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伤口 The Wounds of the Past

“前事不忘,”巴亚兹得意扬扬地朗声说,“后事之师。所以,任何有价值的教育都必须从历史开始。”

杰赛尔发出一声可怜的叹息,完全无法理解老头为何专门挑他来开导。也许是极端自我膨胀,也许是老来疯,无论如何,杰赛尔决心无视老人的聒噪。

“……是的,历史,”魔法师自言自语,“加基斯历史悠久……”

杰赛尔扫视周围,不屑一顾至极。若说古董就是历史,那这个古老的旧帝国港口委实不赖;若说历史代表着其他——伟大、荣耀和热血——它则毫不相干。

这里无疑有过规划,笔直的街道令人印象深刻,但漫长岁月腐蚀了曾经的豪宅,到处是被抛弃的房子,空窗户和空门廊悲哀地朝向布满车辙的广场。背街更是荒草蔓生,碎石遍布,还有腐烂木头。那条流速缓慢的河上一半的桥垮塌了,却无人修复,宽阔的大路上一半的行道树也已枯萎死去,爬满藤蔓。

这里远不及阿杜瓦生机勃勃,在阿杜瓦,无论港口、贫民区还是阿金堡,到处是人。杰赛尔的家乡虽说经常显得过于拥挤,但和这个遗迹般的古董城市、和这里寥寥无几的乏味市民相比,不知好出多少倍。

“……旅途中,你有很多机会提升自己,年轻的朋友,我建议你善加利用。九指师傅尤其值得学习,从他身上……”

杰赛尔难以置信:“从那人猿身上?”

“那人猿——如你所言——在北方鼎鼎大名,人称‘血九指’。这外号能激发恐惧或勇气,端乎他站哪一边。他不仅是个战士,而且经验丰富,足智多谋。最重要的是,他懂得管住嘴巴,”巴亚兹扫了杰赛尔一眼,“跟某人正好相反。”

杰赛尔皱眉耸肩,他觉得九指没有任何值得学习之处——除非把如何双手并用吃东西和坚持不洗澡算上。

“大广场啊,”巴亚兹喃喃道,他们来到一大片空地,“城市跃动的心脏。”连他也流露出失望。“加基斯市民会来这里做买卖,看新鲜货物,旁听法律诉讼,争论哲学和政治。在旧时代,这里直到深夜都接踵摩肩。”

现在这里空荡荡的,铺了石板的广场可轻松容纳五十倍于此的人。广场边排列的大雕像又脏又破,脏兮兮的基座朝各方向倾斜。广场中央有些杂乱无章的货摊,如寒冬里的绵羊般挤在一起。

“往昔荣耀的影子,”巴亚兹指着那些歪七倒八的雕像,“我们就来谈谈这些人物。”

“他们?他们是何方神圣?”

“他们是过去的皇帝,我的孩子,每个都有故事。”

杰赛尔苦恼得直叹气,他对本国历史尚且兴趣缺缺,谈何关心西方边陲无名臭水湾的过去。“好多雕像。”他咕哝。

“并非所有皇帝都有雕像立在这里,旧帝国源远流长。”

“难怪它叫‘旧’帝国。”

“别在我面前摆谱,路瑟上尉,你不是那块料。你们联合王国的祖先还裸着身体互相追逐,只会用手势沟通,崇拜泥巴偶像时,我师父尤文斯就在此指导一个新生的伟大国家了。无论疆域和财富,知识与荣耀,后来没有任何国家能与之相比。阿杜瓦、塔林、沙弗法,都不过是奥斯大河河谷中那些辉煌城市的影子。这里是人类文明的摇篮,年轻的朋友。”

杰赛尔扫了眼四周的残缺雕像、枯萎树木和凄冷褪色的阴暗街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伟大事物的消逝都不是一两句能说清的,成功与荣耀和失败与耻辱之间,往往可以互相转化。成功与荣耀引发嫉妒,嫉妒与骄傲带来争吵与争端,争端演变为战争。两场大战带来可怕的灾难。”他快步走到最近的雕像前,“但灾难总会留下教训,我的孩子。”

杰赛尔苦着脸。他十分厌恶这些陈词滥调,更没兴趣做谁的“孩子”,只是老人依然喋喋不休。

“伟大的领袖要无情,”巴亚兹朗声说,“一旦人身安全或权威受到威胁,必须迅速反应,事后也不后悔。以沙里拉皇帝为例,”他抬头看前方的大理石像,石像完全被风雨侵蚀,“他怀疑宫务大臣谋权篡位,便立刻逮捕处决,还勒死对方所有妻儿,将对方在阿库斯的大宅夷为平地,”巴亚兹耸耸肩,“从始至终没有半点证据。这是暴行,但做总比不做好,被人惧怕总比受人轻蔑好。沙里拉懂这个道理,政治上不能感情用事,你懂吗?”

