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袋里的大师

王军站在成都老城的街头,仰面望向细雨中的活建筑。

漆黑的夜色中,它俯瞰着成都的摩天大楼,形成壮观的都市核心区。在不断生长的骨架结构上,腰间系着吊索的建筑工人们在不同的区域间摇摆,还有人把手伸入蜂窝状的建筑皮肤,自如地上下攀爬,看起来很是危险。再过不久,老城潮湿的屋顶就会被它完全覆盖。到了那时,活建筑就是新的成都。

活建筑以矿物结晶为骨架,表皮覆盖着植物纤维;基座坚固而宏伟,向四面八方延展开来;根部深植入四川盆地的沃土。它从土壤、阳光和腐臭的锦江中汲取营养和水分。

建筑内部,动脉与静脉管道分别负责食物、信息的输送和废物循环,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住户。曾几何时,这种有机垂直城市的设想只存在于生物学家的想象里,如今却已经变为现实。能量在跳动的脉搏中传递。最终,它将长成一座高一千米、宽五千米的巨型生化城市。届时除了能量供给,一切都将进入休眠。人类将在它空洞的动脉静脉中行走、徘徊,通过生活起居给其皮肤留下烙印。

小乞丐王军凝视着眼前巨物,幻想着自己如何才能逃离饥寒交迫的街头,住进这样舒适的空间。部分区域已经亮起了灯光,表示有人入住。这些人身居高处,遥不可及,穿梭在有机体的走廊之间。只有身份显赫的人才能住在那样的地方。钱、权、关系,他们应有尽有。

王军向上望去,想要透过夜雨和迷雾找到活建筑的顶部,但什么都看不清楚。上面的人或许能够看到星星,但他只看到了雨水。有人说活建筑被切开时会流血,有人说它还会哭。王军打了个寒战,目光落回眼前的路面上,弓着背,拖着骨瘦如柴的身体,又混入了拥挤的人流。

雨点从天上砸下来。行人们有些打着黑色的雨伞,有些披着蓝色或黄色的塑料透明雨衣,但王军什么也没有。他的头发已经淋得透湿,一绺一绺地贴着头皮。浑身发抖的他四下寻找着避雨的去处,却突然险些被什么东西绊倒。

一个光头蹲在潮湿的人行道上,用一张透明塑料布盖着他的货物。他的脸上混着煤灰和汗水,在刺眼的路灯下黝黑发亮。看到王军,他咧嘴微笑,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牙齿。他从塑料布下掏出一只风干的虎爪,朝王军的脸上挥去。

“来点虎骨?”光头眯起眼睛问道,“上好的壮阳药。”

王军停下脚步,双眼盯着眼前晃动的残肢。它的主人早就死了,枯骨上只剩稀稀落落的皮毛和几根肌腱。他伸出手,想去触碰它干瘪的肌肉和黄色的爪子。

然而光头大笑一声,从王军眼前抽走了虎爪。他的手上戴着一只黯淡的银戒,上面镶了一圈松绿石,还雕了一条死死咬住自己尾巴的蛇。

“你可碰不起。”光头清了清嗓子,朝旁边吐了一口浓痰。黄色的黏液穿过漆黑的水汽落在了人行道上。

“谁说的。”王军不服。

“你兜里有什么?”光头反问。

王军耸了耸肩。

对方大笑,“臭小子,我看你什么都没有。等你把口袋填满了再来见我吧。”

说完他举着手里的“壮阳药”,转身又去招呼其他看起来更有兴致、也更为富有的客人了。王军一声不响地钻回了人群里。

那光头说得没错,他身上确实什么也没有。他的全部家当包括一条藏在硬纸盒子下方的皱毛毯、一台坏掉的飞机模型,以及一顶早就发霉的线织小黄帽。

他离开乡下老家,刚来成都时,身上更是一文不名。那时他侥幸从瘟疫中逃生,浑身都是病痛和伤疤。对家乡的回忆只剩下死寂与尘埃,还有些因为太过清晰而永久地刻在了每一寸扭曲的肌肤里的疼痛。

他那时口袋里没钱,当然现在也没有,不过他并不在乎这个。对他来说,填饱肚子比什么都重要。光头的笑和雨中那些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一样,对他毫无影响。漆黑的夜色里,它们闪烁不停,在空气中洒满了迷离的幻梦。红塔山香烟、五星啤酒、狮子软件集团、天府银行,孔子酒家为你盛上热腾腾的米酒,金龙药店保你健康长寿……它们全都高高悬挂在他的头顶。

王军弯下自己变形的背,在一扇被雨浸湿的门前坐了下来。他口袋里什么都没有,腹中更是空无一物。他瞪大双眼搜寻着每一个可能施舍晚饭的目标。刺眼的广告牌在他的头顶闪烁,吸引着摩天大楼里的那些买家。他咳嗽两声,从喉咙里吐出一口黑痰。上面的世界他从没见过,也一点都不了解。他熟悉的是这些街道,是有机废物,是无时无刻不体会着的饥饿。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从他面前经过的人,用普通话和成都方言交替着乞讨,中间还不时夹杂着几个英文单词:Money, give me money。他伸手去抓路人的雨伞,拽他们黄色的雨衣,揪着名牌大衣的袖口不放,还会抚摸大衣主人露在袖口的皮肤。有些人不堪忍受,掏钱了事。有些人则会直接走掉。这时他就啐他们。有些人还会抓住他大吼,这时他就用自己又尖又黄的牙齿去咬。

