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敲击怪,又名采矿怪、矿场妖、矿精、点石精、宝藏妖精或煤矿鬼等,是狗头人的变种之一,但体格与力量都更胜一筹。敲击怪通常长有浓密的胡须,住在地下的隧道、洞穴、洞窟、岩坑与迷宫之中,且那里通常是藏有宝物的土地,例如藏有宝石、矿石、煤炭、石油和盐等等。因此可知,敲击怪经常在矿坑中出没,在废弃的矿坑中尤其常见,但也会为炫耀出现在正在开采的矿坑中。敲击怪是矿坑的祸害,喜欢掠夺和骚扰,会给矿工带来各式各样的灾难,比如破坏机械、敲击岩石吓唬人、制造隧道塌方、偷窃采矿设备和工具,甚至偷偷跟在矿工身后,敲打他们的脑袋。
然而,通过贿赂的方式,能将它们的恶作剧控制在可接受的范围内。最合适的做法是在昏暗的隧道里放些黄油面包、绵羊奶酪或熏鱼。如果能放瓶白兰地就更好了,因为白兰地口味甘甜,而敲击怪又嗜酒如命。
——《生物论》
“他们很安全。”吸血鬼提了提骡子德拉库尔的腹部,“他们三个都是——米尔瓦、丹德里恩,当然还有安古蓝。她及时在杉斯雷托山谷追上我们,讲了一切缘由,还加上了生动别致的修辞与字眼。我始终不明白,你们人类怎么有那么多脏话跟性爱有关?说到底,性是美好的,更与美丽、欣喜和愉悦息息相关。你们为什么会把生殖器官用在如此粗俗的表达上……”
“别跑题,雷吉斯。”杰洛特打断他。
“好的,抱歉。安古蓝警告我们盗匪即将来袭,于是我们立刻穿过边境,去了陶森特。事实上,米尔瓦强烈反对,还想掉头返回去找你们两个,我好容易才说服了她。而丹德里恩不但不为公爵领提供的庇护而欣喜,反而显得闷闷不乐……你知道陶森特那边有什么东西让我们的诗人如此畏惧吗?”
“不知道,但我猜得出来。”杰洛特酸溜溜地说,“因为我们的诗人朋友肯定不是初次造访陶森特。现在他安分些了,因为他的同伴都是体面人,但他年轻时的品行绝对算不上高洁。我敢说,在他面前,只有跳进河里,或有能耐爬到树顶的女人才算安全。而她们的丈夫、未婚夫、父亲或兄弟对他表现出敌意,你也就可以理解了。毫无疑问,陶森特肯定有位丈夫一见到丹德里恩就会想起过去的不快。但这不重要,我们说回正题吧。那些追兵呢?希望你们……”
“依我看,”雷吉斯微笑着说,“他们没敢追着我们进入陶森特境内。边境到处都是游侠骑士,他们穷极无聊,总在寻找打架的借口。另外,我们在边境加入了朝圣者的队伍,他们的目的地是米克维德的圣林。那是个令人惧怕的所在。即使那些朝圣者——由于患病或伤残,长途跋涉去米克维德寻求医治的人们——也只敢留在森林外围的营地里,不敢进入圣林深处。据说胆敢踏入圣林的人会被装进柳条笼,用小火灼烧。”
杰洛特倒吸一口凉气。
“真的……”
“当然是真的。”吸血鬼打断了他,“米克维德森林居住着德鲁伊。他们从前住在多尔·安格拉和凯德·杜,然后迁移到洛克·孟登,最后来到陶森特的米克维德森林。我们早晚会遇见他们,这是命中注定的事。你也许不记得了,但我早就这么说过。”
杰洛特深吸一口气。卡西尔骑马跟在他身后。
“这些德鲁伊里有你的朋友?”
吸血鬼再次露出微笑。
“不算我的朋友,但可以说是熟人。”他解释道,“没错,她甚至得到了提拔,现在负责领导整个团队。”
“她是大祭司?”
“是女贤者。这是对最高阶德鲁伊女性的称呼。只有男性才叫大祭司。”
“的确,我都忘了。那米尔瓦他们……”
“正受到德鲁伊和女贤者的庇护。”像过去一样,吸血鬼没等猎魔人问完就给出了答案,“我是来接应你们的。当时发生了一件怪事。当时我正要说明来意,但女贤者没让我说完。她说她已经知道了一切。她说他们早就在期待我们的造访……”
“这怎么可能?”
“我也没能掩饰住自己的怀疑。”吸血鬼让骡子停下,踩着马镫站起身,四下张望。
“你在找什么人或什么东西吗?”卡西尔问。
“不,我已经找到了。下马。”
“我们应该尽快赶路……”
“下马。稍后我会解释。”
他们被迫抬高嗓门,因为附近有座相当高的悬崖,一道瀑布正从崖顶倾泻而下。在崖底,瀑布水汇成了一眼大湖。山崖上有个黑色的口子,是个洞窟的入口。
“对,就是这儿。”雷吉斯确认了猎魔人的猜想,“我来跟你们会合,因为有人要求我这么做。你必须进入那个洞窟。我跟你说过,那些德鲁伊知道你,也知道希瑞的事和我们的使命。而这些,他们都是听住在洞里的人说的。如果德鲁伊值得信任的话,那人还想跟你谈谈。”
“如果德鲁伊值得信任的话。”杰洛特用强调的语气重复道,“我以前来过这一带,我知道魔鬼山峰的深洞里住了什么。那儿住了很多东西,绝大多数你必须拿着刀剑才能与之交流。你的德鲁伊还说了什么?我还应该知道些什么?”
“她特意向我说明,”吸血鬼注视着杰洛特露出精光的双眼,“她不喜欢摧毁和杀戮自然生物的人,尤其是猎魔人。我向她解释说,现在的你只是个有名无实的猎魔人。我说你绝不会招惹自然,除非自然先招惹你。你要明白,女贤者是个拥有超凡智慧的女人,她明白你抛开猎魔人的行事之道,不是想法变了,而是情势所迫。‘我很清楚,’她告诉我,‘某个与猎魔人亲近的人遭遇了不幸。猎魔人被迫放弃他的生活,赶往营救……’”
杰洛特未置一词。但看着他的表情,吸血鬼赶忙做出解释。
“她说……我只是引述她的话:‘这位有名无实的猎魔人必须证明自己的谦卑与牺牲精神。他必须走进黑暗深邃的地底,卸下武装,不带任何武器,不带任何尖锐的金属,不带任何邪念、敌意、愤怒与傲慢。他必须带着谦卑踏入洞中。到了那里,到了地下深处,谦卑的猎魔人便将找到一直纠缠他的问题的答案。他会找到许多问题的答案。但若猎魔人裹足不前,他将一无所获。’这是她的原话。”
杰洛特朝瀑布和洞窟的方向吐了口唾沫。
“听起来像是个拙劣的骗局,”他说,“像某种消遣或娱乐的手段。预言,牺牲,地下的神秘会面,所有问题的答案……这么老套的桥段只在吟游诗人的故事里才会出现。有人要捉弄我,这还算好的,如果对方的目的不只是恶作剧……”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称之为恶作剧。”雷吉斯坚定地说,“无论如何都不会,利维亚的杰洛特。”
“那么,这是怎么回事?也是德鲁伊知名的怪癖之一?”
“在你弄清楚之前,”卡西尔说,“我们不会知道的。好了,杰洛特,我陪你一起……”
“不行,”吸血鬼摇摇头,“女贤者在这方面说得很清楚。猎魔人必须独自进去,不带武器。把你的剑交给我,我暂时替你保管。”
“我会死在……”杰洛特刚开口,便被雷吉斯用手势迅速制止了。
“把你的剑交给我。”他伸出手,“如果你还有别的武器,也一并留下。想想女贤者的话。不带敌意。牺牲。谦卑。”
“你知道是谁想见我吗?在洞窟里等我的是什么人……或者说,什么东西?”
“不,我不知道。戈尔贡山的地底通道里住了很多东西。”
“我会死的!”
