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这段恋爱关系让沈从翡措手不及, 出于对沈璧然的保护,他没有对顾家提起,但还是进行了一番沟通, 把接走顾凛川的时间延后一个月,给沈璧然一个缓冲。
“顾家不可能让长孙喜欢男人,出了爷爷的事,我们家也容不下他了。尽量自然地分手吧。”沈从翡每个字都说得很谨慎, 摸着沈璧然的头发,“从很现实的角度考虑, 不要让顾凛川恨你, 但也别再让他留恋你。”
沈璧然沉默了许久, 轻声道:“这两条是不可能同时做到的, 爸爸。”
顾凛川虽然沉稳, 但其实极度缺乏安全感。从带他回家起,沈璧然日复一日地黏着他、也领着他;欺负他、也护着他。他们的相处看似稀松日常, 但每一句话和每一件事都凝结着沈璧然花费的心思, 他始终希望顾凛川相信自己被需要、被喜爱。
桥洞下的顾凛川内心是一片荒瘠, 相遇那一天,沈璧然偷偷埋下一颗干瘪的种子, 然后十年如一日地耐心浇灌。
这一切, 顾凛川心如明镜。十年里,他跟着沈璧然读最好的学校,永远考到第一名;他陪沈璧然选兴趣班, 自己也摸到了钟爱的算法课;一起学骑马、一起下围棋,和彼此并驾齐驱,替对方破解残局……沈璧然的好奇心没有上限,不断带他去看更广阔的世界, 顾凛川也从不辜负,一次又一次,在那个世界里登高望远,再回头温柔地拉沈璧然一把。
十年,他们从未言明,但心照不宣。像两只通力合作的蚂蚁,一点一点,终于为顾凛川筑起了那道守护内心的壳子。
可如今,要敲碎顾凛川的壳子,掀翻他的世界,毁去这耗尽他们全部爱与力的十年。
没人能做到,除了沈璧然。
沈璧然能塑造顾凛川,也只有他,能杀死顾凛川。
沈鹤浔昏迷的第二周,晚饭时,顾凛川拿着一张假条过来找沈璧然,“今晚换我去医院守着爷,你回去好好睡觉吧。”
沈璧然已经连着在医院住了十天,小脸都瘦得皮贴骨,眼神麻木。他摇了下头,“不用你。”
“可你都有黑眼圈了。”
顾凛川伸出手指要抚摸他眼下的皮肤,可沈璧然向后闪开了,仿佛本能般的动作。
顾凛川顿了一下,“怎么了?”
沈璧然低头收拾书包,“爷爷睁眼后想见我,别人没用。”
顾凛川说:“那我跟你一起去。”
“别,我还想对着爷爷说会悄悄话。”
顾凛川看着沈璧然闷头一通收拾,把别人的卷子塞进自己书包却浑然不觉。
“那你明天早饭想吃什么?”
“你别管了,也别来接,我自己坐车。”
“出租车司机一脚油门一脚刹,你容易晕。”
“那就坐公交。”
“从医院到学校要换乘好几条线,你还是等我……”
“顾凛川,你怎么这么啰嗦?”沈璧然忽然把书包往桌上一放,语气不耐烦起来。前面的人回了下头,稀罕地看着沈璧然朝他最亲近的哥哥发火。
顾凛川没出声,还是老样子,替他背起书包往外走。出了教学楼,沈璧然道:“小时候什么都是我说了算,现在在一起了,你管得越来越多。”
顾凛川脚步停顿,低声问:“让你烦了?”
“没。”沈璧然偏过头去,看着教学楼背后的半轮落日,“就觉得天天犟来犟去挺累的。”
绕到楼侧人少的地方,顾凛川伸手揽过他,“然然,爷爷会逢凶化吉的。“
沈璧然的肩膀不自然地从他手中松脱出来,低头踢着小石子走路,“顾凛川,我爸知道咱们的事了。”
顾凛川一下子愣住,满眼难以置信,他下意识拉住沈璧然的手,安慰地紧攥着,“他怎么知道的?”