然而像今天这样的天气,街上实在见不到几个外国人。已经是十月下旬,他们大多已经返回家乡。深秋过后,便是严酷的寒冬。王军有些不安。他一张又一张地数着手里皱巴巴的纸币,死死地攥着人们丢给他的零钱。相比之下,老外们通常要大方得多,但看见他们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王军又扫了一眼地面,从地上捡起一块潮湿的水泥碎片。据说活建筑完全不需要水泥钢筋,这让他十分好奇。那些地板和墙壁摸起来是什么感觉?他隐约记起以前泥砖砌成的老家,或许应该和那差不多。他的肚子叫得更厉害了。头顶上方,视频里的广东歌手陆谢燕正在纵情歌唱,抨击着三大错误:官僚主义、恐怖主义、分裂主义。王军试着忽略她尖锐的嗓音,集中注意力在人群中继续寻找。

涌动的人潮中,一张白色的面孔十分扎眼。那是个混迹在中国人里的外国人。但他不像一般做生意的老外那样行色匆匆,也不像普通游客那样总是驻足惊叹。他看起来对这里的一切十分熟络。他穿着一件垂地的黑色大衣,料子非常光滑。红蓝相间的路灯和霓虹灯打在上面,有种令人眩晕的效果。

王军稍稍靠近了些。男人个子很高,有将近两米,戴着一副黑色墨镜,看不清楚表情。王军认出了那镜片:微纤维制成的椭圆形墨黑镜片,可以吸收并增强视野里的光线。所以尽管躲在黑色的镜片后面,男人视野里的周遭却亮如白昼。

王军知道这种镜片不便宜,如果能偷到手,可以跟“三指”卖个好价钱。他看着男人昂首阔步地走在前面,便悄悄地跟了上去。男人转身进到一条巷子,消失不见了。王军连忙追了过去。

站在巷子口,王军探头向里面望去。两旁高大的建筑物挡住了光,巷子里一片漆黑。他嗅到了粪便和动物尸体腐烂的味道,这让他想起了之前的光头和他的虎爪。巷子另一头传来男人稳稳当当的脚步声,显然,他在黑暗里也能看清楚路。王军跟着溜了进去。在黑暗中,他边走边摸索,指间掠过速成混凝土的墙面。没走两步,前面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王军竖起耳朵,脸上渐渐露出笑容。那男人是来和人交易的。是买姑娘吗?还是白粉儿?这些外国人从来都不老实。他一动不动,继续听他们讲话。

起初的耳语逐渐变得激烈,突然传来一声惊叫,谈话戛然而止。有人在抽气,接着是一阵搏斗和挣扎。王军不禁浑身发抖,但依旧站在原地,紧贴着身后的墙。

“开灯吧。”对方突然冒出一句汉语,操的是熟悉的口音。四周一下亮了起来,晃得王军睁不开眼。等他终于适应了光线,看到之前碰到的那个光头正用漆黑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对方慢慢咧开嘴,露出一口残破的黄牙。王军踉跄地后退了两步,想要逃跑。

光头一把抓住他的脖领,却被王军反咬一口。但光头的动作更快,王军被狠狠地摔在了潮湿的水泥地上。两双雨靴在他的眼前晃动。光头身边还有个同伴。王军想要爬起来,但意识到徒劳,最终还是放弃了抵抗。

“挺能打的嘛。”光头按住王军好一会儿,以示警告,才把他从地上拎起来。他用一只手钳住他的脖颈,问道:“你是谁?”

王军抖了一下,呜咽着说:“谁,谁也不是。我只是个乞丐。”

光头把他拉近,看清面孔后笑了。“原来是之前那个穷小子。怎么,又想买我的虎骨了?”

“我什么都不要。”

“你也什么都要不到。”光头身边的同伴发话了。王军听出他讲话带湖南口音。

“小子,你叫什么?”湖南人开口问道。

“王军。”

“哪个字?”

王军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

湖南人笑着摇了摇头,“真是个农村来的臭小子,连名字都不会写。你家种什么的?水稻?白菜?”他又笑了一会,“我猜你是‘军人’的‘军’。小子,你当过兵吗?”

王军摇了摇头,“我只是个乞丐。”

“那可不行,浪费了这么好的名字。我看你是块当兵的料。”对方又笑了,“说吧,你来这黑巷子里做什么?”

王军吞了吞口水,“我想要那个老外的眼镜。”

“哦,是吗?”

王军点了点头。

湖南人盯着王军看了一会儿,也点了点头。“那好吧,小王,它归你了,只要你有胆量去取。”说完,他示意光头松手。

王军终于被放开了。他朝一旁望去,看到那个外国人面朝下趴在一摊水里。他又看了一眼湖南人,对方向他点头示意。于是他大胆地走过去,揪住那个男人的头发,把他的脸从水里拉了起来。水从男人的面庞上滴下来,那副价格不菲的眼镜还戴在他的脸上。王军伸手把它摘了下来,又把男人的头小心地放回了地上。他甩了甩眼镜上的水。站在旁边的两人相视一笑。

湖南人朝王军勾了勾手。

“听着,小王,我有个任务要交给你。把那眼镜装进口袋里吧,就当是给你的报酬。拿好这个——”说着,他的手上变出一个蓝色的数据立方,“把它带到人民路桥去。有个戴白手套的人会在那儿与你碰头。等事情办成了,还有额外的酬劳。不过——”他猛地伸手掐住了王军的脖子,把脸凑到王军的面前,两人几乎都要碰到彼此的鼻尖。王军能闻到他嘴里呼出的臭气。“如果你不老实,就别怪我的朋友不客气了。走到哪儿,他都不会放过你的。”

光头在一旁咧开嘴笑。

王军吞了吞口水,从湖南人手里接过数据立方。“去吧,小王,去履行你军人的职责吧。”说完,对方松开了手。王军攥着拳,逃似的向灯火通明的大街跑去。

两个成年人站在原地。

“你觉得他能活下来吗?”湖南人问道。

光头耸了耸肩,“但愿神明保佑这孩子。”

“他要是不保佑呢?”

