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众所周知,猎魔人会受到痛苦、折磨与死亡的威胁。而在面对这类感受时,他们自己的内心却会涌现出堕落的喜悦,就像正派的敬虔之人在他的新婚之夜给妻子播种时一样。由此我们得出结论:猎魔人是违反自然的生物,是卑劣而邪恶的败类。他们全都来自最污秽、最黑暗的地狱深渊,因为只有魔鬼才会因痛苦和折磨而欣喜快乐。
——《怪胎,或对猎魔人的描述》 作者不详
他们离开通往奈维山谷的道路,改走捷径,穿过群山,在路况允许的前提下尽可能加快速度。这条小径崎岖狭窄,周围满是奇形怪状的岩石,色彩各异的苔藓和地衣覆盖着石面。他们在两面垂直的山崖间穿行,时而看到或大或小的瀑布。他们骑马穿过峡谷和溪谷,越过横跨裂口的小桥,急流在下方远处泛起白色的泡沫。
棱角分明的戈尔贡山似乎就高耸在头顶,但他们看不到魔鬼山峰的最高点——覆盖天空的云朵和雾气将其彻底遮住了。这里是典型的山脉气候,仅仅几个钟头,天气就会变坏,下起令人恼火的毛毛雨。
等到夜晚降临,三人用急切的目光寻找牧人的小屋、废弃的羊圈,哪怕是个山洞也好,只要能让他们躲雨和过夜就行。
***
“雨好像停了。”安古蓝的语气满怀希望,“现在只是积水从屋顶的破洞滴下来而已。到了明天,只要运气好,我们就能赶到贝哈文,在镇子附近找间畜棚或者谷仓过夜。”
“我们不骑马进城吗?”
“绝对不行。骑马的陌生人太打眼。夜莺在城里有很多眼线。”
“但我们的计划就是拿自己当饵……”
“不行。”她打断道,“这计划很烂。我们一起行动只会惹人怀疑。夜莺是条狡猾的狗,我被捕的消息肯定已经传到他耳中了。如果夜莺有所猜疑,那个半精灵也会知道。”
“那你的建议是?”
“我们绕过镇子,去东边的杉斯雷托谷口。那边有几座铁矿,我有个朋友在其中一个矿井里。我们去拜访他一下。谁知道呢,如果运气好,走这一趟肯定不冤。”
“你能说得再清楚点吗?”
“等明天,到了矿井再说。现在说会招来霉运的。”
卡西尔将几根桦木枝丢进火堆。雨已下了一整天,别的木材根本没法燃烧。但桦木枝尽管沾满雨水,却在发出几声“嗞啦”后,随即燃起猛烈的蓝色火焰。
“安古蓝,你是哪里人?”
“辛特拉人。那是个海边王国,就在雅鲁加河口。”
“我知道辛特拉在哪儿。”
“既然知道这么多,还问我干吗?你好像对我很感兴趣?”
“这么说吧,是有一点儿。”
他们沉默不语。火堆噼啪作响。
“我母亲,”安古蓝盯着火焰,终于开口,“是辛特拉的贵族,出身高贵。她的家族纹章上有只猫鼬。我很想拿给你看——我母亲给了我一条刻着那只蠢动物的吊坠——可我赌骰子把它输掉了……反正那个狗屎一样的家族也抛弃了我,据说因为我母亲跟平民有染——大概是个马夫——也就是说,我是个私生子,是家族的耻辱、荣誉的污点。所以他们把我送到某个关系很远的姻亲那里,那家人可没什么画着猫啊狗啊的纹章,不过他们对我不坏。他们送我上学,最重要的是很少打我……虽然他们总提醒我别忘记自己的身份:我是个在树丛里出生的野种。在我小的时候,母亲来看过我三四回,以后就再也没来了。其实她根本就不在乎我,即便这样……”
“你怎么会与罪犯为伍的?”
“你这语气就像法官在审犯人。”她吸了口气,面孔滑稽地皱成一团,“与罪犯为伍?嘁!偏离了正道?呸!”
她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翻了翻外套,拿出一样猎魔人没怎么见过的东西。
“那个独眼福尔科,”她含混不清地说着,急切地将少许粉末涂在牙龈上,又用鼻子吸了少许,“终究是个体面人。他把别的东西都拿走了,但给我留下了这个。猎魔人,要来点儿吗?”
“不。我希望你也别碰。”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卡西尔?”
“我从不碰麻药粉。”
“我居然碰上了两个正人君子。”她摇摇头,“你们是不是打算对我说教一番,再告诉我这玩意儿会叫我眼瞎、耳聋和秃顶?说我以后生的孩子都是弱智?”
“闭嘴,安古蓝。把你的故事讲完。”
女孩打个响亮的喷嚏。“好吧,如你所愿。说到哪儿了……啊哈。后来战争爆发了,你也知道尼弗迦德人都是什么德性。我亲戚失去了所有财产,不得不背井离乡。他自己就有三个孩子,再没余力养活我了,于是就给我找了个新家。那个新家由某间神殿的祭司们管理,说起来还挺有趣的。那是间窑子,或者叫妓院,专门招待喜欢肤白体柔的小雏儿的客人,你明白吧?就是小女孩。小男孩也有。可我到那儿的时候,年纪已经太大了,没有人喜欢我……”
令人意外的是,她涨红了脸。就算在火光的晕染下,那抹红色也颇为显眼。“几乎没有。”她又补上一句。
“你当时几岁?”
“十五。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和五个男孩,他们跟我的年纪相仿,有的稍大一些。我们全体达成一致。我们都听过道上的传说和故事,知道狂人德艾、黑巴特,还有卡西尼兄弟……我们向往道上的自由,向往盗匪的快乐生活!于是我们对自己说:干吗留在这种地方,每天只能吃两顿饭,还得向那些恶心变态卖屁股……”
“注意用词,安古蓝。你要知道,说太多脏话有害健康。”
女孩清了清嗓子,朝火堆吐了口痰。“你还真是道德楷模啊!好吧,我直接说重点,因为我不怎么喜欢说话。我们偷了厨房的刀——用磨刀石和皮带打磨之后,足够我们用了。我们拆下椅子腿当木棒。我们还需要马和钱,所以一直等到两个无赖光顾——他们是常客,年纪起码有四十岁了。他们来到妓院,坐下喝了点葡萄酒,然后等着祭司像往常那样,把他们选中的女孩绑在特制的家具上……不过那天他们没操成她!”
“安古蓝!”
“好吧,好吧。简而言之,我们宰了那两个老无赖,顺便还杀了三个祭司和一个马童——那家伙没逃跑,反而跑去保护马匹。神殿守卫不肯交出大门钥匙,于是我们点着了守卫室,但饶了他一命,因为那时的世道还不算太坏,我们也一向与人为善。然后我们就当了强盗,境遇时好时坏,有时抢劫,有时卖点赃物过活。我们时常陷入疲倦或饥饿的境地,哈,饥饿的情况更多些。凡是地上爬的、能抓到的,我全都吃过。至于会飞的,我吃过一个孩子的风筝,因为上面的黏胶是用面粉做的。”
她顿了顿,用力甩甩亮稻草色的头发。
“那都是过去时了。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跟我出逃的伙伴没一个活下来。最后两个,欧文和亚伯,几天前被福尔科大人的士兵干掉了。亚伯和我一样弃剑投降,但还是被他们砍了头。不过他们饶了我一命,你别以为这是出于善意。他们把我按到地上,强迫我分开双腿,这时有个军官跑来,搅了他们的乐子。然后你来了,帮我逃脱了绞架……”
她停顿片刻。
“猎魔人?”
“我在听。”
“我知道该怎么表达谢意。只要你想……”
“什么?”
