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骂声回荡在山洞里。到底在军营里待过许多年,盛怒之中的越鸿颇为吓人,骂人的词汇也极其精彩。然而,他气势汹汹的质问扑到段阑生身上,却像烈火冲入了大海,连个浪头都没打起来。

乘他换气期间,段阑生淡淡道:“我没有想过做你眼中的好人,也不需要你感激。不过是因为我与鸢鸢同心,她希望你过得好,那她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

这番话不带脏字,听着却让人颇为不是滋味,只有火上浇油的效果。

果不其然,越鸿的眉心聚拢起一团凶狠的戾气:“……胡言乱语!她怎会跟你这种趁火打劫的禽兽同心?!”

他终于忍无可忍,冲上前,揪住了段阑生的衣领,抡起拳头,就要往那张可憎的脸上砸去。

眼见局面就要失控,陆鸢鸢猛地回过神来,急忙冲出去,叫道:“越鸿你快住手!”

听见她的声音,越鸿动作一滞,但出拳力气太重,疾风随形,已经不可能收回。这一拳落在凡人身上,人能飞出去几米,砸进石墙里。好在,对段阑生而言,并不难闪避。

但不知为何,越鸿的指关节还是重重地擦过他的颧骨。段阑生闷哼一声,偏过头,退后了一步。

越鸿倏地松开手,退后一步,有些许无措地看向陆鸢鸢:“我……陆鸢鸢……”

他怒气正盛,压根没察觉到陆鸢鸢来了。虽说他不觉得自己有哪句话骂错了,但也没准备让陆鸢鸢本人听见。

另一边厢,看到陆鸢鸢出现,段阑生倒是不意外,显然早就发现洞外多了道气息。

他抬手抚平被扯乱的衣领,朝她走来。

而几乎是同一时间,越鸿也朝她迈出了一步。

也许是由于刚完全夺回这具身体的控制权,四肢跟新长出来的一样,越鸿的步伐踉跄了一下。陆鸢鸢怕他真摔了,连忙跑过去,稳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见她选择先走向越鸿,段阑生顿了一下,慢慢地停住了步伐,安静地看着她。

陆鸢鸢与他的视线在半空中一触即分。

二者择其一,先搀扶倒下的那个人,乃人之常情。为什么被他这么看着,心里会有些异样?

陆鸢鸢别过目光,看向自己扶住的越鸿。他怒视着段阑生,虽被她阻止了,拳头犹因发怒而微微发抖。

在不久之后的将来,她跟小若的计划一旦成功,她就再也不会回到这个世界了,也相当于不会再见到越鸿。原先也在担心越鸿能不能在她离开前苏醒,现在他醒得正好,她能亲口和他交代一些事情。便抬起眼,对段阑生说:“我有事想跟越鸿聊聊,你先走吧。”

洞中光线明灭,段阑生的表情也有些看不清。陆鸢鸢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在她颊上停了一会,又像错觉,因为他声音依旧温和:“好,那我回家等你。”

“回家等你”这四个字隐含的示威之意,也只有被示威者才听得出,越鸿脸色骤然发青,咔地捏紧拳头,又硬生

生地按捺了下去。

段阑生一离去,四周静了下来,越鸿急急地转到她正面,道:“我已经知道了,他利用我的安危来威胁你!你不用为了我,委屈自己和这种人搅合在一起!”

陆鸢鸢摇摇头,拉了拉他的手腕,说:“我们出去再说。”

山间空气有丝丝凉意,仿佛能听见深处水滴在石头上的滴答声。洞外一棵树下,卧着一块爬满青苔的大石头,像蒙了块绒绒的绿毯。陆鸢鸢示意越鸿坐下,她也盘腿坐在他面前,开门见山说道:“我和段阑生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诚然,你是我最初和他破冰的原因之一,但后来发生了很多事,如今的局面,并不完全是因为你。我现在和他结盟,是出于自己的考量——我有一件想做的事,那件事需要靠他才能做到。”

听她说自己不是被胁迫,越鸿郁结的神色稍微舒展了些,疑道:“你想做什么?”

