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前尘今夕
良久,花归微笑着叹息一声,道:“阿散,你长大了,突然成长成了义父不认识的样子。”
林雨散平静道:“是义父亲手把我变成这样的,义父却说阿散突然成长成你所不认识的模样,您不觉得这是悖论吗?”
“我没想过你会自取灭亡。”
说着,花归叫周扬灵将轮椅推离池塘,缓慢推向花园里面。
林雨散跟了上去。
花归缓缓道:“为了这些和你无关的人,你觉得值得吗?他们恨你,恨不得你去死,你也觉得值得吗?”
“我的付出,和别人对我的看法无关。”林雨散道,“义父也是爱人的,不照样让这个国家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原来你都知道了。”花归并无生气,反而洒脱笑笑,顺手这了一支蝴蝶兰,食指和拇指捏住它的花枝,放在阳光下观察,许久,才轻声道,“我爱世人,和我恨世人,不冲突。阿散既然已经撕开这层窗户纸,是想来指责义父的吗?”
“我没想来指责您。”
林雨散的目光也注视着那朵蝴蝶兰,紫色的花瓣在阳光下宛如蝴蝶翩翩起舞,光鲜靓丽。
但终究不是蝴蝶,连着花径,只能被人握在手中。
义父亦是如此。
“是义父亲手将我抚养长大,从小教我仁义礼信,我也没有走过义父走过的路,便没有权利指责您。”
听了她的话,花归的胳膊逐渐放下,那朵蝴蝶兰便也从高处落下。
“唯独这一点,你和从前一样。”花归向来温润的声音带了几分落寞,“我知温娘背着我会骂你,但你从来都不和我说。你说是因为温娘对我好,所以你不生她的气。”
他回想起十几年前,那个小不点在花园里摸爬打滚一圈回来,捧着一束鲜艳的花,说要送给世上最好的义父,
是个软乎乎的小团子,笑起来就像一只明媚的小太阳。
她爱看书,还未识字就经常捧着一本书,跌跌撞撞的让他给她念书。
她的聪明伶俐超乎常人,比之他当年,有过而无不及。
但她是仇人的孩子。
“像阿散这样的人,没有人会讨厌吧,所以销骨骗过了我。”
销骨从来都是一根筋,他以为,只需要将他召来哄骗他,他就能听话。
没想到反倒是销骨一直在骗他,
骗他说他爱慕阿散,骗他说希望宫主把阿散许配给他,骗他说他想带阿散隐居。
林雨散平静问道:“义父,此行,我是想问问义父,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义父的慈幼坊经营二十年,不是假的,承义父恩惠的人,几乎遍布全国。
义父明明有能力让夏国覆灭,但他的恨却让整个国家,一直在覆灭的边缘徘徊。
花归沉默许久。
林雨散看不见他的表情,便道:“既然……”
“告诉你又何妨?”
花归微微侧目,即使年至四十,他依旧面如冠玉,微垂的眼角带着常年不散的忧郁,
和寻常不同的是,那双如月光般温柔的眼眸,如今荡漾着晦暗不明的波光。
“皇兄除了有一个好身份外,哪里都不如我。当年我拿下太子之位,也从来没用过任何阴损的手段。”
“但我却错看了我那好父皇。他断我双腿,将我拉下东宫之位,又害我母妃,亲自布局,玷污母妃的清白,说她与人私通,说我并非皇室血脉。”
“朝臣弃我,百姓怜我,未婚妻也向我退婚,转嫁给我那好皇兄。”
“我病重卧床,安娘去求我那好父皇,被活活打死在殿前。”
“父皇将我的爪牙一颗一颗拔下,温娘被我连夜送走才免于此难。”
“他恨我,他视我为眼中钉,大可杀了我。”
“但他偏不。”
“他怜悯我,封我为王,赐我宅邸,赏我奴仆,让我活着。”
那些陈年往事过去二十一年,可再次被提起,他的心依旧满是淋淋鲜血。
正如温娘临死前所看到的,
二十一年前的花归,是那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
满怀一腔热血,想站得更高,想帮扶弱小,想天下太平。
林雨散听完,深呼吸一口气,道:“我知道了。”
“那你呢?”花归缓缓问,“你的目的,又是什么?将夏国拱手让给他人?”