“命运把他领向我们,谁知道又会把他领向何方?或许没人会对一个小乞丐起疑心,或许你我都能活到明天,知道最终的结果。”

“又或许,要等到下辈子了。”

光头点了点头。

“他要是打开了里面的东西怎么办?”

光头叹了口气,缓缓地转过身,“那大概也是命运的安排。走吧,他们要追上来了。”

锦江水从桥下流过,好像一条乌黑黏稠的油带。桥上石雕的龙凤腾云驾雾,但已被雾霾熏得发黑。王军倚在桥边,看着江面缓缓飘过的聚苯乙烯泡沫板,瞄准其中一块,咳出一口浓痰。没有击中。痰液很快混入了浊臭的锦江水里。天快亮了,那个戴白手套的男人还是没有出现。王军从兜里掏出数据立方,在手上掂了掂。它的表面是蓝色塑料,工艺精湛,质地光滑,让他想起以前拥有过的一把塑料椅子。不过那椅子是亮红色的。当时他好不容易才从别人那里讨到,却被另一个更强壮的男孩抢走了。

他把立方拿在手里把玩,不时摩挲它的表面,抠弄黑色的数据槽。不知道这玩意儿会不会比鼻梁上的玻璃片更脆?戴着刚缴获的眼镜,王军欣赏着眼前的日光。眼镜对他来说有些大,不时会往下滑,但他执意要戴着它。他又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扫了一眼四周,还是没看到谁戴着白色的手套。他在手里转着立方,猜测着里面到底有什么,能把一个外国人害死。

戴白手套的人最终也没有出现。

王军咳嗽一声,又吐出一口黑痰。再来十块泡沫板,到时候还没人出现,就把这玩意儿卖了。

二十块泡沫塑料板飘过,还是不见白手套的踪影。天已经快破晓,王军盯着立方,想把它扔进江里。桥上陆陆续续走来几个农民,手里推着装满粮食的推车。他们从乡下溜进城里,背上扛着菜篮,脚趾上还沾着泥巴。天亮了,活建筑庞大的身躯在朝阳下熠熠生辉,充满活力。王军又咳嗽几声,吐出几口痰,然后一路小跑下了桥。反正那光头也找不到他。

阳光透过迷宫一样的城市洒下来,整座城市吸收着它的热量。昼夜温差很大,空气里水汽蒸腾。冬日来临之前,这是最后的温暖。王军气喘吁吁,在游戏厅里找到了“三指”。三指并非只有三根手指,事实上,他正用完好无损的十根指头操纵着3D游戏里的大兵,怒射着恐怖分子救世军。绰号的由来,是因为他曾经只用三根手指,就让Tex Tel的经理每月缴给他一万块的保护费。从那以后,圈里人都这样叫他。后来那经理滚回新加坡了。

王军拉了拉三指的皮夹克。三指一走神,操纵的人物被挥舞着大刀的敌人砍中,死了。

“干吗?”他狠狠地瞪了王军一眼。

“我手上有货。”

“如果还是上回那破玩意儿,我没兴趣。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不光有壳,还得有芯儿。”

“这回不一样。”王军告诉他。

“什么?”

王军掏出眼镜晃了晃,三指的眼睛一下就亮了。但他还是故作淡定地问:“你从哪搞来的?”

“地上捡的。”

“拿过来给我瞅瞅。”

王军不情愿地递上眼镜。三指戴了一下,又把它塞回王军的手里。“二十块说完,扭头继续打他的游戏。”

“一百。”

“没门儿。”三指用北京话回他。他操纵的大兵又重新返回战场。远处是白雪皑皑的山峰,他的士兵迈过草地,向一个棚屋冲去。棚子是用士兵的人皮搭的。

“别进去。”王军在一旁提醒他。

“我知道。”三指回道。

“给我五十也成。”

三指轻蔑地吸了吸鼻子。远处来了一队骑兵,他操纵着人物躲到了棚屋后面。“就二十。”

“那我去找豆豆了,他给的肯定比你多。”

“三十,不能再多了。你找他去吧。”骑兵们逐渐包围了过来。三指朝人群中央发射了一枚火箭炮。爆炸声震得游戏机轰隆作响。

“那你现在能给我吗?”

三指把手柄甩向一旁,开始给王军数钱。生化改造过的牛头人从棚屋里冲了出来,害得他的大兵不断发出惨叫。王军拿到钱,就离开了三指。他在锦江边兴高采烈地找了个位置,挨着桥,在闷热的空气里酣睡了一下午。

王军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他掂了掂口袋里的硬币,觉得应该用这笔巨款买点儿什么。一堆硬币之间,他摸到了某个不一样的物品:那个数据立方。差点就忘了这笔钱是怎么来的了。他把立方掏出来,想起了那个光头和湖南人交代的任务。或许他应该把它还给他们?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再也见不到那个虎骨贩子了。这时候肚子又开始叫唤。王军把立方放回口袋里,拨弄着指尖的硬币,总之他现在有钱了。今晚,他不会再饿肚子。

“麻婆豆腐多少钱?”

餐馆老板闻声抬头,瞥了王军一眼,继续搅着手里的汤锅。锅里嗞嗞地冒着泡。

“小王,你吃不起的。去找别人讨饭吧,别在我这惹麻烦。”

“叔叔,我有钱了。”王军把硬币举给他看,“现在,我要点餐。”

老板笑了,“小王竟然有钱了!好啊,你说你想点点儿什么。”

“麻婆豆腐,鱼香肉丝,二两米饭,再来一瓶五星啤酒。”王军一口气说完。

“胃口不小啊!小王,你吃得了吗?”老板调侃道。王军瞪了他一眼。“好了,找地方坐吧,我给你做就是。”

王军找了张矮桌坐下来,看着老板往锅里倒油,灶火烧得很旺。没过一会儿便飘来菜香。他忍不住用袖口擦了擦口水。老板娘给他开了一瓶啤酒,倒进还挂着水珠的玻璃杯里。白天的热气这时已经散去,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麻布顶棚上。王军喝了一口酒,向周围用餐的人和他们桌上的食物瞥去。换作平时,他或许会过去骚扰他们。但今晚没必要这样做。今晚,他兜里有钱。今晚,他就是王。

店里突然来了一个外国人,王军的思绪被打断。他身材高大,一头白色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他站在麻布棚子下方,用湛蓝的双眼打量着每一个用餐的人,其他在座的中国人也与他对视。目光扫过王军时,他扬起嘴角,跨步坐到了对面的凳子上,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问道:“你就是小王。你有什么东西要给我?”

