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政治 Campfire Politics

罗根难受地在马鞍上扭动,眯眼盯着大平原上盘旋的几只鸟儿。见鬼,他屁股痛,大腿泛酸,鼻子一股马臭味儿。他一直没法坐舒服,尽管屡屡把手伸到裤裆里拨弄,骑马时还是会压到私密部位。见鬼,无论从哪方面看,这都是趟糟透的旅行。

在北方旅行,他习惯边走边谈。小时候和父亲谈,年轻时和朋友谈,追随贝斯奥德时和贝斯奥德谈,一谈就一整天,那时他们亲密无间,情同手足。交谈让他忘记脚上起泡,腹中饥饿,寒冷无边,也忘了昨日杀的人。

罗根在雪地中嘲笑狗子的故事,在泥地里与三树讨论战术,涉过沼泽时和黑旋风为些许芥蒂激烈争执,甚至偶尔跟寡言哈丁说笑话——那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他兀自叹气,悠长、痛苦的叹息压在喉头。那是段好时光,可惜早已远去,留在记忆中洒满阳光的山谷。伙伴们都入土、沉默了。更糟的是,他们把罗根一个人扔在无尽的大平原,和这群人混在一起。

伟大的杰赛尔·唐·路瑟对自己之外的任何人都没兴趣。他僵直地坐在马鞍上,高昂下巴,宣示着骄傲、高贵和不凡。他就像个目空一切的孩子,正炫耀得到的第一把长剑。

巴亚兹没兴趣跟他讨论战术,只会叫嚣“是”“否”这样的简单字眼,或者皱眉看向大草原,仿佛是个犯了大错、前途迷茫的人。而自离开阿杜瓦,他的门徒性情大变,变得安静、冷硬、警惕。长脚兄弟经常穿过平原去远方探路。或许这样最好。这群人里没有谁爱说话,领航员的话却实在太多。

菲洛骑马远离友善的伙伴们,耸着肩,皱着眉,脸侧长长的疤痕泛出刺眼的灰,似乎把其他人都当白痴。她身体前倾,迎风而行,仿佛想用脸割开风。跟瘟疫讲笑话都比跟她讲有趣,罗根心想。

多么欢乐的团队,他双肩一瘫。“我们多久才能到世界边缘?”他不抱希望地问巴亚兹。

“总会到的。”巫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回答。

罗根继续驱马前行,疲惫、酸痛且无聊地盯着大平原上盘旋的几只鸟儿。肥美的鸟儿。他舔舔嘴唇。“我们可以开个荤。”他低声说。好久没吃到鲜肉了,离开加基斯后就没吃过。罗根揉揉肚子,城里长的脂肪退了下去。“吃点带劲儿的肉。”

菲洛皱眉看他,又看看那几只盘旋的鸟儿,然后抬肩摘下弓。

“哈!”罗根笑了,“祝你好运。”他眼看她流畅地抽出箭。毫无意义,这个距离哪怕寡言哈丁都射不到,他可是罗根见过最好的射手。她弯弓搭箭,弓起背,黄眼睛紧盯头顶滑翔的影子。

“你就算试个一千年,也一只鸟都射不下来。”她拉开弓弦。

“别浪费箭!”他喊道,“你必须现实一点!”说不定箭会掉下来扎他脸上,也可能穿透马脖子,然后死马将他压死。噩梦般的旅行,噩梦般的结局。但片刻后,一只鸟插着菲洛的箭栽进草丛。

“不是吧。”他轻声道,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再次拉弓。又一支箭划入灰色天空,又一只鸟儿掉到地上,就在第一只旁边。罗根难以置信地盯着两只鸟:“不是吧!”

“别说你没见过怪事。”巴亚兹说,“别忘了你可是能和鬼灵交谈,跟巫师旅行,而且是北方最让人恐惧的人。”

罗根勒马下鞍,一瘸一拐穿过长草,捡起一只鸟。箭从鸟儿胸膛中间穿过。罗根觉得换自己来射,哪怕只隔了一尺距离都不可能这么利落。“这不可能。”

巴亚兹笑了,双手交叉按在鞍头。“在没有历史记载的远古,传说我们的世界和异界相通一体。当时恶魔在大地上行走,随心所欲,混沌超乎想象。它们和人类杂交,产下的后代便拥有它们的血统。半人半魔,恶魔之血,怪物。这群生物中有一个叫一如,他将人类从恶魔的暴政中解放出来,他掀起的战争塑造了今日天地。他切断上界与下界的联系,封印了两界间的大门。为防恶魔再临,他颁布了第一律法,禁止与异界直接接触,禁止与恶魔对话。”