“这不是义父希望看到的一幕吗?您恨您的父皇,便遂了义父的愿,把它给别人。”林雨散声音清浅,“我的目的,只是想救救那些无辜人。”
林雨散走了之后的许久,静默的花归才好似是自言自语般的呢喃道:
“若我当年有她这样的觉悟,可能是另一种结局。”
“可惜……”
当年他断了双腿后第一次坐着轮椅亲自上朝接受被废的圣旨,
唯一反对这道旨意的,
是皇兄。
——————
郁子柒看着林雨散端着那又烫又苦的药水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一口气全闷,有些沉默。
察觉到郁子柒有些奇怪的眼神,林雨散特意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啧。”郁子柒收回目光,抬了抬嘴角,到底没露出个像样的笑容,便收拾刚为林雨散针灸过的用具,道,“没什么。”
莫名其妙。
林雨散风风火火的出门正要去见陈清焰,身后的莲一边追一边喊道:“皇上!您伤还没好,慢些!”
但她却像没有感觉一样,即使过了快十天,她的脚底依旧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
走起路来却依旧衣袂飞扬。
亲自推开宫门,见到陈清焰,林雨散眼眸一亮,爽朗道:“许久不见,陈家主的姿容依旧,风神轩举!”
这是距离她吐血那天之后,两人第二次见面。
陈清焰的目光落在皇帝脖颈上的那根黑色丝带上,起身浅笑着行礼:“比起皇上的郎艳独绝,草民愧不敢当。”
“皇上身为天子,姿容绝世,天下无双,是上天眷顾的证明。”
熟悉清朗的声音传来,穿着蓝色蟒袍的傅星离从黑暗中走出。
林雨散爽朗的笑意顿时收入腹中,道:“傅爱卿进宫,怎么都不派人知会一声?朕也好派人去亲自迎接。”
傅星离进了宫,但没人知会她,连她的心腹也全都被人瞒着,
这宫里,被他渗透了多少人?
傅星离从容不迫的回答:“皇上圣体抱恙,微臣只是前来探望。恰巧路途遇上陈家主,便一同前来拜会。”
嚯,还打听好了陈家主入宫的时间。
林雨散眸色一转,道:“这里有一些奏折朕正好要处理,傅爱卿来都来了,就帮朕处理了这些奏折吧。”
这些奏折都是上奏让她收回圣旨,立刻停工运河一事。M..
收回圣旨是不可能的,这些麻烦的奏折不如交给傅星离去处理。
又是奏折……
傅星离神情一僵,转而低头行礼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皇上分忧实乃幸事,微臣定当竭力。”
倒是遂了他的意,他此次前来的目的就是停滞在宫中。
自从他和花重锦撕破脸皮后,除开早朝,他能进宫的机会几乎没有。
但小狐狸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唯一的可能性就在宫里,
他必须进宫……
林雨散管不了他在打什么鬼主意,带着陈清焰一同离宫。
此次离宫,是去镇国公府,见战老夫人。
和战家提前打过了招呼,战九归和一众人等全都在门外等候,
那模样,比上次请她来演戏时的派头还要大。
双方都没有寒暄的心思,互相认识一番后便直奔主题。
走过蜿蜒的长廊,战九归一边带路一边叮嘱道:“夫人她状态不是很好,不论夫人是不是陈家丢失的女儿,都请你稍安勿躁。”
叮嘱一番后,战九归先是敲了敲门,再小心翼翼的推开那扇镂花门。
战老夫人名叫江月夕,约莫五十岁,保养得当,举止得体,能从中看出几分她年轻时的风华绝代。
比起上次林雨散见她神志不清的模样,这次她的状况显然要好了许多,坐在床上,身上披着金织锦衣,手中拿着一串佛珠,似是在念着什么佛经。
有人进来,她没有半点反应。
战九归轻声道:“月夕,有个姓陈的后生想来见见你。”
“姓陈”和“星沉”读音有几分相似。
“星沉!”江月夕猛地抬头,
但她的目光触及那穿着龙袍、姿容绝世的皇帝后,喃喃道:“乖女,是我的乖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