王军盯着眼前的男人,感受到周围人注视自己的目光,觉得十分得意。“可能吧。”他慢悠悠地说。

外国人皱起眉头,从桌子对面俯过身来。这时老板娘端着麻婆豆腐来了,把盘子放到两人中间。外国人又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没过一会儿,鱼香肉丝也熟了。老板娘盛好一碗热腾腾的米饭摆到了桌上。王军拿起筷子,开始往嘴里夹菜。他一边吃,一边盯着对面的男人。麻婆豆腐的热气熏得他眼睛湿润,口中的花椒让他觉得嘴里麻麻的。

老板娘问王军要不要给那老外也点点儿什么。王军嚼着菜,打量了一下对方的体格,不大情愿地摸了摸口袋。老板娘是用四川话问的王军,王军也是用四川话答的,所以外国人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没过一会,老板娘便端来一碗米饭,拿来一双筷子。外国人把目光投向王军,摇摇头说:“你有什么东西要给我?我现在就要。”

王军没想到对方会拒绝自己的款待,他很不高兴,道:“我凭什么要给你?”

外国人的眉头拧成一团,蓝色的眼睛里射出冰冷的怒火。“那光头不是给了你什么东西,叫你给我吗?”他掏出一只白色的手套,在手里晃动。

王军不以为意,“我们约好在桥上见面,你又没来。凭什么我现在要给你?”

“它到底在不在你手上?”

王军突然警觉起来,“不在。”

“那在哪儿?”

“扔了”

对方腾地一下跳了起来,一把揪住王军破烂的衣领,把他拉到自己面前。“现在就把它给我!姓王的,你太弱了,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如果你不给我,我就自己拿了。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王军盯着外国人看,突然注意到他胸前的口袋里有东西在闪光。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那闪着银光的东西从外国人口袋里扯了出来。餐馆里的所有人都倒抽一口气。王军的手也开始不住地哆嗦。从他颤抖的指尖,光头戴着银戒的断指滑落下来,正掉在盛着鱼香肉丝的盘子里。

外国人勉强地笑了,冷冷地说:“快把数据立方给我,不然把你的手也剁下来。”王军点了点头,缓慢地把一只手伸向自己的口袋。对方的目光紧跟着他的这只手。

与此同时,他的另一只手却抓起桌子上的麻婆豆腐,朝对方的脸上泼去。外国人来不及躲闪,被滚烫的豆腐和辣椒浇到了双眼,发出愤怒的嘶吼。王军顺势狠咬对方抓住自己的手。外国人松开王军,发疯似的揉眼睛。鲜血从伤口顺着手滴下来。

王军逃出餐馆,一路朝着黑巷子里他最熟悉的避难所奔去。身后,愤怒的咆哮声越来越远。

雨越下越大,寒气笼罩着夜幕下的成都。今夜比以往更为冰冷。钢筋水泥无情地伫立在街道两旁。王军呵了口气,看着它在空气中凝结成细小的水滴。他在自己的纸箱子里蜷坐下来。箱子上面印着Stone-Ailixin电脑公司的商标,底下配着插图。王军推测他们是做卫星电话的。抱着膝盖,他回忆起自己遥远的童年。

他家住在乡下,他已记不清楚房子是不是泥砖砌成的,但却记得山上的梯田,记得自己沿着它们奔跑,手里举着心爱的战斗机模型,脚丫踩着夏日温暖的泥巴。他的父母在一旁耕种,嫩绿的水稻刚刚破土,褐色的流水没过他们的膝盖。后来他逃跑时再次经过那片稻田,田间已长满杂草,一片荒芜。

摩天大楼冰冷的速成混凝土墙遮蔽了光,投下大片的阴影。王军躲在下面,轻轻地抚摸着手里的战斗机。曾经能够上下挥舞的两翼已经折断,不知丢在何处。他一手转动着模型,呆呆地望着它金属浇铸的机身,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数据立方,把它放在手上掂量。突然他的眼前晃过那个光头的断指,他的银戒,还有上面的蛇头。他不禁又打了个激灵。那个蓝眼睛的老外现在应该在到处找他。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纸箱子,又把模型藏回毛毯的下方,接着拿出了一顶线织的小黄帽。那是他从一个比他还小的孩子那里偷的。他用力拉扯着两边的帽檐,让它们盖住耳朵,接着又重新把立方放进了口袋里。之后,他头也不回地出发了。

王军找到三指时,后者正在一家卡拉OK厅引吭高歌。他拥着身边的两个皮肤光滑而眼神空洞的女人。女人穿着高领的旗袍,开叉一直到腰。灯红酒绿,烟雾撩人。见到王军,三指没好气地瞪着他。

“又怎么了?”

“你有电脑能打开这个吗?”王军举着手里的数据立方。

三指盯着它看了两秒,想从王军手上拿走,“你这是从哪搞到的?”

王军举给他看,但没有松手,“一个人那儿。”

“上次的眼镜也是?”

“可能吧。”

三指又瞥了立方一眼,说道:“这玩意儿和一般的数据立方不太一样。看见它的插槽了吗?”王军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有三根针脚。你需要适配器才能读出里面的数据。而且就算能读,也不一定能打开。不知道它支持哪种操作系统。”

“那我应该怎么办?”