“就是撞见了吧。”沈璧然语气很随意,“他问我,我就实话实说了。”
顾凛川瞪眼反应了半天,“那叔叔……”
沈璧然耸耸肩,“反正我都跟他说清楚了,他现在也顾不上我们,只要别再有亲密行为就行。”
这回答轻描淡写,顾凛川觉得不对劲,但一时间竟不知从哪抓起,空白了几秒才道:“说清楚什么了?你怎么说的?”
沈璧然还没回答就接到了医院的电话,他从顾凛川手上抓过书包就跑了。
第二天,顾凛川本想去公交站接沈璧然,路过他们班,却发现沈璧然已经坐在位子上了。
“我坐徐安遥家里的车来的。”沈璧然解释,“她妈是神经内科的外聘医生,这半年在德国,可以帮爷爷问问海德堡那边的专家。”
顾凛川闻言很振奋,“是那个神内科很强的海德堡大学医学院吗?”
“嗯。”
顾凛川把早上在家里给他泡的草莓牛奶拿出来,“爷爷今天状态怎么样?”
沈璧然随手往桌上一放,“还那样。”
顾凛川座位靠窗,下午沈璧然班体育课,顾凛川透过窗子看到他和徐安遥在花圃旁拿着CT片拍照。拍完照他们坐在那聊了一整节课,沈璧然拧开保温杯,把草莓奶给了徐安遥,自己喝了她买的汽水。
徐安遥妈妈是德籍华人,中文不算好,她给沈璧然讲病情时需要徐安遥一起听电话,帮着翻译。后面几天,沈璧然几乎从早到晚都和徐安遥待在一起。
等徐安遥这边忙活完,公安来信了,说车祸双方都有责任,司机身亡,很难判断是意外还是人祸。沈从翡说起时语气沉重,沈璧然想起班上有同学家里正对刑侦口,能帮忙问问。
这所学校里的人各有背景,这个能帮问案情,那个能介绍专业护工。沈璧然耽误了SAT考试,有一所藤校交材料赶不上,刚好有同学家长是荣誉校友,专门写了推荐信帮忙解释。而后沈璧然请她吃饭,两人在学校又一起吃了几次食堂,放学路上,女生跑过来,给沈璧然递了一封信。
沈璧然人缘太好了,他一有难,谁都愿意帮一把。从前他每天和顾凛川待在一起,而现在,沈鹤浔的意外狠狠推了他一下,让他走向了更多人的友好怀抱。
整个十一月,沈璧然几乎没怎么回家,而顾凛川却从没机会去医院陪伴。他心很慌,很困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排斥在照顾沈鹤浔这件事之外。好不容易终于有一次被允许去探望,他想着老爷子还没醒,吃喝都不行,就只给沈璧然带了一份点心盒。可去到那里却发现,沈鹤浔的病床前摆满水果篮,里面有好多沈璧然同学写的祈福卡。
沈璧然随手把那只点心盒放在那堆水果之中,后来饿的时候也没特意去找,只随手捡了一只红香蕉。他吃完还给送果篮的同学发了条语音,笑着说:“我都不知道还有红色的香蕉,好甜啊。”
对方回复:“沈璧然,你也太大惊小怪了,赶紧从你的沈家村里出来看看吧,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顾凛川站在病房外,透过那扇小小的玻璃看着沈璧然苦中作乐,忽然觉得心脏狠狠往下坠了一下。
这一个月来他竭力阻止自己多想,可在这一刻,一句无心之言,却逼着他终于正视了自己的恐慌——
他所有的优秀都踩在沈璧然为他搭好的台阶上,可沈璧然身边有太多天生优越者。他一直觉得沈璧然对他的爱匪夷所思——究竟是爱,还是习惯?是真的非他不可,还是因为从小就为了迁就他而没有分视线给过别人?
顾凛川简直是从医院落荒而逃,直到晚上睡觉前,才收到沈璧然的电话。
“人呢?”
顾凛川低声道:“有点发烧就先走了,抱歉。”
发烧是撒谎,顾凛川想让沈璧然关心他一下,只要一句话就好。他攥着电话,仿佛地沟里一只卑劣的老鼠,仰头屏息等待着窃取一丝人类的光亮。
“哦,那早点睡吧,晚安。”沈璧然挂了电话。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电话挂了,顾凛川却举着手机僵了很久。他想起刚来沈家时,他替沈璧然拆快递,刀片不小心划进掌心,沈家下人没当回事,他自己也没当回事,沈璧然却叫得像天塌了,带他包扎,每天给他换药,不让他拎东西,连车门都不让他开。
沈璧然第三天小心翼翼拆下纱布换药时,顾凛川歪下头认真问他:“你真的还能找到伤口在哪吗?”
