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俑

(一)

如林轩内,辗转反侧、心情澎湃的公蛎,很轻松地完成了今年的第二次蜕皮。新的皮肤油亮油亮的,闪着金属般的光泽,腹部细腻纹理的触感更加敏锐,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新生的力量。

同上次与玲珑相恋不同,这次公蛎没有那么多的患得患失、犹豫踌躇,当然,上天也根本不曾留给他犹豫踌躇的时间和机会,便突如其来地将阿意带到了他的面前。什么暗香馆、离痕,什么巫教、巫术,甚至连胖头、毕岸,公蛎统统抛在了脑后,如今他的心里,只有阿意一个人。

至于木赤霄,公蛎多次看到它出现在江源房间的牡丹盆里,随随便便插在泥土里,若不是造型别致些,同普通的铲子、棍子没什么分别,料想公蛎自作主张送人,江源也不会说什么。因此第二天一早,公蛎候在门后,一看到小花匠提着花肥打开江源的房间便忙跟了进去。

花儿开得娇艳,公蛎却无心欣赏,绕着各色花盆走了好几圈,也不见那柄木赤霄。

小花匠正忙着,不得不不停地为他让路,忍不住道:“隆公子,您找什么?”

公蛎用手指捻着泥土,故作在行道:“这盆要松松土才行。翻土用的小木剑呢?”

小花匠递过来一个竹木小铲子,道:“用这个吧。”

而那柄木赤霄,却怎么也找不着。

木赤霄没找到,让人格外焦虑。公蛎茶饭不思,心思恍惚,不是坐着发呆,便是烦躁地兜圈子。一直坚持到中午,实在忍不住了,趁着大家伙儿都去吃饭的工夫,一晃变回原形,从天窗的通气孔钻入江源的房间内。

江源待自己不薄,偷偷摸摸去人家房间里拿东西,尽管是个不起眼的小玩意儿,这行径也着实过分。公蛎有些不好意思,凭空对着江源爱坐的位置施了个大礼,嘴里念叨道:“江兄弟,我借你的木赤霄用用。等你回来了,我好好给你赔个不是。”

说出来之后,心里惭愧稍减,细细将木赤霄可能放置的地方找了一遍,甚至将抽屉、衣橱都翻找了,也不见它的影子。

江源作为世家公子,吃的用的果然不同,衣服、鞋子、腰带、帽子头冠,甚至佩戴的饰品,都是整套搭配好的。柜橱里光是上等好茶便有好几种,分类包好,并配有精致茶具,让公蛎羡慕不已。同为非人,自己怎么如此寒酸呢,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翻来覆去寻了三四遍,木赤霄仍不见踪影。公蛎烦躁得能够听到痱子爆出的声音,索性跑去床边,将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翻将了过来。木赤霄没找到,却抖搂出一个绿绸布包裹的东西。

公蛎打开一看,是个扁扁的木匣子。铲花泥的木赤霄,自然不会装入匣子放在床上,不过公蛎素来好奇,便将匣子打开,顿时惊喜不已。

原来是自己的泥人像,只有半尺来高,但做得极为精细,眉眼如生,同自己容貌没变时一模一样;身上穿着一件小小的月白色襦袍,系同色腰带,连腰里那块小玉佩都是螭吻珮的缩小版,十分好玩。

公蛎早听说码头有人捏泥像,只要买家站在面前,片刻工夫便原模原样地捏出一个小人儿来,只是一直未得空去见,也不知江源何时去让人捏了一个回来。

公蛎想要拿走又不好意思,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觉得身形不够修长,衣服也不够飘逸,若是自己在场,定然效果更好。这么一瞧,公蛎又觉得帽子有些怪异。

公蛎不喜欢戴过于繁杂的帽子,顶多冬天戴个硬翅襥头,若是夏天,便只用简易头冠束发,又清爽又方便,而这个泥像却带着个有长长后帷的幅巾,像个笨重的武士,大大影响了整个泥像的形象。

公蛎试着拨弄了一下帽子,发现帽子同泥像本身有些缝隙,随手折了一小枝月季,将帽子一拨。

帽子一动,原来它同泥像不是一体的。公蛎小心翼翼两边慢慢撬动,竟然将整个帽子都撬了下来。

去掉了帽子,公蛎却愣住了。这竟然是个双面泥人,后脑勺被幅巾遮住的地方,还有一张脸。而这张脸,一眼看上去,同自己如今的相貌有几分相似,但却青面獠牙,表情凶恶,如同庙里的小鬼儿一般,带着一股邪气,特别是眼睛鼻窝处两块明显的黑斑,十分刺眼。

除了幅巾可单独拆卸,其他如衣服、靴子、小玉佩等,都是一体的,并不能剥离下来。公蛎凑近了嗅,隐约闻到有一丝血腥味,特别是背面那张同自己现在比较像的鬼脸,黑斑似乎是血沁进去造成的,但若说有其他的异样,公蛎却实在瞧不出来。

谁这么无聊,捏个自己的双面人像,还把后面那个捏得如此丑陋邪恶?公蛎摸着脸上的黑斑,心中更加烦躁,将帽子给泥人戴上,放回匣子里包好。

不料却发现,包匣子的包裹一角,竟然绣有“忘尘阁”三个小字。

双面泥人难道是毕岸捏的?

这么说,毕岸等人果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但他们到底是何居心,非要说自己是隆公犁?——莫非,莫非当日自己在寿衣店捡到身份文牒,也是毕岸故意安排的?

公蛎只觉得心惊胆战,忙将思绪转到其他地方上去,嘴里念叨着找木赤霄要紧,这些都是小事儿,不值得伤脑筋。

转眼到了下午,公蛎仍然没找到木赤霄,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认真回忆了一下最后一次见到木赤霄的时间,记得冉老爷同常芳打架那日中午,公蛎还曾拿那玩意儿掘土,第二日便不见了。忽又想起,那日晚上,两人曾对着一个火焰状的小匕首争来夺去,记得小匕首表面相当喑哑,显然不是金属制作,难道——难道他们打架用的木赤霄?

公蛎仔细将那晚打架的情形过了一遍。不错,定然是江源忘了将木赤霄收回去,冉老爷在廊前看到,便据为己有。而后同常芳因为撒尿起了争执,两人打起来,冉老爷便用这个护身。

而最后自己打晕冉老爷,拖走常芳时,小匕首还在冉老爷手上。

公蛎没费什么工夫,便进入了冉老爷的房间。冉老爷不在,房间里没有多余的衣物,也没有公蛎想象的大包金银珠宝——估计已经全部给了离痕姑娘——公蛎一路分辨着花泥味道,极其顺利地在枕头下找到了洗得干干净净的木赤霄。

回到自己房间,公蛎饭也未吃,匆匆忙忙洗了澡,换了衣服,几乎一路小跑往土地庙赶,中途特意拐到北市那家门口搭有丁香藤架的花鸟铺子,趁人不备折了一大把丁香捧着。

等公蛎气喘吁吁来到土地庙前,天色尚早。西斜的阳光已经不再炙热,带着点暖洋洋的温热洒在松柏苍劲翠绿的顶上,留下一抹金色。

公蛎将丁香抱在胸口,在一片沁人心脾的清香中闭上了双眼。

已经过了亥时。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和乞讨者,横七竖八地挤在门前的青石条上,发出轻微的鼾声,公蛎独孤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拉得细长,显得极不协调。

丁香有些发蔫,部分花儿已经软趴趴地垂下了头,同公蛎一样沮丧。公蛎手心的汗,将木赤霄的手柄浸得黏糊糊的,只好不时地在衣襟上擦拭一番,将衣襟搞得皱巴巴的。

脚踝已经发麻,公蛎靠着一棵松树慢慢蹲下,像个乡下进城的老农蹲在集市旁售卖根本无人购买的货品,茫然的眼神,无助的姿态,显得极不成体统。

闭门鼓敲过,公蛎仍然摆着这个姿势。一个瘸腿乞丐在旁边等待良久,终于一瘸一拐过来,将公蛎往旁边一掀,气愤地道:“这是我的位置!”