“我懂,我这辈子无论干什么都有个该死的老家伙自以为是地教训我。”杰赛尔心想,但没说出口,他清楚地记得审问部的刑讯官是如何在他面前炸成碎片的。血肉轻柔的炸裂声。热血洒在脸上。他吞口口水,低头看靴子。

“我懂。”他喃喃说。

巴亚兹续道:“当然,伟大的国王也决不能是暴君!统治者首先要赢得平民爱戴,一些无伤大雅的姿态就能终身受益。”

不管老头有多危险,杰赛尔决定不放过他话里的漏洞。显然,巴亚兹没有一点政治经验。“平民的爱戴管什么用?贵族有钱有兵又有权。”

巴亚兹朝天上云朵翻了翻白眼:“孩子话,肤浅至极。你以为贵族的钱从哪来,还不是农民辛勤劳动的成果?你以为士兵从哪来,还不是老百姓的儿子丈夫?你以为谁给了贵族权力,还不是取之于民?惹毛了大老粗们,就别想坐稳江山。以达图斯皇帝为例。”他指向另一座雕像,那雕像有条胳膊齐肩断裂,另一条胳膊伸出覆满青苔的手掌。达图斯皇帝的鼻子只留下一个丑陋的坑,于是表情仿佛陷入永恒的困窘与迷乱中,活像便秘时被人突然打断。“他最受爱戴,他平等对待每个人,总把一半收入分给穷人。但贵族们联合起来推翻他,拥戴自己人篡位,把他关进地牢。”

“是吗?”杰赛尔哼哼着扫视空荡荡的广场。

“人民却没抛弃自己的偶像。他们破家起义,不屈不挠地抗争。许多密谋贵族被拖出宫殿,吊死在街上,其他贵族吓住了,不得不让达图斯复位。所以你看,我的孩子,平民的爱戴是统治者最好的盾牌。”

杰赛尔叹口气:“我宁愿被贵族爱戴。”

“哈,他们的爱戴是有代价的,况且他们见风使舵比谁都快。难道议会开会时,路瑟上尉,你没在圆桌厅值勤吗?”杰赛尔皱眉,或许老人的絮絮叨叨里有些实话。“那就是贵族的爱戴。最好的策略是加以分化,利用其贪欲,让他们为小恩惠争斗,自己从中渔利——最最重要的是,决不让他们中某位坐大,以至于挑战王权。”

“这人是谁?”有个雕像比其他雕像都高,体形伟岸,中偏老年,卷发厚须,面容俊朗但唇形严肃,眉头骄傲而愤怒地皱起——总之,极具威权。

“吾师尤文斯。他并非皇帝,却终身辅助很多皇帝。他一手创建了帝国,却也导致帝国的毁灭。从很多方面讲,他是个伟人,伟人总会犯下可怕的错误。”巴亚兹若有所思地转动旧法杖,“必须记取历史的教训,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他顿了顿,“别无选择时除外。”

杰赛尔揉揉眼,看着广场。也许这番教诲对兰迪萨王太子有些意义,虽然连这也颇值得怀疑。他离开朋友们、告别朝思暮想的荣耀和晋升就为这个?听秃顶糟老头发表迂腐见解?

三个士兵穿过广场朝他们走来,令他眉头皱得更深。最初他还不以为然,直到发现对方的目标正是他和巴亚兹,他随即看到另有两组士兵从不同方向赶来。

杰赛尔喉咙发紧。他们的盔甲和武器虽然样式古老,但似乎令人担忧地灵便趁手。比剑是一回事,真刀真枪是另一回事,他当然有理由担忧,担忧被九个迅速逼近的士兵包围而无路可逃决非胆小。

巴亚兹也看见了:“有人来欢迎我们。”

九个一脸严肃的兵将他们团团围住,武器紧握在手。杰赛尔端平肩膀,尽力摆出威武姿态,同时不与任何士兵对视,手也尽量远离剑柄,以免引起误会,被捅个透心凉。

“汝乃巴亚兹?”带头的大个士兵说,他头盔顶上有一簇脏兮兮的红羽毛。

“这还用问?”