陆鸢鸢默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捋了捋头发,说:“之后,我会和他一起去讨伐鬼帝的战场前线……”

话说一半,果然被急吼吼地打断了。

“为什么?前线这么危险,这和一开始两界说好的同盟根本不同!”越鸿不知想到了什么,咬牙切齿道:“难道就为了他,你要以身犯险?”

一根手指弹了弹他的额头,力气很重:“我去前线,不是为了谁,是为了我自己——我想做的那件事,要见到鬼帝才能成真。”

在不知内情的人听来,这番解释也太扯了。

越鸿眯眼,俯下身,盯着她:“什么事要见到鬼帝才能成真?”

他眉骨生得高,只要不仰头,眼窝里就会窝着一片暗影,盯着人时,目光聚拢,显得分外专注凌厉,叫人无法回避。

陆鸢鸢坦然地看着他,目珠澄莹,比月色更明亮:“我不能说。但我保证,我很惜命,我不是去送死。”

越鸿一拍大腿,怒道:“这种事你怎么保证?若是保证能作数,就不会有那么多修士死在战场上了!”

然而,不论他怎么追问,陆鸢鸢态度都很坚决,不解释,也不听劝。

她似乎从来都是这样的,只要下定决心,就没有人能撼动她。

无奈、钦佩伴随着挫败感涌起,越鸿闭了闭眼:“好,既然你不肯说为什么,也不肯放弃,我不阻止你了,到时我跟你一起去。”

陆鸢鸢眨巴眼睛:“这次情况特殊,我也不能让你跟着。”

越鸿:“……”

纵然她有许多秘密不能告诉书中之人,被人关心、用尽全力从悬崖边拉回的感觉并不赖。陆鸢鸢心里一暖,面上浮现出几不可察的揶揄笑意:“再说了,你自己也知道你打不过我,即使你想阻止,也阻止不了我呀,不是么?”

越鸿:“…………”

他脸色一臭,正要说什么,大手就被一双温暖白净的手握住了。

陆鸢鸢敛起了玩笑的神色,略微倾身,盯着他,郑重地说:“越鸿,我出发之后,有件事想请你帮我,只有交给你,我才能放心。这也是我不能让你一起去的原因之一。”

她的口吻严肃,不同往常。越鸿一愣,凝目:“好,你说。”

……

夜深人静,陆鸢鸢回到了山中小宅中,看见段阑生房间还亮着,木窗支起一条缝,洒出温润的烛光。屋中静悄悄的,门虚掩着,没有关紧,仿佛在为谁留着门。

陆鸢鸢迟疑了下,默念自己只是看一眼,一走近,便看见段阑生正坐在椅子上发呆。好死不死地,她刚看去,他就似有所觉般投来幽幽的一瞥。

这人的耳朵真是比狗狗还灵……

不过,狐狸确实是犬科动物。

偷看被抓包,显得自己跟什么偷窥狂似的。陆鸢鸢有些尴尬,咳了声,道:“你还没睡啊。”

段阑生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他这副模样已经很久没见过了,陆鸢鸢往前走了两步,来到他近旁,忽然注意到他面颊红了一片,颧骨肿了一点,隐隐有些血迹,不由一惊:“你的脸怎么了?”

段阑生看着她,没吭声。

难道是刚才和越鸿扭打在一起的时候被打到的?怎会如此严重?越鸿才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动作理应还有些迟钝,段阑生居然没躲开他那一击?

陆鸢鸢弯下腰,就要细细观察。谁知段阑生却别开了头,用袖子挡住:“别看了。”

袖子被她扯住,拉了下来:“挡什么,我瞧瞧。”

段阑生似乎也不是那么坚决地不让她看。这不,她一对他用强,他的力气就卸了,半推半就地放下了袖子,一副意兴阑珊、任她摆布的模样。

陆鸢鸢仔细一瞧。能打肿他的脸,可知这一拳力气必定不轻。真是不得不感慨,普通人挨了这么一拳,早就肿成猪头三了。段阑生鬓发落在几缕在颧骨边,白皙面颊泛着红,一言不发,目光还落在别处,倒有些像受了气的小媳妇。

陆鸢鸢的指尖在离他脸颊半寸之处停下:“你这……疼吗?”

