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 第一章 楔子·刀耕

大胤圣王十年十月,天启。

还有一个对时。他觉得自己的手臂因为长时间的静止已经近乎麻木,于是极其缓慢地收紧复放松全身的每一块肌肉,仿佛一条沉睡中的蛇疏松骨骼,他必须防止自己的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僵硬而迟钝。五个对时以来,他始终保持着这个要命的姿势。

他的十个手指细长而有力,精瘦的身躯整个蜷缩在一起,像是孕妇子宫里的婴儿,只靠手指和腿的力量将自己悬挂在牌坊的飞檐下。

这个牌坊身处闹市,因为长时间的日晒雨淋,昔日考究的琉璃瓦和彩釉早已脱落得七七八八,用作装饰的飞檐只斜斜飞出不到两尺,就偷工减料地完成了,在暴雨下连遮蔽都很难做到。

但是两尺对这个杀手来说已经绰绰有余。

谁也想不到这里竟然还能藏进一个大活人。杀手很满意自己选择的地点,从昨天深夜到凌晨,他一直隐蔽在这里,看着屋檐下的光影变化,听着外面由寂静到喧闹。

这次蛇一般的放松让他感到隐隐疼痛,肌肉僵硬太久了。本堂刺客里有过先例,有人因为身体长时间的过度收紧而再也不能放松,后半生只能佝偻着渡过。不过这些对他算不了什么,他轻轻活动了下右手,感觉那些锐利而诱人的丝线在手指四周轻盈地跳动,像自己饲养的毒蛇,温顺而致命。再过一个对时,他的目标将经过这里,那个掌握着缇卫第一所,最接近古伦俄的人。

本堂给他的情报简单、清晰而致命:缇卫一所卫长范雨时,印池系的秘术大师,气候干燥的秋天,是他秘术能力最弱的时候,也是他最容易被杀死的时机。杀手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双唇,天时地利再加上他自己,目标今日必死无疑。

他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一群步伐整齐的人正在逼近,虽然他现在的角度看不见,但是他知道那是一群黑袍黑甲的人。

秋末的天启,罕见的大风天,原本还有些行人的大街上,因为这队人的到来而迅速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呼呼的风卷着轻尘,显得有些萧索。

街角转出了十二名黑袍黑甲的缇卫,他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腰侧是缇卫特制的黑鞘长刀。队伍正中是四个魁梧的从者,他们也身着黑色鱼鳞甲,环绕着正中的一个身穿黑袍的老人。老人的兜帽已经取下,露出一张苍老干枯的脸,双眼如深夜一般漆黑深邃。高耸的官帽下,须发皆白,灰白的长须垂了下来,直达腰际。他右手拄着一根细木拐杖,干瘦如树根的指节紧扣着手杖上精致的涡状花纹。

缇卫的一卫长范雨时,同时也是辰月的“阴教长”,拥有与身形不相称的强大力量。他的脚步沉稳而缓慢,原本被大风卷得四处飘飞的落叶在经过这只队伍的时候突兀地垂直掉落下来,然后被随之而来的黑色牛皮重靴踩成碎屑,发出干涩的响声。

飞檐下的杀手也感到了一股强大的压迫力,他轻轻咬了下自己的舌尖,迅速蔓延开来的痛楚让他恢复了镇定。他放松全身,让每一寸皮肤每一块肌肉都保持在最佳的状态。机会只有一次,必须一击即中。十二名缇卫依次在他身下经过,黑色的头盔上精致的纹路清晰可辨,他屏住呼吸,将原本明亮的双眼眯成一条线,整个人和四周融为一体,就算有人抬头望去,乍一眼也很难注意到他。

两名魁梧的黑甲从者经过后,范雨时那一头白发出现在他面前,就是现在!他在那一瞬间俯冲而下,像黑夜里的一只蝠,他的双手箕张,锐利的刀丝如一张飞扬的网遮住了所有空间。范雨时在那一刹那抬起头来,一瞬间,这个老人在那张陌生的笑脸上看见了死亡。杀手感觉到刀丝已经切入那些从者坚硬的盔甲,接下来就该是炙热喷溅的鲜血,他的全力一击挟着自身的重量,锐不可当。时间在他的感觉里好似变慢了,他可以感觉到那些精锻钢甲一丝丝碎裂,然后缓慢地飞离出去。他已准备好享受地倾听自己所带来的死亡之乐,却发现它迟迟没有响起。

