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离开了邙山这个被隔绝在战火之外的桃源乡,硝烟不再是战报上一行行凝练的墨迹。它卷着血肉的腥气,在天地间咆哮袭来。

当年,在凡人界救了濒死的越鸿时,陆鸢鸢就切身体会过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有多残酷。现如今,这场将三界生灵都卷入的绞肉机般的战争,战场却要“干净”得多——鬼帝自己不上阵,只躲在后方召唤阴兵迎战修士。这些鬼兵鬼将,本来就是死过一次的东西,被修士斩灭后,顷刻间便会灰飞烟灭。导致了从肉眼上看,战场直接少了一半的遗骸。但这却让人心情更为沉重,皆因剩下的都是人类一方的遗骸。

召阴兵是鬼帝最逆天的底牌。从古至今,冤死的人不计其数,意味着鬼帝的后备军也不计其数。再牛的修士也有累了的时候,阴兵却不怕疼也不用休息,可以说是很bug了。

好在,这玩意儿纯靠鬼帝一只鬼发电驱动。迄今为止,每一场大战,都消耗了鬼帝难以计数的力量。阴兵的力量在衰弱,鬼界旧址边界前日溃破,要塞被修士逐一拿下。

只可惜,修仙界还是欠缺了一些运气——前一场布置精密的强攻还是没能摁死鬼帝,这家伙鱼死网破,杀了上千修士,逃向了鬼牢山的方向。

穷途末路的困兽是最危险的。为了不给鬼帝留下喘息的机会,须得乘胜追击。金鳌岛派出了最善战的武神。而妖王姬朔,则将这个任务交给了段阑生。

前往鬼牢山的路上,陆鸢鸢与段阑生一共遇到了数次阴兵伏击。沿途,还见到不少化作废墟的村庄,仿佛大地上被碾碎的一朵朵红花。

一眨眼,他们离开邙山已经七个日夜了。

暮色四起,满目苍凉。天际残阳血红,水边晃荡着芦苇的残影。

陆鸢鸢站在一棵树下,合上手掌,掌心上的传音石微微一闪,光暗了下去,变成了一块平平无奇的灵石。

这是金鳌岛新捣鼓出来的新玩意儿,有点儿像简易版的传呼机。双方事先约定好信号的含义,要通讯时,用灵力催动灵石里的微型法阵,就能传递具体的信息了。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他们到哪儿了?”

陆鸢鸢沉眸,将灵石踹入怀中,应道:“金鳌岛那边遇到的攻击比我们要多两三波,估计会比约定时间晚两天到。”

在他们离开邙山的那一天,金鳌岛的武神精锐同时从另一个地方出发。

从他们此刻站着的山坳再向前约一千里,就会进入鬼牢山的地界。双方约定在山下一块天险石下会合。

陆鸢鸢转过身,一只手递到了她跟前,指尖还沾着微微湿润的水珠。

一个时辰前,他们刚击退一波伏击。段阑生爱干净,纵然阴兵全蒸发了,他仍嫌扬起的沙尘太脏。恰好,这片山坳有数道清澈的溪流,他就二话不说去清洗了一番。

甫一将手放进去,段阑生就收紧手指,很自然地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既然这样,我们今晚就先在这里歇歇脚吧。”

陆鸢鸢马上了明白他的意思,颔首:“反正提前到了那里也是等,在这里等也是等,那还是离鬼牢山越远越好。”

鬼牢山,名唤山,实际并非一座孤峰,而是一片绵延数万里的原始森林。从前这一带还是有人烟活动的。但现在,都还没摸到鬼牢山的大门,就已经完全看不到村人猎户的踪迹了。

黄昏百鸟归巢,偌大的山林却一片诡异的死寂,连

野兽的嚎叫也听不见。

天黑前,两人在附近寻到了一处干净的洞穴,洞口有已经失效了陷阱,洞中散落着积满尘埃的炊具,还堆放着一些柴火,估计是某个猎人曾经的歇脚地吧。

段阑生一蹙眉,将她往洞外一推:“脏,我稍微收拾一下。”

刚才明明还嫌弃自己身上沾了尘土,在溪边仔仔细细地梳洗过,如今倒是眼也不眨地弯腰收拾了起来。

陆鸢鸢没阻止他,目光转开,发直地盯着石头缝隙里挣扎长出的一株草。

最快是后天……不,最快是大后天,她就能回家了。

难以描述她此刻澎湃的心情。忐忑,期待,害怕,紧张,千万种情绪在交战。

或许,还掺杂了她不愿细想来由的——犹豫。

她并没有忘记,她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拖到今时今日还没动手——她还没有找到机会,骗段阑生吃下她身体里的渡魂荆棘。

小若说过,鬼帝的右眼就是时空隧道的入口。但若是没有渡魂荆棘载着她,就算她爬进鬼帝的右眼,拿针线缝上他的眼皮,她也回不了地球。

确切来说,其实她不是完全没有找到机会。段阑生对她已经不设防了,她之所以一直没动手,是因为汤圆如今还寄生在段阑生的肚子里。

还有……

不,没有其他理由了。

这时,一双手突然将她拉了过去,耳畔传来一道调侃的声音:“叫了你两声都不答应,怎么发起呆来了?”

