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婆牙

(一)

公蛎懵了。他的脑袋被一个树杈子叉着,动弹不得。

桂老头桀桀地笑了起来,粗糙的手指划过公蛎的脸颊和喉部,道:“原来是你。”他慢吞吞收拾着石桌上的杂物,低声道:“唉,冉虬这个老家伙没说错,我这一辈子,又自私又自负,竟然被这个双面俑的附属假人给蒙蔽。嘿嘿,这下可将桂氏带进了深渊啦。”他的语气,异常绝望和悲怆。

他瞥一眼惊慌扭动的公蛎,惨然一笑,道:“你说我是不是老糊涂了?”将石桌上的假公蛎一把推了下去。

公蛎这才发现,石桌上没有鲜血,没有惨不忍睹的脏器,假公蛎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具即将散架的稻草人。

那些所谓的鲜血淋漓,不过是视觉上的幻象,桂老头扶着石桌,仰脸呆呆地看着天空,静默良久,道:“祖师爷,我对不住您。桂氏一族,没能完成您的遗愿。”桂老头眼里闪着奇怪的光,豁牙漏风地唱了起来:“乌云起兮,碧水旋旋。枯骨泣兮,热泪涟涟。为师守陵兮,激越千年。子心不改兮,披肝沥胆。”

这个曲调,同那晚在寿衣店门口冉老爷唱的一模一样。

公蛎隐约明白,他同冉虬祖上算是同门,他们的祖师爷留下了什么遗愿需要完成,但桂氏和冉氏在行事方式却产生了重大分歧,两族虽未公开反目,但基本各行其是,相互并无过多交集。而桂氏在寻找一件极其重要东西,莫名其妙找到了自己。

自己身无分文,怎么会搅和在他们之间呢?公蛎很是愤愤不平,但转瞬又沮丧地想到,明明是自己跟踪冉老爷,却自投罗网来了——真是越想越乱。

桂老头唱完小曲儿,颤巍巍蹲下,按住公蛎的七寸,衣袖一抖,甩出一颗又腥又臭的药丸到公蛎的嘴巴,和善道:“吃了吧,吃了就没那么痛了。”说着撤了叉子。

但公蛎已经浑身酥软,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

桂老头蹒跚着将公蛎搬上石桌,将他的身体捋直,一边一节一节地掐他的骨头,一边絮絮叨叨道:“你这个狡猾的孩子,还跟我捉迷藏呢。”他咯咯地笑,“蛇婆这种扁毛畜生,便是再活千年万年,得道成仙,也难以理解凡人的复杂。其实第一刀下去,我便知道上当了,也知道双面俑的本体就藏在附近,可是冉虬醒了,我只好继续演下去。嘿嘿,他顾念同门之谊,自然不肯对我下手。而且,”他露出一丝狡诈和得意,“他知道你在这里,却没有说破,径自走了!刚才一瞬间,我以为要抱憾终身了呢!”

公蛎眼睁睁地看着天空,动弹不得,身体在人形和蛇形之间不断变换。

月亮不知何时躲了起来,天气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了。

桂老头摸准了公蛎的颊部,一手捏住,另一手在公蛎腹部用力一按。上颚一阵刺痛,公蛎脖颈一伸,吐出半边避水珏来。

桂老头不顾上面戴着涎水,一把抓了过去,贴在胸口,老泪纵横:“阿牛,我的阿牛有救了……”原来他找的东西竟然是这个仿冒的避水珏。

公蛎戴着避水珏,只是因为它既卖不上价又舍不得丢,戴着习惯了,但见桂老头视若珍宝,心中不由疑惑起来。

桂老头过于激动,翻了好一阵白眼才缓过气来,朝垂手立在一旁的哑巴摆摆手,急促道:“快,把这个给阿牛戴上。”用衣袖胡乱擦了几下,撕下一根布条将避水珏穿上,递给哑巴。

哑巴转身要走,他忽然叫住,怔怔地看着他,低声道:“以后可就只有你同阿牛相依为命了……你,你要照顾好阿牛。”

哑巴忽然跪下,砰砰砰磕了好几个响头,再抬起头来已经泪流满面。

此时的桂老头看起来慈眉善目,一副忠厚长者的模样,他扶起哑巴,嘶哑道:“好孩子,去吧。记得我说过的话,带着阿牛好好活。”又嘱咐道:“蛇胆我放在石臼里,明天记得给阿牛吃。”哑巴哽咽着转身回了上房,将门闩上,吹熄了灯。

桂老头的背驼得更加厉害,喘得像一个破了的风箱,低声道:“冉虬总说,我不该一心寻找避水珏,而忘了身上的责任。哼,他一个冷血野畜,如何能体会到凡人的舐犊之情?”他失神地看着地下的稻草人,叹道:“我知道应追查下去,瞧瞧是谁做的双面俑……可如今自身难保……”

他蹒跚着走到石臼前,勉强站稳,撩起水洗了一把手脸,从衣袖中抽出一根银针,抖了好久,才找准位置,照着左手中指扎了进去。

看来他的行将就木之说,却也不是撒谎。

公蛎看着都觉得疼,桂老头却毫无反应,拔出银针,指尖马上射出几滴黑血来。

桂老头用力挤压中指,直至血变成红色,气色好转了些,有气无力道:“去年我在码头看到你时,你正拿一颗红石子儿坑蒙拐骗。”看公蛎一脸茫然,提醒道:“你忘了?我要买你的血珍珠——”

公蛎惊愕道:“你是,你是当初在码头上同我配合骗张阿财的老丈?”时间过去太久,公蛎不怎么记得他当初的模样,但依稀记得白白胖胖,一团和气,绝不是如今鸡皮鹤发的样子。

桂老头道:“难为你还记得。”

公蛎心中暗暗惊讶,表面却忙套近乎:“原来同老丈是旧相识,避水珏便算是在下赠予老丈了。只是这个么……”他眼睛朝身体一挤,示意放开自己。

桂老头捶着胸口,咳出一大口浓痰来,道:“年轻可真好,什么都不想,天塌下来也以为自己能躲过。我跟踪了你这么久,可不能只要一个避水珏这么便宜。”他轻轻叩击着公蛎的腹部,道:“这可是上好的蛇胆,刚好给阿牛补补身体。”

公蛎挣扎道:“等等!除了蛇胆……你还想要什么?”