“顾凛川,你是没有痛觉神经吗?”沈璧然扬起一张愤恨的小脸,“你能不能在意自己一点!”
顾凛川一直习惯藏病,最初几年是寄人篱下习惯了,往后几年却是期待沈璧然能发现,沈璧然瞪他、恨铁不成钢地吼他一句,会让他觉得很甜蜜。
沈璧然一直奖励他的卑劣,这让他愈发得寸进尺,卑劣得根深蒂固,直到终于有一天,沈璧然停止了奖励,只留下顾凛川一个人,与自己的可笑对峙。
发烧是撒谎,但隔两天,却是沈璧然先累病了,发着高烧被沈从翡赶回家里休息。他乖乖吃了药,喝了热牛奶,钻进被子里。
顾凛川站在床前,“给你读书,今天想听小说还是传记?”
“头疼。”沈璧然神色恹恹地蒙上头,“别读了。”
好奇怪,明明只是一个月的相处变少,而且每天也有见面,但顾凛川却觉得床上的人很陌生,陌生到他有些手足无措。明明沈璧然从小越生病就越缠人,要哄要抱的,现在问题出在哪了呢?
他没知觉似地放下精心挑选的那本书,“那睡吧,我搂着你睡。”
沈璧然一下子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但却只伸出了头,手还紧紧地抓着被沿。
“想什么呢。”沈璧然皱眉,“爸今晚也在家。”
顾凛川不想再一次放过这个话题了,“你到底怎么和叔叔说的?”
沈璧然又蒙住下半张脸,“反正他信了,觉得目前还不算很大的问题。”
“怎么可能?”顾凛川皱眉,深呼吸几次,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沈璧然,你是不是和他说,我们只是一时兴起、刚刚在一起没多久?”
沈璧然挪开了视线,嘟囔道:“那我还能怎么说啊,现在这个节骨眼……”
“那你是吗,你心里真的这么想吗?”顾凛川看着他,“不要骗我,你说过不会骗我。”
沈璧然沉默了。
或许只有十几秒的沉默,但每一秒,顾凛川都觉得自己浑身冷一截,直到脚底麻木刺痛,仿佛踩着那年桥洞下的冰。
后来沈璧然垂眸低声道:“顾凛川,我说喜欢你的每一次,都是发自内心。”
顾凛川无望地笑了下,“但你似乎没说过会一直喜欢我,也没说过爱我。”
“你说名是关系,分是义务,喜欢只是一种冲动。”顾凛川低声道:“那时你对我只有喜欢、只有冲动,所以我们做了男朋友。如果冲动能变成长久,才会是爱人,如果变不成,就只能戛然而止。”
沈璧然没再说话,他也没有睡觉,就那样蒙着半张脸,垂眸看着被子沿发呆。顾凛川在床头站了许久,直到那盏感应的读书灯自动熄灭了,房间里一片黑暗,顾凛川才终于动了。
他俯下身,朝床上的人伸开胳膊。
“抱一下好不好。”
沈璧然没拒绝,几秒钟后,顾凛川隔着被子抱了他一下,和小时候一样揉了两下他的头发,“好好睡觉,明早头就不疼了。”
顾凛川仔细替他掖好被角,转身走到门口,又回头。
“沈璧然,其实,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沈璧然蒙在被子里,发出微弱的、有些疑惑的一声语气词。
“爷出事以来,所有人都能帮你,只有我一直都帮不上忙,反而还像个添乱的。”顾凛川顿了下,“小时候你没遇见过什么困难,所以我什么样都行。但现在你很绝望,你需要别人的帮助,我的无能就变得很致命。”
沈璧然又沉默了,顾凛川回头看他,只看见他像在走神,长睫毛垂下来,遮住了那双美丽的眼睛。
其实他知道那双眼睛此刻是怎样的,沈璧然小时候逃避沈从翡教训他时,就是这个样子。
顾凛川觉得自己这样问会很不温柔,但还是追问道:“为什么不说话?”