“我去看看马。”卡西尔赶忙说道。他站起身,裹上外套。“瞧瞧它们的蹄子有没有受伤……”
女孩打个喷嚏,吸了吸鼻子,然后清清嗓子。
“别说了,安古蓝。”猎魔人警告她。他的心情很不好,既纠结又难过。“一个字也别说了!”
她又清了清嗓子。“你真不想要我?一点儿也不想?”
“米尔瓦已经让你尝过皮带的滋味了,你这流鼻涕小鬼。再不闭嘴,我让你尝尝第二回。”
“好吧,我不说了。”
“好姑娘。”
***
山坡上满是矮小扭曲的松木,坑洞随处可见,洞上铺着木板,并以栈桥、绳梯和脚手架连接。有通道从坑洞里延伸出来,洞口用交叉的木杆作为支撑。其中几条通道间,有人忙碌地推着货车与独轮手推车进进出出,将车里的东西——乍一看像是混着石头的烂泥——倾倒进通道尽头的水槽,再从那里汇入一连串各自分离的小型水槽。木制水槽间不断有水流过,嘈杂声不绝于耳。这水是从树木繁茂的山上,用木架搭起的管道引来的,似乎将一直淌下断崖。
安古蓝下了马,示意杰洛特和卡西尔也照做。他们把马系在围栏上,艰难地穿过漏水的管道和排水沟旁的泥泞地面,朝一栋屋子走去。
“铁矿石就在这里冲洗。”安古蓝指了指,“矿石出自那个矿井的隧道。他们在那边给料,倒进水槽,用溪水冲洗。矿石会沉淀在筛子里,与杂质分离。贝哈文周围有好多类似的矿井和筛矿营地。矿石会被运到树木茂盛的山谷,比如马格·图加,因为熔炼需要用到木材……”
“多谢你的讲解,”杰洛特阴沉着脸打断她的话,“我这辈子去过好几座矿井,知道熔炼需要用到什么。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们来这儿的目的?”
“目的是为找一个熟人谈谈。他是一个矿坑的工头。跟我来吧。哈,找到他了!就在那儿,那栋木工小屋旁边。来吧。”
“你说那个矮人?”
“对,他叫戈兰·德罗兹戴克。我说过的,他是……”
“矿坑的工头。你说过了。可你没说为什么要找他谈谈。”
“瞧瞧你们的靴子。”
杰洛特和卡西尔依言看向靴子,上面粘满了略带红色的泥巴。“你们要找的半精灵跟夜莺见面时,”没等他们回应,安古蓝就给出了答案,“鞋子上就粘着同样泛红的泥巴。现在明白了吧?”
“明白了。那个矮人呢?”
“你们一句话也不要说,最好一直保持沉默。要板着脸。记住,你俩都是狠角色,不爱废话,只爱打人。”
他们穿过营地,途中没遇到任何阻碍。有些矿工看到他们,立刻转过头去,另一些则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挡住他们去路的人都忙不迭地让开。杰洛特能猜到原因:他的脸依然肿着,卡西尔也是满脸瘀青、抓伤和擦伤——这都是那场斗殴与被米尔瓦痛打留下的明显痕迹。所以他俩看着就像爱打架的恶徒,一言不合就拳脚相加,发起狠来连自己人都打。
安古蓝的朋友——一位大胡子上沾着油漆的矮人——就站在木工小屋旁边,在一块像是黑板的东西上涂写着什么,旁边还有两块抛过光的木板。他注意到他们一行三人,于是放下手里的刷子,把油漆桶挪到一旁,垂下浓眉,瞪着眼睛打量来者。他的脸上浮现出惊愕的表情。
“安古蓝?”
“你好啊,德罗兹戴克。”
“是你吗?”矮人张大了嘴巴,“真的是你?”
“不,不是我。我是刚刚复活的先知。别问这么傻的问题,戈兰,你也该稍微学聪明点儿了。”
“别开玩笑了,金发妞儿。俺咋能料到还能再见到你?莫莱斯林五天前来过,说你被官兵抓了,在莱德布鲁尼被钉上了木桩。他还发誓说是真的!”
“哦,那敢情好。”女孩耸耸肩,“等莫莱斯林跟你借钱并发誓一定会还的时候,你就知道他的誓言有多少价值了。”
“这俺早就知道。”矮人飞快地眨眨眼睛,像兔子似的抽了抽鼻子,“就算俺的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俺也不会借他一个子儿。不过你还活着,真让俺高兴。哈,要是你也打算还清欠俺的账,俺就更高兴了!”
“也许吧,谁知道呢?”
“金发妞儿,这两位又是谁呢?”
“我的好朋友。”
“长成这样?好嘛……诸神要领你们去哪儿呢?”
“跟往常一样,领入歧途呗。”她没理会猎魔人威胁的眼神,取出一小撮麻药粉,吸进鼻子,再把剩下的抹到牙龈上。“戈兰,要来点儿吗?”
“好哇。”矮人伸手接过一撮麻药粉,贴近鼻子。
“说实话,”女孩续道,“我也许会去贝哈文。你知道夜莺和他的汉萨在哪儿吗?”
戈兰·德罗兹戴克昂起头。“你,金发妞儿,最好别挡夜莺的路。据说他很生你的气,气得就像冬天被人吵醒的狼獾。”
“啥?他不都听说我被钉上尖桩了吗?还有两匹马拽着我的腿呢!难道他就不觉得难过?没为我流几滴眼泪?”
“完全没有。听说他只讲了这么一句:这下安古蓝得到应有的报应了——屁眼里插了根棍子。”
“呵,是够难听的。真是个粗鲁的杂种。用福尔科总督的话说,就是‘社会的渣滓’。要我说,应该是‘阴沟里的渣滓’!”
“这话你可别当着他的面说,金发妞儿,也别在贝哈文附近逗留,还是早点儿绕过去为好。如果你们非得进城,那就化化装……”
“老人家咳嗽还用你教,戈兰?”
“俺哪敢?”
“听好了,矮人。”安古蓝一脚踩在通往木工小屋的台阶上。“我要问你个问题。别急着回答,开口之前好好想想。”
“问吧。”
“你最近是不是碰巧遇见了一个半精灵?是个生面孔,不是本地人。”
戈兰·德罗兹戴克吸了口气,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用手腕擦擦鼻子。“你说半精灵?什么半精灵?”
“别装傻,德罗兹戴克。就是给夜莺派活儿的那个,让他解决某个人,某个猎魔人……”
“猎魔人?”戈兰·德罗兹戴克笑了笑,拿起地上的木板,“真没想到!说实话,俺们也在找猎魔人——所以俺才写了这些告示,准备挂到周围去。瞧这儿:征募猎魔人,报酬优渥,包吃包住,细节请咨询小巴贝特矿井的工头。‘细节’这词咋写来着?‘细’还是‘系’?”
“你就写‘详情’吧。矿井干吗要征募猎魔人?”
“这还用问?除了怪物还能有啥原因?”
“什么怪物?”
“比如敲击怪,还有须岩怪。矿井底层简直到处都是。”
安古蓝瞥了眼杰洛特。后者点点头,表明他知道那是些什么怪物,然后他意味深长地咳嗽一声,示意她说回正题。
“好吧,说回正题。”女孩立刻明白过来,“你对那个半精灵了解多少?”
“俺不认识什么半精灵。”
“我说过了,好好想想。”
“俺好好想过了。”戈兰·德罗兹戴克狡猾地瞥她一眼,“俺觉得,知道这种事恐怕不划算。”
“你是说……?”