桂老头眼里闪过一丝残忍,道:“就你。”他慢吞吞回过头,冲着皂角树吆喝道:“今晚有好东西吃啦。”

皂角树的叶子哗啦啦作响,像是鼓掌祝贺一般。桂老头拍打着公蛎的腹部,道:“嘿嘿,我要的就是你。老天有眼,把你送到我这里。唉,要不是你刚好在合适的时机出现,我还疑虑今晚能否制服得了冉虬。有了你,我便不用同冉虬闹翻脸啦。同为蛇属,功效相当,甚好,甚好。”

公蛎竭力拖延时间:“你为何杀我?我同你无冤无仇。”

桂老头笑眯眯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个道行低微的小水蛇,却天赋异禀,正如大街上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拥有身家百万,左邻右舍焉有不垂涎之理?”

公蛎几乎不敢相信这是描述自己,道:“你说的……是哪个?”

桂老头怜悯地看着他无辜的眼神,道:“毕岸这个自命清高的笨蛋,生生把你养成了白痴。”

公蛎很生气,但又不敢激怒他,只好扯开话题:“你刚才用的那个黑罐子,是什么东西?”

桂老头却突然怒了:“这个该死的毕岸!竟然弄个双面俑来糊弄老夫!白白浪费了我一个俑罐!”说着毫无征兆地举起匕首,朝公蛎腹部划去。

公蛎惊恐不已,忽然平地一声惊雷,伴随着一个扭曲的闪电,空气中很快传来松柏燃烧的味道,估计有树木被刚才的闪电击到。

桂老头似乎有些不安,匕首举起又放下,嘟囔道:“怎么回事?”

(二)

院子的门忽然开了,一个人探头进来,大大咧咧道:“老丈,我来讨口水喝。”仿佛这不是午夜而是大白天。

桂老头的表情一滞,疑惑地回过头去,看着他一言不发。

来的竟然是土地庙前的瘸腿乞丐,公蛎几乎要欢呼起来,只是自己如今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有些羞惭。

瘸腿乞丐走过来,一脚将地下的稻草人踢得老远,看着公蛎嘿嘿地笑了起来:“你不是喝醉了么,躲在这里做什么?让让,让让。”说着将公蛎一推。

公蛎扑通一声跌下石桌。瘸腿乞丐半个身子坐在石桌上,关切道:“酒还没醒?”

桂老头不动声色地将匕首收起,木着脸道:“半夜三更擅闯民宅,这是要打劫吗?”

瘸腿乞丐绕着院子走了一圈,若无其事道:“我来讨口水喝,顺便找他。”说着朝公蛎的腰眼踢了一脚,“既然老丈不欢迎,在下就告辞了。”说着朝公蛎一瞪眼,“还不走?耽误老丈休息!”

瘸腿乞丐拖着公蛎便往外走。桂老头捡起石臼子里的一片落叶,忽然笑了,和和气气道:“既然来了,喝了茶再走吧。刚好我一个人睡不着,坐着无聊。”弓着背慢慢去进了厢房。

瘸腿乞丐果然在石凳上坐下。公蛎猛扯他的衣袖,急道:“这里有古怪,赶紧离开,快,快!”

瘸腿乞丐甩开他,不但不走,还大声吆喝道:“老丈可有茶叶?劳烦放一些最好。”

公蛎恨不得独自逃走,但身上药性未失,下肢完全不听使唤,折腾了良久,感觉上身酥麻稍减,这才以肘支地,慢慢挪动,倚着皂角树坐下。

桂老头果然端出一壶茶来,香气四溢。瘸腿乞丐闭目吸气,赞道:“好茶!上等大红袍,陈年雪水炮制,配以明彻如冰、温润如玉的越窑青瓷,正好相得益彰。老丈果然是个雅士。”

桂老头自己端起先喝了一口,瞥了畏畏缩缩的公蛎一眼,大言不惭道:“老朽刚才同这位小哥有些误会,万望不要在意。”

公蛎呵呵冷笑了两声,就嘴儿咕哝道:“什么误会,明明是有意劫财杀人。”却不敢大声索回避水珏,在那里坐卧不安的,朝瘸腿乞丐又是皱眉又是挤眼,提醒他不要喝。

偏偏瘸腿乞丐毫不在意,反而笑着揶揄道:“老丈会不会不满在下半夜惊扰,故意在茶里投毒?”

桂老头板起了脸,抢过瘸腿乞丐手中的茶一饮而尽,又一把夺了公蛎的茶,泼在了皂角树下,冷笑道:“我没本事,自当认输。爱喝便喝,不喝请便。”

瘸腿乞丐哈哈笑了起来,道:“老丈勿要生气,在下说笑呢。”责备地望了公蛎一眼,忽然道惊异:“咦,龙掌柜,你的避水珏呢?”不待公蛎回答,又转向桂老头:“定是给老丈捡了去,还望老丈奉还。”

一瞬间,公蛎甚至怀疑起了自己的智商——是不是土地庙的所有乞丐都知道自己的身份,而只有自己还傻傻地以为别人不知道?

公蛎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刚来洛阳那年,公蛎在瑞蚨祥做了一件新衣服,高高兴兴地上了街,一路上不时有人指点微笑,公蛎只当是自己容貌出众,身形潇洒,可等回到住处才发现,原来中途去茅厕时不慎将衣服后襟下摆扎在了中衣之中,露出里面花色的内裤来。如今听了瘸腿乞丐的话,便如那日一样,既丢脸又惶惑。

桂老头死死地盯着瘸腿乞丐,表情阴晴不定,良久方道:“老朽不懂你说什么。喝完了水,请走吧。”

公蛎只想逃离,不愿意再生事端,宁愿把那块避水珏送与他,便一言不发。

瘸腿乞丐仰脸看着天,兴致勃勃道:“今晚天气不太好啊。这种闷热的天气,最适合聊天。”说着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上。

桂老头无可奈何地看着他,那副表情,倒像是孤苦老人遇到了地痞无赖一般无助。瘸腿乞丐笑了笑,道:“我听说桂氏一支法术高明,如今怎么败落至此?”

桂老头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

忽然一阵飞沙走石的怪风,皂角树疯狂摇动起来。桂老头脸色突变,拢起手朝天空看去。

只见邙岭方向黑压压的乌云涌动而来,到了洛城上空骤然停住,层层叠叠堆在一起,并不时变换形状,如同有无形之手在云层中搅动;间或有红光透出,射出一道凌厉的光线,将周边乌云染得黑中发赤。

公蛎看得心惊,正要劝瘸腿乞丐快走,忽然一个巨大的火球在半空中炸开,照得整个院落白森森一片。三人都有些惊惧,尚未反应过来,只听上房门哗啦一声打开,哑巴抱着少年阿牛冲了出来,跪倒在桂老头面前,口里哇啦哇啦地叫个不停。

原来阿牛昏睡之中竟然口鼻流血不止,面如黄纸,气若游丝。

桂老头满脸疼惜之色,抱着阿牛不停叫喊,浑浊的老泪未曾落下便隐入了脸上的沟壑之中,肩头耸动,让人动容。哑巴也哭了起来。

瘸腿乞丐推开哑巴,先搭了一把脉,然后飞快摸出一颗药丸,不容置疑道:“快吞下!”