“善。吾主帝国专员暨加基斯总督萨拉诺·纳巴,邀汝相会。”

“是吗?”巴亚兹环视这些兵,朝杰赛尔抬起一边眉毛,“既然帝国专员派来荣誉护卫盛情相邀,拒绝似乎不太礼貌。带路吧。”

***

要说九指罗根有啥感觉,那就是痛。他拖着脚走过细碎的鹅卵石路,每把重心移到破脚踝上就痛得一缩,不得不喘息着挥舞手臂保持平衡。

长脚兄弟咧嘴笑着回头看他这副苦相:“伤势如何,朋友?”

“痛。”罗根咬紧牙关咕哝。

“哎呀,我觉得你受过更重的伤。”

“哈!”旧伤口数不胜数,他这辈子大半时间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痛,旧伤未复又添新伤。第一道真正的伤口是山卡在他脸上划的,那年他才十五岁,身材精瘦,皮肤光滑,村里的姑娘们还喜欢看他。他用拇指摸摸那道旧伤口,记起父亲在烟雾缭绕的大厅里为他包扎,记起药膏的刺痛,记起自己拼命咬住嘴唇不叫喊出来,因为男子汉不能喊痛……

……如果能做到的话。罗根记得自己面朝下躺在恶臭的帐篷里,死咬住一块皮革,冰冷的雨打在帆布上。但他们从他背上拔箭头时,他仍旧把皮革吐了出来,厉声惨叫。他们花了一整天才找到那该死的东西,而罗根喊破了嗓子,足有一星期说不出话。想到这个,罗根只觉刺痛的双肩仍在抽搐。

而与三树决斗后,他一个多星期说不出话、走不动路也不能吃东西,甚至几乎看不见。下巴碎了,脸碎了,碎掉的肋骨数都数不清。他碎了那么多骨头,活像一团痛苦、啜泣、自怨自艾的烂泥,担架轻微晃动就让他呜咽。一个老女人用匙子喂他,他为此满怀感激。

若干痛苦的回忆同时涌来:卡莱恩之战失去手指,烧灼残指断桩痛得他发疯;在山丘间被一记闷棍砸晕,于冰冷的野外躺了一整天;寡言哈丁的长矛刺穿肚子,教他尿出血来。透过疤痕累累的皮肤,罗根一一感受旧伤口,不由得抱紧颤抖的身躯。

好吧,旧伤口难以尽数,但这不会让现在的伤好受些。肩膀孜孜不倦地痛,犹如火红炭球。他见过有人因为一道擦伤失去整条胳膊,他们先切手掌,然后切手肘,最后不得不切到肩膀。那人倒下开始说胡话,终于没有醒来。罗根可不愿这样入土。

他跛着走到破裂的残墙下,靠住墙痛苦地耸去外套,用一只手笨拙地解开衬衫纽扣,摘掉绷带上的别针,小心掀起来。

“看起来怎样?”他问。

“像是全天下最丑陋的疤。”长脚凑近他肩膀,喃喃道。

“闻起来呢?”

“你要我凑近闻?”

“说说臭不臭。”

领航员倾身做作地嗅了嗅罗根的肩膀。“非常显著的狐臭,大概来自你的腋窝,恐怕我的众多卓越天赋对此也无能为力。我觉得伤口闻起来都一样。”他别回别针。

罗根穿好衬衫。“相信我,溃烂的话闻起来不同。那味道就像坟墓,除了用刀,你没法阻止溃烂,可惨了。”他发起抖,用手掌轻轻按住悸动的肩膀。

“好吧,”长脚迈步走向又一条荒废的街道,“幸运的是我们带上了那马尔基尼。她的社交天赋少得可怜,但谈到照料伤口,好吧,我从头看到尾,可以跟你保证,她缝线时的镇定和精准跟皮革大师缝皮一样!真的!她用针之灵巧,堪比王后的裁缝。恐怕我们这趟旅程少不了她对付伤口的天赋哪。”

“这趟旅程危险吗?”罗根边努力穿外套边问。

“啊哈,蛮荒的北方无法无天,血仇当道强盗当家,人人武装到牙齿,一言不合就要打要杀;在古尔库,外国人的命运被当地总督主宰,随时可能被卖为奴;斯提亚城邦的角落里全是扒手,进城没被当官的刮走的钱就会落入他们囊中;千岛群岛海盗肆虐,似乎商船有多少海盗就有多少;遥远的苏极克十分排外,指不定你前脚刚去问路,转身就被送上绞架或割开喉咙。环世界步步惊心哪,九指朋友,但若以上种种还不够刺激,建议你造访旧帝国。”

罗根觉得长脚兄弟似乎挺享受:“有这么糟?”

“比这还糟,噢是的,比这还糟!尤其是不单造访,还要从帝国一头走到另一头。”

罗根一缩身:“这是我们的计划?”