罗根发现其他人都在看菲洛,路瑟和魁皱眉观睹着不可思议的箭术。她在鞍上向后转身,弓如满月,闪亮的箭尖稳稳搭住,只凭双脚控制马匹前进。罗根手控缰绳都没法让马那么听话,但他不明白这跟巴亚兹讲的疯话有何联系。“什么魔鬼啊,第一律法啊。”罗根挥挥手,“那又怎样呢?”

“第一律法一开始就是个悖论,因为魔法统统来自异界,如同光线来自太阳。一如有恶魔血统,他的儿子们——尤文斯、坎迪斯、高斯德等——也继承了这血统。这既是天赋又是诅咒,让他们拥有强大的力量、漫长的生命及超出常人的力气和视野。他们的血脉在子孙后代中传承,但在几千年时间里日益稀薄,天赋或许隔代出现,又或隔几代出现,甚至更长,日益稀薄的恶魔之血最终消亡殆尽。如今,我们的世界和下界分隔已远,这天赋已极为罕见,能亲眼见证真的非常幸运。”

罗根扬眉:“她?半恶魔?”

“远算不上半恶魔,我的朋友。”巴亚兹笑出声,“一如本人是半恶魔,拥有移山填海之能。一半血统会在血管中注入强大的欲望与恐怖的力量,足以让人停止心跳,足以让人变得疯狂。她没有一半,只不过一点点,但这一点点血统却连接了异界。”

“异界,呃?”罗根看看手中死鸟,“那我碰她,会不会打破第一律法?”

巴亚兹又笑了。“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你总出乎我意料,九指师傅,不知一如会如何回答呢?”巫师抿嘴,“问问还好,但你真要碰她,”巴亚兹的光头冲菲洛点点,“她大概会剁下你的手。”

***

罗根趴在地上,从长草缝隙中盯着下面一条小溪流过的和缓山谷,山谷靠他们这边有些建筑——或者说建筑的残骸。它们没了屋顶,只剩不到腰高的摇摇欲坠的墙,废石块散落在斜坡上起伏的草丛中。这场面在北方很常见。战后,很多村庄被遗弃,人们被赶走、抓走,甚至被烧死。罗根见惯了,还参与过几次。他并不以此为荣,或者说,那时的事就没什么能引以为荣的。但他时常想起。

“大概不能住。”路瑟低声说。

菲洛瞪了他一眼,“足够藏人。”

夜幕降临,太阳低垂于地平线,残破的村庄阴影重重。没有迹象显示那里有人,汩汩小溪的对岸寂然无声,轻风扫过草丛。没有迹象显示那里有人,但菲洛说得没错,没有迹象不等于没有危险。

“你最好去看一看。”长脚低声说。

“我最好?”罗根瞥了一眼身边的长脚,“而你最好待在原地,呃?”

“我没有战斗天赋,你却精于此道。”

“哈,”罗根抱怨,“你没有战斗天赋,找事儿却有一套。”

“寻找是我的职责,我可是领航员。”

“那你能不能给我找顿像样的饭菜,再找张睡觉的床。”路瑟用联合王国公子哥儿特有的抱怨打断他。

菲洛嫌恶地舔牙。“赶紧来个人跟我走。”她低吼着爬过斜坡边缘。“我走左边。”

没人动。“我们跟上。”罗根冲路瑟低声提议。

“我?”

“不然还有谁?人多势众,走吧,注意别出声。”

路瑟看了一眼长草后的山谷,舔舔嘴唇,搓搓手掌。罗根看出他很紧张,紧张又骄傲,像个乳臭未干的男孩准备上战场。他高昂下巴,以示无畏,但这骗不过罗根。他见过这表情几百次了。

“你打算一直磨蹭到早上吗?”他嘀咕。

“管好你自己,北方人,”路瑟吼了罗根几句,蠕动向前下斜坡,“也不撒泡尿照照!”他笨拙地爬过斜坡边缘,硕大闪亮的马刺发出响亮的哗啦声,屁股高耸空中。

他没爬出一跨,就被罗根抓住外套。“你不把那些东西扔下?”

“什么?”