桂老头伸手拦了一下,还是听凭他喂阿牛吃下。

阿牛的呼吸渐渐均匀,微微睁开眼睛,小声叫道:“爷爷。”转眼又重新昏睡过去。

桂老头细心地将他脸上的血迹擦干净,抱着阿牛慢慢坐在地上,轻轻摇晃着,低声哼唱道:“阿牛,阿牛,长得壮如牛……”哑巴欲接过,却被拒绝了。

(三)

雷声急一阵缓一阵,闪电变换着方向从乌云缝隙中透过来,像一只睡眼蒙眬的眼睛在寻找地面上的猎物。而厚厚的云层不知何时全部堆积在土地庙上空,低得几乎压到茅屋的屋顶,而四周的天空依然星光闪耀。

公蛎莫名觉得不安,几次提醒瘸腿乞丐赶紧离开,他却置之不理。

时间过去良久,阿牛的呼吸声渐渐匀称,桂老头眼里的精气散去,只剩下无精打采的浑浊,空洞洞的眼神,佝偻的身体,如同已经腐朽的枯树。

瘸腿乞丐仰脸望着星空,一副不急不慢的样子。桂老头忽然开口,道:“我不姓桂。”

瘸腿乞丐转过头看着他。

桂老头道:“我不姓桂,而是姓攰。”他伸出指头在空气中写了一个“攰”字,“这个姓,如今已经没有啦。”

瘸腿乞丐道:“攰是个古老的姓氏。”

桂老头低头亲了亲阿牛的脸蛋,黯然道:“是。攰氏一族,自从祖师爷赐姓以来,已经八百多年啦。可如今,攰氏只剩下我和阿牛了。”他沉默了一阵,道:“今年春节,阿牛的爹娘忽然暴毙。同族的桂平也莫名死亡。”

他垂下了头,声音出奇的平静:“祖师爷发威了,我知道。他一定是在怪我,这么多年了,他的遗愿仍然没能完成。”

“祖师爷?”瘸腿乞丐的眉头跳动了一下,“谁?”

桂老头缓缓道:“是姬非。”他停顿了一下,道:“祖上攰氏,是姬非的贴身随从。当年祖师爷遭李斯陷害,饮恨而去,祖上曾立下毒誓,要为祖师爷报仇。”

姬非?公蛎忽然想起曾经做梦梦到的牌位,失声叫道:“姬非是谁?”

桂老头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哼道:“不学无术!”

瘸腿乞丐道:“姬非,战国大家之一,位封韩国公子,韩为氏,姓为姬,世人尊称他为韩非子,真名便叫做姬非。四十几岁死于李斯之手,全家乃至门生数百人遭受株连。”

公蛎讪讪道:“原来是韩非子,失敬失敬。”想起那些密密麻麻的牌位和影子一样的人群,心中很是惴惴不安。

桂老头道:“祖师爷遇害,历史记载是因为他不肯为大秦所用,其实不然,而是……有人瞧上了他的法器。”

桂老头剧烈地咳嗽起来。过了良久,才继续道:“祖师爷临死之前,通过法术召唤他的两个心腹,留下遗命,说务必要找到这个法器。这两个心腹,一个便是我的祖上攰蚨,另一个是他的学生,名叫方候。当时在他身边的,还有一个,”他迟疑了下,“不算是常人,而是…而是祖师爷养的一条蛇,叫冉虬。”

刚才他已经断断续续说什么“冷血野畜”、“蛇属”之类的,公蛎心中便疑惑,如今听他正式说出,还是感到震惊。难怪公蛎对冉老爷总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原来两人竟是同类——那么,那晚在沼泽地,他到底要做什么?

桂老头道:“祖上当年自小被祖师爷收养,一直视其为父。祖师爷惨遭不测,祖上悲痛欲绝,立志要世世代代为他守陵。三年之后,趁着大秦始皇帝出征,祖上伙同方候,将祖师爷的尸身盗了出来,从咸阳运往洛阳邙山秘密埋葬。而我攰氏一族,青年人只要一满十五岁,便要外出寻找法器。常有青年后生在外漂泊多年,年过五旬了才返回家乡,更不知有多少客死他乡的。”

桂老头眼里闪着奇怪的光,豁牙漏风地唱了起来:“乌云起兮,碧水旋旋。枯骨泣兮,热泪涟涟。为师守陵兮,激越千年……”

“这是我祖上当年对祖师爷遗体的承诺。千年,千年!”他的眼神,不知是难过还是悲愤,闪着奇异的亮光:“我们攰氏一族,生下来命便注定了。”

瘸腿乞丐道:“您刚才提到法器。这个法器,是不是便可以换回攰氏的自由之身?”

桂老头道:“是,祖上当年曾发下重誓言,若不能在千年之前找到法器,归还祖师爷,我攰氏一族,愿自绝与祖师爷陵墓前。”

瘸腿乞丐道:“韩非子离世至今,已有八百多年了。”

桂老头打起精神,道:“不错,八百多年。我族孩童从牙牙学语之时,便要学习这些口口相传的祖训。谁知道千年之期未到,我攰氏一族便要消没了。”

桂老头换了下手臂,将阿牛紧紧抱住:“我攰氏向来注重子嗣,为的就是将守陵墓、寻法器之遗训传承下去。所以当年人丁甚旺,族人超过五千之众,散落各地,从事各行各业,只在祖师爷祭日时才集聚议事,交换讯息,布置下年安排。但几代之后,后代骤减。”

“当时在世的第九位先祖,还以为是祖训太严,让那些十五岁的孩子们外出寻找法器,造成族群中不少青壮年意外夭折,便焚香祈祷先祖,将祖训改为二十五岁承接使命,社会经验丰富,也可为攰氏留下更多子嗣。但是如此变革后,各支人口照样减少。直至后来第十五代先祖中一位名叫攰瞳的,发现了其中的端倪。”

“攰瞳奔波多年,精心收集并研究了族人死亡的原因,发现各支无论年老年少,得的都是一种病。攰瞳称它为乌血症。”

桂老头颤巍巍地拉起了衣袖。他的手臂上,布满了斑斑点点,乍一看,似是老年斑,但仔细分辨,却是一个个指甲盖大的小骷髅。公蛎早已屏住呼唤,下意识地按住了自己身上的鬼面藓。

桂老头对着灯光摆弄着手臂,道:“这种病,从来不曾见除了攰氏之外的人得过,也未听闻古医书有过记载。得病的人,血液慢慢变黑,在皮肤上形成一块块浅浅的骷髅状斑痕,不痛不痒,无其他任何症状,但若达到一定时日,得病之人便会猝死。而且死法千奇百怪,溺水、跌落、摔跤、失火等等,甚至还有喝水呛死、被坠下的枯枝砸死的,表面看都是死于意外,同其他人无一点关系。”

公蛎恨不得冲出去告诉他,自己同毕岸身上也有此症状——可自己和毕岸,并非攰氏族人,这是怎么回事?