“这个,如你所言,正是我们的计划。从记忆无法溯及的时代开始,旧帝国就在打内战。这里曾是一个皇帝统治的统一国度,强大的军队和忠诚的政府保证皇帝的律法畅通无阻,后来却瓦解为许多争斗不休的封国、想入非非的共和国及其他城邦和小领主,没有武力威逼,谁也不服谁。税收和抢劫、正义和谋杀、权利和妄想,这之间的区别模糊消失了,几乎每年都有野心勃勃的强盗自称世界之主。有段时间——我记得是大约五十年前——居然同时有过十六位皇帝。”

“也就是多出了十五位。”

“应是多出十六位才对,而且每一位对旅人都不友善。要列出被谋杀的旧帝国皇帝名单,那可真是眼花缭乱哪。不过,我们不一定会死在他们手上。”

“不一定?”

“噢,天哪,当然不一定!我们沿途要克服的障碍多着呢,尤其是时近冬天的现在。加基斯以东是辽阔平坦、绵延数百里的草原。也许在旧时代,草原上有人居住耕作,笔直的石头路四通八达。但现在那些城镇成了沉默的废墟,大地是暴风肆虐的荒野,破碎的石头路将粗心大意的旅人带往深不可测的沼泽。”

“沼泽。”罗根咕哝着缓缓摇头。

“还有更糟的哪。奥斯大河,环世界最大的河,在荒野中切出一道蜿蜒深邃的河谷,我们必须越过它。河上只有两座桥,一座位于达米姆,也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另一座位于奥斯姆,在前者以西一百多里。河上还有些渡口,但奥斯河流速太快,势头太猛,河谷既深且险。”长脚舔舔舌头,“过了河还有破碎山脉。”

“啊?破碎山脉?”

“噢,是的是的,非常高非常险,悬崖陡峭、山涧嶙峋,瀑布突兀,所以才叫破碎山脉。据说山中是有隘口的,但相关地图——如果真有人画下——都早已失传。穿过山脉后,我们乘船——”

“你想让我们扛着船翻山?”

“雇主向我保证山那边有船等我们,虽然我对他如何办到一无所知,山脉之外的土地根本没有人类居住。我们乘船去沙布拉延岛,据说那座岛从海中升起,屹立于世界边缘。”

“据说?”

“仅凭谣言。即便在伟大的领航员组织里,也没人宣称自己去过世界边缘。要知道,我组织的兄弟可是有……这么说吧,五花八门的宣称!”

罗根缓缓蹭了蹭脸,开始后悔没先问清巴亚兹的计划了。“听起来路很长。”

“事实上,没人能设想比这更长的路。”

“走这么远是为什么呢?”

长脚耸肩:“这你得问雇主,我只负责探路,不关心理由。请随我来,九指师傅,拜托别再消磨时间。想扮商人,我们还有很多准备要做。”

“扮商人?”

“这也是巴亚兹的计划。商人才会冒险自加基斯西去达米姆,甚至去奥斯姆,那两地仍是大城市,只是几乎与世隔绝。想发大财就得引进海外奢侈品——古尔库的香料,苏极克的丝绸,北方的查加。只要小命不丢,一个月投资翻三倍!这种商人车队并不少见,而且当然会严加保卫。”

“平原上的强盗土匪呢?他们不正是要抢劫商队吗?”

“这个自然。”长脚说,“所以我们伪装成这样是应付其他威胁,更直接的威胁。”

“更直接的威胁?还有更多威胁?”但长脚已大步走开。

至少在加基斯的某些部分,旧日荣耀尚未完全褪色。荣誉护卫——或者说绑架他们的人——领他们进入的大厅就是这样的部分。

两排大树般的磨亮绿石柱在回音絮绕的大厅里延伸,绿石表面有闪烁的银蔓花纹。高高在上、深邃的蓝黑色天花板描绘出满天繁星,用金线标出各星座的形态。门前有个极深极静的黑水池,映照出一切景物:阴影大厅和阴影中的银河夜空。

帝国专员大咧咧地躺在大厅远端高台的沙发上,面前桌子摆满佳肴。他又壮又肥,脸圆滚滚的,戴满金戒指的手指不时抓起食物丢进嘴里,眼睛却没离开两名客人——或者说两名俘虏。

“吾乃萨拉诺·纳巴,帝国专员暨加基斯总督。”他嚼个不停,吐出一枚橄榄核,果核“砰”一声掉进盘子。“汝号‘第一法师’?”