蔫了的丁香花瓣落了一地。公蛎小心地护着未掉落的丁香,爬起来继续引颈张望。

可是一直等到天亮,阿意也没有出现。

(二)

公蛎觉得自己着了魔,但是却控制不住自己。每次天亮之时,他带着满身臭汗和泥土,迎着阳光返回如林轩时,都沮丧地想,今晚不来了。木赤霄,这么个小玩意儿,阿意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或者她已经找到了更好的玩具,早忘了同公蛎的见面之约。但是一到傍晚,公蛎便如鬼使神差一般,带着木赤霄来土地庙前等待。

七八天过去了,天气越来越热。将近立夏,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泥土的腥味和麦秸的甜味,原本温和的阳光徒然炽热起来,脖子、腋下的痱子跳跃着,像有一把针尖在刺,又痒又痛。

可是心里会长痱子吗?公蛎很想问问那些常人,却懒得说话。那种刺痛烦躁的感觉,让公蛎绝望。

冉老爷曾经过来质问公蛎是否进入他的房间,公蛎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一个傲慢的白眼,说来也怪,冉老爷竟然没说什么,阴鸷地盯了他一阵,就此走了。

他每日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如林轩吃早餐时,常常看到冉老爷不远不近地坐在不远处。有时他在土地庙发傻时,偶尔也能察觉到冉老爷的身影。毫无疑问,冉老爷在偷窥他、跟踪他,可能想取回木赤霄,可是公蛎将木赤霄别在腰间,一副“你要来抢我便拼命”的势头。江源仍然未回,小花匠每日将他房间的花打理得齐齐整整,不用公蛎操任何的心,但他告诉公蛎,江公子原本说回去三五天,如今半月过去,只怕他不会回来了。而忘尘阁,仿佛已经忘记了公蛎,从毕岸到胖头,没有一人来问过他的日常,仿佛他同忘尘阁没任何关系一样。

土地庙渐渐成了公蛎日常的一部分。吃过中午饭,小小的午休一阵,他便到土地庙候着。他的一身整洁和相对讲究的衣着,同周围的脏乱差格格不入,不过公蛎的一脸呆相,以及身上那种无意识的好奇和生机勃勃,很快便掩盖了这种差距,而同周围的乞丐、流动摊贩以及流浪者打成一片。

这日中午,公蛎早早来到了土地庙。

原来他今天上午回了忘尘阁。毕岸同阿隼仍然不在,远远看到汪三财、假公蛎和胖头忙得不可开交,三人各司其职,配合甚为默契,心中顿时又酸又苦,几乎想要冲进去,但想了又想,还是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公蛎不想回客栈,街上晃荡了一阵,还不忘偷偷折几支街边盛开的月季,捧着来到了土地庙。

土地庙前香火正旺,来上香的人,都是些布衣荆钗的底层百姓,几家卖香烛纸钱的老妪,一家卖弓箭的哑巴,还有些卖烧饼吃食、瓜果蔬菜的商贩,无精打采地坐在摊前打着盹儿。

大中午的,阿意自然不会来。公蛎环视一周,重重地叹了口气,茫然地看着手中月季娇艳欲滴的花瓣。

卖南瓜的豁牙驼背小贩热情地同公蛎打招呼:“公子今天好早!新摘的南瓜,要不要尝尝鲜?”他牙齿漏风,把“早”读成了“找”。

公蛎摆摆手,懒懒道:“多谢啦,我不爱吃南瓜。”

一个小贩挑着高高的竹屉,探头赔笑道:“客官,麻烦借个过儿!”公蛎连忙躲开,站在甬路边的松树下。

原来是个方面大耳的中年侏儒,满头大汗,以手做扇,四处张望了下,可能见周围游客不少,嘴里念叨道:“先摆这里好了。”熟练地将两个半人高的竹屉在树荫下摆好,拿出几只捏好的小狗、小猪、小马什么的,插在对外一侧的竹筒上,接着拿出红黄白黑等各色彩泥来,以小镊子、小剪刀等为工具,三下两下,捏出个轻纱遮面、半抱琵琶的美人儿来,用竹签一扎,照样插在竹筒上。

原来是个捏泥人儿的。他见公蛎目不转睛地看,嘿嘿一笑道:“昭君出塞。”嘴上说着,手里不停,捏了一朵红艳艳的月季出来塞给公蛎,混入一捧月季中,竟然同真的一样,不仔细看难以分辨。

公蛎伸出拇指赞道:“好手艺!”

捏泥人的一张粗糙大脸显出讨好的表情,讪讪笑道:“让您见笑。”瞄着公蛎,挖出一团团泥巴又搓又揉又捏,再用小毛笔描描画画,很快一个栩栩如生的小人儿捧着一束月季,满面愁苦,可不正是公蛎么?

豁牙小贩也过来凑热闹,道:“您也捏一个我来瞧瞧,我拿一个南瓜来换。”

公蛎忙摸出三文钱来,拿着小泥人儿爱不释手。忽然想起在江源房中看到的,心中一动,问道:“你会不会捏双面泥人儿?”

捏泥人的愣了一下,咧嘴笑道:“您开玩笑呢。怎么会有双面泥人。”拉过脖颈搭着的毛巾抹了一把汗,一本正经道:“我可是正经的手艺人,从来不做歪门邪道的事儿。”

公蛎本来是随口一问,听捏泥人的话里有话,疑惑道:“双面泥人儿,能是什么歪门邪道的事儿?”

捏泥人的表情怪异,摇头不答。恰好一个进香的佝偻老妇牵着一个小女孩过来买泥人,挑了半日,相中一只拟人样儿的小羊,接着又有几个满脸汗道子的孩子围上来,叽叽喳喳每人挑了个走了。

捏泥人的本来只是路过歇脚,没想到生意还不错,乐呵呵的十分开心。公蛎等这拨人散去,忙又摸出五文大钱道:“麻烦再帮我捏个潇洒飘逸些的。”

捏泥人的一口应承,嘴里嘟囔道:“要潇洒飘逸的……抬头,挺胸,衣摆随风飘起……”看他长相粗笨,手掌肥厚,但一捏起泥人来妙手生花,泥巴在他指下如同活了一般。

真是行行出状元。公蛎连声惊叹,大赞他手艺好、心灵手巧。捏泥人的被捧得眉开眼笑,道:“公子好人,不嘲笑小的粗笨。这些不入流的小玩意儿,好多人看不上呢。”

原来这侏儒因为容貌丑陋,常被嘲笑戏弄,刚才也是因为被北市几个小混混驱赶,这才匆忙挑着竹屉来到了土地庙这个相对僻静的地方。他见公蛎衣着华美,气质不凡,原本有些胆怯讨好之意,但公蛎不仅没有架子,反而对他赞扬有加,令他颇有几分受宠若惊的感觉。

公蛎索性充一把豪气,在旁边瓜果摊上买了两个新鲜的大桃子,给了他一个,趁机问道:“双面泥人怎么回事,老哥说来听听?”

听到自己被称为“老哥”,捏泥人的侏儒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咧嘴傻笑起来,小声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按照祖训,无故不得制作双面泥人。”

公蛎热情地将桃子上的绒毛擦拭干净塞给他,道:“我瞧着挺好玩的,一面人脸,一面鬼脸。”捏泥人的脸色一变,道:“鬼脸?”

公蛎道:“是啊。可有什么不妥?”

豁牙小贩插嘴道:“您在哪里看到的?”

公蛎轻描淡写道:“在一个朋友那里。要不,你帮我也捏一个?”