“确实有这可能。”吸血鬼严肃地说,“但你必须承担风险。因为你别无选择。”
***
正如猎魔人所料,这个洞窟的入口处散落着大堆的颅骨、肋骨、椎骨和其他骨骼,却闻不到腐臭。这些俗世生命的残骸显然已有许多个世纪的历史,充其量也只是吓阻入侵者的装饰品而已。
至少他这么认为。
他步入黑暗,骨头在脚下碎裂折断。他的眼睛迅速适应了黑暗,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洞穴中。上面是半球形的岩石洞顶,大小难以估量,因为密密麻麻的钟乳石从洞顶垂下,仿佛一根根彩色的树枝,混淆了他的空间概念。白色与粉色的石笋兀立在地面上,底部粗厚,顶端尖细,其中有些甚至高过猎魔人的头顶。有几根钟乳石上下相连,呈圆柱形。在这间石室里,滴水声回响不断。
他往前走去,深入洞穴。他知道有人或东西在监视他。
他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后背没有剑,这让他很不舒服。感觉就像突然缺了颗牙。
他放慢脚步。
没等他踏出下一步,位于一根石柱底部的一堆圆石突然睁开亮晶晶的大眼睛,朝他看来。密密麻麻的土灰色石块张开大嘴,圆锥形的长牙闪闪发亮。
是须岩怪。
他缓缓前进,落脚小心翼翼。须岩怪无处不在,个头或大或小,挡在他前进的路上,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到目前为止,它们还显得很平静,但他也不知道这些生物被踩到时会有什么反应。他没法走直线,只好在石笋森林里蜿蜒前行。冰凉的水从洞顶滴落到他身上。
他每次转弯,都能看到滚过地面的须岩怪,它们的数量越来越多。他能听到它们的喘息声。他能嗅到它们刺鼻的酸味。
他被迫停下脚步。两根钟乳石柱之间,一株高大的棘魔树挡住了唯一的路,其身上还竖立着长而密集的尖刺。杰洛特咽了口唾沫。棘魔树能将尖刺弹射出去,最远可达十尺。那种尖刺还有个令人不快的特质——刺入身体后会立即碎裂,而尖端会穿透并深入体内,直到触及重要脏器为止。
“蠢货猎魔人。”黑暗里传来声音,“胆小鬼猎魔人!他害怕了,哈,哈!”
这声音听起来很陌生,但杰洛特却不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话方式。会说话的怪物并不习惯借助有声语言进行沟通,所以它们的口音和语调会很古怪,音节也会不自然地拖长。
“蠢货猎魔人!蠢货猎魔人!”
猎魔人拒绝回答。他咬住嘴唇,从棘魔树旁边挤过。怪树像海葵的触须一样摇曳不止。一瞬间,棘魔树的动作停了,但随后又变回到仿佛大丛杂草的模样。
两只硕大的须岩怪从他的路线前方穿过,嘴里嘟嘟囔囔。在他头上——也就是洞顶的位置——传来膜状翅膀的鼓动声,以及咯咯声和嘶嘶声,这是薄暮蝠存在的确凿证据。
“杀手来了!屠夫来了!猎魔人来了!”
黑暗中再次响起他先前听到的声音。
“他来了!胆子不小!可这屠夫没有剑!他要怎么杀?用眼神吗?哈,哈,哈!”
“也许,”第二个声音传来,发音比之前那个更不自然,“我们应该杀了他?嗯——?”
须岩怪异口同声叫嚷起来。其中一个——个头像只熟透的南瓜——跟在杰洛特身后,一口咬在他的脚后跟上。猎魔人压下险些脱口而出的大骂,继续往前走。水不断从钟乳石上滴落,制造出清脆的回音。
有个东西抱住了他的腿。他按捺住将它踢开的冲动。
那生物很小,只比哈巴狗稍大一些,脸也像哈巴狗,其他部分则像猴子。杰洛特不知道这是什么。他从没见过类似的东西。
“猎魔人!”显然不是哈巴狗的生物抱紧杰洛特的靴子,开口道,“猎魔人!你这狗娘养的!”
“走开,”他咬紧牙关,恶狠狠地说,“放开我的靴子,不然我赏你屁股一脚。”
须岩怪发出响亮的嘟囔声。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吼叫。杰洛特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听起来像牛,但猎魔人敢用全副身家赌那绝不可能是牛。
“猎魔人,狗娘养的。”
“放开我的靴子。”他拼命压抑住情绪,重复道,“我没有恶意,也没带武器。你在妨碍我……”
他闭了嘴,突如其来的恶臭让他难以呼吸。他的双眼涌出泪水,全身也起了鸡皮疙瘩。
抱住他腿部的东西翻了个白眼,拉在了他的靴子上。伴着那股恶臭,声音更是令人作呕。
他狠狠地咒骂几句,把那讨人厌的怪物扫下腿去。考虑到它惹的麻烦,他的动作已经温和得过头了。即便如此,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踢了它!”黑暗里有个声音盖过须岩怪飓风般的鼻息声,“他踢了它!他伤害了那个可怜的生物!”
离他最近的须岩怪抓住他的脚。他能感觉到坚若磐石的有力双爪抓住了他的脚掌和脚踝,让他动弹不得。他没再抵抗,而是选择听天由命。最大也最好斗的一只须岩怪用体毛摩擦着他的脚。它们拖拽他的衣服,让他坐倒在地。某个大家伙爬下一根钟乳石柱,落在地上。他知道那是什么。敲击怪。它身体矮胖,毛发蓬松,长着罗圈腿和宽阔的肩膀,还有红色的大胡子。
随着敲击怪走近,地面震颤起来,仿佛朝他走来的并非敲击怪,而是一匹高头大马。它的每只脚掌都超过半尺长,看起来很滑稽。
敲击怪朝他弯下腰,全身散发出伏特加的臭气。这杂种还会酿蒸馏酒呢。杰洛特木然地想。
“你踢了一只无力自卫的弱小生物,猎魔人。”敲击怪朝他的脸呼出满是酒臭的气息,“你毫无理由就攻击了一只弱小无力又无辜的生物。我就知道不能相信你。你很好斗。你喜欢杀戮。你这杂种,你杀了我们多少同胞?”
对于这个问题,好像怎么回答都不合适。
“嗝——!”敲击怪再次吐出一口酒气,让他几乎窒息,“这是我从小的梦想!从小!我的梦想终于实现了。看左边。”
他傻乎乎地看了过去,下巴右侧立刻挨了一拳,视野中白光乍现。
“嗝——!”敲击怪浓密发臭的胡须里露出硕大歪曲的牙齿,“这是我从小的梦想!看右边。”
“够了。”洞穴深处传来一句洪亮的命令,“别玩了,也别再恶作剧了。放过他。”
杰洛特吐出一口沾血的唾沫。他的嘴唇破了。他用墙上流下的一股水流洗了洗靴子。哈巴狗怪物露出讽刺的笑,跟他拉开一段距离。敲击怪揉着拳头,面露笑容。
“去吧,猎魔人。”它尖声道,“去见呼唤你的人吧。我会等着。反正你回来也得走这条路。”
***
他走进的洞穴意外地亮堂。阳光透过洞顶的孔洞照进内部,让沉积岩地面映出斑斓的色彩。除此之外,还有一颗散发强光的魔法球悬浮在空中,墙壁上的石英也反射着它的光。尽管有这么多照明,但洞穴边缘依然被黑暗笼罩,稍远处的钟乳石柱也隐没在黑暗之中。
在一面仿佛是大自然特意准备的石壁上,有人正在创作一幅巨大的壁画。画手是位高个子金发精灵,穿着染色长袍,反射出不可思议的光辉,让他头部仿佛有光环围绕。
“坐吧。”精灵指了指一块圆石,目光不离画作,“它们伤到你了?”
“没。算不上。”
“你一定要原谅它们。”
“是啊。一定。”
“它们就像小孩子。因为你的到来,它们很不高兴。”
“我也发现了。”
精灵看着他。
“坐吧。”他重复道,“马上就好,就快画完了。”
精灵就快画完的是一只线条分明的动物,多半是头水牛。目前来说,完成的部分仅限轮廓——从威风凛凛的双角到气势绝不逊色的尾巴。杰洛特坐在石头上,暗自发誓要尽可能表现出耐心和谦卑。
精灵吹了声口哨,用画笔在颜料罐里蘸了蘸,飞快地涂起色彩,紫色水牛的形象随之浮现。思索片刻后,他又往那只动物身侧画上了虎纹。
杰洛特沉默地看着他。
最后,精灵后退几步,从远处审视自己的作品。那幅画以狩猎为主题。一群手持弓箭和长矛、线条潦草的人类正在追赶这头长着虎纹的紫色水牛。
“这画有什么用?”杰洛特忍不住开口。
精灵瞥了他一眼,将画笔的另一头叼到嘴边。
“这是数千年前洞穴原始人的史前画作。”他说,“他们大都是猎手,喜欢狩猎早已灭绝的紫色水牛。某些史前猎手同时也有绘画的天赋,认为自己有必要承担艺术方面的责任。为了让人记住存在于他们灵魂里的东西。”
“真是个迷人的故事。”
“那当然,”精灵赞同道,“你们的科学家多年来徘徊于不同的洞窟,寻找史前人类的痕迹。每次找到时,他们都会难以自拔。这些痕迹能够证明,你们在这片土地和这个世界上并非外来者。这能证明你们的祖先在这里生活过许多个世纪,而世界也将属于你们的子孙后代。哦,每个种族都有寻根溯源的权利,包括人类,你们的根应该来自大树才对。哈,这句双关很好笑吧?简直堪称箴言了。你喜欢诗歌吗?你觉得还需要画点什么?”