瘸腿乞丐若有所思,道:“这个症状,可有破解之法?”

桂老头苦笑道:“若是有破解之法,我攰氏一族,怎可能只剩下我和阿牛两个?这几百年来,该使的法子我们都试了,甚至全族改姓桂,仍然逃不了一劫。”

两人陷入沉默,公蛎更是失望之极。桂老头鼻翼抽动了一下,道:“我已行将就木,可惜我的阿牛……我实在舍不得啊。”

阿牛动了动,嘟囔着叫了声爷爷,继续香甜地睡。

(四)

瘸腿乞丐忽然道:“这个乌血症,兴许还有救。”

老头怔了一下,露出惊喜的神色,但随即黯淡了下去:“我先祖攰瞳,当年是个有名的巫医,也只是让我这一脉比其他支族多活个几年而已,最终还是未能逃脱乌血症的噩运。不是我不信你,而是……除非找到法器。”

瘸腿乞丐道:“法器如何丢失的?这么多年来,中间是否找到过?避水珏有何用途?”

桂老头欲言又止,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忽然板起了脸,粗暴道:“这是我家族的秘密,不方便道与外人知道。”

瘸腿乞丐随随便便道:“不愿说也罢。”他回头看了一眼沉睡的阿牛,道:“阿牛可就可怜啰。”

桂老头面色铁青,怔怔地看着阿牛蜡黄的脸。

瘸腿乞丐打了个大哈欠,道:“你刚才说还有另一个门人,是方氏。”

桂老头双唇紧闭,默然不语。瘸腿乞丐微微皱起眉头,道:“怪不得你同冉虬不对付,在明白事理方面,你比他差远了。”

桂老头这次却没有反驳,颓然道:“是。”

瘸腿乞丐道:“方氏找到了法器,却没有归还,而是据为己有,开创了巫教。”

桂老头惊恐地看一眼四周。瘸腿乞丐大咧咧道:“方氏背叛,巫教借助法器,逐渐壮大。攰氏同冉氏自然不依,但经过巫教多年围剿,两支逐渐凋落。最不该的是攰氏一支,到了攰和手里,因为乌血症,竟然投靠了巫教。”他忽然逼近桂老头:“这才是冉氏同攰氏翻脸的根本原因吧?”

桂老头激动起来,手指徒劳地在空气中屈伸:“你……你胡说!”他的瞳孔已经变成了灰白色,眼神散乱,精神委顿。

瘸腿乞丐眼里露出一丝讶异,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桂老头毫无反应——他已经瞎了。

刚才以针扎中指聚拢精神,已属竭泽而渔。

瘸腿乞丐却不肯放松,继续道:“你答应巫教当今的头领龙爷,帮他们找到避水珏,巫教便帮你治好乌血症。”公蛎小声道:“巫教要避水珏,有什么特殊的用途?”

桂老头表情古怪,半晌才道:“法器虽然被巫教控制,但其中的终极秘密,方家族人仍不能参透。近两年盛传避水珏在洛阳露面,但费尽心机找到的,大多是赝品仿货。巫教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避水珏是法器的半边钥匙。”

公蛎好奇道:“另半边钥匙是什么?”

桂老头脸色一沉。公蛎吓得把头一缩,忽然想到他已经瞎了,这才又挺直胸脯。

瘸腿乞丐继续道:“攰氏善于工事,多能工巧匠,听说攰氏祖先曾与公输家族弟子切磋呢。”

桂老头嘴角抽动,面露意色,冷冷道:“若不是深受乌血症困扰,我氏族兄弟,哪个拎出来,不能称为行业楚翘?!”

瘸腿乞丐点点头,唏嘘了一番,道:“对于乌血症,老丈同祖上当真没有对巫教有过半分怀疑?”

桂老头茫然道:“怀疑?什么?”

瘸腿乞丐慢条斯理道:“你们的乌血症,原本巫教故意为之。”

桂老头冷笑了一声,尖刻地道:“我还以为你有何高见呢。哼哼,怀疑又怎么样?巫教法术高明,这乌血症,根本是不治之症!”

瘸腿乞丐笑了,讥讽道:“自己不行,甘愿奴颜婢膝臣服与人,便以为天下人都如你这般么?”

桂老头转动了脖子,空洞地看着他站的方向,道:“你……你真不是巫教的人?”

瘸腿乞丐一笑,道:“当然,我同巫教有仇。”

桂老头的表情一下子轻松起来,终于痛痛快快承认:“对,我就是攰和。我倦了,烦了,所以妥协了。”

他忽然暴怒起来:“你能想象从一出生,就不断有人重复告诉你,你会得乌血症,你必须要找法器,若不能完成祖师爷遗愿便无颜面对地下祖先!我讨厌这一切!凭什么,凭什么因为祖上的一时意气,便要子孙后辈承担如此沉重的负担!”

他目眦欲裂,悲愤交加:“我不服!我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所以成年之后,我便将所谓的祖训抛之脑后。我娶妻生子,儿子又成了家,有了阿牛,一切都和和美美,看似平静。我抱有一丝侥幸,想着或许只要我离开家族,便能摆脱所有的责任和诅咒。直到那天,我的儿子和儿媳,莫名其妙,都死了!”

他胸口猛烈起伏,脸憋得发紫。公蛎很担心他一口气上不来就此毙命。

桂老头精力越来越不济,他平静了一阵,颤抖着道:“哑巴,你抱阿牛回去。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许出来。”

看着哑巴和阿牛回了上房,他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闭着眼睛,断断续续道:“儿子死了……我一个人带着阿牛……想了又想,决定还是回归家族,寻找办法……”

瘸腿乞丐似有不忍,替他讲道:“你先去找了江南的攰睦,却发现桂秀才已经意外死亡。”

桂老头睁开了眼睛,虽然他什么也看不到,道:“你,你是谁?”

公蛎蓦然警觉。这个瘸腿乞丐到底是何人,竟然知道如此不寻常的信息?