“不疼。”段阑生动了动,脸颊碰到她的手指,忽地一蹙眉。陆鸢鸢忙不迭收回手:“还说不疼。等我一会,我给你冷敷一下,应该会舒服些。”

她匆匆去而复返,拿着拧得半干的布巾,坐在矮塌上,贴上他的面颊。房间里很安静,她端详他的表情,试探道:“你……是不是有些不高兴?越鸿不是故意的,他只是睡了太久,和外界脱节了,不清楚状况。”

段阑生眼梢都没抬:“我看起来像是会为这种小事就不高兴的人吗?”

真的没有不高兴吗?

“……总之,刚才我已经和他解释清楚了,他也回金鳌岛去了,我让他不必跟着我。后续的事儿,我想金鳌岛能照顾好他。”

“嗯。”

这声的语调明显上扬了一些。

敷了一会儿,手中的布巾已被体温捂热,陆鸢鸢收回手,松了口气:“没那么红了,要是明天还肿再换成热敷。”

忽然,她的手腕被抓住,肩膀上一沉,段阑生的下巴压在她肩上,从后方揽住她,将她的手也包在掌心,漫不经心地问:“你是怎么和他解释的?”

耳后肌肤有些痒,回忆起自己刚才叮嘱越鸿的事,陆鸢鸢身子微僵。好在,她很快平复了这阵不自然,没有露出端倪:“我没有解释太多,只是告诉他,希望他可以尊重我的选择。”

她想站起来,腰上手臂却不放,还更加用力地抱住她。段阑生将脸埋在她肩窝中,默然了一会儿,才低低地说:“其实我刚才骗了你。”

“骗我?”

“我说没有不高兴是骗你的。我不喜欢看见你跟外人站在一起,不管外人有多可怜,都不能偏心他们,只看他们。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很小心眼,很烦人?”

他的声音听着有些可怜,仿佛在示弱,然而,圈住她的双臂却不曾松开,还慢慢地收紧,将她搂入自己怀中,直至完全紧贴,与刚才任她摆弄的姿态是两幅模样。

近到陆鸢鸢都能隔着衣衫感知到他胸膛中那颗器官的收缩、跳动。

扑通、扑通。

撒谎的事,一回生两回熟。但大抵是亲密的距离在拷打她的心虚,陆鸢鸢的的手指不期然地泛起一阵轻微的战栗,她稳了稳声音,说:“当然不会。”

“真的?”

他侧头,目光从她颊边投来,专注地看着她。

“真的。”陆鸢鸢低头,安抚式地反扣住他的手,摇了几下:“你别胡思乱想了,我从来没觉得你烦。”

“你不知道吗?有时候……小心眼也挺可爱的,是一种夫妻情趣。”她补充。

似乎没想到她会主动哄人,段阑生微微一怔,唇角渐渐染上一缕笑意。

夜深人静之时,窗外的空气中隐约传来了一丝丝尖锐的掠响。几乎是一瞬间,陆鸢鸢就意识到是有人靠近了这里,温馨的气氛如镜中水月,被打碎成一瓣瓣。

“外面是……”

段阑生站起来,按住她的肩,示意她稍安勿躁,轻声道:“没事,我出

去看看,应该是来找我的。”

他飞快走了出去,陆鸢鸢看向地上,沾水的布巾落在地上,沾了灰尘。

段阑生一直不让人上山打扰他们,刻意营造出桃源般的一场梦。可今晚,既然有人打破了惯例来找他,说明一定有重大的紧急事况发生了,不得不马上告知段阑生。

钟声响起,打散了这场山中迷梦。直觉告诉她,这场梦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刻,她也是时候做下一步打算了。