“给那群史前猎手添上硕大的男根。”
“这主意不错。”精灵用画笔蘸了蘸颜料,“男根崇拜是早期文明的典型特征,这也可以证明人类在肉体方面的确出现了退化。你们祖先的男根大小堪比木棒,而后代却只有小树枝的程度……多谢你,猎魔人。”
“不客气。我还有个建议——对于史前画作来说,这颜料未免太新鲜了。”
“别担心。再过个三四天,空气中的盐分和顺着墙壁流下的水滴就能让颜料褪色,而这幅画和其他史前画作的相似程度会让你们的科学家欣喜若狂。我敢用我的鞋子打赌,就算最聪明的家伙也别想识破我的把戏。”
“他们会识破的。”
“为什么?”
“因为你会忍不住在这幅杰作上签名。”
精灵干巴巴地笑了起来。
“完全正确。你的推测没错。哦,我的虚荣之火啊——想要压抑灵魂中的艺术家本性真是太难了。我已经签名了。瞧,就在这儿。”
“那不是只蜻蜓吗?”
“不,这是表意文字。我的名字是克利凡·艾斯平·爱普·科曼·马卡。为方便起见,我会用‘阿瓦拉克’这个化名。你也可以这么称呼我。”
“如你所愿。”
“你是利维亚的杰洛特,是个猎魔人。然而,你现在却不再追杀怪物和野兽,只在寻找一个失踪的女孩。”
“消息传得真够快的,还够远,而且够详细。显然你早就预料到我会出现在这儿。所以我猜,你可以预言未来?”
“预言未来,”阿瓦拉克用布擦擦双手,“这种事谁都办得到。而且谁都经常预言未来,因为容易嘛。难的是准确与否。”
“真是简洁的论点,堪称箴言。你显然预言得很准。”
“这很容易,我亲爱的杰洛特。我知道很多事,也能做很多事。你们人类的说法,‘我的同胞’给我的头衔就是证据了。我的官方头衔是‘艾恩·萨维尼’。”
“通晓者。”
“正确。”
“你愿意跟我分享你的学识吗?”
阿瓦拉克迟疑片刻。
“分享?”最后,他慢吞吞地说,“与你?我亲爱的猎魔人,学识是种特权,人们只在地位相等时才会分享特权。仅仅几百万年前,你们的种族才从猴子、老鼠、胡狼或者别的什么哺乳动物进化而来。而你们的祖先又花了将近两百万年,才发现自己长毛的双手能制造原始的骨制工具,然后呢?他们却只想着把那些个骨头塞进自己的后庭,发出幸福的呻吟。所以我,身为精灵,身为通晓者,身为精英的一员,为何要同你们分享我的学识呢?”
精灵沉默下来,转过身,欣赏自己的画作。
“为什么,”他语带讽刺,“你会有胆量要求我分享学识呢,人类?告诉我吧。”
杰洛特擦去靴子上残留的粪便。
“我猜是因为,”他说,“这是无可避免的事。”
精灵猛转过身。“你说什么无可避免?”他咬紧牙关问道。
“就是分享学识这件事啊。”杰洛特没有抬高嗓门,“因为再过若干年,人类就会接收所有学识,无论拥有者愿不愿意与人分享。其中也包括你——精灵兼通晓者——狡猾地藏在这幅岩石壁画背后的学识。希望那些人不会用铁镐砸碎这面石壁,摧毁这幅关于古代历史的伪作。哦,我的虚荣之火啊,你有何高见?”
精灵哼了一声。奇怪的是,他的表情却显得颇为愉快。
“哦,是啊。”他说,“如果我相信你们会在摧毁所有事物之前停手,那么虚荣就将变成愚蠢了。你们会摧毁遭遇的一切。可人类啊,这是为什么呢?”
“我不清楚,你来告诉我吧。如果你认为分享不合适,我这就离开。不过我宁愿走另一条路出去,因为你的同伴就等在刚才的路上,准备打折我的肋骨。”
“好吧。”精灵伸出一只手,比划个动作,紫色水牛中间出现了一条裂缝,那面石壁也随着嘎吱声朝两边分开。“这边走。朝着光明前进。无论在字面还是比喻意义上,通常这都是正确的路。”
“可惜了你的画。”杰洛特说。
“你在说笑吧?”精灵的语气透出难以置信,但又出奇地和善与友好,“这幅画什么问题都不会有。只要再施展一次同样的法术,我就能合拢岩石,不会留下任何裂缝。来吧,我跟你一起走。我会给你带路。我已经得出结论了: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并展示给你看。”
墙壁另一边充满黑暗。透过温度的变化和空气的流动,猎魔人立刻明白这座洞窟大得惊人。他们脚下踩到潮湿的卵石。
阿瓦拉克变出了光源——用的是精灵独有的方式,只做动作,不念咒语。发光的球体飞向洞顶,生长在洞穴石壁上的水晶被无数反光照亮,阴影也随之舞动。猎魔人不由自主发出惊叹。
这不是他头一次看到精灵的雕像与浮雕,但他每次的感受都一样。精灵的雕像就像在眨眼的一瞬间定格下来似的,完全不像艺术家用凿子雕刻而成,而像某位强大的巫师使用咒语,将活生生的肉体转换成了阿梅尔山脉出产的白色大理石。
最近处的雕像是位屈膝坐在玄武岩板上的年轻女精灵。她伸长了脖子,转动脑袋,仿佛在聆听他们的脚步声。她全身赤裸,大理石的奶白色光泽给她美丽的身躯增添了温暖,仿佛散发出热量一般。
阿瓦拉克在雕塑中间的小径上停下脚步,靠向一根圆柱。
“杰洛特,”他平静地说,“这是你第二次看穿我的把戏。你说得对,画在墙上的水牛只是个伪装,目的是为阻止人类挖穿岩石,发现藏在后面的东西,从而避免破坏和盗窃。所有种族,包括精灵在内,都有寻根溯源的权利。你在这里看到的就是我们的根。小心脚下。这里其实是一片墓地。”
水晶反射的光芒在洞窟内舞动,映照出越来越多的事物——雕像、浮雕、纪念碑、圆柱、拱廊。一切都用白色的大理石打造。
“我希望这里能保存下去。”阿瓦拉克做了个囊括一切的手势,“哪怕整片大地都被一里深的冰雪覆盖,哪怕我们都离开了这里,希望提尔·纳·贝亚·艾林尼也能继续存在下去。我们会离开,但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回来。我们——精灵。在 Aen Ithlinnespeath 中,伊丝琳妮·爱普·艾维尼恩的预言给出过这样的承诺。”
“你真的相信她?相信她的预言?宿命论对你们的影响有这么深吗?”
“她预见了一切。”精灵没看他,而是看着一根雕有蛛丝花纹的大理石圆柱,“你的到来,战争,人类与精灵之血的泼洒。你们种族的崛起,我们种族的没落。南北方统治者之间的争斗。南方统治者将与北方诸王敌对,他的军队将像洪水一样淹没他们的王国,将之摧毁。世界的毁灭也由此开始。猎魔人,你还记得 Aen Ithlinnespeath 里的说法吗?身处远方者将死于瘟疫,身处近地者将毙于剑下;逃匿躲藏者将倒于饥饿,生还存活者将丧于霜雪……因为Tedd Deireádh将要到来——终结的时刻,剑与斧的时代,轻蔑的时代。白霜与白光之时,寒狼风雪之纪元……”
“真有诗意。”
“你想听不那么诗意的表达吗?日照角度将要改变,世界永久冰封的边境将移至南方远处。即便这些山峰也将被无比宽阔的冰川淹没。冰雪会掩埋一切,寒冬将君临此地。”
“而我们会穿上温暖的长裤,”杰洛特无动于衷地说,“还有毛皮外套,再戴上遮耳的帽子。”
“我也想这么说呢。”精灵道,“穿着长裤和帽子的人类会生存下去,并在将来回到这里,挖开冰雪,在洞窟里洗劫、抢掠。伊丝琳妮的预言没提到这一点,但我知道,蟑螂和人类是不会灭绝的,每次都会有多子多孙的幸运儿能存活下去。至于我们精灵,预言的说法非常明确:只有追随雨燕的才能存活。雨燕是春天的象征,是救星,是开启禁忌之门、为我们展现救赎之道的人。雨燕会让世界的重生成为可能。雨燕,也就是上古血脉之子。”
“这是指希瑞,”杰洛特脱口而出,“还是她的孩子?怎么会?为什么?”