瘸腿乞丐不答,只是怜悯地看着他。桂老头不再追问,呆了一阵,梦呓一般道:“攰氏家族到我这一辈,只剩下‘和睦平安’四兄弟。攰安幼年早逝,攰平隐居洛阳,攰睦去了江南,还考取了秀才。一众兄弟中,攰睦能力最强。”他嘴巴咧了一下,哭泣起来,却无泪流出。

瘸腿乞丐接口道:“你找到攰睦时,他刚刚去世。而他娶的女子,便是巫教的鬼面杀手高氏。”

公蛎又吃了一惊。没想到高氏口中的桂秀才竟然便是攰睦,二丫竟然是攰氏血脉。

桂老头微张着嘴巴,茫然地看着夜空。瘸腿乞丐道:“攰睦被巫教人杀害,你迫不得已,来到洛阳寻找攰平。”

桂老头道:“我追到洛阳,高氏已经改嫁钱家。而我兄弟攰睦,之前曾经给我写信,说他找到了祖师爷的遗著《巫要》,但随着他的离世,《巫要》也不知所踪。”

《巫要》就在毕岸手中,公蛎曾亲眼看到过。他勾下脑袋去看瘸腿乞丐的表情,却见他表情自然,不为所动。

桂老头黯然道:“我一向懒散,遇事只会逃避,《巫要》丢了之后,并未下工夫寻找,想着只要把阿牛带大就好。”

“攰平同攰睦感情最好,两个人脾性也最为接近,但攰平……他是个超凡脱俗之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他却不肯娶妻生子,说是明知子孙不得善终,还不如独自面对。”

公蛎总算是理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攰平,便是那个开寿衣店的桂平。

瘸腿乞丐道:“桂平死前,已经布好局,只待引龙爷上钩。”

桂老头点点头,道:“我知道,那个流沙棺材局,他精心布置了多年。”

瘸腿乞丐冷冷道:“可你为了救阿牛,逼迫他提前动手。导致流沙棺材局毁于一旦。”

桂老头垂下眼睛,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争辩道:“流沙棺材局不是我启动的!……攰睦的红敛衣面世,但却在巫教手里,有一日,巫教的鬼使无常找到了我。”

巫教的鬼使,便是钱耀宗颖桧。颖桧觊觎高氏的荡离之术,找到桂老头,威胁他出面请桂平重新做一件红敛衣。但桂平做了之后,却没有交出来,而是以假死方式避开巫教追杀。桂老头捶胸顿足,痛心疾首:“……不知哪里出了岔子,桂平突然暴毙……都怨我,若不是我苦苦哀求,他一向谨慎,决不会暴露于巫教视线之内……”

瘸腿乞丐冷冷道:“你早已同巫教勾结,他若不死,你拿了那件红敛衣,能放过他吗?还有冉虬,今晚若不是凑巧,你只怕要取了他的内丹来给自己续命吧?”

桂老头猛地抬起了头,五官扭曲,灰白的眼珠子爆出,在闪电的照耀下犹如恶鬼。

公蛎却没有留意,满心想的都是离痕说的话:“桂平,桂平是被小顺子杀死的!”

桂老头循声转向公蛎。公蛎不知道该不该说,看着瘸腿乞丐,小声道:“桂平的棺材上留有气孔,被小顺子用蜂蜡封上了,而且钉棺材的钉子,也被换成了有回钩的三寸长钉。但是……棺材里,并没有桂平的尸身,只是个衣冠冢。”

桂老头腾地站了起来,惊愕道:“你说谁?小顺子杀了桂平?……竟然是小顺子杀了桂平?……”瘸腿乞丐却未有任何惊异,平静地道:“攰平意外离世,尸身被盗,这个棺材局只有你能启动。”

桂老头披头散发,自己扣着脖子喘起了粗气:“不是我启动的!真不是我启动的……”

公蛎的冷汗涔涔而下,抖着声音道:“谁……谁偷了桂平的尸身?”

瘸腿乞丐看了他一眼,道:“桂平之妻。”公蛎难以置信,惊愕道:“怎么可能?”想起那晚桂家娘子哭得死去活来的样子,心中犹有怜惜,后悔之后没能去探望一下她。

瘸腿乞丐似乎知道他想什么,微微叹了一口气,道:“桂家娘子在安葬了小顺子的第二天,自缢于卧室房梁之上,桂平的尸体也在卧室床下被发现。”

公蛎呆若木鸡。瘸腿乞丐同桂老头之后的交谈,公蛎一句也没听进去,那些尘封在心中的秘密,如潮水一般翻涌出来。毕岸是否收到自己的传讯去调查桂平之墓?小顺子到底是哪一方的?若说小顺子是巫教的,红敛衣他只需上交便可;若说他不是巫教的,王瓴瓦明明已经死去,小顺子为何说红敛衣被王瓴瓦买走?而小顺子的死,是被巫教灭口还是被桂家娘子所杀?若桂家娘子知道是小顺子所为,为何那晚阿隼问话她却不透漏半分?是何人送信给胖头,从而导致四人共同被困寿衣店?——难道流沙棺对付的不是魏和尚龙爷,而是忘尘阁?

头又开始疼起来了,像一把尖针在脑袋里搅动,公蛎用手狠狠敲击脑袋——这么多天不见毕岸阿隼,莫非两人已经遇难?

一时间天旋地转,身体像被东西紧紧勒住,透不过气来。公蛎仰天发出一声长啸,绝望地叫道:“毕岸!毕岸!”

(五)

待公蛎清醒过来,他已经被头朝下吊在了皂角树上,而吊他用的绳子,竟然是那棵老皂角树的枝桠。旁边狼狈不堪的晃悠着挣扎的,是一向冷口冷面的瘸腿乞丐。

桂老头颤颤巍巍,摸索着点燃了一只画满符号的白灯笼挂到树枝上,叹气道:“谢谢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只是年轻人,瞎打听这些事儿,对你可没什么好处。”他仰脸看着如同华盖的皂角树,阴恻恻笑道:“树兄,今晚这顿美餐你慢慢享用吧。”

瘸腿乞丐挣了两下,怒道:“攰和,你如此行事,不怕遭天谴吗?”

公蛎心中越发烦躁,来回扭动身体,却被缠得更紧。

桂老头狰狞地笑了起来:“天谴?我攰氏那么多族人死于非命,老天可有垂怜一二?”他端起整个茶壶,咕咚咕咚喝了一半,剩下的全部泼在皂角树根上,“再说还有这个小水蛇顶缸,只要度过今晚,谁还能奈我何?”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高声叫道:“攰氏祖先在上,请助不肖子孙攰和一臂之力!待我同树兄共同修炼成功,定不负您和祖师爷重托!”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爬起来手舞足蹈,嘴里发出奇怪的呼啸声。

伴随着他的呼啸,老皂角树的树枝快速扭动,如同活的触手,将公蛎和瘸腿乞丐裹得如同粽子。

桂老头的手臂不知何时竟然也成了树枝模样,长着些许叶子,腰身虬曲,皮肤干枯,同这棵妖异的老皂角树一模一样。瘸腿乞丐呆了一呆,忽然叫道:“树魁!是树魁!刚才的茶!”

