龄年轻许多。可就在这刹那之间,眼角眉梢竟流露出了疲惫老态。他伸臂紧紧搂住沈璧然,沈璧然在父亲的怀里打颤,沈从翡自己的声音也带着哽咽。
“璧然,你大了,该懂事了。顾家是一座庞大的利益帝国,根基里是上百年斗争的刀光血色。顾凛川的父亲是长子,而他是他父亲留下的唯一血脉。这个身份有多优越,就有多危险,你真以为只要我们坚持,就能一直拥有他吗?他的身份已经暴露给有心人了,就算我们强留下他,没有顾家的保护,我们也迟早会失去他——以另一种更惨痛的方式。”
“你爷爷是什么样子,你也看到了。”
沈璧然泪流满面,愣怔地看着父亲。
巨大的震撼直击内心,他想要争辩反驳,却连一个字都想不出,最终只能无助地喃喃道:“爸爸,可我喜欢顾凛川,我不能失去他,我很爱他,他也很爱我。”
沈璧然泣不成声,沈从翡愣了数秒,而后眸光震颤,错愕又惊惧地看着他。
沈璧然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但或许都不重要了。
因为沈从翡抬手替他擦掉了眼泪,一字一字道:“那么,你就把失去他,当成是爱他的代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