阿瓦拉克好像没听到他的话。
“拥有上古之血的雨燕,”他思忖着说,“来自于她的血脉。瞧啊。”
即便在所有栩栩如生的雕像中,阿瓦拉克所指的纪念像也显得格外精致。那是尊白色大理石雕成的精灵,半躺在平台上,给人以刚刚醒来、随时准备起身的印象。她面对着身前的一张空椅子,正伸出手来抚摸某个看不见的东西,脸上露出安详与幸福的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阿瓦拉克才打破沉默。
“这位是劳拉·爱普·希达哈尔。这当然不是她的坟墓,只是尊纪念像而已。这尊雕塑的姿势是不是让你很吃惊?用大理石雕刻两位传奇恋人的方案最终没能得到多少支持。劳拉和洛德的克雷格南。克雷格南是人类,浪费大理石给他造像简直是种亵渎。把人类的雕像摆放在这里,在提尔·纳·贝亚·艾林尼,也是亵渎神明的行为。但另一方面,抹除那段感情的回忆是更严重的罪行。于是他们选择了折中方案。克雷格南……形式上不在这里,但又存在于这里,在劳拉的表情和动作中。两位恋人在这里团聚,即便死亡也无法将他们分开。无论是死亡、遗忘……还是憎恨。”
在猎魔人看来,精灵冷漠的语气有一瞬间改变了,但这很可能是他的错觉。阿瓦拉克走近雕像,轻柔而谨慎地抚摸大理石的手臂。他转过身,瓜子脸上露出招牌式的讽刺微笑。
“猎魔人,你知道永生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
“不知道。”
“是性。”
“什么?”
“你没听错,是性。没等过去一百年,性爱就会变得乏味,刺激和吸引力荡然无存,新鲜感也不复存在。能试的全试过了……无论哪一种。然后突然间,天球交汇,世界融合,人类出现。残存的人类从另一个世界逃到这里——就在你们作为一个种族诞生的五百万年后,你们用依然长满毛发的手彻底摧毁了原本自己的世界。你们数量不多,平均寿命也短得离谱,于是你们靠繁殖的速度维持存续。欲望和对性的渴望始终与你们同在。性欲彻底支配了你们,甚至胜过了你们的生存本能。什么?我快死了?那临死之前,干吗不先做个爱呢。简而言之,这就是你们的人生哲学。”
杰洛特没插嘴,也未予置评,虽然他很想。
“然后发生了什么?”阿瓦拉克续道,“男精灵厌倦了无趣的女精灵,开始垂青乐于献身的人类女性;而同样厌倦了的女精灵沉溺于堕落的好奇心,转而钟情于充满活力与力量的人类男性。紧接着,一件出乎意料也无法解释的事发生了——女精灵通常每十年到二十年才会排卵一次,但自从与人类交配之后,她们每次性高潮都会排卵。这应该是某种未知激素的影响,或是多种激素组合后发挥的效力。精灵们明白,通过这种方式,他们可以同人类生儿育女了。我们本可以趁着依然强势时消灭你们,不然等你们壮大起来,就会开始消灭我们了。但你们在精灵当中有了盟友。他们是推崇互惠、合作与共存的一派……而且他们不愿承认与你们同床共枕的事实。”
“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杰洛特没好气地说。
“跟你?完全没有。但这些跟希瑞关系重大。希瑞是劳拉·朵伦·爱普·希达哈尔的后裔,而劳拉·朵伦赞成与人类共存。当然,主要是与一个男人共存——人类巫师,洛德的克雷格南。劳拉·朵伦与克雷格南成功地共存了许多次。简而言之,她怀孕了。”
猎魔人这次选择沉默。
“问题在于,劳拉·朵伦不是普通精灵。她的基因非比寻常,这是许多代精灵共同努力的结果。如果与其他基因——当然是精灵的基因——结合,她将会生下一个独一无二的孩子。而怀上人类的子孙却葬送了这个可能,她浪费了经由数百年的计划与准备、即将获取的成果。至少我们是这么认为的。没人觉得克雷格南的混血子女能从母亲那里继承到有价值的东西。不,如此不相称的婚姻不可能带来任何好处……”
“所以,”杰洛特插嘴说,“他们遭到了严厉的惩罚。”
“跟你想象的不同,”阿瓦拉克匆忙补充道,“虽然劳拉·朵伦和克雷格南的关系给精灵带来了难以估量的损失,但谋杀克雷格南的却是人类而非精灵。导致劳拉殒命的也是人类而非精灵。虽然许多精灵有理由憎恨这对恋人,其中也包括私人恩怨。”
精灵语气中的细微变化再次让杰洛特玩味了一番。
“不管怎么说,”阿瓦拉克续道,“共存的美梦像肥皂泡一样破裂,两族开始了血腥的战争,并一直延续到今天。在此期间,劳拉的基因……大概你也猜到了,经过岁月流逝,它并未消失,反而进化了。不幸的是,它也发生了突变。是的,是的,你的希瑞是个变种人。”
这次精灵没等他开口。
“当然了,女术士也插了一手。她们故意撮合选中的男女,但最后,事态失控了。没几个人能想到,劳拉基因在希瑞体内重生时会变得如此强大,而这恰恰是导火索。我想威戈佛特兹——就是在仙尼德岛上打断你腿骨的人——知道这件事。那些女术士用劳拉和雷安伦的后裔做实验,却没能得到想要的结果,于是她们放弃了计划。但实验本身仍在继续进行。希瑞是帕薇塔之女、卡兰瑟的外孙女、雷安伦的后裔,也是劳拉·朵伦的直系后代。威戈佛特兹也许是意外得知这事的。尼弗迦德皇帝恩希尔·瓦·恩瑞斯也清楚这一点。”
“你也知道。”
“事实上,我知道的比他们更多。但这不重要。命定的磨盘会碾磨命运的谷粒……你没法改变将要发生的事。”
“将要发生的什么事?”
“预言中的事。亘古之前就已决定的事。当然了,这只是个修辞而已。目标、计划和结果,三者齐备,机制也万无一失。”
“不是诗歌就是形而上学。或者两者一起上,因为它们有时很难区分。你能不能说具体点儿?尽量长话短说?哦,我很乐意跟你讨论,但现在看来,我必须抓紧时间了。”
阿瓦拉克用锐利的目光看着他。
“你干吗这么着急?哦,抱歉……看来你完全没理解我的话。那我就直说了吧:你为拯救他人而冒的这些风险根本毫无价值,也全无用处。首先,已经太迟了,最关键的恶行已经发生,你没能赶在他抓住女孩之前救出她。其次,如今雨燕已走上正确的道路,她能出色地保护自己,也拥有让一切事物畏惧她的力量。所以你的帮助毫无必要。第三……唔……”
“我听着呢,阿瓦拉克。我一直在听呢。”
“第三……第三个理由是,现在有别人在帮她。真希望你别这么自大,以为和那女孩命运相连的人就只有你一个。”
“就这些?”
“就这些。”
“那就再见吧。”
“稍等一下。”
“我说过了,我赶时间。”
“稍微假设一下,”精灵说,“也许我真知道会发生什么,也许我真能看到未来。如果我不顾你的热情和努力,把将要发生的事告诉了你,把未来告诉了你,你会选择找个安静的地方,作壁上观,等着一连串事件相继发生,直至无可避免的结果出现吗?”
“不会。”
“如果我告诉你,虽然可能性很低,你的行动的确有可能带来改变,但却会朝更坏的方向发展呢?你会改主意吗?哦,我从你的表情看得出来,你不会。所以我要问你,为什么?”
“你真想知道?”
“想。”
“很简单,因为我不相信你那套关于目标、计划与结果的形而上学理论。我也不相信你那位著名的女先知伊丝琳妮和她的预言。我认为她只是虚构的人物,就跟你的画一样,是编造的谎言。就像紫色的水牛,阿瓦拉克,仅此而已。我不知道你是不能还是不想帮忙,但我不会记恨你……”
“你觉得我要么不能帮忙,要么就是不想帮忙。那我怎样才能帮到你?”
杰洛特思索片刻。他很清楚,这个问题的措辞意义重大。
“我能救下希瑞吗?”
他立刻得到了答案。
“你能。但你又会立刻失去她,这一次是永远。在那之前,你会失去所有陪伴你的人。你将在接下来的几周内,也许几天内,甚至几个小时内,失去第一位同伴。”
“谢谢。”
“我还没说完。如果你干涉命定的磨盘,影响了目标与计划,直接后果将是数万人的死亡。虽然这并不特别重要,因为不久之后,还将有数千万人死去。你所知的世界将被消灭,不复存在,并在一段时间后以截然不同的方式重生。这件事注定会发生,没人可以改变,没人能阻止或逆转万物的法则。无论你、我,还是那些女术士,全都办不到。就连希瑞也办不到。你对此有何高见?”