陆鸢鸢觉得自己粉饰太平的能力越来越强了:“没有发呆,只是有点想吃东西了。”

段阑生不疑有他,轻扬嘴角:“原来是馋了。”

尽管早已不需要每天进食,他们还是在储物戒里放了不少零嘴。段阑生生起一个火堆,耐心地擦干净果子,才递给她:“给。”

陆鸢鸢接过来,低下头,没吭声,咬了几口果子。忽然,在噼啪的柴火声中,她听见一声细微的水滴音。

陆鸢鸢眼皮敏感地一动,蓦地抬头,便呆住了。

段阑生的鼻子里淌出了血。

不止一滴两滴。

暗红色的、温热的血啪嗒嗒地砸在了衣襟上,冶艳地交叠、渗开。

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段阑生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突然失态,他一抬手,指腹触及鼻血,神情微变,第一反应竟是转身躲开她的注视,站了起来,似乎想离开山洞。

然而,没能离开,他就被扯了回去:“你受伤了?为什么会流这么多血?”

被她用身体堵住,无处可钻。段阑生微微低下头,柔顺下来,任她察看。

坦白说,他本打算瞒她瞒得死死的。但到了被她逼问的这一刻,在懊悔之余,他竟有几分窃喜,似乎不是那么想反抗。

他就是这么矛盾而阴暗的人。每一个能看出陆鸢鸢在乎他的选项,痛也是快乐。

好在,这看起来吓人的血很快就自行止住了,段阑生抬手,用食指轻轻一擦嘴唇,雪白的面庞上拖曳出数道凄艳的红痕:“我无事,你别担心。”

一听就知道在搪塞,陆鸢鸢声音拔高:“没事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流鼻血?”

眼前这幅似曾相识的画面,不可避免地让她想起了一个死去了很久的人。如同刺骨的风钻入她的心窍。

那个人,前一秒还在她面前好端端笑着说话,下一秒便七孔流血,留下了让她此生都读不懂、也无法释怀的遗言,就静静地死去了。

自那以后,阴影就根植在她生命里,她内心深处开始害怕看见类似的情景。

“真的没什么大事。”在她的瞪视下,段阑生似乎妥协了,慢慢放下手来,柔声道出实情:“汤圆很快就可以脱离我的供养,变得和寻常的小孩一样了。最后这几天,是会对我有些影响。”

“……”

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理由,陆鸢鸢一滞,如同被掐停了发条的人偶,怔忪地望着他。

“只是有点身体反应而已,不是什么大事。”段阑生抬起没沾血的那只手,将她慢慢地按回了原位,语气轻松:“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吧。”

“……”

“我衣服都脏了,去外面洗一洗再回来。你在这里歇着吧。”

他站起身来,才迈出一步,就被拉住了。

陆鸢鸢低垂着头颅,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傍晚的时候,你根本不是嫌自己身上脏,而是那会儿……发生了和现在一样的事。你不想让我看到,才借口去溪边洗脸的吧。”

头顶上没人答话。悉索几声,她感觉到段阑生重新蹲了下来,一抬头,就对上一双亮亮的眼。

这家伙竟然在笑,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好像在欣赏什么珍贵的画面。

陆鸢鸢有点儿懵了:“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段阑生眉眼弯弯:“你在心疼我,我很高兴。”

……心疼?

像她这种虚伪的人,也会对自己将要利用的人产生这种猫哭老鼠一般的情绪吗?

在柴火的噼啪声中,陆鸢鸢无法看他的表情。她盯着自己的膝盖,听见自己涩声道:“……傻子,下次这种事别瞒着我。我陪你一起去洗脸吧。”

“也好。”

段阑生同意了,先起来,退后了一步,让出空间,陆鸢鸢撑着膝盖起身,跃动的火光在余光中逐渐晃出重影,倏然间,没由来地一阵眩晕从脚底涌起,她眼前猛地一黑。

……

恢复意识时,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微弱的天光映入漆黑的山洞中。

陆鸢鸢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手足有些发软,仿佛力气被什么东西用吸星大法抽干了,还没充盈回来。但身上又没有伤痕,灵力运转如常。

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她怎么会突然失去意识?