捏泥人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不不,我从来不做这种生意。”公蛎越发好奇,道:“不就是个普通的泥人么,我出两倍价格,回去送给我家小妹。”

捏泥人的老实巴交,搓着手踌躇良久,小声道:“公子,我这么跟您说吧,您说的那个算是泥人手艺的一种,叫做双面俑,用来制作邪祟的。”

原来捏泥人的同木匠、铁匠这类技艺性工匠一样,都是有些看家本领的。特别是捏泥人,最早属于巫术的一个小小分支,专为制作陶俑、冥器,后来随着巫术被官府打击转入地下,捏泥人因为其观赏性和艺术性,渐渐从制作巫人陶俑工艺中分离出来,成为市面上寻常的小手工艺品。但若转行做了普通生意人,便要遵循严格的行业规范,所谓的“三不捏”:一是陪葬人俑不捏,二是下蛊毒虫不捏,三是双面泥人不捏。

公蛎没料到一个小小的泥人行当还有诸多规矩,疑惑道:“开玩笑,这么个小泥人,有什么邪祟的?”

豁牙小贩卖着菜还不忘插嘴:“公子你不知道,这行当水深着呢。”

捏泥人的双脚在地上蹭来蹭去,嗫嚅道:“要是……要是谁被捏了双面俑,就要……就要倒霉。”

公蛎感到奇怪,道:“怎么倒霉了?”

捏泥人的面露难色,迟疑了一阵,将公蛎拉到一边,比比划划道:“我听我爹说的,双面俑,邪气得很……捏一个双面的泥人儿,用那人的头发、指甲烧成灰,再用他本人的掌心血搅拌,这世上便会出现同那人一模一样的人。而他本人容貌就渐渐变成背后那张脸……慢慢地就被人给替换掉了……只有最贴近的人,才能做得了双面俑哩。”

他说得虽然夹缠不清,公蛎却听得心里发凉。若双面俑之说确有其事,那么能够拿到自己指甲、头发和掌心血的,只有忘尘阁等人。胖头是可信的,除了胖头,自然就是毕岸和阿隼。

难道毕岸后悔给了自己半个当铺,故意趁机拿回去?

可是那晚自己亲眼看到假公蛎与王翎瓦协同盗墓,分明同巫教有关系。而毕岸同巫教水火不容,光是公蛎亲历的,便除去了好几个巫教的关键人物,怎么可能因为半个当铺,容忍巫教安插一个棋子在忘尘阁内呢?

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怪不得自己过得一天不胜一天呢。

捏泥人的见公蛎神色有异,很得意自己的故事效果,摇晃着硕大的脑袋,神神秘秘道:“我最爱听我爹讲故事。他说伏牛山下,不,或者是嵩山下,一家员外家财万贯,日子过得可美哩,不过几代单传,只有一个儿子,倒是侄子一大帮。其中一个侄子……”

公蛎接口道:“侄子垂涎他家儿子的家产,用了双面俑将他儿子替换了?”

捏泥人的一拍大腿,睁大眼睛道:“就是哩。您也听过这个故事?”

公蛎嗤之以鼻:“我没听过,不过听你一说便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捏泥人的像个孩子一样咯咯笑了起来:“公子真聪明!”

豁牙小贩不失时机地对捏泥人的表示鄙视:“你以为人都跟你似的,个头不长,脑子也不长?”

捏泥人的回嘴道:“长高有什么用?驼个罗锅儿,还豁牙漏嘴的。”说着咧着嘴笑,故意露出一口整齐的大板牙。

小贩上下唇将牙齿一包,悻悻地闭上了嘴。

毕岸要拿回半个当铺,只管拿回便是,值当如此大费周章吗?公蛎无心听他们玩笑,心中犹如一团乱麻,又问道:“你爹帮人做过这玩意儿吗?”

捏泥人的板上了脸,认认真真道:“这个决不可能。我爹可是正儿八经的生意人,违背祖训,是要被祖师爷惩罚的。”

公蛎见他一脸傻相,宽脑门,大扁脸,像个矮冬瓜一般,一看便是那种身体智商皆发育稍显迟钝之人,便道:“你说的这种,我却不信。若是我就捏一个普普通通的双面泥人,不用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掺和在里面,摆在家里,能有什么?你只管捏来看看,出什么事儿我决不赖你。”

捏泥人的脸上显出不知所措的神气,猛眨眼睛,道:“这个,这个,按照祖训,我是决计不能捏双面俑的……你别求我,别求我……”吓得收拾东西,挑起担子,地鼠一般溜走了。

豁牙小贩终于不用掩盖牙齿缺陷了,点着自己的脑袋,道:“公子,你别听他瞎咧咧,他这里有毛病哩。”

公蛎失了兴致,同豁牙小贩敷衍了两句,拿着泥人儿和月季,来到惯常坐的青石板上坐下。

那个相熟的瘸腿乞丐今日不在。公蛎无精打采,脑袋如同灌了铅,沉甸甸的,心里清楚一大堆的头绪需要理顺,却懒得多想。

这么多的人,为什么自己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呢。看着斑驳树荫下单薄的影子,公蛎第一次觉得孤独。

青石下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声音。公蛎心中一喜,顿时亲切之意,忙发出咝咝的招呼声,意思是“近来好吗”。

那条曾经帮过公蛎的小白蛇颤颤巍巍探出半个脑袋来,胆怯地看了一眼公蛎,嗖地一下缩了回去。

公蛎正巴不得找人说说话,忙伸出手臂,示意它缠绕在手臂上,用蛇语道:“那日一别,好久不见。你怎么不来找我?”

小白蛇却躲开了,缩在青山板离公蛎最远的角落里,摇晃着脑袋。

公蛎觉得奇怪,咝咝道:“你怎么了?”

小白蛇似乎很害怕,盘起身体,吞吐着蛇信。公蛎看了看自己,衣着鞋帽、配饰装扮并无特殊之处,唯一少了螭吻珮。想了想,将手中的月季和泥人儿放下,俯下身子,朝小白蛇伸出手去,和善道:“来呀。我不会伤害你的。”

谁知小白蛇如同见鬼一般,竟然不顾青天白日的,跳跃着窜出石板缝隙,溜着地面惊慌地扭动,找到一个鼠洞一头钻了进去,引起几个行人高声尖叫。

这让公蛎又纳闷又伤心。

(三)

已经亥时,一弯新月升起,淡淡的月光透过松柏间隙在地面上投下朦胧的光斑,公蛎怎么看都觉得像一颗颗破碎了的心。月季在手中握了这么久,除了那朵彩泥的,其他的已经发蔫,公蛎将蔫了的月季放在松树下,抖了抖站得僵直的双腿,耷拉着肩膀离开了土地庙。

闭门鼓尚未敲响,赶得紧的话,还来得及回如林轩休息。公蛎走在狭窄的小巷子里,想象着自己孤独的背影,心酸不已,不由顾影自怜起来。

这条路虽有些偏僻,却近了很多。绕过前面一个大荷塘,再穿过一片长长的槐树林,便是如林轩的西侧。有棵大槐树枝干倾斜,长长的枝桠几乎触碰到如林轩客房的房顶。公蛎半夜宵禁时刻回来,或者早上不想被伙计看到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便顺着大槐树潜回房间,收拾干净了再露面。

月色下,荷叶亭立,早开的荷花散发出脉脉的清香。如此伤心欲绝的情况下,公蛎仍忍不住跳下河沿,伸手去摘离岸最近那朵含苞待放的荷花。

刚一弯腰,荷花忽然一摆,瞬间沉进了水下。接着浓密的荷叶扭动起来,水面剧烈翻腾,硕大的水花扑了公蛎一脸。

公蛎只当是有池塘里大鱼,扒开荷叶一看,却是个人,脸朝下埋在水中,手脚用力扑腾,但似乎不得法,明明水浅得很,却总是站不起来。

这些笨蛋凡人,一落水便不知道东西南北了。

公蛎蹲下身子,抓住那人的头发往后一拉,一张白白胖胖的脸露出水面,噗地吐出一口带着泥沙的污水来。

竟然是冉老爷,真是哪里都能碰上他。可是他怎么会掉在荷塘里?