“紫水牛而已。不过还是谢谢你,阿瓦拉克。”
“在某种程度上,”精灵耸耸肩,“我也想看看落进磨盘的小石子能有什么作为……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我想没有了。因为我猜,你没法告诉我希瑞在哪儿,对吧?”
“谁说的?”
杰洛特屏住了呼吸。阿瓦拉克轻快地走向洞穴墙壁,又用手势示意猎魔人跟上。
“提尔·纳·贝亚·艾林尼的墙壁,”他指了指墙上发光的水晶,“拥有不同寻常的特性。而我,就算用最谦虚的说法,也拥有超凡的能力。把你的手放在这儿。集中精神。用力思考。想想她现在有多需要你。想想你有多想拯救她。影像会出现在你眼前,而且会很清晰。你可以看,但不要做出剧烈的反应,也别说话。只是幻影而已,你没办法与她交流。”
他照办了。
与精灵说的不同,幻影并不清晰。影像模糊不定,内容却激烈又暴力,令他大吃一惊。放在桌上的断手……溅上鲜血的窗户……骑着骷髅马的骷髅……被铁链锁住的叶妮芙……塔。黑色的塔。塔的后面……是北极光?
画面毫无征兆地清晰起来。清晰得过头。
“丹德里恩!”杰洛特喊道,“米尔瓦!安古蓝!”
“怎么了?”阿瓦拉克来了兴致,“哦,没错。看来你的努力全泡汤了。”
杰洛特从石壁边退开,几乎摔倒在玄武岩地板上。
“这不重要,该死的!”他说,“听着,阿瓦拉克,我得尽快赶去德鲁伊森林。”
“凯德·米克维德?”
“对!我在那儿的朋友有危险!他们在为自己的生命而战!有人威胁到了他们的生命!我得尽快赶过去……见鬼!我得取回我的马和武器……”
“无论什么马,”精灵冷静地打断他,“都没法在天黑之前将你带到米克维德……”
“可我……”
“我还没说完。回去找你那把有名的剑吧,我会帮你解决马的问题。那是匹适合山路的完美坐骑。要我说,这匹坐骑有些不寻常……不过有它在,你只要半个钟头就能赶到凯德·米克维德了。”
***
敲击怪除了味道像马,除此之外跟马再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杰洛特在玛哈坎山脉见识过一次矮人组织的竞速活动:骑着野山羊冲下山坡。在他看来,那已经是彻头彻尾的极限运动了。可现在,他趴在狂奔的敲击怪的后背上,这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极限。
为了不被甩下去,他用手指紧紧扣住敲击怪粗糙的毛发,双腿夹紧怪物毛茸茸的体侧。敲击怪散发出汗水、尿液和伏特加的混合味道,着了魔似的往下冲,地面在它的大脚下颤抖,仿佛它的脚底是用青铜打造。它滑下一片山坡,几乎全程不用减速,然后迈开脚步,快得让风从猎魔人耳边呼啸而过。它飞身跃过山脊,让某些小径和壁架显得如此狭窄,也让杰洛特闭紧双眼,免得自己往下张望。它跃过能让山羊望而却步的瀑布、深坑和裂缝,每次跳跃都伴之以震耳欲聋的怒吼。敲击怪差不多每时每刻都在吼叫,而现在,它的吼声比平时更加狂野、嘹亮。
“慢一点儿!”猎魔人的话几乎被风噎回嗓子。
“为啥?”
“因为你喝酒了!”
“呜哇啊哈哈哈!”
它一跃而起。耳畔风声呼啸。
敲击怪散发出浓烈的臭气。
大脚掌踩踏石面的闷响渐渐减少,岩块与石屑发出的咔嗒声也不再频繁。地面的岩石越来越少,有个绿色的东西从旁边飞掠而过,看起来像株矮松。随即,棕绿相间的冷杉林出现了。树脂的味道与怪物的体臭混合起来。
“呜哇啊哈哈哈!”
绿色的针叶被他们抛到身后。现在环绕他们的是截然不同的色彩——黄色、赭色、橘色、红色。在敲击怪脚下,树叶沙沙作响。
“慢点儿!”
“呜哇啊哈哈哈!”
敲击怪高高跳起,越过一棵倒伏的枯树。杰洛特差点咬到舌头。
***
疯狂的疾驰突然停下。
敲击怪的脚跟用力跺进地面,咆哮一声,将猎魔人重重地摔在地上。杰洛特躺在落叶间,大口喘息,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他站起身,摩挲着又开始疼的膝盖,倒吸一口凉气。
“你没掉下来。”敲击怪的语气充满惊愕,“不赖嘛。”
杰洛特什么也没说。
“到了。”敲击怪用它长毛的手指了指,“这就是凯德·米克维德。”
他们下方是座雾气弥漫的山谷,雾气上方能看到树梢。
“这雾,”敲击怪猜到了他想问的问题,“不自然。除了雾,我在这儿还能闻到烟味。如果我是你,我会抓紧时间。咿呀,我倒是想跟你一起去……我想好好干上一架。跟猎魔人背靠背战斗,足够我炫耀一阵子了!不过阿瓦拉克不准我太张扬。为整个族群的安全着想……”
“我知道。”
“别记恨我那一拳。”
“我不会的。”
“真男人。”
“谢谢你。也谢谢你的赞美。”
敲击怪露出被红胡子掩盖的大牙,呼出一口酒气。
“这是我的荣幸。”
***
米克维德森林的雾气浓密而形态不定,看着就像发疯的厨子往蛋糕上浇了一摊生奶油。这雾让猎魔人想起了布洛克莱昂,出于保护和隐藏的目的,树精森林也常被魔法迷雾掩盖。在这片主要由赤杨和山毛榉组成的险恶森林边缘,笼罩着一股庄严的气氛,这一点也与布洛克莱昂十分相似。
在森林边缘地带,一条落叶覆盖的小径上,杰洛特差点被一堆尸体绊倒。这情形也跟布洛克莱昂差不多。
***
留有可怖伤口的尸体并非德鲁伊,也不是尼弗迦德人,更不是夜莺或斯奇鲁的手下。没等杰洛特踏进雾气,他就想起了雷吉斯提过的朝圣者。看起来,有些朝圣者没能顺利抵达终点。
潮湿的空气间,刺鼻的烟味和焚烧的味道越来越浓,看来他的方向没错。很快他又听到了说话声、尖叫声和拉小提琴的声音。
杰洛特加快脚步。
雨后的林间小径上停着一辆货车。轮子旁边也有许多尸体。
一名强盗正在货车上翻找,顺手将物品和工具丢到路上。第二名强盗牵着马。第三名正扯下某个死去的朝圣者的狐皮斗篷。第四名在拉小提琴——多半是战利品吧。不得不说,这家伙拉得难听死了。
但这噪音也有点用处,它掩盖住了杰洛特的脚步声。
乐声戛然而止,小提琴的弓弦发出揪心的呻吟,强盗倒在地上,鲜血浇湿了落叶。牵马那个来不及尖叫就被割断了喉咙。第三名盗匪没能跳下货车,而是摔了下来,捂住被割开的股动脉惨叫不止。最后一个虽有时间拔剑出鞘,但没时间将其举起。
杰洛特用拇指抹去剑刃上的血。
“哎呀,伙计们。”他朝森林里飘出烟雾的方向走去,“这主意糟透了。你们真不该听夜莺和斯奇鲁的话,真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
很快他又看到一辆马车和更多的死者。在诸多朝圣者的尸体里,他还看到了身穿白袍、血肉模糊的德鲁伊。浓烟贴着地面弥漫,火场应该不远了。
这次的盗匪比先前那些警惕得多。他尽量在不被发现的前提下接近了其中一个:那家伙正从一具女人的尸体上摘戒指和手镯。杰洛特不假思索地砍翻了他,但对方发出惨叫,引得其他强盗叫嚷着冲了过来,其中还混杂着尼弗迦德人。
猎魔人退回进森林,背靠一棵大树的树干。但没等强盗冲到他面前,迷雾中就传来一阵马蹄声,一匹高头大马随即出现,身上裹着金红相间、棋盘花纹的马衣。马背上的骑士全身披挂,外罩雪白色斗篷,头盔上挂着鸟喙形状的钻孔面甲。强盗们还没反应过来,骑士已经冲到他们中间,手中长剑左右挥舞,砍向他们的脖子,鲜血如泉喷涌。这一景象真是赏心悦目。
但杰洛特没有余暇袖手旁观,因为已有两个敌人朝他冲来,其中一个穿着樱桃色的紧身上衣,另一个则是尼弗迦德军的黑色制服。强盗的脸被他一剑劈开,牙齿横飞到半空。尼弗迦德士兵见状,立刻转过身去,逃进雾气当中。
杰洛特差点被那匹穿着棋盘花纹马衣的战马踩到。它飞驰而过,背上的骑士却不见了。
他毫不犹豫地穿过矮树丛,朝传来叫喊声、咒骂声和打斗声的方向奔去。
三个强盗将骑士拽下了马,正试图杀死他。其中一个叉着腿站在骑士身前,用斧头劈向对方,另一个则用剑猛砍。第三个强盗是个红发男人,像只兔子似的跳来跳去,寻找机会想把短钩矛刺进敌人铠甲的缝隙。骑士倒在地上大叫大喊,隔着头盔,杰洛特听不清他在喊什么。他双手举起盾牌,挡住对手的攻击。斧子每劈一下,盾牌便降下几分,已经快贴上骑士的胸口了。很明显,再挨一两下,骑士的内脏就会从甲缝里流出来。
杰洛特连迈三步,冲进战团,一剑砍翻了手持钩矛、跳来跳去的红发男人,又划开了斧头男的肚子。骑士尽管身穿铠甲,动作却很灵活,他用盾牌边缘狠狠砸中第三个强盗的膝盖,等对方倒下,又接连往其面部狠砸三下,直到鲜血泼上盾牌才住手。他跪在地上,在杂草丛中摸索他的佩剑,看上去活像一只金属打造的巨型马蝇。他突然看到杰洛特,动作不由一僵。
“我落入了谁人之手?”头盔深处传来一个声音。
“你没落入任何人之手。地上这些也是我的敌人。”
“哦……”骑士想掀开面甲,但那块金属已扭曲变形,铰链也卡住了。“以我的荣誉起誓!对您施以援手致以万分的谢意。”
“我施以援手?明明是你救了我。”
“真的?什么时候的事?”