“该死的马刺!我说别出声!你就差在那话儿上拴铃铛了!”

路瑟怒冲冲地坐起来摘马刺。

“趴下!”罗根低吼,把路瑟背朝下拉倒在地,“想把大家全害死吗?”

“放开我!”

罗根推倒路瑟,用手指戳着他,确保他听清自己的话。“我不想被你的操蛋马刺害死,明白没!不能保持安静,你就跟领航员留在后面。”他怒冲冲地看了眼长脚,“或许等我们确保村庄安全之后,你俩可以一道来领航。”他摇摇头,随菲洛爬下斜坡。

菲洛已爬到去小溪的半途了,她在残垣断壁中翻滚,矮身钻过墙壁间的缝隙,手握曲剑柄,如草原的风一样安静迅捷。

这无疑让人钦佩,但罗根也非潜行新手。从前他以此闻名,偷袭过的山卡和人数都数不清。人们传说,九指罗根发出的第一丝声音,乃是你被割开脖子、鲜血涌出的声音。要说九指罗根有啥本事,那就是潜行。

他随她爬向第一堵墙,老鼠般安静地跨过一条腿,黄油般流畅地抬起身,同时保持安静,压低身形。不料另一只脚踩在一段松脱的石头上,他用手去抓掉下的碎石,结果手肘碰掉更多石头,弄出很大声响。他心中一慌,重心压在受伤的脚踝上,扭了一下,疼得直叫唤,人也摔进一片矮蓟里。

“妈的。”他抱怨着挣扎起身,一只手握紧剑柄,剑和外套缠在一起。他真庆幸没拔出剑来,否则这会儿准捅自己一窟窿。有个朋友遇到过这事,光顾大喊大叫,结果被树根绊倒,自己的斧子把脑袋劈下一大快。死得不能再惨了。

他蜷在石头中,等着有人跳出。没人。只有风吹过古墙缺口,水流过浅浅河床。他一瘸一拐爬过一堆粗糙石头,穿过残墙上古老的门廊,一路痛得直喘气,没法再保持安静。没人。他跌倒时就知道,没人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狗子要有这番遭遇,肯定感激得流泪。他朝山脊上挥手,过了一会儿,他看到长脚也起身挥手。

“这儿没人。”他低声自言自语。

“幸好没人。”菲洛嘶叫,离他不到两跨,“你潜行的方式非同寻常,粉佬,搞出这么大动静,好让敌人都奔你去。”

“太久不练了。”罗根嗫嚅道,“还好没造成损失。这儿没人。”

“谁说没人?”她站在废建筑边上,皱眉看地。草地中有一圈焦痕,四周围着石头。篝火。

“才一两天。”罗根用手蘸了点灰,低声说。

路瑟走过来。“根本没人嘛。”他一脸扬扬自得,好像一直掌握着真理。罗根觉得他真是不可救药。

“幸亏没人,不然我俩就该给你缝伤口了!”

“是我给你俩缝伤口!”菲洛嘶吼,“我要把你们那两颗没用的粉脑袋缝在一起!跟沙漠里的沙子一样没用!那边有足迹。马脚印。不止一辆车。”

“商队?”罗根推测,他和菲洛对视一阵。“或许现在离开大路走比较好。”

“那太慢了。”巴亚兹走下斜坡进村,魁和长脚在不远处看着车马。“太慢了。我们还是沿路走,反正平原上老远就能发现情况,有时间准备。”

路瑟不确定:“我们看见了他们,他们也就看见了我们。那怎么办?”

“怎么办?”巴亚兹挑起一边眉毛,“就指望名扬四海的路瑟上尉保护我们啰。”他看看残破的村庄。“流水和遮风的墙,不错的营地。”

“的确不错。”罗根咕哝着在车上找生火的木头,“我饿了。鸟呢?”