“俺的意思是,现在不太平。这地界不太平,世道也不太平。匪帮、尼弗迦德人、‘北方之箱自由军’……还有不少外来人,以及半精灵。每个都喜欢惹麻烦……”
“所以……?”安古蓝皱了皱鼻子。
“俺的意思是,你欠俺钱,金发妞儿,可你不但不还,还想债上加债。这是笔数目不小的债呢——因为你的问题很可能导致俺的脑袋挨上一家伙,不是拳头,而是铁镐。俺知道又有什么好处?就算俺知道半精灵的事,有人付钱给俺吗?会有人报答俺吗?看来这事儿只有风险,没有回报……”
杰洛特听够了。谈话的内容让他厌烦,对方说话的方式和暗藏的套路更是令他不快。他一把揪住矮人的胡子,把他拽向自己,然后用力推开。戈兰·德罗兹戴克被油漆桶绊了一下,摔倒在地。猎魔人朝他扑去,用一只膝盖顶住他的胸口,掏出刀子在他眼前晃了晃。“你的报酬,”他咆哮道,“就是你能保住这条命。快说。”
戈兰仓皇四顾,目光从矿洞转向通道。
“说,”杰洛特重复道,“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不然我就割开你的喉咙,让你流血过多之前先被自己的血淹死……”
“里阿尔托……”矮人呻吟道,“他在里阿尔托矿场……”
***
里阿尔托和小巴贝特的差别其实并不大,安古蓝、杰洛特和卡西尔经过的其他矿井和露天矿坑也都差不多——春之宣告、阿尔特兹、纽厄兹、四月愚人、杜辛尼拉、共同事业、欢乐洞……每个矿坑都忙碌无比,从隧道里挖出的矿石都要倒进洗矿槽,经筛网过滤。所有矿坑外都堆满了独特的红色泥巴。
里阿尔托是位于峰顶的一座大型铁矿。矿工们削去峰顶,开出一座露天矿坑,筛矿营地则在山腰处开凿出来的阶地上。在通道入口附近,一片几乎与地面垂直的山坡上,他们能看到水槽、筛子、排水沟和其他采矿设施。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村落:有木头小屋,有用树皮当屋顶的仓库,还有简陋的小棚子。
“这里没有我的熟人。”女孩把缰绳系到一根栅栏上,“但我们可以找个工头谈谈。杰洛特,可以的话,请你不要马上抓住他的领子,用刀子威胁他。君子动口……”
“老人家咳嗽还用你教,安古蓝?”
他们没再废话,但也没来得及走进貌似工头小屋的建筑物。在一片停有许多矿石货车的小广场上,他们遇上了五名骑手。
“哦,该死。”安古蓝说,“真该死。瞧瞧这风把谁吹来了。”
“他们是谁?”
“夜莺的手下,来收保护费的。他们看到我了,他们认出我了……真见鬼!这下我们死定了……”
“你能蒙混过关吗?”卡西尔低声问。
“我想不能。”
“为什么?”
“我逃跑时顺了夜莺的钱,他们不会原谅我的……不过我可以试试。你们安静等着,睁大眼睛,做好准备,以防不测。”
骑手越来越近了。两人在前,一个男人长着灰白长发,身穿狼皮外衣,另一个是个年轻的瘦高男子,留着一脸胡子,似乎是为了遮掩痘疤。他俩看着安古蓝。杰洛特注意到他们眼里一闪而过的恨意。
“金发妞儿。”
“诺沃赛德、伊里尔,你们好。今天天气不错,就是有点下雨。”
灰发男下了马,准确地说,他的右腿流畅地跨过马脖子,然后整个人跳下马鞍。其他人也下了马背。灰发男把缰绳交给伊里尔——就是留胡子的瘦高个儿——自己走上前来。
“好了,”他说,“你这多嘴的小野鹅。看起来你还活得好好的。”
“还在活蹦乱跳呢。”
“爱顶嘴的丑小鬼!我听说你被木桩刺穿了,听说独眼福尔科抓住了你,而你在拷问台上像云雀一样叽叽喳喳,把我们全都供出来了!”
“诺沃赛德,”安古蓝厉声道,“我也听说你妈要人付她四枚铜板,但所有人都只肯给她两个。”
匪徒轻蔑地往她脚上吐了口唾沫。
安古蓝再次抬高嗓门,活像一只发怒的猫。“诺沃赛德,”她双手叉腰,大胆地说道,“我有事要跟夜莺谈谈。”
“有意思。他也有事要跟你谈谈。”
“闭嘴,听我说完。两天前,在离莱德布鲁尼一里远的地方,我这两位朋友解决了一个猎魔人——就是有人雇夜莺去杀的那个。你听懂了吗?”
诺沃赛德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的同伴们一眼,正了正手套,用品评的目光看着杰洛特和卡西尔。“你这两位朋友……”他缓缓地重复道,“哈,从外表就看得出,他们绝非善类。你说他们杀了猎魔人?怎么干的?从他背后捅刀子?还是趁他睡着时下的手?”
“细节无关紧要。”安古蓝做个猴子似的鬼脸,“重点在于,那个猎魔人已经死了。我不想惹夜莺生气,也不想抢他的风头。但在商言商嘛,那个半精灵给了你们预付款,用来补偿必要的物资和人力消耗——这笔钱是你们的,我不介意。但尾款,也就是半精灵答应事成后付的那笔,按理说应该属于我。”
“按理说?”
“没错!”安古蓝假装没听懂他讽刺的语气,“因为我们完成了委托,杀死了猎魔人,这点我会向那个半精灵证明。我会拿走属于我的东西,然后远走高飞。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想跟夜莺争个长短。北方之箱也容不下我们两个。把这话传达给他吧,诺沃赛德。”
“就这些?”他的语气充满了恶意的嘲讽。
“还有几个吻。”安古蓝恶狠狠地说,“你可以替我亲吻他的屁股。”
“我觉得,”诺沃赛德瞥了眼自己的同伴们,大声道,“安古蓝,我应该带你本人去见他。我可以把你拽到他面前,让他跟你好好谈谈,弄清楚每一件事,一并解决所有的问题——半精灵斯奇鲁的委托酬劳应该归谁的问题,你偷他钱的问题,还有北方之箱容不容得下你们两个的问题。这一来,所有问题就能解决了。一劳永逸。”
“还有个小问题,”安古蓝垂下双手,“诺沃赛德,你打算怎么带我去见夜莺?”
“哦!”强盗伸出手来,“当然是先掐住喉咙了!”
杰洛特闪电般地拔出希席尔剑,抵到诺沃赛德的鼻子下面。“我建议你别这么干。”他恶狠狠地说。
诺沃赛德吓了一跳,后退几步,也拔出长剑。伊里尔发出嘶嘶声,从背后的刀鞘里抽出一把短弯刀。其他人也纷纷亮出兵器。
“我建议你们别这么干。”猎魔人说。
诺沃赛德骂了一句,看看自己的同伴。他算数不大好,但也知道五大于三。“上啊!”他尖叫起来,冲向杰洛特,“杀了他们!”
猎魔人的身体旋转半周,避开攻击,刺中对方的鬓角下方。不等诺沃赛德倒下,安古蓝手臂一甩,小刀划过空气,正要举刀攻来的伊里尔脚步一晃,脖子上多了把骨制握柄。他的喉咙血如泉涌,安古蓝跳上前去,一脚踢中他胸口,让他摔倒在地。在此期间,杰洛特砍翻了另一个强盗。卡西尔也猛地挥起尼弗迦德长剑,劈开一个强盗的头颅,落地的头颅活像缺了一角的西瓜。最后一个强盗连忙后退,跳上马背。卡西尔抬起长剑,捏住剑身,像扔标枪一样扔了出去。利剑扎透了那强盗两肩中间。马匹嘶鸣一声,扬起脑袋,然后跪倒在地,在染红的泥地上挣扎不止,踩踏并拖曳着背上依然握住缰绳的尸体。
不到五次心跳的时间,一切已经结束了。
“来人啊!”有人在房屋间喊道,“来人!救命啊!杀人了,杀人了,有人杀人了!”