他没看见,杰洛特心想。面甲上开了那么多洞,他却没看见我。
“您的名字是?”骑士问道。
“杰洛特。利维亚的杰洛特。”
“纹章是?”
“骑士阁下,现在没时间交流纹章学了。”
“以我的荣誉起誓,您说得对,英勇的杰洛特骑士。”
骑士找到了他的剑,站起身来。他那把满是缺口的剑与马衣一样——剑柄上装饰着金红相间的棋盘花纹,其中交错写着字母“A”和“H”。
“这并非我的家族纹章,”骑士用低沉的声音解释道,“而是我效命的安娜·亨利叶塔公爵夫人的首字母缩写。人们叫我‘象棋骑士’。我是个游侠骑士,因此不能暴露真名和家族纹章。我立下过骑士誓言。以我的荣誉起誓,再次向您致以谢意,阁下。”
“这是我的荣幸。”
一名倒地的强盗呻吟着扭动身体,让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象棋骑士走上前去,强有力地刺出一剑,将那人钉在地上。强盗像被串起的蜘蛛一样挥舞着手脚。
“快,”骑士说,“此地仍有盗匪出没。以我的荣誉起誓,眼下并非休憩之时!”
“的确,”杰洛特承认,“盗匪正在森林里徜徉,屠杀朝圣者和德鲁伊。我的朋友们正身处险境……”
“请稍候。”
又一名强盗展现出蓬勃的生命力,但也被骑士一剑刺穿。强盗用力踢踹骑士的双腿,连靴子都蹬掉了。
“以我的荣誉起誓,”象棋骑士用青草擦了擦佩剑,“这些强盗命还真硬!杰洛特阁下,切勿因我痛下杀手而惊讶。以我的荣誉起誓,从前的我绝不会这么做。但这些盗匪复原的速度实在惊人,正人君子只能叹为观止。由于我们必须和三倍于己的无赖对抗,所以只能下此狠手,免得他们卷土重来。”
“我明白。”
“如我所言,我是个游侠骑士,但以我的荣誉起誓,我的灵魂并不恶毒。哈,我的马在这儿。来吧,比塞弗勒斯!”
***
森林变得开阔,主要树种换成了枝繁叶茂的巨型橡树。烟味和燃烧的气息似乎就在附近。又过一会儿,他们看到了。
小小的村落里,芦苇小屋正在燃烧,货车上的布料也在燃烧。货车之间躺着许多死者——从远处就能看到,其中很多穿着德鲁伊的白袍。
强盗和尼弗迦德人聚在一栋底部有木桩支撑的大屋周围。他们把货车推到前面,用车身掩护自己。那栋屋子用坚硬的圆木建造,屋顶的木瓦砌成斜面,因此匪徒们丢出的火把只能毫无建树地滚落到地上。大屋正在遭受围攻,但也守得稳稳当当。当着杰洛特的面,有个强盗不小心探出身子,便立刻闪电般地倒在地上,脑袋上多了支箭。
“您的朋友们,”象棋骑士说,“肯定就在那栋大屋里!以我的荣誉起誓,他们眼下处境堪忧。来吧,去解救他们!”
杰洛特听到一句大喊和几声命令,也因此认出了脸上绑着绷带的强盗头子夜莺。他又花了点时间,找到了正在后方掩护黑甲尼弗迦德士兵的半精灵斯奇鲁。
嘹亮的号角声突然响起,震得橡木叶纷纷掉落。紧接着是战马的蹄声,一群骑士冲锋而来,身上的铠甲与手中的刀剑闪闪发亮。强盗们高喊一声,开始四散奔逃。
“以我的荣誉起誓!”象棋骑士大吼着踢了踢马腹,“他们是我的同袍!他们总算赶上了!为了荣耀,进攻!杀呀!”
象棋骑士驾着比塞弗勒斯猛冲出去,追上了正在逃窜的强盗。他杀了其中两个,其余那些一哄而散,活像见到了老鹰的麻雀。有两个强盗转向杰洛特这边,仅仅一眨眼的工夫,猎魔人就解决了他们。
第三名强盗举起“加百列”,朝他射出箭矢。这种小型十字弓的发明和制造者是维登的工匠加百列。他首创了一句标语:“保护你免遭盗匪和暴力困扰。”又在广告里这么写道:“法律无力又无用。所以,保护好你自己吧!离家之前,千万带上方便又好用的加百列牌十字弓。加百列是你的守护天使。加百列会保护你和你所爱之人不被盗匪所伤。”
于是这种十字弓一经推出便供不应求,销售额创下了历史记录。没过多久,就连强盗也都人手一把加百列牌十字弓了。
杰洛特是猎魔人,原本有能力躲开这一箭。但他忘了膝盖的旧伤,躲避的动作迟了一秒,立刻被锋利的箭尖撕裂了耳朵。痛楚令他眼前一花,但他马上恢复过来。强盗没时间再拉开十字弓了,怒不可遏的杰洛特砍断了他的双手,又用希席尔剑将其开膛破肚。
不等杰洛特擦去耳朵和脖子上的血,又有个小个子强盗朝他攻来。那家伙长着一双鼬鼠似的眼睛,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芒,手持一把泽瑞坎曲刃马刀,使刀的技巧也相当出色。杰洛特接连挡住两下劈砍,二人的武器迸出火星。
鼬鼠眼身手敏捷,目光敏锐。他发现猎魔人一瘸一拐,便在周围绕起圈子,从最有利的一侧发起攻击。他的速度快得惊人,马刀呼啸着破空而来。杰洛特躲得越来越吃力。每次他踉跄一下,伤腿就要承受起整个身体的重量。
鼬鼠眼蹲伏下来,突然跃起,狡猾地虚晃一招,闪电般砍向猎魔人的耳朵。杰洛特成功地挡下。灵活的强盗变换位置,挥出一记危险的下盘斩击,但他突然闭上眼睛,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鼻涕横飞的同时也露出了破绽。猎魔人迅速砍中他的脖子,剑刃破开血肉,直至脊骨。
“肯定有人告诉过你,”他看着快要断气的强盗说,“麻药粉吸多是能要人命的。”
有个强盗高举狼牙棒朝他冲来,但随即一头栽倒在地,腹股沟多了支箭。
“我来了,猎魔人!”米尔瓦喊道,“我来了!坚持住!”
杰洛特转过身,但周围已经没有了敌人。米尔瓦射中的是最后一个强盗。在那些铠甲花哨的骑士追赶下,其他盗匪纷纷逃进森林。象棋骑士追赶着几个敌人,身影消失在林木之间,但他们仍然能听到他的战吼。
一个还没死透的尼弗迦德人突然爬起身,想要逃跑。米尔瓦迅速取下弓箭,箭矢呼啸着钉在逃亡者的肩胛骨中间。
女弓手叹了口气。“我们会上绞架的。”她说。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这里是尼弗迦德。过去两个月里,我们杀的大都是尼弗迦德人。”
“这里是陶森特,不是尼弗迦德。”杰洛特摸了摸侧脑,发现手上沾满了血,“见鬼。我这里怎么了?帮我看看,米尔瓦。”
女弓手用品评的目光看着伤口。
“没什么好担心的。”她俏皮地说,“只是射掉了你的耳朵而已。”
“你说得倒轻巧。我还挺喜欢这只耳朵的。给我块绷带,血都流进衣领里了。丹德里恩和安古蓝在哪儿?”