“把它交给我好了。”

“不行。”王军往后退了一步。

他们之间的讨价还价逗乐了旁边的一个女人。她抚摸着三指的胸口,妩媚地说:“别理那个要饭的了,转过来看人家嘛。”说完,又咯咯地娇笑起来。

王军瞪大眼睛没有说话。三指说了句“走开”,把身上的女人推到了一边。两个女人摆出夸张的鬼脸,但还是离开了。

三指向王军伸出手,“让我瞧瞧。你不给我,我他妈怎么帮你?”

王军皱着眉头,把立方交了过去。三指把它拿在手里转了个圈,望了一眼插口,然后点了点头。“嗯,黄龙系统。”说完,他又把立方递回给王军,“医疗专用系统,专门处理脑部手术和DNA测绘这种高精数据。你到底是从哪儿搞到的?”

“别人给我的。”王军说,耸了耸肩。

“放屁。”

王军不说话了。他们就这样互相看着彼此。过了一会,三指说:“算了,我跟你买总成了吧?只想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而已。五块,怎么样?”

王军摇了摇头。

“十块总够了吧?不能再多了。”

王军又摇了摇头。

三指也皱起了眉头,“我说,你小子最近是不是发了?”

“我不想拿它卖钱,只想知道里面有什么。”

“那咱们倒是想到一块去了。”说完,他们又互相对视了一会儿。最后三指说:“好吧,我帮你还不成吗?不过如果里面的东西能卖钱,我要四分之三。”

“一半。”

三指翻了下白眼,“行吧。一半就一半。”

“我们现在去哪?”

夜愈发寒冷,雾气弥漫。三指领着王军快步穿过一个又一个狭窄的巷子,周围建筑物从摩登的钢筋水泥玻璃房变成茅草覆盖的泥砖棚,脚下也从柏油路变得坑洼曲折,布满碎石。两旁幽黑的窗口里有老女人探出头来,注视着他们的行踪。王军警觉地回望。她们一直神情冷漠地看着他们离开。

三指掏出一盒红塔山,往嘴里放了一支。“你抽不?”他问王军,也递给他一支。

王军接过烟,向三指借了个火。三指划着了一根火柴。橘色火焰起初烧得很旺,但很快被潮湿的水汽浇得只剩火星。王军用力吸了一口,从嘴里吐出烟。三指也给自己点上。

“我们到底要去哪?”

“就是这了。”三指耸了耸肩,朝他们身后的建筑歪头示意。大概吸了一分钟左右,他扔掉了手里的烟。烟头落在湿漉漉的鹅卵石上,黑靴踩着它走了过去。“把你的烟也掐了,对里面的机器不好。”王军把手里的烟弹到旁边的墙上,溅起一阵火星。三指伸手去推面前的木门。木门的漆皮已经剥落,门框扭曲变形。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它推开。门板咯吱作响,听起来快要坏掉了。

来到屋内,王军看到昏黄的灯下摆着十几台电脑,荧光屏上闪烁着数据和屏幕保护程序。文档和数字上下滚动,接收着来自远方的信息。电脑前面坐着安静工作的人们。除了不停敲打键盘的声音,其他什么也听不到。

三指把王军领到一个安静工作的技术员面前,问对方:“核弹,你能打开这个吗?”同时用手肘推了下王军。王军递上数据立方。核弹指头一动就把它拿在了手里。他对着灯光眯起眼看了一会儿,然后耸耸肩,翻出一堆适配器,从里面挑出一个插上了立方。接着他又找出一根数据线,把适配器连在电脑上。在键盘上敲了几下之后,屏幕一闪,开始变换颜色。一个盒子出现了。核弹按下最后一个键。

“我在哪?”扬声器里传出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原本安静工作的技术员们跳了起来。核弹调整了一下音量。对方再次开口,这次柔和了许多。“你好?有人在吗?”它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些许恐惧。

“有。”王军脱口而出。

“我在哪?”对方颤抖地问。

“电脑里。”王军答道。

三指从后面打了王军的头一下,“别出声。”

“什么?”那声音又问道。

王军不再作声。所有人都在专注地聆听。

“你好?刚刚是不是有人说我在电脑里?”那声音继续说。

“是的,你在电脑里。你是什么东西?”王军忍不住又开口道。

“我在电脑里?”对方听起来有些困惑,“我本来是在做手术啊。我怎么会在电脑里?”

“你是谁?”王军继续问。三指在一旁狠狠地瞪着他。

“我是纳德大师,圣主的子孙,救世军的引路人。你又是谁?”

屋里所有的打字声都停止了。王军能听到头顶吊扇无力的转动和机箱嗡嗡运转的轰鸣。技术员们全都扭过头来,盯着刚刚那台讲话的机器。远处,某个路人经过门口,用力地咳出一口痰。电脑里的声音并不知道它所带来的效果,继续说:“你好?请问我在和谁讲话?”

“我叫王军。”王军答道。

“你好。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

“你又没有眼睛,当然看不见。”

“可是我能听见。为什么我能听见,但看不见?”

核弹这时插话道:“视觉输入装置和你的虚拟机不匹配。”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是个人工智能体,你的意识来源于软件,而信息输入需要硬件支持。我们的系统不支持你的硬件版本。”

电脑里的声音颤抖了,“我是纳德大师,不是软件。我不可能化身为软件。你们一定是搞错了。”

“你真的是纳德大师吗?”王军问道。

“当然。”电脑答道。

“你是怎么——”王军还没讲完,就被三指拽到了一旁。三指蹲在地上,双手颤抖着把他拉到自己面前,嘶声问道:“这玩意儿你到底是从哪儿搞来的?”