公蛎突然明白,刚才的茶水,是桂老头启动树魁之法的药引,而桂老头并非他自己说的那样心如止水,只想治好乌血症,而是野心勃勃,偷偷习练巫术。

桂老头转过头来,桀桀而笑,一张脸已经变成皴裂的树皮,头发则成了一蓬细小树枝,正在飞速生长,整个人看上去完全是个能够移动的树桩。

这些都是什么鬼东西!

雷电越来越密,一波跟着一波,聒得让人烦躁不堪。一条树枝颤颤巍巍探了过来,往公蛎的脖子上缠去。公蛎想也不想,一口将其咬断,噗的一声朝着地下手舞足蹈的桂老头脸上吐去。

被咬的枝条如蛇一般缩了回去,发出吱吱的声音;断了的枝头喷出红色的汁液,如同鲜血,沾得桂老头满头满脸。枝头掉在地上,跳了几跳,缩成一团,恢复成寻常的皂角树枝。

瘸腿乞丐似乎被吓傻了,倒吊着身体,呆呆看着天空。

桂老头颤巍巍抹了一把脸,放在鼻子下一嗅,顿时脸色大变,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一个狭长的闪电如利刃劈下,围墙轰然坍塌。老皂角树像一个披头散发的独角怪物,无数条枝桠朝着公蛎疯狂攻击。公蛎竟然感到莫名兴奋,随着它们一起摆动,抽出一只手臂拔出木赤霄,乱斩一起,并趁机龇出长长的牙齿,一口一个,将靠近的枝条咬得稀巴烂。

桂老头慌乱起来,偏着脑袋听了一听,徒劳地睁着瞎了的眼睛,喃喃道:“不可能……木赤霄!木赤霄!”他忽然跪下,砰砰砰磕起头来,只磕得额头血淋淋一片。

桂老头这一魔怔,皂角树仿佛也疯了,枝条们在公蛎的攻击下乱作一团,相互缠绕、撕扯,黑红的汁液滴滴答答地落下,像是下了一场血雨。

公蛎哪里想到这妖树如此不经打,越战越勇,翻身咬断最粗的那条枝桠,并顺势尾巴一卷,拉了瘸腿乞丐共同滚落下来。

乌云越压越低,暗红色的光芒使得方圆左右都笼罩在血色之中,暗光下的土地庙,诡异之中透着几分庄严肃穆来。

瘸腿乞丐仍然对着夜空发呆。

一个滚地雷在厢房顶上炸开,如同烟花般绚丽,厢房瞬间夷为平地。公蛎大为兴奋,拖着长长的尾巴,热烈地舞动起来,大叫道:“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一连串大大小小的滚地雷接踵而来,红橙蓝绿,如同彩虹。

桂老头灰白色的眼睛凸起,流出乌黑的血来,他声嘶力竭地挥动着双手,似乎要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公蛎哈哈大笑,指着桂老头道:“抓住他!”一个疯狂的枝条扭动着过来,一触到他的手腕,飞快将他拖了上去,接着一团枝条吱吱叫着将他裹紧,像个蚕茧一样倒挂在树上。

不远处一棵松树树冠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热烈而放纵的火光,照耀着公蛎狂笑的脸,眉清目秀的脸带着一丝邪气。

瘸腿乞丐斜靠在断墙处,默默看着他。

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忽然有个圆滚滚的影子跌跌撞撞,竟然是公蛎念念不忘的冉老爷,他绕开那些光电火花,直奔公蛎而来。公蛎哈哈大笑,指挥着漂浮在半空中的一个蓝色小闪电,叫道:“劈他!”蓝色闪电跳跃而至,咔嚓一声在他头上炸响。

冉老爷直挺挺朝后倒去,衣服瞬间成了布条,身上发出一股皮毛烧焦的臭味。

无数的闪电如同放大的鬼火,绕着公蛎旋转,按照他的指令在那些树木房顶爆开,一瞬间树叶卷曲,房屋坍塌,闪电过后,一条条烈火炙烤过的痕迹纵横交错,触目惊心。公蛎跳上石桌,哈哈大笑,仿佛身处高台之上,而周围是对他顶礼膜拜的芸芸众生。

天空中散乱的红光慢慢聚拢,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在乌云中游移扫视,公蛎却浑然不觉。

瘸腿乞丐警惕地站直了身体,眼神炯炯,如同狩猎的豹子。

一道狭长的闪电从云层一直延伸过来,咔嚓一声,将皂角树劈成了两半,原本随着公蛎一起舞动的枝条燃烧起来,抽搐的样子像一条条受惊的小蛇。桂老头在“蚕茧”中疯狂扭动,极尽恶毒地咒骂上天不公。

公蛎挥了一团鬼火过去,烧得桂老头尖声嚎哭。

冉老爷却不管不顾地爬起,朝公蛎扑了过来,他的脸已经变成黑灰色,一脸焦急朝公蛎嚷嚷着。公蛎一把扣住了他的脖子,咬牙切齿道:“阿意在哪里?”

冉老爷的嘴巴突然裂开,额头变宽,脸上的鳞片清晰可见,化成一条蛇的模样。

他身上不知哪里传来的香味,让公蛎顿生亲切之感。公蛎一愣,松开了手。

(六)

城北一角亭台之上,江源白衣如雪,席地而坐,正专心地抚弄琴弦,对午夜的天气异变熟视无睹。

旁边一个男子有些坐卧不安,不时起身往土地庙方向张望,竟然是帮江源打理花草的小花匠。他今日一副儒生打扮,气质模样较往日大为不同。

一连串强健的音符从指尖流出,高昂激越,气势磅礴,似两军对垒,骏马嘶鸣,剑、鼓、人声此起彼伏,同天空的闪电雷声相辅相成,浑然一体。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小花匠强压着眉头的焦虑,道:“少主好琴技!倒显得这些闪电雷声像是上天为配合少主的琴声而刻意安排的呢。”

江源笑道:“你安心看你的戏罢,少来恭维我。如此惊骇景象,百年难得一见。”

小花匠嘿嘿一笑,当下不再客气,站到亭台一角翘首观看。忽然惊叫道:“皂角树被雷劈了!”

江源手指飞快拨动琴弦,道:“那棵树有些年头了,前面便是土地庙,常年接受香火供奉,有些灵气,不作恶的话,想要修成个正果也有可能,可惜却被攰和利用,成了个树魁。”

小花匠道:“我对巫术不太了解。树魁是什么东西?”