公蛎虽然讨厌他,但也不能见死不救,费尽力气,才将肥硕的冉老爷拖出荷塘,弄得一身塘泥。

冉老爷双目紧闭,肚皮如鼓,脸上和手臂裸露的地方划了好些大大小小的口子,皮肤泡得发白起皱,看这样子若是再晚半分,只怕便溺死在这个偏僻的池塘了。公蛎洗了手,转身要走,看他似乎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只好将他翻了个身,在他背上用力踩了几脚。

冉老爷肚子咕咕作响,呕出一大摊水来,费力地解开脖子的衣扣,趴在地上剧烈喘气。

公蛎看到他比自己还惨,有些幸灾乐祸,道:“这里游泳好玩吧?”

冉老爷抬起眼皮白了他一眼。公蛎朝他踢了一脚,道:“喂,以后不许偷偷摸摸跟着我!”另选了一朵荷花摘了,一边嗅一边走。

谁知这冉老爷刚才还半死不活,转眼便恢复了原状,爬起来拦住了公蛎的去路,极其傲慢道:“站住!”

公蛎气急败坏道:“干吗,想打架?”一眼瞥见从他衣襟里滑出一件挂饰,失声道:“二丫的东西,怎么会在你这里?”

他的脖子里,挂着一件月牙状的东西,环形沟壑,晶莹剔透,发出淡淡的微光,同二丫那件一模一样。

冉老爷的衣服湿答答贴在身上,肩膀上还挂着水草,时不时从嘴巴鼻子里喷出水来,显得颇为滑稽,但眼神气势却不容小觑。他从容地将水草摘下,将挂饰塞回衣领,冷冷道:“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公蛎警惕道:“你把二丫怎么了?”

冉老爷鼻子喷出一股水,傲然道:“一个小女孩,我能把她怎么样?”

这个月牙挂饰,是高氏唯一留给二丫的东西,公蛎愤愤不平道:“你瞧瞧你,抢一个孩子的东西,成何体统?”

冉老爷忽然满脸悲愤,一字一顿道:“这是我的东西!”

公蛎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道:“好好好,只要你以后别找二丫的麻烦就好。”

冉老爷脸色极为难看,堵着窄窄的塘沿一言不发。

公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恼道:“我就不该救你。”

冉老爷阴晴不定地打量了公蛎良久,忽然转身道:“跟我来。”弯腰往旁边的荆棘丛中走去。

公蛎心生戒备,站立不动道:“去哪里?”

冉老爷站住,面无表情道:“有东西给你。”

公蛎想起他的金银珠宝,眼睛一亮,腆着脸小声道:“算你知恩图报。”又问:“你怎么会在这里溺水?”

冉老爷偏了偏头,木然道:“自己不小心。”拨开一蓬荆棘,弯腰钻了过去。

位于荷塘隔壁的是一片浅滩,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洼,长着丛生的荆棘和大蓬的野生花树,白天风景相当不错,但因里面没有道路,长着青苔的石头又湿又滑,而且据传水洼深不见底,同洛水相连,里面有蟒蛇出没,所以游客大多沿着莲塘看风景,少有来这边的。公蛎不信此处有蟒蛇,不过讨厌里面的水蛭,因此也从未进去过。

公蛎跟着冉老爷走了不过两三丈,便打了退堂鼓。冉老爷性情古怪,自己又得罪过他,今晚虽然出手相救,他也不一定承情,可别着了道儿。心里想着,便打算返回,嘴里道:“有什么东西明天再看吧。”一转身,却发现刚才走过的鹅卵石地面,竟然全部变成了明晃晃的水洼。

吃惊之余,公蛎脚下一滑,仰面躺倒,一口腥乎乎的冷水灌进了嘴巴。

公蛎自诩水性良好,迅速摆动身体,谁知四肢沉重之极,身体根本不受控制,竟然随着水流往下坠去。公蛎翻了个身,发现身下的水流正在旋转,慢慢形成一个水桶粗的漩涡,旁边还有两个深而细的小漩涡,像是一个张着大嘴巴的巨大骷髅,想要把他吞噬。

这情景似曾相识。公蛎大惊,奋力挣扎,忽然头皮一紧,头发被人抓住,身上力气增强,终于摆脱漩涡吸力,被拖了出来,呕出几口苦水,伸展四肢躺在滑腻的青石上喘气。

冉老爷松开了手,忽地朝他腿上用力一击,疼得公蛎哎哟一声,正要发怒,见一条黄绿相间的水蛭扭动着从腿部脱落,又闭上了嘴。

冉老爷依照此法,打落了公蛎身上另外三条水蛭,这才慢吞吞往前面一指道:“东西就在前面。”

朦胧的月光给沼泽蒙上了一层薄纱,一丛丛黑壮的荆棘像张牙舞爪的怪物。公蛎心中升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太晚了,我明日还有事呢。”

冉老爷冷冷地看着他,脸上的伤口渗出血水来,显得十分狰狞。公蛎心中更加不安,爬起来抖着衣服上的水,无话找话道:“这地方白天才美呢。大晚上的,什么都瞧不见。”

冉老爷重复道:“东西就在前面。”转过身,不慌不忙往前走去。公蛎不敢乱跑,急道:“喂,你这人怎么这么固执,什么东西非得大晚上的去看?”见冉老爷不理他,怒道:“我不想去!我要回去了!”

但看看脚下明晃晃的水洼,却不敢贸然跳下去。

冉老爷头也不回,道:“没有回头路,只能往前走。”公蛎进退两难,见他越走越远,只好跳下石块,沿着他的脚印,骂骂咧咧地跟着,一边走一边留意身后,赫然发现,只要走过的地方,全部变成了水洼,身后分明是明晃晃一条水路,直通往荷塘。

公蛎吓得三步两步跟上。未等他发问,冉老爷道:“别回头瞧了,没用。”

公蛎骂道:“你是不是存心要害我?好歹我还救你一命呢。”伸手将面前的一支荆棘折断,手却被荆棘上的刺扎得生疼。

冉老爷傲然道:“逃避解决不了问题,该你面对的,总要面对。”

公蛎顾不上理会冉老爷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倒抽着凉气,趁着月光将手上的小刺拔掉。

兜兜转转走了良久,公蛎心中后悔万分,叫道:“你说的东西呢?”一抬头,一根折断的荆棘出现在面前,缺了的几个小刺痕迹犹新。

公蛎一个激灵,声音抖了起来:“你……你在兜圈子!”说完忽然意识到,不是兜圈子,而是这片浅滩上的水洼和荆棘等,在移动。

冉老爷绕过荆棘丛,道:“到了。”

前面是一个相对来说稍大的水洼,有一丈方圆,周围是浓密的水草。公蛎躲在冉老爷身后,探头探脑道:“什么东西?”

不过话说出来,公蛎便发现了一些端倪。水草之中,好几条细长的倒伏带,从这个水洼到其他水洼或者花树下。倒伏带上,有公蛎熟悉的痕迹。

蛇道。

原来是同类。公蛎松了一口气,从冉老爷身后走出来,俯身去看蛇道。

大多蛇道都是陈旧的,因为能够看到上面的落叶和今年新发出的翠绿水草。公蛎用人耳听不到的声音发出蛇语,但周围死寂一片,并无听到有同类回应。

冉老爷忽然开口道:“不用了。”

他能听懂自己的蛇语?公蛎越发心惊,手偷偷按在木赤霄的手柄上,不远不近地跟着。

冉老爷蹒跚着往前,绕过一大蓬低矮的花树,面前是一大片草地。

这里却一片狼藉,水草大片大片倒伏,泥水拖动的痕迹到处都是,像是刚才有一个庞然大物在此处翻滚挣扎。

但并没有活物回应公蛎的呼唤。

水腥味很重,夹杂着根叶腐烂的气息,有些冲鼻子,但公蛎分明嗅到一股淡淡的异香,惊喜地叫道:“灵蛇草!”