想要回家,她必须乘上段阑生这股东风,见到消散前的鬼帝,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参战倒是简单。凡人界打仗,士兵皆为男子,修仙界可没有这么多讲究。伏诛鬼帝这场大战,参战修士不限男女,只要实力足够就能上。某些阴兵猖獗的荒僻山村,还有一些民间修士结成队,维护一方安宁。但直攻鬼帝的队伍,却是默认由武神组建的。并且,这些人不一定能一直和段阑生同步行动,她要跟着的只有段阑生一个。

铺垫了那么久,不过是为了有一个可信的理由,让段阑生相信她,并心甘情愿地带上她。

陆鸢鸢深呼吸,衣衫下浮起一层薄汗。

该怎么说,她早已打了草稿,闭着眼也能滚瓜烂熟地背出来。可真到了这一刻,神思竟有种怪异的抽离感,像灵魂漂浮在半空,冷眼看着自己默读台词。

没容她准备多久,段阑生就独自回来了。陆鸢鸢遽然抬头,站起来,明知故问道:“出什么事了?”

段阑生与她四目相对,倒是没有隐瞒,沉声道:“前线事态有些紧急,我现在就要动身离开了。”

话一说完,他就看见陆鸢鸢的双眼睁大了,愣愣地看着他。

这次事发是有些突然,看她模样呆呆的,仿佛猝不及防之下被消息砸懵了,段阑生的胸口微微一软,放柔声音,握住她的手,说:“虽说有些仓促,但也不必过于担忧。我之后再传信与你解释。”

他松开手,便要错身离去。陆鸢鸢似乎终于找回了反应,一个跨步,拦在他跟前,仰起头:“慢着,我跟你一起去吧。”

段阑生错愕地看着她:“什么?”

陆鸢鸢语气比方才更坚定,重复道:“我要和你一起去。不管你去哪里,我也去。”

这些日子,尽管段阑生能感觉到她的心扉在逐渐敞开、接纳他,但总觉得那始终是一锅温水,没有沸腾过。而此刻,或许是离别的消息毫无预兆地到来,他第一次那么直白地感受到她对他的渴求、担忧、她想抓住他的迫切。

错愕过后,胸口漫出了丝丝雀跃与欢喜,像山洪一样爆发,飞泻而下,将本应存在的那丝因蹊跷而诞生的疑惑,也冲得七零八落的。

好在,欢喜没有冲昏他的头脑。自打两人和好,不管她提什么要求,他几乎都百依百顺,唯独这次,他立即拒绝了她:“不可以。”

陆鸢鸢摇头如拨浪鼓,攥住他的衣袖,道:“我得一起去,我不放心你和汤圆,要亲自看着你我才安心。难道你觉得我会拖累你吗?”

最后一句已经有点故意不讲理了。

“当然不是,可这是两码事。”段阑生扶住她的肩,不让她继续靠近自己,指腹摩挲她的肩膀,安慰之后,仍是耐心的拒绝:“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我保证,我一定会全须全尾地回来。”

孰料,他面前的人忽然张开双臂,扎入他怀中,抱住了他,轻轻地说:“可我们是一家人啊。”

“……”

段阑生浑身定住,推拒的手也定在了半空。

“一家人,就应该一直在一起,同风雨,共进退,你们怎么可以单独把我撇下?换做是你,能放心吗?”陆鸢鸢抬起头看他,说:“你不答应我,我也会从金鳌岛那边想办法的,你不觉得把我放在你自己眼皮子底下更安心吗?”

“……好。”

在一阵静默后,陆鸢鸢听见了头顶上微哑的应声。

她知道自己赢了。

当然,离最终的成功尚有一段距离。

她不是傻子,能感觉到,段阑生之所以答应她,除了是被一家人的说法所触动,也是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到,想把她拴在眼皮子底下,免得她真的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乱闯。

况且,他只答应了让她跟着他,可没答应她在诛杀鬼帝的时候也让她跟着。

不过,至少眼前这一关是过了。关关难过关关过,到那时候,她自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