“军队!叫军队!”另一个矿工一边尖叫,一边驱赶几个目瞪口呆、挡住别人去路的孩童——好像自打时间伊始,每个孩子都爱凑热闹,都爱乱上添乱。
“快去叫军队啊!”
安古蓝拔出小刀,擦拭干净,塞回靴子里。“拜托,别吵了!”她大吼着扫视四周,“你们这帮挖矿的都他妈瞎了?这叫自卫!懂吗?这些罪犯袭击了我们!你们没看到吗?还有,你们不知道他们才是坏蛋吗?好像他们没勒索过你们似的!”
她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从仍在抽搐的诺沃赛德的腰带上扯下钱袋,又朝伊里尔弯下腰。
“安古蓝。”
“干吗?”
“住手。”
“为什么?这是战利品!你的钱多到花不完吗?”
“安古蓝……”
“嘿,你们。”一个响亮的声音传来,“过来一下。”
一栋充当工具仓库的小屋门前站着三个人。其中两个肌肉健壮,留着短发,额骨很低,智力看起来也很低。第三个人——也就是出声叫住他们的人——是个高大英俊的黑发男子。
“我恰好听到了骚动之前你们的对话。”那人说,“我当时不相信你们杀掉了猎魔人,我觉得你们在吹牛。但我现在不怀疑了。过来吧,进屋谈谈。”
安古蓝倒抽一口凉气。她看了看猎魔人,用很难察觉的幅度点点头。
那人是个半精灵。
***
半精灵斯奇鲁个子很高,超过六尺,黑色长发扎成马尾耷在背后。他的双眼暴露了他的血统——杏仁状的硕大瞳仁,还是猫一样的黄绿色。
“这么说,你们杀了猎魔人,”他恶毒地笑道,“而且比‘夜莺’荷马·斯特拉根动作还快?有意思,有意思。简而言之,我该付你五十弗罗林。这是尾款。也就是说,斯特拉根白拿了五十弗罗林,因为我不大相信他会把钱乖乖吐出来。”
“怎么对付夜莺是我的事。”安古蓝找个板条箱坐下,双腿离地晃荡起来,“跟猎魔人有关的委托是你的事。我们完成了委托。我们,不是夜莺。猎魔人死了,他的三个朋友都死了。委托已经达成了。”
“至少你是这么说的。他死了?”
安古蓝继续摇晃双腿。“等我年纪大了,”她用平时的傲慢语气说道,“我会写下自己的生平,把我平生经历的所有细节都写出来。不过在那之前,你只能等着了,斯奇鲁先生。”
“这么说你很难启齿喽?”混血精灵冷冷地评论道,“你用了什么阴险的手段?”
“你很介意吗?”杰洛特问道。斯奇鲁谨慎地看了看他。
“不。”片刻之后,他回答,“利维亚的猎魔人杰洛特不配有好下场。他是个幼稚的傻瓜加白痴。如果他死得体面又荣光,关于他的传说又该广为流传了。但他不配拥有传说。”
“死就是死,人人都一样。”
“并不总是一样。”半精灵摇摇头,他从始至终都在窥探杰洛特藏在兜帽阴影里的双眼,“我向你保证,并不总是一样。我猜,给出致命一击的人是你。”
杰洛特没答话。他心里涌起一股势不可挡的冲动,想要抓住这个混血精灵的马尾辫,把他摔在地上,逼他吐出所知的一切。他想狠狠踢这个半精灵,踢到他连一颗牙都不剩。但他忍住了。理性之声告诉他,安古蓝的办法更胜一筹。
“随便吧,”斯奇鲁放弃了徒劳的等待,“我不会强迫你们报告详细的过程。你们不愿意说,所以很明显,当时的情形并不值得夸口。当然了,除非你们保持沉默是出于截然不同的理由……比如,什么也没发生。你们可有证据证明猎魔人真死了?”
“猎魔人死掉之后,我们砍了他的右手。”安古蓝镇定地回答,“不过后来被一只浣熊偷走吃掉了。”
“但我们不光拿走了他的右手。”杰洛特在衬衣里缓缓摸索几下,掏出他的狼头徽章,“猎魔人的脖子上还戴着这个。”
“请拿给我。”
杰洛特没犹豫太久。
半精灵用手掂量一下徽章。“这下我相信了。”他慢吞吞地说,“这件饰品散发出强大的魔力。只有猎魔人才有这东西。”
“而且猎魔人,”安古蓝总结道,“就算性命攸关也不会放弃它。这是确凿无疑的证据。好了,亲爱的大人,请把报酬放到桌上吧。”
斯奇鲁小心翼翼地收起徽章,从口袋里拿出一捆纸,放到桌上,用手抚平。“请吧。”
安古蓝跳下板条箱,走上前去,夸张地扭动屁股,朝桌子俯下身。这时,斯奇鲁飞快地抓住她的头发,将她按在桌上,用一把刀子抵住她的喉咙。女孩甚至连叫喊都来不及。
杰洛特和卡西尔拔出长剑,但为时已晚。
半精灵的同伴——两个额骨很低的肌肉男——已将铁钩握在手中,毫不迟疑地走上近前。
“把剑放到地上。”斯奇鲁恶狠狠地说,“两把剑都放地上。要不然,我就帮这丫头把嘴巴开大点儿。”
“不要……”安古蓝开口道,但话没说完就转成尖叫。半精灵狠狠扯住她的头发,匕首划过她的皮肤,一缕鲜红的血丝从女孩脖颈处流下。
“放下剑!我是认真的!”
“也许我们可以沟通一下。”杰洛特没去理睬内心升腾的怒火,他决定继续演下去,“就像文明人一样。”
半精灵露出恶毒的微笑。“沟通?猎魔人,跟你吗?我是受命来杀你,不是跟你沟通的。没错,没错,你这变种人。你带着满口谎言来到这儿,可我一眼就认出了你。有人向我巨细无遗地描述过你。你能猜出是谁告诉我的吗?是谁如此精准地向我指出你的所在,又告诉我哪些人与你同行?哦,我相信你能猜到。”
“放开那女孩。”
“但我对你的了解并不止于那些描述。”斯奇鲁续道,他完全没打算放开安古蓝,“我见过你。我甚至跟踪过你一次。在泰莫利亚,七月的时候。我跟着你去了多里安。去了柯德林格与芬恩的法律事务所。想起来了吗?”
杰洛特扭转剑身,让反射的光线照进半精灵的眼睛。“我想知道,”他冷冷地说,“斯奇鲁,你打算怎么摆脱现在的僵局?在我看来,你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放开那女孩。第二条,你杀了她……然后,你的血会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洒出漂亮的图案。”
“在我数到三之前……”斯奇鲁狠狠一拉安古蓝的头发,“你们给我把剑放到地上。不然我就在这丫头身上开个口子。”
“让我们瞧瞧你身上的口子能开多大。我想不会太大。”
“一!”
“二!”杰洛特跟着喊道,希席尔剑在他手中一转。
屋外传来了叫喊声、马蹄声、马嘶声,以及马匹的鼻息声。
“怎么样?”斯奇鲁笑道,“我就料到他们会来。这可不是僵局,是将军!我的朋友来了。”
“是吗?”卡西尔朝窗外望去,“我看到了帝国轻骑兵的制服。”
“也就是说,被将军的人是你。”杰洛特说,“你输了,斯奇鲁。放开那女孩。”
“没门儿。”
房门被人踢开,十几个人冲进屋内,大都身穿黑色制服,动作整齐划一。带领他们的是个浅色头发、留着胡子的男人,银色肩章上有只熊的图案。
“Que aén suecc’s? ”他用威胁的语气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场屠杀该由谁负责?外面那些死尸是谁干的?快说!”