“跟朝圣者一起躲在小屋里……哦,该死。”
雾气中现出三名骑士,都骑着战马,外套和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杰洛特正等着他们发出战吼,但米尔瓦突然抓住他,把他拽到货车下面。对手骑在马背上,手持十四尺长矛,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毕竟马头前方十尺以内都是他们的有效攻击范围。
“出来!”骑士的马蹄踩踏着货车周围的地面,“放下武器,滚出来!”
“我们要上绞架了。”米尔瓦嘀咕道。
恐怕她没说错。
“哈,恶棍们!”银色盾牌上有个黑色公牛头图案的骑士高声说道,“以我的荣誉起誓,你们会上绞架!”
“以我的荣誉起誓!”另一个较为年轻的声音说道,那人穿着蓝色的外衣,“我们会在这里将你们撕碎!”
“嘿!住手!”
象棋骑士走出雾气。他终于掀开了扭曲变形的面甲,露出浓密的胡须。
“别为难他们。”他喊道,“他们并非盗匪,而是正派人。为保护朝圣者,这位女士像男人一样英勇战斗。而她的搭档是位优秀的骑士,我可以替他担保。”
“优秀的骑士?”牛头纹章掀起面甲,怀疑地看着杰洛特,“以我的荣誉起誓!这不可能。”
“以我的荣誉起誓!”象棋骑士用套着铠甲的拳头敲了敲胸口,“这是真的。这位英勇的骑士在我陷入困境时救了我——当时那些无赖将我拖下马背,而我又寡不敌众。他的名号是‘利维亚的杰洛特’。”
“他的纹章是?”
“我的真名和我的纹章,”猎魔人没好气地说,“都恕我不能透露。我立下过骑士誓言。如今我是游侠骑士杰洛特。”
“哦哦!”有个熟悉的嗓音大咧咧地说道,“瞧这风把谁吹来了?哈,我早说过,大妈,猎魔人会来救我们的!”
“而且正是时候!”丹德里恩、安古蓝,还有一小群朝圣者走了过来。诗人一手拿着鲁特琴,一手端着他视若珍宝的笔记筒。“分毫不差。你的戏剧感真出色,杰洛特,你真该试着写一出戏剧!”
他突然闭了嘴。牛头纹章在马鞍上伸长脖子,眼睛一亮。
“朱利安子爵?”
“德·佩拉克-佩兰男爵?”
这时又有两个骑士走出橡木林。为首的戴着饰有白天鹅翅膀的头盔,用绳索牵着两名俘虏。第二个游侠骑士明显是个实干家,他已经备好了绞索,正在寻找合适的树枝。
“夜莺不在其中,”安古蓝指给猎魔人看,“也没有斯奇鲁。真可惜。”
“真可惜。”杰洛特附和道,“但我会想办法补救的。骑士阁下……”
牛头纹章——或者说,德·佩拉克-佩兰男爵——没理他。看起来,他眼里只有丹德里恩一人。
“以我的荣誉起誓,”他慢吞吞地说,“我的眼睛没欺骗我吧?您真是朱利安子爵本人。哈!公爵夫人会很高兴的。”
“谁是朱利安子爵?”猎魔人好奇地问。
“我就是。”丹德里恩压低声音说,“别掺和这事,杰洛特。”
“以我的荣誉起誓,安娜叶塔公爵夫人会很高兴的。”男爵重复了一遍,“我们会把你们全带去她的鲍克兰城堡。不准找借口,子爵,我不会听你的任何借口!”
“有几个匪徒逃走了,”杰洛特冷冷地说,“我提议我们先去抓住他们,然后再考虑这越来越有趣的一天应该做些什么。你意下如何,男爵大人?”
“以我的荣誉起誓,这可不行。”牛头纹章惋惜地说,“我们不能追击他们。那些罪犯已经逃到了河对岸,而我们甚至连马蹄都不能沾到那边的土地。米克维德森林是不可侵犯的圣域,按照德鲁伊与我们敬爱的公爵夫人安娜·亨利叶塔签订的条约……”
“该死,强盗逃到了那边!”杰洛特愤怒地打断他,“他们会屠杀不可侵犯的圣域里的所有人!而你却对我说,你们不能保护那里……”
“我们立下了誓言!”德·佩拉克-佩兰男爵说道,他纹章上的公牛脑袋真该换成一只温顺的绵羊,“条约禁止我们越境!我们一步也不能踏入德鲁伊的土地!”
“条约禁止他们越境,但没禁止我们。”安古蓝牵过两匹强盗的坐骑,“别再浪费口水了,猎魔人。来吧。我跟夜莺的账还没算完呢,我猜你也很想找那个半精灵谈谈。”
“我跟你们一起。”米尔瓦说,“不过先等我找匹马。”
“我也是,”丹德里恩突然说,“我也跟你们一起……”
“不,你不行!”男爵吼道,“以我的荣誉起誓,子爵,你得跟我们去鲍克兰城堡。如果不带你回去,公爵夫人不会原谅我们的。我不会阻止其他人,无论他们想做什么,有何打算,我都不会干涉。作为朱利安子爵的同伴,安娜叶塔公爵夫人会在城堡恭候诸位大驾,如果到时你们敢轻视她的款待……”
“我们不会的。”杰洛特打断他,同时朝安古蓝投去警告的目光,后者正在男爵身后做出各种令人反感和带有冒犯意味的手势,“我们不会轻视她的款待。我们一定会去拜见公爵夫人,并带给她相应的礼物。不过首先,我们必须去做该做的事。我们也以自己的荣誉发誓:等事情结束,我们会立刻赶往鲍克兰城堡。我们一定会来。”
然后,他又用意味深长的语气强调道:“我只希望我们的朋友,也就是朱利安子爵,不会受到任何羞辱与怠慢。”
“以我的荣誉起誓!”男爵突然笑了,“我向你保证,朱利安子爵绝不会受到任何羞辱与怠慢。我忘了告诉你,子爵,雷蒙德公爵两年前就死于中风了。”
“哈哈!”丹德里恩突然容光焕发,嗓门也抬高了,“你说公爵中风死了?真是个令人愉快又欢欣的消息……我是说,令人悲痛又哀伤……愿他安息……既然这样,我们快去鲍克兰吧,先生们!杰洛特、米尔瓦、安古蓝,我们城堡见!”
***
他们涉水过河,催马踏入森林,来到高大茂盛的橡树与高及马镫的蕨丛之间。米尔瓦毫不费力就找到了逃亡者的踪迹。他们跑得很快,杰洛特不禁为德鲁伊担心。他担心残余的强盗喘过气之后,会把对陶森特游侠骑士的怨气发泄到德鲁伊身上。
“你知道丹德里恩干过的风流韵事吗?”安古蓝问,“夜莺那伙人把我们堵在大屋时,他把害怕陶森特的原因告诉了我。”
“我猜到了。”猎魔人说,“但我没料到他的眼光会这么高。公爵夫人,哈!”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雷蒙德公爵——就是死翘翘那个——好像发誓要掏出诗人的心,煮熟之后喂给公爵夫人吃下去。幸好丹德里恩没落到公爵之手。我们也很走运……”
“这就得走着瞧了。”
“丹德里恩说,安娜叶塔公爵夫人爱他爱得发狂。”
“丹德里恩每次都这么说。”
“你们,闭嘴!”米尔瓦厉声道。她挽住缰绳,伸手摘下弓。
有个强盗穿过橡树,迅速朝他们冲来。他没戴帽子,没有武器,像只没头苍蝇。他奔跑,绊倒,爬起来继续奔跑。他在尖叫,叫声刺耳又骇人。
“怎么回事?”安古蓝吃惊地问。
米尔瓦默不作声地拉开弓,但没放开弓弦。强盗径直朝他们跑来,好像看不见他们似的,全速穿过了猎魔人和安古蓝的坐骑。
他们看到了他的脸——惨白如纸、因恐惧而扭曲、双眼凸出的脸。
“这他妈怎么回事?”安古蓝重复道。
米尔瓦摇摇头,让自己清醒过来。她在马鞍上转过身,朝强盗的后背射出一箭。那人尖叫一声,倒在蕨丛里。
大地晃了一下,附近一棵橡树的橡实如雨落下。
“我想知道,”安古蓝说,“他到底在躲什么……”
大地再次震颤。灌木丛传来噼啪声,树枝也在嘎吱声中折断。
“那是什么?”米尔瓦惊叫一声,踩着马镫站起身,“那是什么,猎魔人?”