大凡野生的奇花异草,多有猛兽守护。而灵蛇草,为蛇类守护之异草,红叶绿果,可解百毒。公蛎曾在老龟那里见到过一株干的灵蛇草植株,对它的香味印象深刻,却从未见过灵蛇果。

公蛎正耸起鼻子四处分辨,冉老爷在倒伏的水草中扒拉了半天,突然道:“在这里。”

水草之下,一株巴掌高的小草,颤颤巍巍歪在一旁,几将枯死,隐约可见叶底泛出微微的红色,但其貌不扬,同寻常的杂草看起来并无多大区别。它的顶端枝头被掐,茎中流出些许白色汁液,已经半干。

香味正是这些汁液发出的,只是极淡。公蛎十分失望,道:“不是说有绿色果子吗?”

冉老爷的声音有些奇怪,带着点呜咽,道:“果子已经被人采了。”

灵兽守护异草,往往在受到剧烈攻击时,会自己啃食果子,以示同归于尽。公蛎朝四周张望,唯恐水洼中猛地窜出一条凶猛的蟒蛇来,他小声问冉老爷:“被吞食了?”

冉老爷摇了摇头。

只此一会儿工夫,灵蛇草枯萎得更加厉害。公蛎伸手去拔,却被冉老爷拦住:“拔了也没用,任它自生自灭吧。”

公蛎心痒难耐,却不敢用强,怒道:“你既然找得到它,还带我来看什么?”

说话之间,灵蛇草已经干枯,香味消散。

冉老爷站起来道:“看这个。”走到草地边缘的一个小水洼前,俯下身子一捞。

一个三尺见方的扁圆型笼子,带着水草和淤泥被他拉了出来。质密坚硬的黑色金属条,金属条底端铸有尖吻猪鼻的怪兽头,顶端铸的却是鹰嘴,中间刻画有弯弯曲曲蜈蚣一样的符号。而笼子顶部正中的盖子上,刻着一条闭着眼睛的蛇。

但笼子一侧,金属条扭曲变形,有几根竟然生生断裂,出现一个碗口粗的大洞。

显然这个笼子抓住了什么东西,或许便是那条大蛇,却给它逃走了。

公蛎手藏在衣襟下,紧紧握住木赤霄,干笑道:“这是什么玩意,捉鱼还是捉虾?”冉老爷搬起笼子,抵至公蛎胸前,直勾勾看着他,道:“这个叫做蚺囚,专为捕蛇而用。”

公蛎伸手去推蚺囚,却见金属条上的蜈蚣像是活了一般,蠕动着往自己的手上爬,正惊慌失措,又隐约看见盖子上画的蛇似乎动了一动,眼睛睁开,发出鬼火一般的绿光,当下心神大乱,哇哇叫着一边后退,一边挥着木赤霄乱劈乱刺,碰撞在金属条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冉老爷的嘴巴忽然朝脸颊裂开,皮肤化作鳞片,眼睛血红。公蛎情急之下,转身夺路而逃,只听到冉老爷在后面咝咝叫道:“站住!站住!”

公蛎头也不回,发足狂奔,可是四处都是明晃晃的水洼,一个连着一个,中间的漩涡像一个个呐喊的嘴巴,深不见底。

公蛎不敢回头看冉老爷变成了什么样子,又不敢往水洼里跳,只管绕着草地兜圈子,心中慌乱不已,前面不远处忽然亮起两盏红灯笼。

灯光之下,有几个水洼迅速隐去,露出下面的石头。

公蛎嗷嗷叫着,跳跃着冲出了沼泽。

(四)

第十五日,阿意仍然没来。

公蛎摩挲着别在腰间的木赤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就在刚才,他又一次嗅到了小白蛇的气味,可是不管公蛎用蛇语如何召唤,它都不肯靠近。

公蛎如今彻底沦落成了流浪者。他不敢再回如林轩,荷包里又没什么钱,又唯恐错过了阿意,这几日便在土地庙附近徘徊。

钱花完后怎么办?街头卖艺不是没做过,可为什么当初卖艺能够开开心心,今日一想起街头卖艺,便只剩颓废绝望了呢?

不,暂且不去想它,等日后再说吧。

太阳落山,闷热却未减,几只夏蝉吱吱啦啦地叫着,令人烦躁。

一个腰身粗壮的中年妇人挑着卖剩的茶汤路过,看到公蛎热情招呼道:“下午新煮的茶汤,在井里湃过的,又解渴又耐饿,还剩最后一碗,客官您要不要尝一尝?”

公蛎这才觉得有些饿了,闷闷道:“随便。”

妇人麻利地盛了一碗茶汤端了过来,笑眯眯道:“您尝尝我胡大嫂的手艺。”

公蛎正要伸手去接,一个人忽然从后面冲出,刚好撞上妇人的手臂,一碗茶汤瞬间跌落,要不是公蛎躲得快,只怕洒个满身满脸。

公蛎怒道:“你长没长眼睛!”

却是那个驼背豁牙的小贩,收摊时南瓜从菜摊上滚落,他跟着追过来,刚好撞在一起。小贩诚惶诚恐道:“对不住对不住!打碎的碗我来赔!”苦着脸摸出两文钱给妇人,点头哈腰地继续收摊去了。

公蛎不好再说什么,悻悻地走到一边,正想寻些其他食物来吃,只听有人叫道:“这里!”

原来是那个瘸腿乞丐,一手拎着一壶酒,面前摆着个大大的油纸包,香气四溢,坐在惯常的位置上冲他招手。

瘸腿乞丐每日午后便会出现在土地庙的松林中。而公蛎这些天来,因为等阿意,天天在此晃荡,时间久了,偶尔便搭讪一两句。瘸腿乞丐神态寡淡,沉默寡言,平时没事便靠着松树晒太阳,闭目养神。公蛎有时苦闷得很了,自言自语发几句牢骚,瘸腿乞丐便一言不发地听着,偶尔回应一声,指点一二;若是公蛎不想说话,顾影自怜,两人便各自闷头想心事,他决不多嘴发问,算是个可靠的倾听者。一来二去,公蛎心里便将他当成了朋友,只要一来土地庙,第一个寻找阿意,第二个便是看他在不在,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一样。

不过公蛎怀疑,这人并非乞丐,因为他虽衣衫褴褛,头发凌乱,但身上却没什么异味,不像其他乞丐满身虱子跳蚤。所以公蛎晚上等阿意时,也愿意同他挤在一起。

瘸腿乞丐往旁边挪了挪,给公蛎腾出点位置来,仰脖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大口酒,将酒壶递给公蛎。

公蛎闷头接过,一口喝下,呛得一阵剧烈咳嗽,眼泪鼻涕都流了下来。

瘸腿乞丐将油纸包打开,里面竟然是半只肥硕的红烧肘子,他往公蛎面前一推,懒懒地瞥了一眼,道:“等的人还没来?”

似乎出现了幻觉,浓郁的肉香之中,竟然有一丝淡淡的丁香花香味。公蛎只觉得心中堵得厉害,闷闷道:“吃不下。”但肚子偏偏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瘸腿乞丐不知从哪里抽出两根细树枝来,丢给公蛎,道:“趁热。”

公蛎先还矜持,吃了一口之后便胃口大开,以树枝做筷,大快朵颐。瘸腿乞丐拉过一片大桐树叶盖在脸上,道:“女人约会,不会来这种地方的。”

公蛎脸红了一下,酸涩道:“是归还东西。”忍不住摸了摸腰间的木赤霄,叹了口气,接过他递过来的酒壶,往嘴巴里灌。

烈酒刺激着公蛎的鼻腔、喉咙以及肠胃,公蛎竟然止不住地流泪。他尴尬地笑了笑,对瘸腿乞丐道:“在下不胜酒力……可不是伤心。”

瘸腿乞丐将脚交叉叠在一起,平躺在青石板上,似乎睡着了。

公蛎一小口一小口喝着酒水,想着胖头渐行渐远,阿意久候不见,忘尘阁扑朔迷离,江源不辞而别,周围危机四伏,当初来洛阳明明很开心,怎么越过越不如意了呢?