“……”
“我记得你有一段时间很喜欢萧伯纳。”顾凛川低语道:“我给你读过他的一句话,我也印象很深刻。”
那句话是:沉默是表示轻蔑的最完美方式。
顾凛川没有说出口,但他和沈璧然都心知肚明是哪一句。
顾凛川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仿佛等不到沈璧然的一句话就不肯走一样。许久,沈璧然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很平,近乎冷淡——“你还记得我问你爱情通常会因为什么而消失时,你设想的那个场景吗?”
顾凛川心陡然一沉,剧烈的痛楚蔓延上来,他已经无需再听到多的解释。
沈璧然继续道:“爷爷的车祸好像一下子把我从原来的世界里拽了出来,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等我回过头时,反而觉得从前的生活恍如隔世,我……”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只有在旧生活里,才觉得我好。”顾凛川轻声接过了话。
屋子里寂静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顾凛川,对不起。”沈璧然讷讷地用气声说。
“没事。”
沈璧然瞪着房间里的空气,眼中毫无神采,“我不想骗你。”
“我知道。”顾凛川的语气依旧温和,他顿了顿,又问:“那你可不可以直接告诉我,是不是确实已经不那么喜欢我了?”
在等待中,顾凛川觉得自己在看一出漫长的默剧,两个演员站在各自的点位上对峙,静默等待对手的下一个动作。
沈璧然嗓子有点哑:“如果我说是,会怎样?”
——于是,等来了一方开枪。
子弹无声地洞穿身体,血花迸溅,肉块横飞。
沈璧然:“十七岁生日,我不该任性。如果我们没有在一起过就好了。”
顾凛川的眉心不受控地颤抖,他杵在地上,连脚趾都绷得死紧,语气却依旧很轻,“那也没关系,你告诉我,就好了。”
“对不起,对不起……”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璧然听起来好像比他更难过。他缩在被子里,只露着上半张脸。房间里很昏暗,可即便如此,只凭借门口透进来那几缕微弱的光线,顾凛川却依旧看见他眼眶迅速蔓延开潮红,他看见沈璧然的泪盈于睫,被子底下蒙着的胸口无声而剧烈地抽动。
“别不开心。”顾凛川脑子已经不转了,只是在跟随本能说话,他很想过去抱沈璧然,跟他说如果在一起让你不开心,那就不要在一起;但如果分手让你不开心,也可以不分手。我们之间可以用任何一种状态存在,只要你希望,只要你快乐。
“沈璧然。”他一字一字都落得很笃定,“其实我只是你捡回家的一条狗。你喜欢我,我就是你男朋友,你不喜欢了,我做回你的狗。无论怎样,我都很满足。”
真的吗,顾凛川在心里问自己,你真的满足吗。
他紧紧攥着拳,用力攥灭自己的痴妄。
沈璧然对着空气无声地笑了一下,喃喃似在自语:“可是我们真的能回去吗?”
“能。”
“会很不自在吧。”
“我不会再越界,你不需要感到不自在。”
“但心里总会留个疙瘩的。”
“从表白到现在也无非四个多月,而我们从前的关系有十年,哪怕是靠惯性,也能回去。”
“我还是觉得很难……”
“我说能!”
这是顾凛川第一次对沈璧然大声说话。
他自己被这一嗓子吓到了,转身就回了阁楼上。那一整晚,他大脑空白地瞪着天花板,刻意忽视沈璧然不再喜欢他这件事,只是一个劲地想明天要怎么和沈璧然道歉。
但第二天一大早沈璧然就去医院了,接下来几天,就连在学校都逮不到沈璧然的影子。顾凛川察觉到沈璧然在躲他,他心里很痛,但还是觉得,沈璧然想逃避是合情合理,自己应该说到做到,不去打扰和逼迫。
也许沈璧然是想无痛度过这段降温期,等他调整好了,会直接回到从前的相处模式,那样也不失为眼下最好的结局了。
顾凛川觉得自己的心脏每分每秒都在开裂,只要它裂了,他就蛮横地把它合上,再裂开,再合上,他禁止自己心存妄念,一遍遍告诉自己,倒退回起点也该感到满足。
可一周之后,沈从翡忽然找顾凛川,用近乎轻描淡写的语气说了顾家的事。
“我们会让渡抚养权。”沈从翡对他微笑,那个笑容意味复杂,但是真诚如旧。
“凛川,恭喜你。世事两极反转,我不能下定论说你否极泰来,但毕竟从此天高海阔,你的人生这才真正开始。”
沈从翡又介绍了几句顾家的情况,他知道的很有限,甚至说不出对方确切的身份与姓氏,但还是极尽细致地叮嘱着,把和对方几次接触中摸索出的行事风格、成员关系,事无巨细,全部告诉顾凛川,希望他回到那个庞大的家族后能一切顺遂。
可顾凛川统统都听不进去,脑海里只盘桓着“让渡抚养权”几个字。
他最终只问了一个问题:“沈璧然怎么说?”