杰洛特瞪大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安古蓝也看到了。她脸色发白。
“哦,见鬼!”
米尔瓦的马也看到了。它恐慌地嘶鸣一声,人立而起,双脚踢打空气。女弓手被甩下马鞍,重重地摔在地上。马跑进了丛林。杰洛特的坐骑擅自转头,朝来时的方向飞跑。不幸的是,它选择的路线上有根低垂的橡枝,将猎魔人扫下了马背。震惊和膝盖的痛楚几乎让他失去意识。
安古蓝在马背上留得最久,但到最后,她也被甩了下来。逃窜的惊马差点踩到正要爬起的米尔瓦。
这一刻,他们彻底看清了正在逼近的东西,受惊的马匹完全被抛到了脑后。
那生物像棵树,一棵粗糙多瘤的橡树。没准儿它真就是一棵橡树。但与普通橡树不同,它没有安静地伫立在落叶和掉落的橡实之间,也没让松鼠在它的枝头奔跑。它踩着轻快的步伐穿过森林,迈开坚硬有力的树根,折断路上的树枝。粗壮的树干,或者说怪物的躯干,直径至少有两寻以上。那块鸟喙般的凸起也许并非树皮,而是嘴巴,因为它正一开一合,发出厚重门板的撞击声。
尽管颤抖的大地让那怪物自身也很难保持平衡,但它仍以令人屏息的敏捷穿过了一座山谷。显然,它的目标相当明确。
就在他们眼前,树怪挥舞一根树枝,逼近一棵倒下的树,如颧鸟在草丛中捕食青蛙一般,灵巧地揪出了藏在树下的强盗。那名强盗被树枝缠住,悬在半空,叫声之凄惨令他们也感到同情。杰洛特看到,同样被树怪缠住的还有另外三个强盗,外加一个尼弗迦德士兵。
“快跑……”他呻吟起来,徒劳地想站起身。他觉得有人像把滚烫的钉子敲进了他的膝盖。“……米尔瓦、安古蓝……快跑……”
“我们不会丢下你!”
树怪肯定是听到了她的话,因为它突然欢快地迈开树根,朝他们快步走来。没能扶起猎魔人的安古蓝骂了一句。米尔瓦用颤抖的双手试图搭箭上弦,好像这么做真会有用似的。
“快跑!”
太迟了。树怪已经站到面前,把他们吓傻了。他们清楚地看到了它的战利品——四个被树枝缠住的强盗,其中两个还活着,正发出凄厉的惨叫,双腿盲目地乱踢。第三个无力地垂下手脚,可能晕过去了。怪物显然没打算要猎物的命,但它抓第四个俘虏时却失了手,不小心攥得太紧,结果让那家伙双眼凸出,舌头也耷拉出来,胡子上沾满了鲜血和呕吐物。
下一瞬间,他们也被树枝缠住,悬在空中,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叫。
“嘘,嘘,嘘!”他们听到下方的根须间传来一个声音,“小心点儿,大树。”
从树怪身后,走出一个身穿白衣、头戴花冠的德鲁伊女孩。
“别伤人,大树,别用力。轻点儿。嘘,嘘,嘘。”
“我们不是强盗。”杰洛特的声音有气无力,缠紧胸口的树枝让他几乎无法出声,“让它放开我们……我们是无辜的……”
“人人都这么说。”女德鲁伊挥挥手,赶走一只悬停在眉毛旁边的蝴蝶,“嘘,嘘,嘘。”
“我尿裤子了……”安古蓝呻吟道,“活见鬼,我尿裤子了!”
米尔瓦嘟囔一声,脑袋垂向胸口。杰洛特狠狠地咒骂起来。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在女德鲁伊催促之下,树怪穿过森林。一路上,所有意识尚存之人都随着树怪的脚步而牙齿打颤。他们很快来到一大片林间空地。杰洛特看到了一群白袍德鲁伊,以及第二只树怪。这只的收获要差一些:它的树枝上只挂着三名强盗,其中只有一个活着。
“罪犯、凶手、恶徒。”下面一个拄着长杖的德鲁伊说道,“仔细看吧,看看这些踏入米克维德森林的罪犯和恶徒会得到怎样的下场。看吧,然后记住。我会放你们走,让你们把目睹的一切说出去。作为对其他人的警告。”
空地中央垒着一堆高高的圆木和树枝,木柴堆上方是一只用木桩支撑、做成人形的大号柳条笼。笼子里塞满了人,正在尖叫和抽泣。猎魔人听得很清楚,强盗“夜莺”正用沙哑的嗓音发出惊恐的嚎叫。他也看得很清楚,半精灵斯奇鲁写满恐惧的苍白面孔正紧贴着柳条编成的笼子格。
“德鲁伊,”为了盖过笼中强盗的叫嚷,杰洛特用尽全力喊道,“女贤者阁下!我是猎魔人杰洛特!”
“谁在呼唤我?”下方一个高挑苗条的女子开口问道。她那灰钢色的头发垂落在两肩,额头上还缠着一圈槲寄生花环。
“我是……猎魔人杰洛特……爱米尔·雷吉斯的朋友……”
“重复一遍,我没听到。”
“杰——洛——特——!吸——血——鬼的朋友。”
“哦!干吗不早说?”
灰钢发色的女德鲁伊做个手势,树怪便把他们放了下来,只是动作算不上太温柔。他们摔在地上,一时间无力起身。米尔瓦不省人事,鼻孔里流出鲜血。杰洛特费力地爬起来,跪在她身边。
女贤者站在他身旁,清了清嗓子。她的脸很瘦,甚至有些憔悴,让人不由产生“皮肤包着颅骨”的不快联想。她的双眼像矢车菊一样蔚蓝,透出和善与亲切。
“我猜她肋骨断了。”她低头看向米尔瓦,“不过我这里有药,我会治好她。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我向你道歉。可我怎么知道你们是谁?没人邀请你们来凯德·米克维德,也没人允许你们进入我们的圣地。没错,爱米尔·雷吉斯可以为你们担保,但来我们森林里的可是个猎魔人,是收取报酬屠杀活物的凶手……”
“我会尽快离开的,尊敬的女贤者。”杰洛特说,“只要……”
他看到德鲁伊拿着点燃的火把,朝装满人的柳条笼走去,立刻停了口。
“不!”他攥紧拳头,大喊道,“住手!”
“那只笼子原本用来装干草,”女贤者充耳不闻,“到了冬天,我们会把它立在森林里,喂养饥饿的动物。但我们抓住这群强盗时,我想起了世人那些恶毒的谣言和诽谤。于是我想,好啊,既然你们说我们会用柳条笼烧死人,那我就烧给你们看好了。你们编造的噩梦,我可以让它成真……”
“叫他们住手。”猎魔人低声说,“尊贵的女贤者……别烧死他们……其中一个强盗有我需要的重要情报……”
女贤者伸出一只手,按在他胸口。她的目光和善又亲切。
“哦,不,”她不带任何感情地说,“这可不行。我不相信什么污点证人制度。让罪犯免于惩罚?这太不道德了。”
“住手!”猎魔人喊道,“别点火!住手……”
女贤者做个简短的手势,站在附近的树怪走上前,将一根树枝压在猎魔人肩头。杰洛特重重地坐倒在地。
“点火!”女贤者命令道,“抱歉,猎魔人,但这才是正确的做法。我们德鲁伊重视并尊敬任何形式的生命,但留罪犯活命根本毫无意义。罪犯害怕的只有恐惧,所以我们会给他们上一堂关于恐惧的课。希望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木柴开始燃烧。柳条笼里的声音令人汗毛直竖。虽然不大可能,但在哀号和火焰的噼啪声中,杰洛特似乎听到了半精灵斯奇鲁的尖叫。
他说得对,猎魔人心想,死亡并不都是一样的。
久到令人绝望的一段时间过后,支架垮塌,柳条笼被熊熊烈火吞没。火势异常猛烈,任何人都不可能生还。
“你的徽章,杰洛特。”站在他身边的安古蓝说。
“什么?”他大声咳嗽,喉咙绷紧,“你说什么?”
“你的狼头徽章。斯奇鲁带着它。这下你彻底失去它了,它会被火烤化的。”
“那有什么办法?”过了一会儿,他看着女贤者矢车菊色的双眸,开口道,“我不是猎魔人。我再也不是猎魔人了。无论在仙尼德岛的海鸥之塔,在布洛克莱昂森林,在雅鲁加河的桥上,在戈尔贡山的洞窟,还是在这片米克维德森林,不,我都不是猎魔人。我必须习惯没有猎魔人徽章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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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亚历山大大帝战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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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安娜·亨利叶塔的简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