罗根坐在地上,看着其他人围着他的锅吃饭。

菲洛蹲在篝火摇曳的光线最边缘,缩成一团,朦胧的面孔几乎埋到碗里。她眼神狐疑,手指紧攥食物,似乎担心谁会来抢她。路瑟的食欲没那么旺盛,他优雅地用门牙小口咬翅膀,似乎担心碰到嘴唇会被毒死,残渣被他整齐地摆在盘沿。巴亚兹吃得有滋有味,肉汁在胡子上闪光。“好东西,”他边嚼边说,“你该做厨子,九指师傅,假如你有天不想再干……”他挥舞汤勺,“现在的工作。”

“哈。”罗根回应。在北方,大家轮流做饭,并视为荣誉,好厨子和好战士一样珍贵。但这边不是。谈到做饭,这群人都成了白痴。巴亚兹只懂烧茶,魁最多能从盒子里取饼干,至于路瑟,罗根怀疑他压根不知锅子该用哪头。菲洛对做饭这事嗤之以鼻,罗根猜测她以前都是生吃,甚至可能吃活的。

在北方,人们经历一整天艰苦跋涉后会围坐于烧旺的篝火旁用餐,秩序严格。头儿坐上首,周围是他儿子们和有外号的,然后亲锐按名望排座。幸运的话,奴仆会在远处另生一些篝火。人人各归其位,只有作出杰出贡献或在战斗中表现十分英勇,才有机会被头儿调整位置。不按规矩坐会被踢开,甚至被杀。篝火旁的位置多少代表了生活中的位置。

这里一切大不同,但罗根还是能通过坐位看出大家的状况——实在不算好。他和巴亚兹靠火很近,其他人却在火堆的温暖达不到的地方。大家被晚风、寒冷和潮湿拉近,又被彼此推得更远。他瞥了眼路瑟,后者不屑地看着碗,好像里面都是尿。毫无尊重。他瞥了眼菲洛,后者也眯眼瞪他,目光仿佛黄刀子。毫无信任。他悲伤地摇头,没有尊重和信任,事到临头团队会像没有泥浆的墙一样瓦解。

不,罗跟说服过更棘手的队友。三树、巴图鲁、黑旋风、寡言哈丁,他跟他们一对一决斗,将他们全打败了,然后饶过这些人的性命,让他们加入自己的团队。他们每个都有充分理由拼尽全力杀他,但最终罗根还是赢得了他们的信任、尊重和友谊。一点姿态和时间,如此而已。“美德第一是耐心”,罗根的父亲常这么说,还有“山脉不可能一天穿过”。他的时间或许不多,但急也急不来。做这些事,你必须现实一点。

罗根伸伸麻木的双腿,拿着水囊起身,慢慢走向菲洛。她一直盯着他。她无疑是个奇人,不只外貌——死者在上,她外貌真的很奇怪——而是整个像把冷酷、锋利的新剑,算是罗根见过最无情的人,仿佛看到别人溺水也不会扔木头去救。但她确实救过罗根,而且不止一次。这群人中,她最先赢得他信任,是最靠得住的。他蹲在她身边,递去水袋,水袋在她身后墙上投下变幻的球状影子。

她皱眉盯了水袋一阵,然后皱眉盯向罗根,最后一把抢过水袋,弯腰继续吃东西,只给罗根留个瘦骨嶙峋的肩膀。没个谢字,连感谢的意思都没有,但罗根不在意。毕竟,山脉不可能一天穿过。

他回到篝火边坐下,看着跃动的火焰在这些人阴郁的脸上映下闪烁火光。“谁来讲故事?”他期待地问。

魁舔舔牙。路瑟冲火堆对面的罗根努努嘴。菲洛当没听到。泄气的开始。

“没人?”没人回答。“好吧,我倒能唱一两首歌,如果记得起词儿的话。”他清清嗓子。

“好了!”巴亚兹插话,“我有好多故事,就不用唱歌了吧!你们想听什么?爱情故事?滑稽故事?英雄故事?”

“这片土地,”路瑟说,“旧帝国,若它曾那么伟大,何以落到这步田地?”他转头看看周围残垣断壁及外面的无边荒芜,“何以变成废土?”

巴亚兹叹气。“这故事我能讲,但我们的小团队中正好有位旧帝国遗民,他又是热衷历史的学生。是吧,魁师傅?”门徒懒懒地抬起盯着火堆的眼睛,“你可介意为我们奉上一段?这个曾在世界中心熠熠生辉的帝国,为何烟消云散?”

“说来话长。”门徒低声说,“从最开始?”

“不然呢?”