“大人……”
“Gláeddyv vort!放下你们的武器!”他们照办了,因为十字弓已经瞄准了他们。安古蓝摆脱了斯奇鲁,正想逃离桌边,但突然有个身穿鲜艳衣服、眼睛像青蛙一样凸出的魁梧男人抓住了她。她想尖叫,那人立刻用包着铠甲的手捂住了她的嘴。
“请别使用暴力。”杰洛特冷冷地警告银熊肩章,“我们不是罪犯。”
“哦,这样啊。”
“我们的行动得到了莱德布鲁尼总督福尔科·阿特维尔德大人的许可。”
“哦,这样啊。”银熊肩章重复一遍,示意手下收走杰洛特和卡西尔的剑,“你们得到了福尔科·阿特维尔德大人的许可?那位可敬的阿特维尔德大人?伙计们,你们听到了吗?”
他的手下——这些家伙就像身穿的黑衣一样阴沉——立时哄堂大笑。
安古蓝在蛙眼男手里扭动挣扎,徒劳地想要尖叫。但这已经没必要了,杰洛特明白了。早在斯奇鲁微笑着和银熊肩章握手之前,他就明白了。早在四个黑衣尼弗迦德人抓住卡西尔,另外三个用十字弓对准他的脸之前,他就明白了。
蛙眼男抓住安古蓝,走到同伴们身边。女孩在他手中无力地耷拉着身子,就像一只布娃娃。她已经放弃了挣扎。
银熊肩章缓缓走向杰洛特,突然用戴着铁手套的拳头打向猎魔人的小腹。杰洛特弯下腰,但没倒地。冰冷的怒火撑住了他。
“不妨告诉你吧,”银熊肩章说,“你不是头一个被独眼福尔科利用的白痴。我跟荷马·斯特拉根先生,也就是‘夜莺’,合作运营的生意获利颇丰。因为我的生意,还有我叫荷马·斯特拉根率领帝国矿场护卫队保护矿场一事,令福尔科愤怒不已。他没法利用官方手段复仇,所以才会雇佣你们这些无赖。”
“外加一个猎魔人。”斯奇鲁露出恶毒的微笑,补充道。
“在屋外,”银熊肩章大声说道,“有五具尸体躺在雨里。你们杀了帝国军的人!你们干扰了矿场的工作!我敢肯定你们都是密探、破坏者和恐怖分子。本地区适用战时法律。根据戒严令,我在此宣判你们死刑。”
蛙眼男哈哈大笑,按倒安古蓝,两手摸向她的胸部,捏住就不撒手。
“现在如何,金发妞儿?”他用聒噪的嗓音说道,声音竟比他的眼睛更像青蛙。如果说“夜莺”这个外号是他自己取的,说明他还有些幽默感。但如果他是想掩饰身份,那他从一开始就不该张开嘴巴。
“我们又见面了!”夜莺用沙哑的嗓音说道,用力捏住安古蓝的乳房,“你开心吗?”
女孩发出痛苦的呻吟。
“从我手里偷走的宝石,被你藏哪儿了?”
“福尔科抓了我,没收了我的东西!”安古蓝大喊,徒劳地想要装出并不害怕的表情,“想拿回来,你去找他呀!”
夜莺呱呱怪叫,双眼凸出——他看起来更像青蛙,就差伸出舌头去抓苍蝇了。他熊抱住安古蓝,用力前后摇晃,令后者痛呼出声。杰洛特透过眼中愤怒的红雾看去,觉得女孩越来越像希瑞了。
“把他们拿下。”银熊肩章不耐烦地说,“带去外面。”
“他是个猎魔人,”一个矿场护卫队员犹豫地说,“是个危险人物!我们怎么可能赤手空拳抓住他?他会不会用什么魔法袭击我们……”
“别担心。”斯奇鲁笑着拍了拍腰包,“没有护身符,猎魔人没法施展魔法。而他的护身符在我这儿。抓住他。”
***
更多身穿黑衣、手持武器的尼弗迦德人等在屋外,旁边是衣着五颜六色的夜莺匪帮成员。一群矿工也聚了过来。无处不在的狗和孩童簇拥在周围。
夜莺突然失控,像被魔鬼附了身似的。他愤怒地冲着安古蓝嘶吼,用拳头狠狠地打她,待她摔倒又补上好几脚。杰洛特在强盗们的压制下奋力挣扎,换来的却是脖颈处的重重一击。
“我听说,”夜莺用嘶哑的声音说道,像只发疯的蟾蜍一样在安古蓝身前跳来跳去,“他们在莱德布鲁尼用木桩刺穿了你的屁眼,你这小荡妇!看来他们能预卜未来!因为你确实会死在木桩上!嘿,伙计们,给我找根木桩来!快点儿!”
“斯特拉根先生,”银熊肩章皱起眉头,“咱们没必要拿这种浪费时间的野蛮处刑取乐。犯人还是直接吊死比较好……”
那对恶毒的蛙眼让他闭了嘴。
“安静点儿,上尉。”强盗头子用嘶哑的嗓音说,“我给你那么多酬劳,就为让你说这些不合时宜的蠢话?我发过誓要让安古蓝死得很难看,所以现在,我要跟她好好玩玩。你愿意的话,可以吊死另外两个。他俩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斯奇鲁插嘴道,“我需要他们两个,尤其是猎魔人。反正你们也得磨蹭一会儿才能把那丫头钉在木桩上,我会好好利用这段时间的。”
他走上前,用那对猫眼盯着杰洛特。
“你要知道,变种人,”他说,“你朋友柯德林格在多里安被杀时,我也在场。我是遵从我主人威戈佛特兹大师的命令——好些年前,我就是他的仆从了。我用刀子将柯德林格开膛破肚,还有那个恶心的小怪物芬恩。我把他埋在文件堆里,放火把他烤熟。我可以用刀给他个痛快,但我没有。我站在旁边,听他哀号、尖叫。告诉你,他的哀号和尖叫活像一头被放血的猪,那声音一点儿也不像人类。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吗?因为我也可以用刀给你个痛快,或者叫人给你个痛快。但我打算拨出一点点时间和精力,倾听你的惨叫。你说死就是死,人人都一样?你很快就会明白,死亡并不都是一样的。伙计们,点燃油壶里的焦油,再拿几根铁链来。”
伴着一声闷响,有件东西撞上小屋一角,引发了爆炸,熊熊烈火很快在呼啸声中燃起。
第二件东西直接砸中了焦油桶,杰洛特闻到了油味。第三件东西则在牵马的人群中间炸开。砰的一声,火花四射,马匹立刻陷入惊慌。现场一片混乱,火焰四处蔓延,狗也狂吠不止。夜莺手下一名匪徒突然伸展双臂,倒在地上,背上多了根箭杆。
“北方之箱自由军万岁!”
山顶那边,身穿灰袍、头戴毛皮帽子的身影沿着脚手架和栈桥来往穿梭,一颗又一颗燃烧弹飞向众人、马匹和小屋,火焰和烟雾组成的发辫伸向各处。其中两颗燃烧弹落进一间木工小屋,落在覆盖刨花和锯末的地板上。
“北方之箱自由军万岁!尼弗迦德入侵者去死吧!”