缓慢,然后静止。原来不是他的错觉,他闪电般的动作确实慢了下来,最后静止不动了,他的眼能看,他的耳能听,他的手能发力,他的大脑能思考。

但是他动不了。

似乎根本没有看见范雨时吟唱,四周的水汽就以肉眼能见的速度迅速凝结在一起,最后变成了包裹他的一团水雾。周围的从者在瞬间的惊诧后反应过来,但是也一样被这团凝重的水雾包裹着,无法动弹。杀手用尽全力伸长手臂,左手的刀丝已经几乎拂上范雨时那满是皱纹的脖颈,但是他不能再移动分毫。他瞪大了双眼,整个人就这样被那团水雾悬挂在空中,面对着那个近在咫尺的老人。他觉得整个空间的水汽和他的冷汗凝结在一起,潮湿而沉重。

范雨时微微一笑,脸上的皱纹深似刀刻:“以凡人来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不甘心!杀手努力圆睁的双目边缘已经开始泛红,全身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然而他整个人就如同陷在无比粘稠的浆糊桶里,根本不能移动分毫。

范雨时把细木手杖在青石地面上轻轻一磕,发出一声闷响。

那个杀手觉得身体一轻,然后前额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他整个人在空中炸成血花,碎裂的身躯和内脏掉落下来,被水雾混合着鲜血包裹着,缓慢地飞散出去,最后跌落在四周地上,炸开在青石板上。那潮湿厚重的街道又瞬间恢复了秋高气爽,只有满地的残骸证明着发生过什么。

四周的缇卫纷纷跪地,低诵神的奇迹,刚才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杀手从天而降,自己却被水雾包裹,不能动弹分毫。四个从者也跪倒在一边,为首的一人蛮族样貌,是跟随了范雨时多年的学生,许言是他的东陆名字。他的声音低沉:“学生无能,让老师受惊了。”

范雨时伸出枯瘦的左手,轻抚许言的头顶:“我们只要相信神所决定的命运,就能够无所畏惧。”

“学生明白了。”许言回答道。

“都起来吧,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范雨时抬起头,暗沉沉的天空下,风又开始起了。

天墟,观象台。

范雨时屏退四名魁梧的从者,孤身踏上最后一段石阶,沉闷的脚步声在偌大的石室里回响,高高在上的观象殿大门虚掩着,他能依稀看见里面缥缈的雾气。

门口站着一个黑袍的少年,整张脸几乎都藏在黑影里。少年伸手推开门,转头说道:“老师已经知道教长要来了,请进去吧。”清亮的声线被少年自己压低了,带上了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重。

范雨时微微颔首,从开启的大门走了进去。重重立柱支撑着大殿的穹顶,极深处,一个枯瘦的身影转过身来,银色的长发下,是一张消瘦的脸,本该是双眼的位置蒙着一块黑褐色的麻布。

星辰与月的黑幡下最接近神的代言人,古伦俄,静静地面对着范雨时。香炉的火光映照在古伦俄脸上,让这张脸有了一些生气,范雨时甚至能感觉到那两道透过麻布的锐利目光。

“今天的事情我都听说了,连印池之阵都发动了,想来你也是遇见了棘手的麻烦。”古伦俄的声音低沉干涩,在宽广的大殿里回荡。

“麻烦的事情还不止这些,”范雨时踏上一步,干瘦的左手伸进怀里掏出一叠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少保、三任鸿胪卿、大理卿、中散大夫、议郎、廷尉、南宫卫士令、小黄门侍郎、执金吾、司隶校尉……天启各类大小官员,迄今为止已有一百二十七人遇刺身亡,其余马夫从者无数。”

“天罗……真是群可怕的对手,连缇卫也无能为力么?”古伦俄问。

“如果没有缇卫,只怕这个人数还得翻上几番。”范雨时露出苦笑,“但是这些蜘蛛们天生就善于隐匿在暗处,我们所能剿灭的大多是从各诸侯国蜂拥而来的志士和下等贵族,真正被神之刀刃绞杀的蜘蛛爪牙们少之又少。”

古伦俄难以察觉地轻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大教宗明白就好,属下希望可以启动‘刀耕’。”范雨时双眼直视着那对被遮盖的双目,毫不退让。