时间过去多久了?不会耽误大事了吧?

陆鸢鸢有种不好的预感,坐起来。她还在之前的山洞里,但段阑生不见了,只剩她一个。火堆无人添柴,早已熄灭,灰烬也冷却了。

段阑生呢?

陆鸢鸢忍住不适,有点虚浮地起来,往洞外走去。

……

天明前最冷的时分,荒郊野岭,草木晨露冷湿交加。

没费多少功夫,陆鸢鸢就在昨天傍晚的溪边找到了段阑生。

他坐在溪边,一动不动。天未大亮,乍一看去,几乎与死气沉沉的草木融为一体。

陆鸢鸢先是微微松了一口气,快步走上去:“阑生!”

奇怪的是,段阑生仿佛没听见她的声音一样,没有理会她。

一丝蹊跷在陆鸢鸢心底涌起。

这段时间,段阑生就像她的连体婴一样。可今夜,她因不明原因短暂地失去了意识,他却没有守在她身边。现在明明听见她的声音了,也没有反应,着实奇怪。

陆鸢鸢终于走到他身后,拉住他的臂弯,触手一片湿冷。他的衣裳竟然都湿了,就这样贴在皮肤上,就像刚从溪水里打捞出来的一样。陆鸢鸢皱眉道:“你身上怎么都湿了?”

她绕到了他的正面,定睛一看。

段阑生的面色森森发白,血色褪去,湿漉漉的发丝贴在脖颈上。但他脸上沾到的血污,却没有洗干净,还凝固在上面。

“你这是怎么了?”陆鸢鸢不解地弯下腰,捧起他的脸,用袖子擦了擦他面上的血污:“不小心滑到水里了吗?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脸上没洗干净,衣服倒是全湿了。”

没擦几下,她的手腕突然被攥紧了。

段阑生的手指极冷,捏得她极疼。

陆鸢鸢倒抽了一口气,不明所以地抬首,就感觉到神经蓦地跳了一跳。

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在段阑生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了。

从他们和好以来,他这双眼睛是柔情若水的,充满着纯然喜悦的。

可如今,那种明朗温情的情愫,仿佛消失在了微弱的天光中。

段阑生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目光,冰冷而阴鸷地看着她。

阴翳隐藏在美丽下,或许是错

觉,她甚至看见了近乎于狰狞森然的怒气与杀意。

陆鸢鸢僵住了。

发生什么事了?

段阑生为什么这样盯着她?

只是,不等她想明白,段阑生终于动了。他抓住了她捧住他脸庞的手,带离了自己。

长睫掩住探寻的目光,段阑生轻轻提了提唇角:“我没事,回去吧。”

他微微侧过头,不欲与她对视。暗淡的光落在他半边脸的轮廓上,滋长出捉摸不透的阴郁和怪异。

不对。

很不对劲。

浓烈的不安从足心一直冷到头顶,然而这一刻,她什么疑问也没能发出来。含混地应了一声,她被段阑生拖回了山洞中。

天还没大亮,还能再歇一会儿。

冷却的火堆旁,段阑生换掉了湿透的外衣,说自己倦了,就这般侧卧躺下,面朝着山壁,仿佛在闭目养神。

陆鸢鸢知道他还醒着。

可她的喉咙好似被堵住般,迟迟没有任何行动。

她不知道他怎么了,也不确定自己做些什么,到底会让局面恢复正常,或是变得更坏。也许什么也不做反而更好——在这个节骨眼,她不能让“跟着段阑生见鬼帝”这件事出现变数。

天一亮,段阑生醒来。两人继续前往鬼牢山。

按计划,今天一整天都无旁事,只要本着目的地去。陆鸢鸢这一天一直在偷偷打量段阑生。他除了话少一些,言行举止倒是和往常一般。

难道天亮前那一幕,是她梦游的插曲吗?

陆鸢鸢试探着用昨天自己突然失去意识这件事为话题,与他交谈。段阑生却微微露出了抱歉的表情,说他也不清楚原因,恐怕仙家的身体疑团还需要金鳌岛来解答。

便是这样,在沉闷而怪异的气氛中,这一天的太阳缓缓西沉,已经能遥遥望见约定会合的地方了。

“天快黑了,明早就能看到他们了,我们……还是像昨天一样找个地方歇歇脚,等着他们?”