箭矢破空声呼啸而来。
一名黑衣尼弗迦德人坠落马下,夜莺手下有个强盗也被射穿了喉咙。随后又一个短发肌肉男倒在地上,脖子上多了根十字弓矢。银熊肩章发出食尸鬼似的呻吟,倒了下去,一支箭钉在他胸骨下方——都怪他的护胸甲没能提供足够的防护。虽然不会有人知道,但这支箭确实是从军方运输队手里抢来的,是帝国军标准箭支稍稍改良后的版本。宽阔的双刃箭头锯开了几道齿,在冲击之下将会撕裂血肉。
碎裂的箭头精巧地撕烂了银熊肩章的内脏。
有个孩子倒在红色烂泥里,身体被某个准头不够好的自由斗士一箭射穿。按住杰洛特的一个士兵也丢了性命。压住安古蓝的两人也少了一个,女孩挣脱另一人的手,从靴子里飞快地拔出刀子,用力横扫。匆忙之下,她没能砍中夜莺的喉咙,但也在他脸上留下一道几乎露出牙齿的伤口。夜莺大吼一声,双眼像要凸出脑袋。他跪在地上,捂着脸,鲜血从指间泉涌而出。安古蓝发出疯子般的咆哮,朝他冲去,想要了结对方的性命。但她没能办到,因为下一颗燃烧弹就在她和夜莺之间炸开,火花四溅,烟雾弥漫。
嘶嘶作响的火焰疯狂肆虐,周围仿佛化作炽热的魔窟。马匹跺脚嘶鸣,人立而起。尼弗迦德人和强盗们连声惨叫。矿工在混乱中撞在一起——有些在逃跑,有些则在努力扑灭房屋的火势。
杰洛特从一具尼弗迦德死尸手里抢回了希席尔剑。一个高个子女人,身穿链甲,正打算用手里的钉头锤砸死安古蓝,却被猎魔人一剑劈开了脑袋。下一个对手是个身穿黑衣的尼弗迦德人,那人举起长枪朝杰洛特冲来,但被希席尔剑刺中了大腿。紧接着,猎魔人割开了挡道的第三个敌人的喉咙。
离他不远,有匹皮毛烧焦的惊马撞倒并踩死了一个孩子。
“去找匹马!找匹马!”卡西尔站在他身旁,两人用剑清出了一大块空地。但杰洛特没听到他的话,也没有看向他。他冲向下一个尼弗迦德人,同时寻找斯奇鲁的踪影。
安古蓝跪坐起来,抄起一把十字弓,将箭矢送入三尺外某个强盗——也就是所谓的矿场护卫队员——的下腹。随后她跳起来,抓住了从旁跑过的一匹马的缰绳。
“去找匹马,”卡西尔喊道,“赶紧离开这儿!”
猎魔人将剑高举过头,把一个尼弗迦德人从胸口一直劈到腰部。他抬起头,甩开盖住眉毛和眼睛的兜帽。“斯奇鲁!你这杂种,给我出来!”
出剑。尖叫。温热的液体落在他脸上。
“饶命!”一个黑制服男人跪在泥地里哀号。猎魔人犹豫了一下。
“醒醒!”卡西尔咆哮着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醒醒!你失去理智了吗?”
安古蓝牵着另一匹马的缰绳,策马狂奔而来。两名骑手在她身后追赶。其中一个中了自由斗士的流箭,坠落马下。杰洛特用剑将另一名骑手扫下马鞍。
杰洛特跳上马背。借着火光,他看到斯奇鲁正站在恐慌尖叫的尼弗迦德残兵中间。夜莺在他旁边,用沙哑的嗓音连声咒骂。他的面孔鲜血淋漓,看起来就像一头正在吃人的巨魔。
杰洛特怒吼一声,转过马头,挥舞起他的长剑。
卡西尔在一旁大喊一声,骂了一句,坐在马鞍上的身体摇摇欲坠。鲜血自他额头流出,很快盖住了他的双眼和面孔。“杰洛特!帮帮我!”
斯奇鲁将一群士兵招聚在身边,高声命令他们用十字弓射击。杰洛特用剑身拍了拍马屁股,准备不顾一切地发起攻击。斯奇鲁必须死。其他一切都不重要。卡西尔不重要。安古蓝也不重要。
“杰洛特!”安古蓝喊道,“帮帮卡西尔!”
他突然清醒过来。他感到羞愧。
猎魔人朝卡西尔伸出手,扶住对方。
卡西尔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但血马上又流了下来。“没关系,只是擦伤……”他的声音在发抖,“离开这儿,猎魔人……跟着安古蓝,让马快跑……快跑!”
嘹亮的叫喊声从山脚处传来,手持铁镐、撬棍和短柄斧的人群正朝这边接近。“里阿尔托”矿工的同行与伙伴们——也就是来自邻近矿井,包括“欢乐洞”和“共同事业”的矿工们——赶来救援了。
杰洛特双脚一夹马腹。马匹撒蹄狂奔。
***
他们抱紧马颈,头也不回地往前冲。安古蓝找了匹好马,它原本属于某个强盗,个头矮小但很有灵性。杰洛特骑的是匹枣红色种马,系着尼弗迦德式的缰绳,此刻已开始连连喘息,连抬头都有些费劲儿。卡西尔骑了匹军马,它更强壮也更有耐力,只是卡西尔本人的处境有些糟糕。他受了伤,在马鞍上摇摇晃晃,本能地夹紧双腿,鲜血洒在马脖子和鬃毛上。但他仍然一路狂奔。
安古蓝跟两人拉开一段距离。她停下马,在前方转向下坡的弯道处等着他们。道路两边是高耸的岩壁。
“追兵一定会追上来……”她喘着粗气,脸上沾着泥土,“他们不会放过我们……那些矿工看到了我们逃跑的方向。我们不能走大路,得躲进没有路的森林……好让他们……”
“不。”猎魔人焦躁地回答,他听到自己的坐骑发出断断续续的喘息声,“我们必须走大路……这是通向杉斯雷托山谷的最短路线……”
“为什么?”
“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快走!马背上的东西能丢则丢……”
他们策马奔驰。猎魔人的枣红种马喘着粗气。
***
枣红马已经没法再跑下去了。它的四条腿僵硬得就像木棍,连走路都变得困难。它身躯沉重,呼气声好像沙哑的呻吟。最后,它侧身栽倒,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骑手,满是责备的双眼渐渐模糊。
卡西尔的马状况稍好些,但他本人则要凄惨得多。他坠下马鞍,虽然奋力起身,但也只能手脚并用地撑住身体。他大口呕吐,虽然他胃里并没有多少可吐的东西。
杰洛特和安古蓝试着托起他鲜血淋漓的头,他大叫起来。
“见鬼,”女孩说,“他们毁了你的发型。”
尼弗迦德年轻人的额头和鬓角少了相当大一块皮肤,你口中露出了骨头。要不是血液本身的黏性,剥落的皮肤恐怕会垂到他的耳朵上。现在这副景象已经足够骇人了。
“这伤是怎么搞的?”
“有人朝他的脑袋丢了把斧子。可笑的是,对方不是尼弗迦德士兵,也不是夜莺的手下,而是某个矿工。”
“谁干的不重要。”猎魔人扯下衣袖,紧紧裹住卡西尔的脑袋,“重要的是,那人准头很差,只刮掉了他的头皮,不然他的颅骨就该裂开了——这也算他走运。但他的颅骨还是受到了损伤,他的大脑也察觉到了。就算马能驮着他继续走,他也没法坐稳马鞍了。”
“那我们怎么办?你的马快累死了,他跟死了没啥区别,我也浑身是汗……后面还有追兵,我们不能留在这儿……”
“我们必须留下。卡西尔和我,还有卡西尔的马。你继续赶路。快。你的马很结实,经得起折腾,就算把它累死也没关系……安古蓝,在杉斯雷托山谷某处,雷吉斯、米尔瓦和丹德里恩正在等我们。他们对这些事毫不知情,所以很可能会被斯奇鲁抓住。你必须找到并警告他们,然后你们四个骑马赶去陶森特。他们不会追去那里。希望不会。”
“那你和卡西尔呢?”安古蓝咬住嘴唇,“你们怎么办?夜莺不蠢,如果他看到这匹半死的枣红马,他会把周围翻个底朝天!你和卡西尔跑不远的!”