天色已暗,卖弓箭的哑巴和周围的摊贩已经收摊回家,寄居于此的乞丐们陆陆续续返回。

瘸腿乞丐忽然翻了个身,闭目道:“有祖屋地契吗?”

反正没人看到,公蛎索性任泪水滴落:“没有。”

瘸腿乞丐道:“有金银钱财吗?”

公蛎摸着腰里的荷包,傻笑起来:“还有十八……十九文。”

瘸腿乞丐道:“能吟诗作对、考取功名吗?”

公蛎大着舌头道:“我堂堂一个得道的……修道之人……吟诗作对,要下工夫才行……”

瘸腿乞丐一把将脸上的梧桐叶子甩在地上,鄙夷道:“既无才貌,又无资本,我若是个女子,也敬而远之。”

一股热血往公蛎脑门上冲:“我……我……怎么了?”

瘸腿乞丐晃动着二郎腿,漫不经心道:“一无所长,一无是处,漫无目标,得过且过,遇事儿只会做缩头乌龟。”

被汪三财等骂了也便骂了,没想到一个瘸腿的乞丐都敢如此羞辱自己。

夜幕太重,掩盖了公蛎暴虐的眼神,烟雾蓝色,带着暗红的底晕。酒似乎在公蛎的心里燃烧起来了,烧得他浑身燥热,衣服下面的鳞甲不听使唤地耸起,发出细细的摩擦声。

公蛎探出分叉的舌头,舔着唇边细长带有回钩的牙齿。

瘸腿乞丐夺过酒壶,将最后一口酒倒入嘴巴里,还颠倒过来抖干净最后几滴,慢条斯理道:“再加一条,欺软怕硬。”

公蛎像个被刺穿的肥皂泡,一下子瘪了,身上的鳞片悄然褪去。

瘸腿乞丐变戏法一般,从青石板后面又拿出一壶酒来,公蛎一把夺过,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半壶。

朦胧的夜色中,松树、土地庙,还有眼前的瘸腿乞丐,倏然缩小,像南市茶馆上演的皮影戏。公蛎咯咯地笑了起来,瘫坐在地上。

瘸腿乞丐伸了个懒腰,道:“你的那个姑娘,我知道她在哪里。”

公蛎的心似乎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处,他一把抓住瘸腿乞丐的衣襟,将他拉到自己面前:“你……你怎么不早说!”瘸腿乞丐懒懒地瞥了他一眼,从怀里抽出一条手绢,道:“你有问过我吗?”

淡淡的丁香花味道从手绢上飘出,正是她身上的气味。公蛎的胃剧烈抽动起来,强烈忍住呕吐的冲动,叫道:“她在哪里?”

瘸腿乞丐推开公蛎,将手绢甩在他的脸上,道:“她出意外了。”

她出意外了!轻飘飘的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将公蛎炸得晕头转向。这半个月来,自己只会在这土地庙前死死地等待,只想着她爽约,却全然没有想到她有可能出意外了。

公蛎的手抖得厉害,费了好大工夫,才将手绢打开,竭力凝神聚气,不让眼前的景色晃动。

微黄色的丝质手帕,正中用金线绣着一条双头蛇,同冉老爷用来传讯给离痕姑娘使用的手帕一模一样。

没错,是冉老爷。定是那晚她去偷窥被发现了,遭到了冉老爷的暗算。

公蛎用力地拍打击打太阳穴,仿佛这样头疼和愧疚便能减轻些。瘸腿乞丐表情怪异看着他,声音忽远忽近:“与其逃避,不如主动面对。”

公蛎只觉得热血上涌,他企图站起来,但只是趔趄了几下,仰面摔在了地上。身体轻飘飘的,高大的松柏带着层层重影随着星光一起旋转。瘸腿乞丐露出一丝奇怪的笑,道:“你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公蛎徒劳地伸出手,咬牙切齿道:“冉老爷……我要杀了你!”

(五)

公蛎醒来的时候,天刚擦黑,半边月亮升起,影影绰绰躲在薄云层里,带着一圈光晕。土地庙前,除了几个吹牛聊天的乞丐,还有三三两两乘凉的人群。

还好,没有昏睡太长时间。公蛎舒展了一下筋骨,挣扎着爬了起来,沿着最近的道路返回如林轩。

周围有丁香花的味道,但公蛎稍微一耸鼻子便分辨出只是丁香花而已,并非她的气息——为何她一离开,连气味都会消散呢?

冉老爷不在房间,也不在后园。公蛎不理会追着他要结上月伙食的伙计,循着气味,深一脚浅一脚上了街。

距离宵禁还有大半个时辰,街上人来人往,饭后散步的,结伴乘凉的,熙熙攘攘。公蛎视而不见,如同梦游一般,在人群中走走停停。

一个总角幼童哭了起来,粉嘟嘟的手指着公蛎,磕磕巴巴用尚不流利的语言叫道:“长……虫!……大的!”

旁边少妇瞪了公蛎一眼,厌恶道:“醉鬼!”一把抱起幼童走到一边,哄他道:“好宝贝别害怕,我们找爹爹来打他……”

公蛎浑然不觉,眼中的红血丝暴增,摇摇晃晃走开。

烂瓜果的甜味,浆过的新衣料味,残余的麦秸气息,马车驶过扑面而来的尘土味,还有男人女人身上的汗味香粉味,空气中的味道太多太杂,因刚蜕过皮而灵敏过度的鼻子难以承受这种繁杂,带动肠胃一阵阵翻滚。

公蛎下意识地躲避着人流,连续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夜色深沉,喧嚣渐悄。公蛎的脑袋如同一盆子浆糊,飞快在搅动,周围那些挂着红灯笼的商铺、矗立的树木以及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的嘈杂声音,变成了一个个旋转的平面图画,如同打着旋儿的风筝,不断地被搅进浆糊的漩涡中。

不过蛇类的平衡性一向很好。公蛎摇摇摆摆,却未跌倒。

冉老爷的气息时有时无,公蛎醉眼蒙眬,跟着来到一处树林,抬眼一看,这不是土地庙么。

乞丐们大多已经安睡,未睡的也不会留意一个醉汉。公蛎趔趔趄趄,循着气味,又来到了土地庙后。

气味在一处院落前的磨盘根部稍微浓郁,显然他曾经在此处盘桓过一段时间。

公蛎趴在磨盘上天旋地转。玲珑,小武,巫琇,大杂院等,那些不愿提起、不愿想起的人和事,一股脑儿地往他的脑海里扑。

待酒力稍减,公蛎爬了起来。冉老爷之后的行程渐渐诡异,所行路线全是偏僻旮旯处,大树后,花基内,甚至有一次还爬上了一家农户的草垛上,若不是在躲避,便是在跟踪。

闭门鼓敲过,巡查官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公蛎拿出当年捕猎的技巧,用尽所能分辨他的行迹。

周围的景象越来越熟悉。公蛎吃惊地发现,冉老爷的目标竟然是忘尘阁。

但这个判断很快又被否定了。门口的梧桐树上残留着他的气味,但他并未进去。

忘尘阁的大门虚掩着,空无一人。公蛎攀着木门钻过牌匾后面的窗格,进入忘尘阁内堂,却发现里间的门也是虚掩着的,内里空无一人,竟然连汪三财也不在家。不过公蛎留意到院子里搭了个简易床板,旁边还放着一把蒲扇,估计汪三财去茅厕了。