“神之为刀,若耕若犁……”古伦俄有些感慨地顿了顿,“你去办吧,虽然早了一些,不过是时候彻底清除这些只懂得藏身于黑暗之中的毒牙了。”

曾经过往,我们又何尝不是藏身在黑暗之中呢?范雨时点了点头:“属下明白。”

“退下吧,以后的事情就辛苦你了。”古伦俄挥了挥手,“希望能听到你的好消息。”随着他的动作,那叠名单簌地发出一阵脆响,然后化作粉末消散了。大殿里只剩下缥缈的檀木香气,古伦俄背过身去,消失在重重叠锦里。

胤匡武帝十年十月,天启的第一场雪很快就要降下了。白色的雪,能够掩盖一切,包括那些殷红的血。

又是这个梦。

他被悬挂在空无一人的陌生地方,骷髅塔上,白骨城中,放眼过去是白茫茫的雪野,那里是整个世界的尽头,存在和死亡的碑记。他赤裸身体,被死人的骨骼洞穿胸膛、手臂和双腿,整个人如同献祭给神的祭品,身体如被生生撕开般剧痛,却不能醒来。

这样的痛苦又将持续整整一晚,直到黎明。他对着雪野咆哮,他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没有人回答他。整个世界的活人都离他而去,他将在孤独和痛苦中渐渐麻木,身体在寒风中被慢慢剥蚀成尘埃,直至天地毁灭时,一同消亡。

醒来……或者……杀了我!他还是得不到任何回应,比死更可怕的事,莫过于你等待死亡,死亡却永不到来。

孩子,等待被救赎么?他第一次听见这声音,努力地睁眼,远远的一个黑影渐渐变大,直到完全清晰。一个老人穿着黑袍,须发皆白,手中握着一根细木杖。他是天地尽头孤独堡垒的行者,对着天空呼吸,在吊起他的骷髅塔下经过,目光落在无尽的远方。

孩子,等待被救赎么?

孩子,等待被救赎么?

孩子,等待被救赎么?

老人的声音如雷霆,如神谕,发聩震聋。他身上的剧痛消失了,温暖的触感包围了他。他啜泣着伸出手去,想要握住老人那双苍老干枯的手,像一只离群的鸟儿找到了家。但是他还做不到,老人的黑袍飞扬着,在雪野上远去。

你知道何处找我,只消相信自己的感觉。老人在天地尽头轻声说。而后他如雪化一般消失了。

漆黑的屋舍中,他整个人从床上坐起,冷汗淋漓,泪水横过面颊,回到了现实之中,身上的被子被汗浸透,在秋末的夜里平添了几分寒意。六年了,他第一次在这个相同而痛苦的梦境里看到了变化,他不知道那个老人是谁,也不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同一时间,一群人从相同的梦境中惊醒过来,脑海里都回响着同一句话。

孩子,等待被救赎么?

远方的太阳挣扎着撑破墨一般的天际,第一线阳光从山麓上洒下,古城里隐隐传来了几声鸡啼。

他做了决定,他必须找到那老人终结他的痛苦,否则他会被噩梦的痛苦绞杀。他有预感何处可以找到老人:

帝都,天启城。

范雨时睁开眼,彻夜的冥想让他有些脱力。当初播下的那群种子,现在能感应到的只有六十九人。比想象中的多一些,他有些欣慰地想。这些种子里不知道有多少人能最终生效,但是哪怕只有一个,也能够给天罗重重的一击。虽然他们如踩在细丝上的蜘蛛一般,行事永远小心谨慎,但是他们一定想不到,辰月从来就没有忘记过这支隐藏在黑暗中的毒牙,并且早就种下了足以毁灭他们的种子。越是隐秘的机构,从内部给予的打击就越致命。

门上突然响起几声轻响,“进来吧。”范雨时整了整黑袍,食指轻敲着膝盖。

推门进来的是许言,魁梧的身形跪在门口,“有人求见。”

“谁?”随着天罗愈演愈烈的刺杀行动,范雨时的行踪也隐秘了很多,能知道他这个驿所的人已经不多。

“学生不认识,他只是一直在重复一句话。”许言的声音很平静,“‘我来了,救我。’”

比预期的还好。范雨时满意地颔首:“让他进来吧,我已经等了他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