“追赶我们的人是斯奇鲁,而他会跟着你。”
“你真这么想?”
“真的。走吧。”
“我一个人找到他们,该怎么跟大妈说?”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但别跟她说,只跟雷吉斯一个人讲。雷吉斯知道该怎么做。至于我们……等卡西尔的头皮能在颅骨上粘牢一点儿,我们就步行去陶森特。我们会去那里找你们。好了,别再傻等了,丫头。骑上马,快走。别让追兵抓到你。别让他们看到你。”
“老人家咳嗽还用你教?你们保重!回头见!”
“回头见,安古蓝。”
***
他没离开大路太远,并且不住探看追兵。他一点也不担心,因为他知道那些人不会浪费时间,只会立刻去追安古蓝。
他猜中了。
不到一刻钟,追兵就出现了。他们一边叫喊一边争吵,还翻找了死马附近的树丛,但很快又继续上路。毫无疑问,他们得出结论:三个逃亡者正骑着两匹马,只要他们不浪费时间,就能很快追上对方。杰洛特看到,某些追兵的马匹状况也不佳。
追兵当中,穿黑色外套的尼弗迦德轻骑兵并不多,绝大多数都是夜莺身穿鲜艳服饰的强盗手下。杰洛特没能看清夜莺本人是否也在追兵里,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清洗并包扎脸上的伤口。
马蹄声消失在远方,杰洛特离开藏身的蕨丛,搀扶着呻吟不止的卡西尔,帮他站起身。“马太虚弱,已经驮不动你了。你能走路吗?”
尼弗迦德人发出像是否定的声音。也可能不是。重要的是,他确确实实踏出了一只脚。
他们走进低处的山谷,前往谷中的小河边。距离目标还有十几步远,卡西尔却摔倒在湿滑的山坡上。他可怜巴巴地滑到坡下,爬到河边,喝了很多水,又把水浇到包扎过的头上。猎魔人没有催他,只是做了几下深呼吸,休息了一会儿,养精蓄锐。
杰洛特一手搀着卡西尔,一手牵着马。二人沿河而上,以岩石和倒下的树木为落脚点蹚过溪水。走了一阵子,卡西尔没法继续前进了。他迈不开步子,也做不出任何大的动作,猎魔人只好拖着他走。这样下去可不行啊,何况溪道间开始出现瀑布和急流。杰洛特使了把劲儿,将伤员扛到背上,但他牵的马又开始不省心。等他们终于走出山谷,猎魔人仰天瘫倒在森林的潮湿地面上,喘息连连,精疲力竭,卡西尔则在他旁边呻吟。他们躺了很久。杰洛特的膝盖传来一阵阵恼人的痛楚。
卡西尔又有了些生命迹象。不久后,他竟然奇迹般地站起身,骂了自己一句,抱住了脑袋。他们继续前进。卡西尔的脚步起初很快,随后又慢了下来。最后,他倒下了。
杰洛特一会儿背他,一会儿拽他,咬着牙在岩石间穿行。他的膝盖疼痛难忍,眼前飞舞着狂乱的金星儿。
“一个月前……”卡西尔在他背上呻吟道,“谁能想到你会背我……”
“闭嘴,尼弗迦德人……别浪费力气说话……”
等他们终于找到一处岩壁,天已经快黑了。猎魔人没敢奢望找到洞穴,但他还是找到了。他们无力地倒在第一个被发现的洞穴里。
***
洞穴里散落着人类的颅骨、肋骨、骨盆和其他骨骼。重要的是,这里有干树枝。
卡西尔发起高烧,身子痉挛似的发抖。他清醒而勇敢地忍住了缝合头皮的过程——工具是杰洛特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弯针与麻线。当天深夜,杰洛特顾不得危险,在洞里生了堆火。外面风雨交加,不大可能有人在附近游荡,搜寻火光。而且卡西尔需要取暖。
卡西尔发了一整晚的烧。他颤抖、呻吟、神志不清。杰洛特也没法睡觉,他必须确保火堆不会熄灭,再说他的膝盖也疼得要命。
***
随着太阳升起,年轻的尼弗迦德人体力有所恢复。他脸色苍白,满身大汗,杰洛特甚至能感受到他散发的热气。打颤的牙齿略微影响了他的发音,但他还是开了口,语气间带着自信。他抱怨了几句头疼:对于脑袋被斧子砍到,连头发带头皮都被削去一大块的人来说,这表现再正常不过了。
从不眠的夜晚到黎明之间,杰洛特抽空在岩石和桦树皮上收罗了些雨水。毕竟卡西尔和他都极度干渴。
***
“杰洛特?”
“嗯?”
卡西尔用一根大腿骨拨了拨火堆里的柴枝。
“我们在矿场战斗的时候……我被吓到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
“有那么一刻,我以为你陷入了狂暴。好像对你来说,一切都不重要了……除了杀戮……”
“我知道。”
“我担心的是,”卡西尔平静地总结道,“你会在这种状态下杀掉斯奇鲁。而在死者身上,我们得不到任何情报。”
杰洛特清了清嗓子。他越来越欣赏这个年轻的尼弗迦德人了。不光欣赏他的勇敢,还有他的智慧。
“你叫安古蓝快走,做得很对。”卡西尔的牙齿微微打颤,“这种事不适合女孩子……哪怕是她那样的女孩子。这是我们两个的事。我们要追寻真相,而不是狂暴地杀戮。你把这看做复仇……杰洛特,但我们的目的决不是复仇。我们必须活捉那个半精灵……强迫他说出希瑞在哪儿……”
“希瑞已经死了。”
“这话不对。我不相信她死了……你也不信。承认吧。”
“我是不信。”
洞外狂风怒号,大雨滂沱,洞里却舒适而温暖。
“杰洛特?”
“我在听。”
“希瑞还活着。我又做了个梦……没错,秋分日那天发生了一些事,一些灾难性的事……是啊,毫无疑问,我也看到并感觉到了……但她还活着……她绝对还活着。我们必须抓紧时间……不是为了复仇与杀人。我们必须找到她。”
“是啊,是啊,卡西尔。你说得对。”
“那你呢?你后来做过梦吗?”