公蛎等了一阵,不见汪三财回来,将大门重新关好,继续追踪。

冉老爷的气味很特殊,相对来说较好分辨,但即便如此,公蛎也是竖起全身的毛孔才勉强能探寻得到。

冉老爷在忘尘阁门口的梧桐树上躲避了一阵,沿着反向走去,绕着敦厚坊兜了一个大圈,在一处偏僻小巷逗留了片刻。

这处巷子里的味道有些变化,但究竟是什么东西,却分辨不出来,只是吸入之后浑身放松,几乎想立刻躺下大睡一觉。公蛎连忙打起精神,退出小巷。

冉老爷继续遮遮掩掩地往前走,穿过北市后街,经过长长一排后风道,在一处土房子的后墙前,味道消失了。

公蛎毫不犹豫爬上了土墙,顺着墙头进入院落之内。

院子很是宽敞,正中一棵古老的皂角树,树围粗得要几人合抱,枝干虬曲,树冠茂密,整个院子遮得严严实实。树下摆着简陋的石桌石凳,旁边还有一个大石臼子,里面汪着一汪清水;一条低垂的树枝上挂着一盏灯笼,树下凌乱地堆着竹子、皮革、马鬃等物,还有各种成品或半成的弓箭,浓重的气息冲得公蛎鼻子一阵发痒,冉老爷的气味更加不能辨认。

上房忽然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哑巴,好了吗?”厢房里一个人呜啦呜啦地回应了几声,竟然是那个卖弓箭的哑巴。再一看,原来又回到了土地庙附近,仍是门口有个废弃石磨盘的那个院子。

公蛎心里懊悔,心想冉老爷实在狡猾,兜来兜去,还是跟丢了,正要沿原路返回,只见厢房门帘一挑,哑巴出来了。

公蛎躲避不及,见上房窗下一个种花的破缸,闪身躲了进去。

哑巴挑帘进了上房,站立到一旁。公蛎探头望去,不由被房间的布置吸引了。从外面看,这个院子同乞丐聚集的大杂院没什么分别,土墙茅屋,凌乱狼藉,谁知房间里却极为干净,桌椅板凳虽然陈旧,却是清一色的檀木,透出几分古色古香的味道。堂屋正中挂着一张泛黄的牛皮人像,像是供奉的祖先;墙壁左右各嵌着两盏犀角灯,桌面上摆放着笔墨纸砚,一侧摆这个小竹床,一点也不像个乞丐的住处,倒像是殷实人家的书房,且书桌前一个少年正在认真地抄写诗书,字迹工整娟秀。

公蛎依稀认得,他是同小武交换过药物的阿牛,大半年没见,他长高了许多,但是脸色蜡黄,面无血色。

里屋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阿牛扭身叫道:“爷爷,你没事吧?”

里屋的门帘打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头一步一喘地走了出来。他长得十分丑陋,窄额头尖下巴,牙齿几乎掉光,稀稀疏疏的花白头发胡乱在顶上挽了一个冲天的发髻,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张即将断弦的破弓。虽然背驼得厉害,但看得出,年轻时定然高大威猛。

老头斜靠在书桌旁边的软榻上,喘了一阵,道:“阿牛,这几日外面不太平,天黑之后不要出门,记住了吗?”

阿牛乖乖点头道:“好,那我晚上不出去玩儿啦,就在家里多陪陪爷爷和哑巴叔叔。”

老头随口道:“不是爷爷要你陪,是外面危险……”看到阿牛天真的眼神,忽然转了口风:“嗯,爷爷老了,离不开人。你晚上就在家陪爷爷。”

阿牛认真地道:“爷爷不会老的。”老头满脸慈爱,摆手道:“你过来。”

阿牛像个听话的小绵羊,依偎在老头怀里。老头摩挲着他的脸蛋,喃喃道:“好孩子,你要好好读书,将来成家立业,为桂家开枝散叶……”

阿牛扭动着身体傻笑起来:“好。我今天的功课还没做完,先生知道了要打手板子的。”

哑巴轻咳了一声。老头疼惜道:“太晚了,先去睡吧。”

阿牛张嘴欲说什么,老头揉了揉他的头发,他的眼神顿时迷离起来,犹如梦游一般摸到位于墙角的竹床前,乖乖躺下,很快便发出了均匀的鼻息声。

老头默默看着阿牛良久,这才冲着哑巴道:“走吧。”哑巴扶着他,两人一起来到院落中。

一个粗壮妇人从厢房探出头来,赫然是今日那个卖茶汤的胡大嫂。

公蛎越发疑惑。她怎么会在这里?下午见她,明明同哑巴一副素不相识的样子。

老头见了,咳着摆手道:“胡嫂你没事先回去吧。今晚哑巴有事,不能陪你。”妇人唯唯诺诺,施礼退出。

老头喘着粗气,在石凳上坐下,朝哑巴一摆手。

哑巴将乱蓬蓬的皮革掀到一边,里面露出一个人来,蜷缩着身体一动不动。

老头闭目养了一会儿神,道:“你在他身上搜一搜,看看有没有玉佩玉眢之类的东西。”

哑巴依言,在他衣襟上下翻弄了一遍,摇摇手示意什么也没有。

老头似乎不甘心,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亲自上下又摸了一遍,仍然一无所获。

哑巴将那人翻了个身,在他脸上用力地拍了几下。

那人呻吟了几声,慢慢撑着胳膊坐了起来,愣了片刻,道:“这是哪里?”

原本要走的公蛎又呆住了。这声音和身形,熟悉得让人心里发毛。

公蛎心想,这老头是谁,他怎么会掳了假公蛎来。坐在地上的假公蛎已经发问:“你是谁?”

老头上下打量着他,眼里竟然闪出一丝泪光来:“我找了这么多年,才找到你。”

原来两人是旧相识。公蛎原本还有些幸灾乐祸,希望能假借老头之手除去假公蛎,看来没戏了。但转念一想,如今这个假公蛎时时处处以自己的身份示人,岂不是老头找的是自己?

公蛎再三打量着老头,确定自己同他素未谋面。

老头的精神似乎好了很多,原本佝偻的身体也直了起来,道:“老天有眼,这件事到了我这里总算是了结了。唉,我可不想我的孙子,也跟我一样,居无定所,颠沛流离。”

公蛎心想,真是莫名其妙,我又不认识你。

假公蛎茫然地摇了摇头,道:“不懂,我不认识你。”

老头昏黄的老眼怜悯地看着他,道:“好孩子,你懂不懂都不要紧。为了这一刻,我桂氏一族已经足足等了近千年。”

公蛎正纠结是在此伺机伏击假公蛎,还是继续追踪冉老爷,听他提到“桂氏一族”,不由想起死去的寿衣店掌柜桂平来,心中一凛。

桂老头拉过一个凳子,拿下挂在枝桠上的灯笼放在上面,取下灯罩,拨弄着灯花唠唠叨叨道:“祖师爷在地下也可以瞑目啦。可怜我桂氏,守着祖师爷的遗训,人口零落,如今竟然只剩下这么棵独苗。”他慈爱地朝上房看了一眼。

光线亮了些。桂老头在假公蛎跟前站定,双手按在他的肩上,眼里满是不舍:“我知道你修行到今日也不容易,可是没办法呀,只有找到你才能完成祖师爷的遗训,我桂氏一族才能真正解放。”

公蛎觉得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按在自己的肩头,很是不舒服,忍不住摇动身体。

假公蛎反应甚为迟钝,只是茫然地摇头。桂老头道:“你放心,我会多多地烧些纸钱给你,足够你和祖师爷花的。来,转过来我看看。”

假公蛎听话地转过了身子,将后脑勺留给了老头。桂老头干瘦的双手在他身上摸索起来:“唉,你给藏哪儿了?真是个调皮的孩子。”他慈爱地揉了揉假公蛎的头发,像对待阿牛一样。

一缕几乎看不到的乌黑气体顿时笼罩在假公蛎身上。公蛎仿佛有感应一般,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假公蛎的衣服瞬间破成条缕,赤身裸体地坐在了地上,目光呆滞。

公蛎下意识地捂住关键部位,脸上顿时红了起来。妈的,这人身上连疤痕都同自己一模一样,如此赤条条的,小鸡鸡岂不都被人看干净了?