魁耸耸瘦削的肩膀:“全能的一如,恶魔征服者,界门关闭者,世界之父。他有四个儿子,他送给每个儿子一份礼物。长子尤文斯得到高等技艺,通过知识掌握魔力,改变世界;二子坎迪斯拥有锻造能力,能随心所欲锻造金属和石头;三子贝达斯可与鬼灵对话,并让它们按自己意愿行事。”魁打个大哈欠,手掌拍拍嘴唇,冲火堆眨眼。“由是衍生出魔法的三个流派。”

“他不是有四个儿子吗?”路瑟嘀咕。

魁的眼神飘向一边。“没错,这也为帝国的毁灭埋下祸根。小儿子高斯德本应获得与异界沟通的能耐,通晓如何召唤下界恶魔来实现愿望。但这种事是被第一律法禁止的,因此除了祝福,一如什么都没留给他,而我们都知道祝福的价值。一如跟三个儿子分享秘密,然后离开了,命令儿子们把秩序带给世界。”

“秩序。”路瑟把盘子丢进身边草地,厌恶地看了眼周围影影绰绰的废墟,“他们干得真差劲。”

“一开始他们干得不错。尤文斯决心达成目标,为此倾注了全部力量和智慧。在奥斯河畔,他找到一个令他满意的民族,教给他们法律和学问,政治与科学,传授他们征服邻国的手段,让他们的领袖成为帝国皇帝。就这样,年复一年,代复一代,这个国家不断成长,日益繁荣,领土向南扩张到埃斯帕德,向北扩张到安克鲁斯,东至环海海岸,甚至达到大洋彼岸。皇帝一个接一个,但尤文斯屹立不倒——他指导、建议,让所有事情遵循他的宏伟蓝图。一切都是文明、和平、令人满意的。”

“几乎。”巴亚兹用棍子捅了捅闪烁的篝火,低声说。

魁干笑了一下。“我们都跟一如一样,忘记了高斯德,这个被忽视、被抛弃、被欺骗的儿子。他乞求三位兄长跟他分享秘密,但兄长们私心作祟,全都拒绝了他。他看着尤文斯成就的一切,心中苦涩无法形容。于是他寻到全世界最黑暗的地点,秘密研习被第一律法禁止的技艺。他暗中与异界接触,暗中与魔鬼对话,聆听它们的应答。”魁的声音陡然转成低语,“那些声音告诉高斯德该从何处挖掘……”

“好了,魁师傅,”巴亚兹严厉地打断他,“你对历史的掌握大有进步。不过我们就不要纠缠细节了,改天再讲高斯德的挖掘。”

“好。”魁不情愿地说,他的黑眼睛在火光下闪烁,憔悴的脸映出阴森的影子。“你说得对,师父。高斯德定好计划,他在阴影中窥视,掌握了秘密。他奉承、威胁、欺骗,没多久就拉拢了那些意志不够坚定的人,并让意志坚定的人彼此反目成仇,因为他狡猾、迷人而貌美。他总能听到下界的声音,它们要他到处播撒不和的种子,他听从了;它们怂恿他食人肉,以汲取力量,他听从了;它们令他寻找世间还存在的恶魔之血——那些被唾弃、被憎恶、被放逐者——将之组成军队,他也听从了。”

罗根差点跳起来,什么东西从后面碰到他肩膀。是菲洛,手拿水袋。“谢谢。”他接过水袋,闷声闷气地说,心差点撞到肋骨上。他迅速喝了一口,重重地拍紧塞子,把水袋放在脚边。他抬头发现菲洛没走,就站在他后面,低头看跃动的篝火。罗根急忙挪出位置。菲洛板着脸,舔舔牙,踢踢地,这才缓缓蹲下,并和其他人保持着相当距离。她伸手烤火,舒服地龇牙,牙齿在火光下闪闪发亮。

“那边有点冷。”

罗根点头:“这些墙挡不住多少风。”

“是。”她视线扫过众人,停在魁身上,“别管我,继续。”她简短地说。

门徒咧嘴而笑:“高斯德组建了一支怪异而恐怖的军队,待尤文斯离开帝国,便挥师攻入帝都阿库斯,展开蓄谋已久的计划。整座城市仿佛陷入疯狂,父子反目,夫妻成仇,邻人刀兵相向。皇帝在皇宫阶梯上被儿子们谋杀,然后这些王子又为贪婪和嫉妒烧红了眼,开始自相残杀。高斯德怪异的军队从下水道进城,把街道化为尸坑,广场变成屠场。他们有的具有变形能力,可以伪装成别人的面孔。”