“做过。”猎魔人苦涩地说,“但跨过雅鲁加河之后,我就很少做梦了。而且我每次醒来,什么都不记得。卡西尔,我心里有些东西已经停了。被烧毁了。被彻底撕成了碎片……”
“没关系,杰洛特。我做的梦足有两个人的份。”
***
他们在黎明时分再次上路。雨已经停了,乌云遮蔽天空,似乎连太阳都要努力在其间寻找一个开口。
他们共乘那匹尼弗迦德军马,缓慢前行。
战马在碎石路上步履蹒跚,但到通往陶森特的杉斯雷托山谷之后,情况有所好转。杰洛特熟悉这条路。他来过这儿。这里变化很大,但没改变的东西也有很多。杉斯雷托山谷中的小溪随着他们往前而逐渐变宽,最后化成杉斯雷托河。阿梅尔山脉与“魔鬼山峰”戈尔贡依然高耸在前方。
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改变。
***
“军人不会质疑命令,”卡西尔摸了摸包在脑袋上的布,“不会分析命令,不会思考命令,也不会指望有人解释一下命令的含义。这就是他们教给我们这些士兵的头一件事。所以你应该猜到了,我毫不犹豫地遵从了下达给我的命令。我片刻也没想过为什么要去寻找那个辛特拉的公主。命令就是命令。当然了,我很恼火,因为我想作为骑士,在正规部队里赢得名望……但对我们来说,为情报部门工作也是一份荣耀。只可惜,他们没让我去抓某些重要人物……而是叫我去找一个小女孩。”
杰洛特把一根鲑鱼的脊骨丢进营火。他们昨晚在汇入杉斯雷托河的小溪里抓到不少鱼。这条鲑鱼正在产卵,不算太肥。
他听着卡西尔的故事,好奇和懊悔在心中交战。
“总而言之,那是个巧合。”卡西尔看着火堆,“再纯粹不过的巧合。我后来才知道,我们在辛特拉的宫廷里有个探子,是一名王室管家。就在我们即将攻占城市、为围攻城堡做准备时,那个探子溜了出来,说对方想把公主偷偷送出城去。于是我们分头行动。我的小组碰巧遇上了希瑞。
“我们在着火的城区间展开追逐战。那里简直就像地狱,只有除了火舌的嘶嘶声和火焰组成的墙壁。马不想往前跑,人也不想。我的四个属下一边尖叫一边咒骂,他们觉得我失去了理智,将要带他们踏上毁灭之路……我费尽全力才勉强安抚住他们。
“我们穿过酷热的火焰,继续追赶逃亡者,最后追上了对方。突然,五个辛特拉人挡在我们面前,没等我要他们交出女孩,他们就拔剑攻了过来。打斗期间,坐在马鞍上抱着小公主的人死了,她也掉到了地上。我有名手下把她拉上马,但他没能跑多远,就被一个辛特拉人从背后一剑刺穿。我看到剑锋离希瑞的脑袋只有一寸远。她又摔到地上,差点吓昏过去。我看到她朝死人爬去,想要钻到他身下……就像一只想要躲到死猫身下的小猫咪……”
他顿了顿,咽了口唾沫。“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求助的对象是个敌人,一个被她憎恨的尼弗迦德人。”
短暂的停顿过后,他续道:“当时就只剩下我俩了。她和我,周围只有尸体和火焰。希瑞在血泊里爬,这里连血液也开始迅速蒸发。一栋屋子倒了,我只看到火星和烟雾,然后就什么都看不清了。我朝她大喊,叫她到我身边来。为了盖过火焰的咆哮,我嗓子都哑了。她看到了我,也听到了我的声音,但她毫无反应。我的马不肯往前,但我忍不住了,只好下马,一只手攥住缰绳,伸出另一只手想抓住她。我的马奋力挣扎,差点把我撞倒在地。等我抓住她,她开始尖叫,然后她身子一僵,昏了过去。我用沾满泥水、污垢和血迹的外套裹住她,带着她骑马离开,穿过了火海。
“我记不清我们是凭怎样的奇迹才顺利离开的,但我们突然就到了河边。不幸的是,北方人的军队正往那边撤离。我丢掉了我的军官头盔,如果戴着它,就算上面的羽翼装饰已经烧毁,他们也能立刻看穿我的身份。而我的制服满是焦痕,看不出特征。如果当时,女孩恢复了知觉,肯定会放声尖叫,我也会被他们杀掉的。但我运气不错。
“我跟着他们走了一里地,然后故意掉队,藏在不断有尸体飘过的河边的灌木丛里。”
他顿了顿,清了清嗓子,又用双手摸了摸头上的布。他涨红了脸,但也可能只是反射的火光。
“希瑞身子很脏,我只好脱了她的衣服,替她擦洗……她没抵抗,也没尖叫。她全身发抖,双眼紧闭。每次我碰她,帮她清洗或擦拭,她都会绷紧身体……我知道该跟她说说话,也许那样她就能冷静下来……但我突然不会说你们的语言了……其实我母亲说的就是你们的语言,我从小听到大,但我当时却彻底词穷了,只能让动作尽量温柔点儿,好叫她平静下来……她却全身僵硬,呜呜地哭了……就像一只柔软的小鸟……”
“她为此做过噩梦。”杰洛特轻声说道。
“我知道。我也是。”
“然后呢?”
“然后她睡着了。我也睡着了。我太累了。等我醒来,她已经不见了。踪影全无。接下来的事我就不记得了。后来找到我的人说,我像狼一样绕着圈子,叫唤个不停,他们只好把我绑起来。等我冷静下来,他们带我去见瓦提尔·德·李道克斯的手下,但他们只关心希瑞菈的事。他们不断逼问我:她在哪儿?逃去哪里了?她是怎么从我身边逃走的?我又为什么放任她逃跑?一遍问完,他们又从头再问一遍:她在哪儿?逃去哪里了?……我气疯了,破口大骂我们的皇帝竟连一个小女孩都不放过。这一骂害我在牢里待了一整年。但我随后得到了赦免,因为他们需要我。在仙尼德岛上,他们需要一个会讲通用语、并且知道希瑞长相的人。皇帝叫我去仙尼德岛……他说这次不准失败,叫我必须把希瑞带给他。”
他停顿片刻。
“恩希尔给了我机会,我没法拒绝,不然就意味着彻底失宠和终身流亡。就算我想,我也没法拒绝。何况我并不想拒绝。因为你知道,杰洛特……我忘不了她。
“我不想撒谎。我一直在梦里见到她。而且我见到的,不是我在河边替她脱掉衣服、擦拭过身体的皮包骨小女孩。我……我见到的是个成熟女人——美丽、自信、迷人……我还看到了许多细节,比如在她的腹股沟那里,有个火红色的玫瑰刺青……”
“你说什么?”
“我不知道,我自己也说不清……但事实就是这样。我现在还会在梦里见到她,就像我当时在梦里见到她一样……所以我才会答应接受仙尼德岛的任务,所以我后来才想加入你们。我……我想……想再见她一面,抚摸她的头发,看着她的眼睛……我想再见到她。想杀我就动手吧。但我不会再掩饰了。我觉得……我觉得我爱她。我恳求你,不要笑我。”
“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这就是我与你们同行的原因。你明白了吗?”
“你是自己想要她,还是想把她交给你的皇帝?”
“其实我很现实。”他低声道,“我知道她不可能嫁给我。但她如果嫁给皇帝,或许我还能时不时见到她。”
“那就再现实点儿。”猎魔人哼了一声,“你肯定也明白,我们必须先找到她,救出她。假设你的梦没撒谎,假设希瑞真的还活着。”
“我知道。但我们什么时候能找到她?找到以后呢?”
“走一步算一步吧,卡西尔。”
“别跟我拐弯抹角了。说实话吧,你不会允许我带走她,对吧?”
杰洛特没答话。
卡西尔也没再重复那个问题。“在那之前,”他冷冷地说,“我们能做朋友吗?”
“可以,卡西尔。我要为之前的事再度请求你的原谅。我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魔。说实话,我并不是真的怀疑你出卖了我们。”
“我不是叛徒。我永远不会出卖你,猎魔人。”
***
他们骑着马,穿过湍急而宽阔的杉斯雷托河冲刷出的峡谷,转向东方,朝陶森特公国的边境前进。“魔鬼山峰”戈尔贡高耸在前方。若想眺望山顶,你得用手遮住阳光才行。
但他们没看向那边。
***
他们首先闻到了烟味,过了一会儿,又看到了火堆和木棍,木棍上串着正在烧烤的鲑鱼。然后,他们看到一个人独自坐在火堆旁。
换作不久之前,如果有人声称猎魔人看到吸血鬼会满心喜悦,杰洛特会毫不留情地嘲笑并讽刺他。他会把那人看做一个白痴。
“哟嗬,”正在调整木棍的爱米尔·雷吉斯·洛霍雷克·塔吉夫-哥德弗洛伊说道,“瞧瞧这风把谁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