王军依旧耸耸肩说:“别人给的。”

三指抬手甩了他一巴掌,王军的脸一下子肿了。其他程序员全都默不作声地望着眼前上演的一幕。“少他妈给老子玩这一套。说,你到底是从哪儿搞的?”

王军捂着自己的脸说:“一个光头,一个卖虎骨的光头。还有个湖南人。还有具尸体,大块头老外的尸体。那眼镜就是他的。”

三指望着天花板,一脸不可置信。“你最好别骗我。兜里揣着纳德大师,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回过神来,又晃了晃王军,“他们是分裂分子,恐怖主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王军呜咽了一声。“我本来应该把它交给一个戴白手套的人,但他没来。另一个老外杀了光头,还砍下他的手。他后来还想砍我的。我就跑了——”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哭腔。

三指掐着王军的脖子不放,直到王军两眼发黑,双耳轰鸣。他朦朦胧胧地听到三指说:“别跟老子这儿哭,老子不是你妈。老子已经够不容易的了,别他妈再给老子添麻烦了。你明白吗?”

王军无力地点了点头。

三指松开他,“这还差不多。去,跟他讲话。”

王军深呼了一口气,重新回到屏幕前。

“你是怎么进去的?”他问纳德大师。

“你为什么说我在电脑里?”对方反问。

“我把数据立方插到电脑上,你就冒出来了。”

对方沉默了。

“住在里面什么感觉?”王军继续问。

“痛苦不堪,而且一片死寂。”对方顿了顿,接着说,“我本来躺在手术台上,一睁眼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你在里面会做梦吗?”

“我不记得做过。”

“你是不是带头反对我的国家?”

“你讲汉语,是中国人吗?”

“嗯。你为什么要煽动叛乱?”

“我现在是在……”

“成都。”

“啊,都从孟买跑到这里来了。”对方轻声说。

“你那会儿在孟买?”

“我在孟买接受手术。”

“待在里面,孤单吗?”

“我不太记得之前发生的事了,但这里确实什么都没有。真的什么都没有。我能听到你们讲话,但其他的感觉都消失了。这里面……什么都没有。我很怕自己的身体被留在了其他什么地方。这太疯狂了,我什么也感觉不到,我必须离开这里。帮帮我,帮帮我找回我的身体吧。”电脑里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在求饶。

“我们可以卖了他。”三指突然说。

“你不能这么做。”王军盯着他。

“他们追你不就是为了他吗?我们可以和他们谈条件。”

“你们不能这么做。”电脑又开口道,“我必须回到孟买去,否则手术就无法完成。我必须回去。你们必须送我回去。”

王军点头表示同意。三指不怀好意地笑了。这时核弹说:“我们必须把他拔出来。没有一定的外部刺激,他或许会在你们下决定之前就疯掉。”

“请等等。”纳德大师说,“请不要拔掉我。我很害怕,害怕自己会再度消失。”

“拔了他。”三指命令道。

“请等等。”电脑继续说,“你们听我说。如果我的身体真的死了,你们必须毁掉这台电脑,不能让它保存着我的意识。否则圣主无法找到我的灵魂,也无法让我重生。到时,即便我的肉身已经腐烂,我的灵魂依旧会被困在这里。请答应我,请答应我。你们一定要——”

核弹关掉了电脑。

三指挑了一下眉。

核弹耸了耸肩,“如果真有人在追这个穷鬼,也许刚才那个确实就是传说中的大师。手术过程中把个人意识上传,也不是什么高难度技术活。”

“可谁会那么做呢?”

“我也说不清楚,毕竟大师背后涉及的政治纠纷太多了。把意识封存起来,倒是个押运人质的好办法。极端分子、分裂势力、美国人,谁都有可能。这种好机会,大家都不会放过的。”

“想找到合适的买家,我首先得弄清楚是谁把他放进去的。”

核弹点头表示同意。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发生了爆炸。无数木头碎片向屋内飞溅,昏暗的房间里闪烁着刺眼的白光。探照光从门洞里射了进来,没过一会儿,空气像被什么东西迅速抽走似的,电脑屏幕瞬间碎成玻璃雨。技术员们纷纷低头躲闪,王军也本能地蹲下身子。到处都是尖叫和咒骂声。王军闻到了浓浓的硝烟味。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站起来从电脑上拔下了数据立方,接着又滚回到桌子下面。无数子弹从他头顶扫过。

王军看着三指在腰间摸索着什么,突然身子僵在半空,胸口绽开鲜艳的红花。其他技术员也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地上,子弹在身上溅起血花。身着黑色战甲的杀手从门洞里走了进来。王军蹲得更低了。他把立方叼在嘴里,想着必要时把它吞进肚子。周围爆炸声此起彼伏。面前的墙壁突然倒塌下来。扭动着自己的身体,王军从石砖下面爬了出来。到处都是喊叫声。一片枪林弹雨之中,他弓身逃向远方,瘦小的身躯显得那样不起眼。

门板投下的阴影遮盖了门下的行人。王军抚摸着立方蓝色的外壳。雨水从冰冷的雾气中落下。他打了个寒战,鼻尖上沾满潮湿的水汽。握在手中的立方也同样冰冷。不知道大师在里面能不能感觉到温度?路人们从门前经过,没人注意到他瘦小的身影。他们从雾中来,在灯光下渐渐远去,又消失在远方的雾中。

当时探照灯光穿透的也是这样的雾气,照亮的也是这般潮湿的屋顶。轰鸣与杀戮之后,灯光便消失了。虽然明知道危险,王军还是摸回到机房。一片瓦砾废墟之中,人们互相搀扶,步履维艰。王军或是捡起一块砖,或是转动一下破碎的屏幕,在死人的身上摸来摸去。他没有看到三指的尸体,因此不清楚他死了没有。核弹他倒是见到了,不过已经支离破碎。

他又把立方拿在手里把玩。

“你从哪得到它的?”