魔法师低下秃头。纳巴举起高脚杯,用肥厚的食指和拇指夹住杯柱,呷了口葡萄酒,一边观察他们,一边在嘴里漱酒,良久方才吞下。“巴亚兹。”

“正是。”

“咦,吾无他意,”专员用小叉从牡蛎壳里叉肉吃,“但汝此行令吾为难。帝国正值……多事之秋。”他又举起高脚杯,“动荡不宁。”长饮,酒水声,吞咽。“吾之不欲者……破坏平衡矣。”

“动荡不宁?”巴亚兹奇道,“老夫得知沙巴布斯大权在握。”

“彼曾以铁蹄定江山,但好景不长。”专员摘了把黑葡萄,又靠回沙发,一颗颗丢进嘴。“沙巴布斯已……殁,或为毒杀。其人诸子,斯卡罗……高图斯……兄弟阋墙……争权夺利。顾吾土虽经百战,此诚流血之极也。”他吐出葡萄籽。“高图斯据大平原中心之达米姆,斯卡罗则令乃父宿将卡比安引军围之。前番该城重围五月,内无粮草外无援兵……降矣。”纳巴咬了一颗熟透的李子,汁水流下脸颊。

“所以斯卡罗得势?”

“非也。”专员用小指尖蹭蹭脸,漫不经心地放下咬了一半的水果,“卡比安一旦破城,烧杀抢掠、搜刮钱财自不待言,更盘踞故宫中,自立为帝焉。”

“而你对此似乎无动于衷。”

“吾心戚戚痛泣也哉,然今日之局早有预料。斯卡罗,高图斯,卡比安,僭主三分天下,攻伐来往,生灵涂炭。少有之独立城市若吾等,莫不诚惶诚恐,但求一方清净和平。”

巴亚兹皱眉:“老夫西行必经奥斯河,而最近的桥在达米姆。”

专员摇头,“流言可畏,或日卡比安性格乖僻,神智昏聩。彼杀妻娶三亲生女,甚乃自封为神。彼闭城捕杀女巫、魔鬼、叛徒之流,处处绞架,日日行刑,达米姆恐难出入。”

听到巴亚兹的回答,杰赛尔大松一口气:“那就是奥斯姆了。”

“万万不可。斯卡罗为避兄长大军,过桥即令麾下工程师决之矣。”

“他毁了它?”

“悲乎哉,二千年旧时代之奇观毁于一旦,无有存留。非止于此,近日秋雨迅猛,河水高涨,莫得渡之。以吾之见,何如待明岁?”

“老夫非过去不可。”

“汝何以为之?听吾一言,帝国离乱与汝无干,速速返乡罢。吾城加基斯不事偏倚,专以中立,幸而免遭席卷大陆之浩劫,唯其谨遵先祖旧俗矣。”他朝自己比画,“一如旧时代,吾城以帝国专员任之,非盗匪,非酋虏,非伪君。”他懒洋洋地朝周围富丽堂皇的大厅挥手。“吾辈殚精竭虑,始保旧时代之荣耀,是以不欲坏之。不过旬月,汝友扎卡鲁斯亦曾来谒。”

“他来过?”

“彼谓高图斯乃真命之君,令吾助之。吾不从彼,今亦不从汝。吾城加基斯安于现状,无意参与汝等之奸谋。汝尽可于他处逡巡,法师,予汝三日之限。”

纳巴说完后是长久、诡异、令人窒息的沉默,巴亚兹的眉头越皱越紧。这漫长的沉默并非空洞,巴亚兹的怒气随之高涨。

“你可知老夫是谁?”他咆哮起来,杰赛尔只想赶紧躲开,藏到那些美丽的柱子后头,“老夫是第一法师!伟大的尤文斯的大弟子!”法师的怒火像大石头压在杰赛尔胸口,挤出肺里空气,夺走每一丝力量。巫师握紧肉乎乎的拳头。“这只手击倒了坎迪斯!这只手为哈罗德加冕!你敢威胁老夫?你说这里保留了旧时代的荣耀?这个缩在破墙中、套着早不合身的年轻时的盔甲、行将就木的地方?”银制餐具后的纳巴陡地小了一圈,杰赛尔浑身哆嗦,生怕专员随时爆炸,洒一屋血浆器官。

“你以为老夫在乎这个夜壶般的破镇子?”巴亚兹怒气不息,“你给老夫三天?老夫今天就走!”说完他转身大步踏过抛光地板,扬长而去,怒骂的回音仍在闪亮的墙壁和天花板间回荡。

杰赛尔瘫软无力地愣了一阵,方才愧疚地跟上早已离去的第一法师,经过那些吓得目瞪口呆的卫兵,回到天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