沈从翡一顿,微笑道:“我也告诉他了,他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吗?”
顾凛川浑浑噩噩地跑到医院,直接把沈璧然从沈鹤浔的病房里拽了出来。
“什么意思?沈璧然?”顾凛川浑身都打哆嗦,用力握着沈璧然的肩膀,“不是说退回起点吗,你连一条狗都不让我做了?”
沈璧然被他捏得直皱眉,看了他许久才说:“什么狗不狗的,你的身份已经不一样了,怎么还说这种自轻自贱的话。”
顾凛川松开他,攥紧拳头,“我哪不一样了?沈璧然,你告诉我,今天的我和昨天的有什么不一样!”
“我爸说你家条件特别好,超出所有人认知的那种程度,你会过上更好的生活。”
沈璧然凝视着他,明明答非所问,但却又平静笃定。
“顾凛川,其实顾家是好是坏都无所谓,你在沈家的去与留也不重要。”沈璧然一字一字缓慢地说:“你一定一定会拥有很好的人生,因为那本就是你应得的,你值得那些安全、快乐和自由,不以任何外物为转移,你明白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是希望我走。”顾凛川绝望地看着他。
沈璧然沉默许久,“不走难道就会更好吗,我们现在每天的相处都很尴尬,你不觉得吗?”
顾凛川嘲讽地笑了,“我们现在每天有什么相处吗?沈璧然,你上次和我说话是哪一天?”
“……”
“所以,我要离开沈家,其实让你松了一口气,是吗?“
“……”
顾凛川站在沈璧然两步之外,如果无望有声音,他已经听到了自己的筋骨崩断、血肉融化。他定定地看着沈璧然,许久,终于承受不住,一把将沈璧然搂进怀里。
沈璧然好瘦,比他看到的还瘦,上一次用力抱他还是沈鹤浔车祸那天,他还不像现在这样硌得人胸口疼。
“然然。”顾凛川眼睛通红,声线颤抖,“到底怎么了,这一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不可以和我说,你别这么对我,我很痛苦,真的很痛苦……”
沈璧然僵在他的怀里,他抱得有多用力,沈璧然就有多僵硬。
顾凛川忽然想到什么,电光火石间,仿佛一把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这是不是我家人提的要求?他们让你和我断了,是不是?”
沈璧然终于把麻木的眼神投向他,掰开他的手,平静地审视着他,许久,轻笑一声。
顾凛川第一次在这张脸上看到冰冷刺骨的嘲讽。
“你家人根本不知道我们这一段关系,已经结束了的,没必要引起更多麻烦吧。”
沈璧然问:“但他们有没有告诉你,我爷为什么会出车祸?”
石破天惊。
关于沈鹤浔车祸意外的猜测,沈璧然后来的解释只有三两句,却再一次让顾凛川天崩地裂。
他已经无法消化那些匪夷所思的真相,甚至连感到愧疚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只红着眼问:“那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一切的?”
“……”
“你早就知道了,所以这段时间以来,你对我不完全是冲动淡去,也有真的恨我,对吗?”