王军吓了一跳,拔腿就要逃跑,但被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肩膀。他回头望去,看到背后站着一个中国女人,手上戴着白色的手套。他盯着那只手看了很久。

“你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要给我?”女人问道,讲得一口标准普通话,好像是从北京来的。

“我不知道。”

“那东西是你的吗?”

“不是。”

“你本来是要把它交给我吗?”

“我不知道。”

“桥上是我失约了。”

“你那时为什么不来?”

“被一些事情耽误了。”女人答道,眼神沉了下去。

王军把数据立方递给她,“你要小心保管,里面可是纳德大师。”

“我知道。我这些天在到处找你,以为再也见到不到你了。跟我来吧。”她轻轻地推了推王军,“你的身子好冷。走吧,我给你准备了床和食物。”她又轻轻地推了推他。王军跟着她离开屋子,步入雨中。

女人领着王军走在老城湿滑的街头。战斗机螺旋桨的声音和爆炸的画面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三指胸前的花朵也愈发猩红刺眼。穿过一个个交错的十字路口,王军感到十分疲倦。

女人却头脑清醒,目标明确。她一直牢牢抓着王军的手,每一次转弯都更加接近有机核心区。活建筑在他们的前方高高耸立,系着吊索的建筑工人在蛛网间穿梭,仿佛工作中的蚁群。

没过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活建筑脚下。沿着潮湿的走廊,他们一步步向里面走去。王军闻到了死亡和肥料的味道。越接近活建筑内部,空气愈发温暖潮湿。女人手腕里嵌的芯片闪了一下光。他们通过检查口,进入电梯。一个笼子载着他们,沿着轨道在活建筑内部穿梭。王军扶着笼门,望向外面已经完工的楼层和闪着荧光的房间,墙面是抛光的钢铁。有些楼层还没有建好,有机怪物庞大的骨骼暴露在外面,上面分泌着亮晶晶的黏液。骨骼外包裹的硅晶片还在生长,日后会长成坚硬的外壁。生物学家们记录着活建筑的生长状况,确保计划如期完成。王军站在那位美丽女人的身旁,一层层地向上升。

他们在某个几近完工的楼层停了下来。女人领着王军来到一扇门前,走廊里回荡着他们的脚步声。她把手轻轻地放在门上,门板皮肤因为她的触碰而有所反应。王军不太确定它是凹陷下去,还是长出来裹住了女人的手掌。门板开启,王军看到了他梦想中的宫殿。

王军睡醒的时候脸埋在蓬松的枕头里,差点喘不上来气。柔软的大床睡得他腰酸背痛。他隐约听到耳边传来两个人的对话声——

“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个乞丐。”女人说道。

“那就消除掉他的记忆,打发他走。”一个男人的声音。

“他帮了我们忙。”

“那就给点儿钱再打发走。”

王军还想再多听两句,但他们的声音越来越缥缈。他很快又沉入了梦乡。

王军陷在一把高大的豪华沙发座里,双脚离地,脚下是光亮的实木地板。睡足觉的他终于从大床温暖的怀抱中挣脱。他的四周是光滑而雪白的墙壁,上面挂满了山水字画。一个书柜嵌在墙壁里,架上摆着几件年代久远的瓷器。厨房他已经见识过了,那个领他来的女人在里面为他准备了满满一烤炉的食物,茶水很烫。他才知道虽然她长着中国人的脸,但并不是中国人。其他房间他也都进出过。开关一闭一合,灯光忽明忽暗。脚下踩着的地毯绒毛柔软又温暖。王军陷在沙发里,一双黑色的小眼睛望着眼前踱步的女人。旁边是一个外国男人。他们身后的书架上,放着那枚熟悉的蓝色数据立方。

“死了?”

王军感到自己的心脏像要跳出来。窗外依旧烟雾缭绕,阴暗潮湿。他从椅子里挣扎着站了起来,来到窗边。雨已经停了。雾气太重,下面什么也看不清。女人的目光望向王军。那个外国男人接着说:“嗯,弄丢了立方以后他们大为恼火,开枪打爆了他的头。不知道是哪国人干的。”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还在等大使馆那边的消息。救世军的意思是让我们毁了它,说什么不然他可怜的灵魂就无法找到圣主。”

女人笑了,“咱们把他的意识重新写进一个身体里,如何?”

“他们会说你亵渎圣主的。”

“是吗?这些教徒们可真是一”

“——难缠啊。”他替她说完。

“所以这次的任务算是彻底失败了?”

“即使我们重新为他安排一具身体,意义也不大。他的脸变了,那些救世军不会追随他。没有追随者的宗教领袖对任何人都构不成威胁。”

她叹了口气,“早知道就不和这些教徒合作了。”

“没有他们,我们连这个小乞丐也找不着。”

“现在倒好,如果咱们不把纳德大师交回去,他们就要派女神来扒我们的皮,喝我们的血了。”

“圣女。”男人纠正她。

“什么?”

男人又解释了一遍,“是圣女。救世军膜拜的圣女,也是我们这位好朋友的守护神。”他指了指书架的方向,“画像里她骑着一头骡子在血海里行走,坐垫是她儿子的皮。”

“真是有趣的文化。”

“有机会你应该看看那些画,红色的披肩长发,颈上挂着一串头骨——”

“够了。”

这时王军突然插嘴道:“我可以开窗吗?”

女人看了男人一眼。男人耸了耸肩。

“随便你。”她答道。

王军拉开窗,冷空气瞬间涌了进来。他朝窗外望去,迷雾之中闪烁着橘光。他探出身子,用手摸了摸墙壁上海绵质地的蜂窝状皮肤。建筑工人模糊的身影在下面荡来荡去。身后的两个人又开始说话了。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男人指了指书架上的数据立方,“有什么参不透的人生难题,就找他出来聊聊呗。”

王军的耳朵竖了起来。他很想再听到那个人讲话。

“你说,中国政府会对他的意识感兴趣吗?”