江源道:“巫术修炼,乃是以一定物品为介质,或控制他人,或制造幻象,以达到魅惑甚至残害他人的功效。但这些东西,对使用者来说,一旦被破,反噬厉害。所以便有了这种修炼方式,谓之双修。即巫师将介质物品视为平等的伙伴,两者一体,共生共灭。”顿了一顿,又道:“双修融合道家部分技能进去,若是修炼成功,非同一般。”

小花匠吃惊道:“修炼成功会怎么样?”

“这个么,人树同体,人生树相,同树木一样长寿。”江源不无遗憾道:“若不是攰和急于求成,猎杀一些流浪者为老皂角树补充精气,坏了老树的根本,凭着土地庙的香火,再过十年,这棵老树便能修成个人形了。可惜,可惜。”

小花匠道:“白白浪费了几百年的修为。”又道:“这个桂老头看起来面相和善,对小孙子疼爱有加,怎会如此行事?”

江源手下不停,笑道:“你我看起来会是害人的人么?坏人二字,是不会写在脸上的。桂老头能力有限,又心比天高,长期觊觎攰氏族长一位,对攰安、攰平多有嫉恨,不思如何振兴家族,而一心内斗。攰安若是不死,攰氏还有些希望;攰平呢,过于悲观,看似超脱,实际上又经不住言语激励,终究不够大气。两人一死,攰氏一族便算彻底完了。”

小花匠咂舌道:“一个不肖子孙,祸害了整个家族。”忽然疑惑道:“我刚才似乎看到冉老爷折返回来。难道眼花了?”

音符停滞了一下,江源抬起头来,道:“今晚是冉老爷的渡劫之夜,他不去躲着,还敢出来?”

小花匠紧张道:“要是他今晚躲过天眼雷电,功力再进一步,只怕我们更不容易得手了,怎么办?”

江源皱眉道:“再说吧。冉虬做药,也不是特别合适。”

小花匠懊恼道:“那晚竟然给他逃了,早知道应该守着,先挖了蛇婆牙再说。我看巫教的阵法和那个什么乌金蚺囚,稀松得紧。”

江源笑道:“人家稀松平常,那阵法还不是困住了你?要不是常叔叔去得及时,这阵儿你只怕还在沼泽里打转儿呢。”

小花匠有些不好意思,道:“也是我低估了姓冉的家伙。”江源道:“巫教这些日子消停了些,偶尔利用一次他们的阵法就算了,下次遇到跟巫教有关的,可要谨慎些。我们找我们的药材,不要裹进他们之间的恩怨纠纷。”

小花匠忙点头道:“是,下次再也不敢贸然行事了。”又疑惑道:“但这个沼泽,之前确实有灵蛇出没,它守护的灵蛇草,植株还在呢,只是果子没了。可它去哪儿了?”

江源道:“我听说冉虬之子来洛阳协助攰平,藏身沼泽,却被巫教一个隐藏的高手给除掉了。估计便是它了。”

小花匠自言自语道:“蛇婆少有出现在闹市的,这次是怎么了?”

江源停止了弹琴,起身走到小花匠身边,一起朝土地庙方向眺望。小花匠道:“情况似乎有些不对。隆公子怎么也在?”

江源道:“木赤霄还在他手上?”

小花匠好奇道:“木赤霄,有什么说法吗?我看冉老爷和隆公子都宝贝得紧。”

江源道:“对我们来说毫无用处,但对攰氏和冉虬来说,可就重要了。攰氏祖上善于工事,尤以兵器为最,这木赤霄原是他祖上亲手所制,一共两柄,一铁一木,据说见此物视同攰氏祖上亲临,可召集调度攰氏族人。只是时至今日,攰氏一族式微,已经折腾不出什么大浪,这玩意儿便是废物一个,毫无用处。所以冉虬来抢,我便随手送他了,想看看到底能掀起什么风浪,没想到他又任由隆公犁偷去,好生奇怪。”

小花匠也纳闷道:“我看他们二人明明不和,隆公子每每见到冉老爷,恨不得绕道走。”他看了江源一眼,小心地道:“少主,这个隆公子么,我瞧着……我瞧着稀松平常得很。”

江源眉头一挑,道:“说来看看。”

小花匠道:“俗气,懒散,胆小,缩头缩脑,不像是能做大事的人。”

江源微微一笑,道:“他么,只是太像一个凡人。”

小花匠连连点头,道:“对对,就是这种感觉,常人的毛病他样样占全……作为一个非人,怎么能比‘人’还要像‘人’哩。”

江源笑道:“正因为如此,才好玩。”

小花匠挠头苦笑道:“我是真搞不明白他。我按您的吩咐,让他看到了双面泥人俑,专门用了有忘尘阁标记的包裹,但这货……这隆公子看到跟没看到一样,完全无动于衷。我又安排侏儒李贵儿去提醒,他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江源哈哈大笑,道:“好有趣儿!”

小花匠见江源未怪罪自己,便大着胆子继续道:“本想利用双面泥人俑使得他同毕岸之间产生嫌隙,我们好坐收渔翁之利,谁知他竟然懒惰至此,好好一个掌柜被人鸠占鹊巢,居然没事人一样,一点血性都没有。”他看着江源的脸色,不解道:“少主,您上月干吗要装做不辞而别?像他这种,直接拿下不就得了?最不济,便说带他回家玩去,而且他也答应了,到了家里,要死要活岂不尽在我们掌握之中?”

江源摇头道:“你只看到他表面的平庸,却未发现他隐藏的异能。而且他身后还有盘根错节的势力较量,巫教,巫氏,攰氏,官府,以及异军突起的忘尘阁等,稍有不当,便可能引火上身。你忘了那日在宣风坊牡丹园的事情了吗?”

小花匠惊愕道:“您是说那日……有人故意捣乱?”原来那日,小花匠准备在牡丹园动手,却意外被公蛎躲过,而躲过的原因是有两个小菜贩在园子外面打架,丢了一个南瓜过来,将“娇容三变”砸了个稀烂。

江源道:“那日我默许你动手,也是想看看他到底有什么本事。谁知他还没动,他背后的力量倒动起来了。”

小花匠肃然噤声。江源眉间闪过一丝忧虑,喟叹道:“药引只能缓解一时病痛,若是能得完全之法,彻底去除外公的病根就好了。”他郑重嘱咐道:“关于药引药材之事,只说名贵,其他一句也不得吐露。洛阳城中鱼龙混杂,各有各的眼线,千万要小心。”

小花匠恭敬道:“是!谨记少主教诲。”

江源又道:“你今晚回去如林轩,赶紧将放在隆公子房里那盆白瓷睡莲里的弱水给换了。”

小花匠迟疑道:“那他以后的行踪我们怎么掌握?”