沈璧然没回答,他看了墙壁许久才扭回头来,轻声说:“顾凛川,我是挺喜欢你的,从小就挺喜欢你的。但这一切都建立在安全、平静的生活之上。这次是爷爷,下次会不会是爸爸,妈妈,会不会是我?我知道不是你的错,但恐惧太强烈,它完全冲垮了我对你的喜欢,而且除你之外,我有更多选择,让我不需要担心身家安全的选择,所以……”
顾凛川打着哆嗦转身,“我懂了,别说了。”
“冲动没有变成爱,对不起。”沈璧然在背后道:“你会过上更好的生活。”
顾凛川笑了一声,眼泪掉下来。
人在丢掉自己的狗时也会这么说——新主人会对你更好的,你要幸福啊。他们会不断、不断地重复这句话,但绝对不提当初带狗回家时也曾许诺过,以后就一直跟着我吧。
他恍惚间想起十年前,在沈家阁楼上醒来那天,他退了烧、吃饱了饭,躺在床上想,自己这条废狗竟然被人救了。
十年一转眼,像他的一辈子,他以为自己走了好远,但最终抬头却还是回到原点。
顾凛川回去就发起高烧,昏睡到第二天,醒来时,沈璧然坐在他床头,手上拿着几张撕碎的纸片,看起来像一幅素描。
“什么东西?”
“没什么。”
顾凛川想了一会儿,“是原本要送我的那块手表设计图吗?”
沈璧然起身,“顾家下午就来接你。”他顿了顿,好像终于有点不忍心,又说:“你要是难受得厉害,可以晚一天走,我去和爸爸说。”
顾凛川几乎要冷笑了,沈璧然伸手过来摸他脑门,他偏头躲开了。
“不用了,我今天就走。”
但他没走成,毒火攻心,一下子又厥了过去,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能下地。
那天傍晚,顾凛川什么东西都没收拾,他发烧刚醒就被通知要走了,他两手空空,头重脚轻,浑噩地上了那辆气派却陌生的车。
走之前顾凛川又问了一次,他的生日礼物还作不作数,沈璧然摇头,说钱都花去干别的了。
“你后悔过捡回我吗?”
沈璧然眼神麻木无波,没有回答。
顾凛川最终看着他,轻声说:“既然决定割断了,就别难过,也别感到负担。”
“沈璧然想要的都会拥有,想留的都不会失去,想丢开的,也不会再来打扰。”
“对不起,害了你爷爷。”
车子开走时,他看见沈璧然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欣喜,也没有难过,没有牵挂,也没有解脱。他一忽觉得这一切不过都是一场虚空的梦,他梦了十年,梦醒了,也不知现实究竟是何物。
唯一确定的是,他这一生遭人轮番抛弃,哪怕曾真的以为不会再重蹈覆辙,最终却仍旧只是一条弃犬。
林肯车驶离视线后,沈璧然回到屋里。他依旧平静,平静到父母都没敢和他说话,独自上了阁楼,进顾凛川的房间里把门反锁。
顾凛川的被子都没叠,还隆着一个身体的形状。枕头上一片潮湿,这两天两夜,发烧的人流的汗、守着的人流的泪,混在一起,干涸成一块块难分舍的痕迹。
沈璧然钻进被子里,被顾凛川留下的余温包裹着,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张被撕掉又粘好的手表图稿,翻到背面,用一本书垫着,温柔又坚定地落笔,轻轻书写下一封永远不会寄出去的信。
【顾凛川:
你给我读过萧伯纳,读过“沉默是表示轻蔑的最完美方式”。但其实我对那句话没什么感悟,那天冥思苦想半天才猜到你说的是哪一句。
我印象深刻的其实是你读的赫尔曼黑塞——“尽管蛋壳曾是鸟的整个世界,但要获得新生,不打破过去的世界是不行的。”
安全的生活确实很好,但我并没有那么看重,那其实是你从小到大的渴望。
新的生活很安全,很自由,唯一的缺憾是没有我。但也许未来的你会幡然醒悟,其实我也没有那么重要。
顾凛川,我没有因为爷爷恨你。玉本无罪,怀璧其罪,我叫沈璧然,这个道理我从小就明白。
也从没有过一刻看不起你。
我一直最以你为傲。
我曾在桥洞下捡到了一生最宝贵的礼物,我的十年,我的哥哥,我的爱人。
每一次说喜欢你都是真心,“爱你”虽然还没来得及说过,但也是真心。
永远爱你。
——沈璧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