“也许吧,锁进抽屉里等着落灰,这样他就没法转世重生了。这种局面他们大概也乐意看到。”

“所以说,我们总能拿他换到些什么。”

“还是不要抱太大期望了。就算他真的转世重生,也要等上二十年才会造成一定影响,他们不一定能看得那么远。”男人叹了口气,“明天就要和他们谈判了。内务部那边已经把这次行动看成一个笑话,在考虑你我的留任问题。所幸纳德大师还没有落到欧盟那些人手里。”

“是吗,我还想回到加利福尼亚呢。”

“嗯,我也是。”

王军从窗口收回头,“你们会杀死他吗?”

男人和女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男人扭开头,嘴里嘟囔着什么。王军没有理睬男人的无礼,继续说:“我饿了。”

“可不是吗,又饿了。”男人嘀咕道。

“只有速冻食物了,行吗?”女人问道。

“行。”王军答道。女人走进了厨房。王军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书架上深蓝色发光的数据立方。

“冻死我了。”男人说道,“把窗户关上。”

厨房里飘来食物的味道。王军皱了皱眉鼻子,他的肚子已经饿得不行了。但他还是回到窗边,说:“好。”

他挂在活建筑巨型的墙面上,手指深深插入它海绵般柔软的皮肤,雾气包裹着他的身体。他的身下是成都的车水马龙,但雾气太浓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到喇叭声。他还能听到头顶上方传来的骂声。抬眼望去,灯光下是一个女人美丽的剪影,长着中国人的面孔,却不是中国人。她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男人。他们从奢华的房间里探出脑袋,朝他这边望来。

他把一只手插得更深了,然后腾出另一只,在空气中向他们挥舞。飞檐走壁是他的看家本领。他信心十足地向下爬,像只小猴子一样灵巧。他又抬头望了一眼头顶上方,看到男人想要爬出窗子,但被女人拉了回去。

他继续向下爬,渐渐没入了雾气之中。目的地距离他还很远。中途还碰到了建筑工人和生物学家们,他们的位置也不安全。但唯独他敢在皮肤上徒手攀岩。他们看他的眼神十分怪异,但没有谁阻拦或是出手相助。就算他失手,掉下万丈深渊,又和他们这些陌生人有什么关系?他经过他们,继续向下爬。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抬头望去,已经看不到那个窗口的影子。寒冷的浓雾将一切掩盖。那两个人应该不会追下来了。大概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无暇顾及某个小乞丐和一个已经派不上用场的数据立方。想到这里他笑了。他们很快就要打道回府,回到自己的祖国去。而他会留在这里,留在成都。留到最后的,往往都是乞丐。

爬到现在,他的手臂已经很累了。他没想到要爬这么久,活建筑个头之大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的手指在海绵皮肤上摸索,指节发酸,手肘也在发抖。周围没有一丝风吹过,但空气依旧刺骨冰凉。潮湿的雾气浸入肺腑,指下的海绵皮肤又黏又滑,他已经快感觉不到自己的手了。每挪一步,都无比艰难。

突然之间,他开始担心自己真的会掉下去。路太长了。寒气逐渐侵入他的身体。浓雾稍稍散去,他能看清下面来往的车流。意识到自己还有多远的路要走,这让他感到更加绝望。

他又在墙壁上掏出一个洞,突然间,他脚一滑,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抓着洞口的独臂上。身下的灯光亮得刺眼。慌乱中,他用脚踢进了建筑皮肤,这下才算站稳。抬头望去,刚刚造成的伤口正躺着牛奶一样的血浆。他的心跳得更快了,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摔下活建筑,重重砸在水泥地上的场景。他竭力控制住情绪和颤抖的手臂,继续向下爬。

他给自己打气,告诉自己一定能做到。不会掉下去,不会的。他可是小王。不,已经不是小王了,是王军,是战士。尽管身体孱弱,但他会活下去的。他对自己微笑。对,王军。战士。他一定会活下去的。他继续向下爬,每一步都十分小心。就在他手指麻木,手臂颤抖,快要抓不住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洞口。他荡秋千一样荡进了管道的内部。

站在坚实的地面上,他扭头从洞口向外望去。灯火阑珊。再过几年,成都就会被扩张的核心区完全覆盖。到时候像他这样的流浪儿该去哪儿?又有哪些街道还会对他们开放?他把手伸向口袋里,摸到了数据立方坚硬的外壳,把它掏了出来凝视了很久。深蓝的颜色,光滑的外表,几何形状的边缘。一个大人物住在里面。他把立方放在手心上,感受着它的重量。真的很轻,轻到难以想象里面住着一个人。他想起了他们在电脑房里的那次短暂的交谈。他攥紧拳头,又回到了边缘,准备继续漫长的旅途。整座成都都在他的脚下。

他突然抡圆胳膊,想把立方扔向对面开阔无垠的天空,看它以加速度坠落成一条弧线,在石灰地上溅得粉碎。这样那个人就能解放了,开始新的轮回。他保持住姿势,做出一套完整的动作。动作完成,立方却还握在手里。里面的人安然无恙。

他轻轻地抚摸着立方的轮廓,重新考虑了一下,又把它放回口袋。他钻出洞口,继续开始向下爬,一边爬一边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尽头,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到地面。成都离他好远,好远。

数据立方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口袋里。如果他跌下去,那个人会得到解脱。如果他活下来呢?至少现在,他还不想毁掉它。他会留着它,而那个人应该也不会介意再多睡一会儿。现在,试问那些权贵和大人物们,有谁能像他王军一样,口袋里装着个大师呢?

解冰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