陆鸢鸢这纯属是没话找话说,可突然,她的手被拉住了。

今天下来,不知是不是她多心了,段阑生与她身体接触的频率没有往日高。此刻,他的手指缠上来,冰冷得像蛇类,而她也没比他好多少,手心不自觉渗出了冷汗。

“你看那里。”

耳旁传来了段阑生极轻的示意声。

陆鸢鸢一顿,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只见在远处的树林中,坐落着一座黑乎乎的建筑,枝叶半盖,大门半开,窗支着,露出了落满灰尘的烛台,底下好像还压着些纸,应该是没烧的纸钱。

陆鸢鸢抿了抿唇,道:“看起来是座荒废了很久的庙。”

段阑生往掌心吹了一口气。蓦地,远方窗台中幽光一闪,庙中的烛台燃烧了起来。

他用狐火点亮了蜡烛?

段阑生看向怔愣的她,含笑道:“我们过去看看吧。”

听起来,这只是随口的一句提议,可实际上,他没有松开她的意思。一种淡淡的仿佛冷热交替的焦灼爬上后背,陆鸢鸢没有拒绝:“……好。”

飞蛾会被黑暗中的火光吸引,荒野中的人与飞蛾并无差别。

这确实是一座很破的古建筑了,门槛腐坏,中央的案桌上供奉的不知是一尊什么神像,雕工很粗糙,木刺都没磨干净,阴风阵阵,明灯的火光欲断未断,颇为昏暗。

陆鸢鸢环顾四周,猝不及防,看见了一双栩栩如生的怒睁鬼目。

墙垣墙皮脱落,绘着一幅褪色的众生相绘卷。烈火烧灼,天崩地裂,无数人类手臂在滚滚洪水中竭力上伸,压抑而古怪,像地狱画卷撕开了一角,看得人惴惴不安的。

这些年战祸频发,三界不宁,听说凡人界的乡里也冒出了不少从前从未听说过的野神。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供奉这么小众的东西。

陆鸢鸢不太舒服地收回了打量的目光,就听见身旁的段阑生漫不经心地开了口:“鸢鸢,我忽然想起来,有一件事,我们一直没做。”

陆鸢鸢下意识应道:“什么事?”

段阑生侧过身来,笑吟吟地看着她,缓缓吐出两个字:“成亲。”

听见这个与阴森的环境风马牛不相及的答案,陆鸢鸢错愕地睁大眼:“什么?”

“为什么这么惊讶?”段阑生失笑,往她走近了一步,语气称得上是和煦且耐心:“鸢鸢不是说过喜欢我吗?我们是一家人,是夫妻,拜堂成亲,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

“……”

“我们早就应该成亲了。只是一直以来,有太多不长眼的人、太多无奈的事妨碍了我们,才让这件早该完成的事拖到了现在。”

说不清原因,陆鸢鸢竟难得有些气怯,想要退后,与他保持距离。在隐约的慌乱中,她的目光匆匆一落,才注意到段阑生的手里捏着什么东西。

是一张薄纸。

自从踏入这座庙开始,段阑生就松开了她的手。她在抬头端详壁画时,段阑生也走到了供桌前,沉默地翻看着什么东西,似乎是在看那压在烛台下没烧掉的纸钱。

此刻,段阑生将那物捏在手心,陆鸢鸢才发现,那压根儿不是祭祀的白色纸钱,而是一张褪了色的红色剪纸。

囍。

察觉到她注视的地方,段阑生笑了笑:“你看,从前也有人在这个地方拜堂成亲过。”

他看着她,红唇上扬,一副笑相。然而,那阵笑意却仿佛没染到眼底,眼神很冷,两簇幽邃的鬼火在那深处闪烁,带着捉摸不定。

正如他的口吻再怎么温和,她还是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强硬。

陆鸢鸢身体僵硬,在电光火石间,好几个念头划过她心底。

关于生存的选择,她的直觉向来很准,救过她许多回。她知道,此刻,最好顺着段阑生,才不会撕裂现状。

而且,段阑生提出成亲,也是可以理解的。在生死难测的大战前,想得到自己渴望了很久的东西,没有后顾之忧地前行,是人之常情。她又不是真的古人,自然不会有拜个堂就被圈死了的想法。

可是,为什么——她心底那种难以名状的、诡谲的不确定感,非但没有被扼杀,还在心惊肉跳中疯长?

她的脸色几度幻变,清晰地映在段阑生眼底。

段阑生缓步逼近了她,终于来到了供桌前,陆鸢鸢的后腰抵到了桌子边缘,也被困在了他双臂之间。段阑生低下头,囍字在他掌心下被压皱了。一个吻轻轻落在她的头发上,很体贴地俯身,问道:“鸢鸢是有什么顾虑吗?要不要说与我听?”

他耐心地等着,等着。

终于听

见了怀里的人应了他:“没有顾虑,我当然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