桂老头绕着假公蛎走了一圈,眼里露出不忍的神色,轻轻地揉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道:“好孩子,忍着点,一会儿就好。”说话忽然手上用力,朝他的眉心重重一弹。

公蛎依稀看到一丝鬼火一般的光点进入他的门面之中,假公蛎顿时剧烈地呕吐起来。

桂老头一边帮他捶背,一边紧紧盯着他,可惜他只是干呕,什么也没呕出来。倒是公蛎的胃部莫名其妙跟着一阵翻滚,强忍住才未发出声音。

桂老头失望至极,深陷的眼窝里汪出泪光来。公蛎觉得这老头实在是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只觉得情况不妙,还是走为上策。

桂老头抱头蹲在假公蛎身边,闷了片刻又站起身来,低声道:“我实在是没了法子了。”慢吞吞道:“取俑罐来。”

哑巴去了上房,从墙面一个小佛龛里面抱出一个人头大小的黑罐子来,递给桂老头。

桂老头抱着黑罐,不住地长吁短叹,忽然将黑罐翻转,朝他头上套去,不偏不倚,刚好将假公蛎的脑袋盖得严严实实,然后左右看了看,将罐子调整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

公蛎顿时觉得透不过气,但很快,公蛎便惊惧得忘了呼吸。

罐子不知道什么做的,很快同假公蛎的头部紧紧贴合,如同长在皮肤上一般;而他也瞬间变了模样,四方脸小眼睛,塌鼻子厚嘴唇,皮肤黝黑粗糙,同公蛎再无一丝相似之处。

公蛎不知该高兴还是担忧,紧张得双腿发麻。

桂老头忽然“咦”了一声,表情有些迟疑,像是发现了什么。但他仔细打量了假公蛎一番后,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轻轻拍了拍假公蛎的脸,温言道:“好了。躺下吧。”

假公蛎如同木头,机械地站起来,躺到石桌上去。

桂老头伸出两根手指,在他的腹部和喉部反复按压,忽然狰狞一笑,从袖口里抽出一把黑黝黝的匕首来,朝那人肚子上划去。

手起刀落,假公蛎瞬间被开膛破肚,五脏六腑全部暴露在空气中。

(六)

公蛎清晰地感觉到刀刃划入皮肤的锐利感,一个哆嗦跌坐进了缸底。

桂老头忽然停住了手,道:“你醒了?出来吧。”只听厢房门一响,公蛎探头一看,冉老爷阴沉着脸走了出来。

冉老爷果然在这里!公蛎很是欣喜,几乎要冲出去问他阿意的下落。

刚才那一下,似乎用去桂老头的全部力气。他双手微抖,用力喘了一阵,叹道:“定是哑巴不忍心,把冉公的药量给减了一半。”

哑巴诚惶诚恐地后退了几步,连连摇手。冉老爷揉着手腕上的勒痕,冷着脸哼了一声,道:“你的药物,在我身上没什么效果。”

桂老头眼里明明不服气,嘴里却恭维道:“冉公手段高明。”

冉老爷首先看到假公蛎的尸体,皱眉道:“至于吗?”转头才看到老头的脸,犹如见鬼了一般死死盯住,惊愕道:“你,你!”

但冉老爷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桂老头摸着自己的脸,苦笑道:“看到了吧。老朽行将就木,实在没有时间了。”

公蛎灵光乍现,忽然明白他是谁了——他是那晚在如林轩小池塘旁边冉老爷密谈的老者!只是仅仅半月过去,他竟然衰老至此,连声音都变了,以至于公蛎根本没听出来。

冉老爷趔趄了一下,以手扶额,跌坐在石凳上。

桂老头规规矩矩鞠了一躬,言语却相当傲慢:“我知道冉公不赞同我的做法,可是,今晚是最后的机会,只能行此下策。您放心,这种药的药效也只有一个时辰,不会太久。”

冉老爷木着脸,一言不发。

两人哑然相对,过了片刻,桂老头嘿嘿地笑了起来,泪水顺着眼角的沟壑布满全脸:“冉公,你得原谅我,老朽寿限到了,不是明天便是后天……没几天好活啦。”他橘皮一样的脸笑得皱在一起,没牙的嘴巴瘪得看不到嘴唇。

冉老爷表情缓和了些,朝院落四周打量了一下,面带倦色道:“你先行一步,我随后便到。”

桂老头抬起耷拉的眼皮看了他一眼,重新拿起匕首在假公蛎身上划,苦笑道:“您身强力壮,不要说这种话。”

冉老爷站了起来,带着一丝不屑,冷冷道:“你还没发现错了吗?”

桂老头一愣,冲着冉老爷做出一个龇牙咧嘴的凶狠表情,丢了匕首,闪电一般将双手插入假公蛎的腹部,不住地翻腾搅和,依稀可见心肺等内脏出来又进去,看得公蛎毛骨悚然,肚子一阵阵痉挛。

桂老头疯了一般,双手如同利刃,将假公蛎的五脏六腑搅得稀烂。

公蛎吓得捂住了眼睛。

冉老爷冷眼瞧着,带着一点无奈。桂老头的动作越来越慢,终于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捧着鲜血淋漓的双手,喃喃道:“没有,什么也没有。”

冉老爷忍不住道:“双面俑。”

桂老头惊愕地抬起头,道:“你说什么?”随即朝假公蛎瞧去。

公蛎不敢看假公蛎变成了什么样子,只敢偷偷瞄一眼桂老头的反应。

桂老头嘴唇颤抖,双手扶着石桌,方才勉强站立。

冉老爷木着脸道:“是双面俑。有人早知道你会对龙公蛎下手,很早以前便开始着手准备。这个假人做足了工夫,几可乱真。”

桂老头失魂落魄,喃喃道:“可笑我……我还使用了一个俑罐,想把他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他咧开没牙的嘴巴,不知是笑还是哭:“没时间了。我真的没时间了。”

他忽然转向冉老爷,厉声喝道:“是你一直在插手此事,是不是?”他的手臂骤然伸长,一把抓住冉老爷的胸襟,将他拉至跟前,双眼爆出,恶狠狠地瞪视着对方。

冉老爷忧伤地看着他,道:“我早跟你说,你的方向错了,你偏不信。”

须臾之间,桂老头发须全白,双颊下垂,眼睛浑浊,身体佝偻得像只晒干的虾米。他软绵绵地松了手,若不是冉老爷出手相扶,只怕马上便要瘫做一团。

他抬眼看着冉老爷,眼窝泪光闪动:“求你,帮助阿牛……”他徒劳地抬起手,想要打个拱,却无力地垂了下来。

冉老爷慢慢将他放下。哑巴飞快跑过来,从怀里抠出个小瓶子来,倒出一颗药丸便往他嘴巴里塞。桂老头却把脸别到一边,道:“没用了……不要浪费。这些药丸是我精心配制的,留着……给阿牛。”他每说一句,便要喘上几口。

冉老爷绕着石桌疾走了几圈,忽然暴跳如雷,指着奄奄一息的桂老头怒斥道:“祖师爷的遗训,你全然忘记了吗?如今为了一己之私,竟然贸然出手,还因此给我下迷药!想当初,若不是你……若不是你刚愎自用,桂氏和我冉族何至于落得如此田地!”

桂老头嘴巴一翕一合,只是简单地重复两个字:“求你,求你。”

冉老爷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良久,似要一掌劈下来,但终究不忍,一顿脚拂袖而去。

桂老头眼里的一点亮光消失了,他无声地哭了起来。哑巴在一旁手足无措。

冉老爷的脚步渐渐远去。公蛎扭动着身体,准备继续跟踪。刚从缸的破口处探出半个脑袋,原本奄奄一息的桂老头闪电一般跳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公蛎的脖子,一把甩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