巴亚兹摇头:“变形。阴险恐怖的伎俩。”罗根不由想起那个女人,那个在冰冷的暗夜,用亡妻的声音跟他说话的女人。他皱起眉头,缩紧双肩。

“的确是恐怖的伎俩。”魁也同意,憔悴的脸上病态的笑容更为明显,“倘若所见所闻皆不为实,谁还能信任,如何辨别敌友?更糟的在后面,高斯德从异界召唤恶魔,让它们为他服务,派遣它们去毁灭所有可能反抗他的人。”

“召唤,派遣。”巴亚兹嘶声道,“被诅咒的技艺。可怕的风险。完全无视第一律法。”

“高斯德认为没有律法能凌驾于他的力量之上。没多久,他踏着累累白骨坐上帝国皇位,如孩子喝奶般舔舐人肉,沉浸于可怖的胜利中。帝国陷入混乱,尽管相对于远古,相对于两个世界不曾分离、一如不曾降临时的混乱简直不足挂齿。”

风呜咽着穿过周围古墙的缝隙,罗根打个冷战,拉紧毯子。这毛骨悚然的故事让他紧张。什么变形、恶魔、人肉。魁没有停:“发现高斯德的所作所为后,尤文斯勃然大怒,他向弟弟们求助。坎迪斯不愿加入,他埋首于自己的大厦,研究自己的机器,对外界不闻不问。于是尤文斯和贝达斯集结起一支大军,向小弟开战。”

“一场可怕的战争,”巴亚兹喃喃道,“使用可怕的武器,造成可怕的死伤。”

“战争遍布整个大陆,分化出许多小争斗,滋生了无穷的争执、罪恶与仇恨,人类至今深受其害。尤文斯最终获胜,高斯德被困在阿库斯,他的罪行被揭露,军队被打垮。但在他最绝望的时刻,下界的声音悄然而至,为他谋划。打开通往异界的门,它们说,砸碎锁头,解除封印,抛弃你父亲打造的大门。彻底打破第一律法,它们说,让我们重回世间,从此不会有人忽视你、抛弃你、欺骗你。”

第一法师兀自缓缓点头:“但他又被骗了。”

“可怜的傻瓜!下界生物以谎言为血肉,与他们做交易是火中取栗。高斯德准备好仪式,但匆忙中出了点纰漏,可能只有一粒盐的位置不对,结果却惨不忍睹。高斯德聚起如此强大的力量,足够在世界的时空中撕开一个空洞,而这力量猛然散发,于是高斯德毁灭了自己,也将阿库斯——帝国宏伟壮丽的首都——化作废墟,它周围的土地被永远污染,任何人都不会靠近。整座城市成了破碎的墓园,枯萎的废土,成了一座见证高斯德和他哥哥们的骄傲与愚蠢的墓碑。”门徒抬头看向巴亚兹。“我讲的可属实,师父?”

“属实。”巫师低声说,“我了解这些,亲眼见证了这些。那时我还是有一头漂亮头发的小傻瓜。”他一只手摸摸光头,“一个不懂魔法、不懂智慧、不懂权力之道的傻瓜,和你一样,魁师傅。”

门徒低头。“我毕生献于学习。”

“学习方面你倒有很大进步。你觉得故事如何,九指师傅?”

罗根鼓起双颊:“我本以为会听到更幽默的故事,不过我不挑食。”

“要我说,简直一派胡言。”路瑟冷笑。

“哈。”巴亚兹不屑道,“好在没人问你意见。或许该去刷锅了,上尉。”

“我?”

“有人搞到食物,有人做饭,还有人给我们讲故事。你是唯一无所事事的人。”

“你呢?”

“噢,我太老,这么晚还去溪边晃悠实在不合适。”巴亚兹板起脸,“伟大的领袖必须学会谦卑。去刷锅吧。”

路瑟张嘴欲驳,思考片刻后还是怒冲冲起身,把毯子扔到地上。“见鬼的锅子。”他抓起篝火上的锅,咒骂着大步走向小溪。

菲洛看着他离开,露出奇怪的表情,或许那是她独特的笑容。她重新看向火堆,舔舔嘴唇。罗根拔下塞子,把水袋递给她。

“呃。”她嘀咕一声,夺过水袋猛灌一口。她用袖子擦去嘴边水迹,斜眼看罗根,皱眉道:“怎么?”

“没啥,”他简短回答,移开视线,举起双手,“没啥。”但他心里却在暗笑。一点姿态和时间。他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