江源道:“到时另想办法。”

小花匠急道:“如林轩,如林轩怎么办?”

江源想了想,道:“你回去和胡叔叔说,用他的法力再维持几天,等我找个合适的机会骗过隆公犁……”他忽然抬头凝望着天空,揪然变色,急切道:“快走,情况有变!”从亭台上一跃而下。

小花匠无暇多问,夹起瑶琴紧随其后,两人消失在夜色之中。

(七)

公蛎面前,是一条水桶粗的白色大蛇,相对普通蛇类来说,身体短而粗,只有头部生有鳞片,正顶一撮晶莹的白色鳞片竖起,像一团洁白的羽毛,簇拥着一个微微泛红的小角。

无胆之蛇,额生角,身无鳞,是为“蛇婆”,传说中的蛇属异类。

公蛎发热的脑袋一下子冷静下来。他竟有些不知所措,瞪视良久方才喃喃道:“阿意,是你把阿意抓起来了吗?”

蛇婆冉虬未答,他盘起身体,蛇头低俯,放在公蛎的脚面上,咝咝地唱了起来。

言语古老,难以辨识,但曲调恭敬而悲壮。公蛎心中忽然惶恐起来,拔脚欲逃,却听到冉虬用蛇语说了一句他能够听懂的话:我当臣服,以身献祭。

浓重的暗红光线映照在冉虬的白色躯体上,隐约可见无数大大小小的疤痕。一个惊雷在公蛎头顶上炸响,震耳欲聋。冉虬忽然跃起,尾巴朝公蛎怀里扫来,卷起木赤霄插在了自己头顶,一刀将额上的小角剜了出来,用嘴巴衔着,放在公蛎面前。

白色月牙状,环形沟壑,晶莹剔透,同二丫佩戴那只形状接近,只是大了些,并带着一股奇异的香味。

蛇婆牙!

蛇婆是一种无胆之蛇,其终生修行,便在于头顶的骨刺,人称蛇婆牙。据说蛇婆牙可辟邪,利潜行,但蛇婆牙一旦被挖,管你修行多少年的得道蛇婆,不出一刻便会毙命。

公蛎当初见二丫挂饰别致,从未想过那竟然是一枚蛇婆牙。

千年蛇婆冉虬满脸是血,高高地昂着头,一双如血滴般的红色眼睛直视着公蛎,眼底透出一丝殷切,但仍然威严而骄傲。而他的身体,正在渐渐萎缩。

公蛎茫然无措,呆若木鸡。

天空骤然发亮,隐约听到有人大叫,接着只见冉虬高高跃起,压在自己的身体之上。同时扑过来的还有瘸腿乞丐——他的腿一点都不瘸,身材修长,容貌俊秀。

倒地的那一刻,公蛎看到围拢在自己身边的蓝色、绿色的光点如萤火虫一般四散开去,穹顶之上,无数条红色闪电蜿蜒着从空中的“独眼”中射出,在头顶汇合成一把炙热的炎剑,朝自己劈来,随即刺目的强光让公蛎瞬间失明。

公蛎身体如被刀割了一般,稍稍动一下便是剧痛。周围一片烈火燃烧后的焦臭和浓烟,地面滚烫。模模糊糊中,公蛎摸到一段黏糊糊的躯体,依稀是冉虬。

视力渐渐恢复,公蛎松了一口气,但面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冉虬断成了三截,尾巴部分还裹在公蛎身上,除了焦黑的伤口,脑门还有一个碗口大的贯通伤,触目惊心。

雷电声势微弱了许多,散乱的电弧东一拐西一拐地在天空乱窜。

瘸腿乞丐不知去了哪里,公蛎呆呆地看着冉虬珊瑚般的红色眼睛,耳边萦绕着他死之前的那句话:“我愿臣服,以身献祭。”

额头忽然一阵刺痛,伸手一摸,发现冉虬的蛇婆牙,竟然不知何时嵌入了脑门之内,硬硬的又痒又痛,估计是刚才倒地时不慎磕的,用力一抠,疼得龇牙咧嘴的,却无法取出。

公蛎大急,见石臼里一汪清水,拖曳着未及转换成人形的尾巴艰难地走了过去。

水面如镜,但看到的却不是自己,而是整个院落的情景。围墙和厢房坍塌,皂角树被劈成两半,桂老头连同上面的枝叶已经燃成灰烬;树根裸露,沁出暗红色的汁液,发出一阵阵恶臭,但树下堆放的皮革弓箭却完好无缺;中空的树干中,竟然堆积着无数沤得发黄的人骨,几个带着俑罐的骷髅滚落下来,面目可憎。

原来这桂老头竟然以活人供养这棵老树!公蛎猜想,或许帮凶便是哑巴和那个卖茶汤的中年妇人。

继续看下去,公蛎才知道为何桂老头一抓一个准。从水镜里看去,窗下那口破缸,别说一个人藏在里面,便是只老鼠也看得清清楚楚。而且不仅院落,连房间内的情形也隐约可见:哑巴抱着阿牛跪在屋内,哭得涕泪横流,却不敢出门查看。

“这是弱水。”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公蛎鼻子一酸,正要回头,却再次被水镜里的情景吸引了。

水镜里,出现一个双头怪物,一个蛇头,一个人头,皆是侧面。公蛎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他屏住呼吸,慢慢调整方向,终于看到了人头的正面:眉目清秀,面容白净,正是没有毁容之前的自己。

公蛎颤抖起来,牙齿发出咔咔的声响。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上,坚定而温暖,公蛎停止了打战,转过头去。

微光之中,毕岸笔挺地站在身后,身上还是瘸腿乞丐的服饰。

毕岸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道:“走吧。”声音低沉,眼神沉静。

公蛎刹那间热泪盈眶,刚才澎湃的力量如奔涌而下的洪水,瞬间倾泻得无踪无影,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毕岸伸出手来。公蛎恢复了原形,顺着他的手臂蜿蜒而上,搭在他的肩头上,像一条流苏。

一阵狂风吹来,瞬间飞沙走石,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下。那个豁牙驼背的小贩跑进来,看了看公蛎,道:“公子先走,这里我来处理。”

公蛎的眼皮抬也不抬,虚弱地叫道:“阿隼,好好安葬冉老爷——”

豁牙小贩咧嘴一笑,伸直了腰,瞬间变回了阿隼的声音:“明白,放心。”

毕岸道:“走吧。”

公蛎哼哼了两声,咝咝道:“去哪儿?”

毕岸道:“回家,忘尘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