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 第二章 北辰·七杀手

大胤圣王十年十二月,唐国,南淮。

简陋的暗室里,一点烛火微颤着。

屋子里站着两个穿着黑衣的人,一老一少,屋内一张小木桌上,那点微弱的烛火摇曳着,看不清他们的脸。

“短短两个月,我们折损了十六个好手,”先开口的是那个老人,他的声音沙哑,在暗室里粗粝凶狠地划过。他走到桌边,重重地拍在一叠纸上,“还不包括天启被围剿的四个据点,每个都是十几年的苦心经营,一夕之间全部灰飞烟灭,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除了那一十六个人,我们还全组抹去了三个小组,损失惨重。”黑衣的年轻人声音不徐不疾,冷静得像一块铁。

“你很满意你们的表现么?”老人的怒气遇见对方的镇定仿佛撞上了一道墙,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

“属下用这么多牺牲,换来的是真相。”年轻人抬眼直视,双瞳如墨。

“真相?”

“是的,是辰月的计划,是一些很早就种下的种子。” 年轻人压低了声线,不过声色依旧清冽。

屋子里出现一阵短暂的寂静,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声。

“辰月么……这群疯子竟然能让这么多精锐的死士都背叛我们……这次的损失,内鬼的数量绝不止一两个那么简单。”先开口的是那个老人,天罗山堂作为九州最精锐的杀手组织,上下级之间几乎都是单线联系的,这次大规模的损兵折将,叛徒的数目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您知道的,那群人都是妖魔。从审讯和调查来看,似乎是一种用秘术种下类似‘蛊’的存在。”年轻人回答道,“他们似乎是早在进入山堂之前就被控制了,这是一项很早开始就针对我们的计划,他们称之为‘刀耕’。”

“刀耕么……”老人若有所思地顿了顿,“想不到这些黑袍的老家伙们竟然早就对我们有所防备,看来这一战就算我们没有站出来,也迟早会被他们推上最后的战场。”

“正是如此,所以这次协助百里家对抗辰月,从利益上对我们来说,绝对是一项稳赚不赔的生意。”年轻人赞同地点了点头。

“那得看我们能不能笑到最后了,你们想好了对付‘刀耕’的方法了么?”老人直视着年轻人的双眼。

“我们对整个山堂进行了详细的清洗活动,抹去的三个组也是这次清洗的活动之一。现在剩下有种子嫌疑的人,只剩下七个。”年轻人从怀里掏出一叠档案,“他们都是本堂上三家的精锐刺客,是我们最锋利的刀,同时也可能是最危险的钉子。”

“那么就全数抹去好了……本堂上三家七名精锐,十数年的苦心培养,有点可惜。”老人沙哑的声音不带有任何情感,干瘦的手指划过那叠档案,没有翻看。

“属下的计划,有一些不同。”年轻人说。

“哦?”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是我们天罗的信条,这次的损失,需要这些高高在上的使徒们付出血的代价。”年轻人眼里闪过一抹狰狞的笑,像一匹嗜杀的狼,“属下需要他们先去刺杀六个人。毕竟他们还有利用的价值,而且说不定有人能够在刺杀中洗清嫌疑。”

“杀谁?”老人仿佛在这个年轻人的眼里看见了他自己年轻时的影子,饶有兴致地问道。

年轻人踏上一步,俯身在老人耳边说话。

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有低低的笑声响起。年轻人的笑声冷厉萧瑟,老人则笑得像一条沙蛇。

“很好,很好……就这么办。既然辰月有他们的‘刀耕’……”

“我们也有我们的‘北辰’。”年轻人像是知道老人要说什么似的接口。

“武神么……很好,虽然不是适合杀手的星辰,却是适合叛徒的归所……那七颗闪耀的星辰啊,尽情地转动你们的星轨吧……咳咳……”沙哑的声音低了下去,老人轻轻吹了一口气,那微弱的烛火扑地熄灭,两个人的身形被黑暗吞噬了。

冻结了整整三个月的铁线河的冰面上,一丝丝裂纹缓慢而有力地蔓延开来,像一条条舒展的枝桠。它们的速度越来越快,直到碎裂的冰块和奔涌的河水一起混合成一条无法抵挡的巨龙,整个朔方原都随着这条奔涌咆哮的巨龙焕发出新的生机。

积雪几乎已经消融殆尽,嫩绿的新芽奋力地钻出黑色的土地,迅速占领了硕大的草原。羊群被牧民们赶出来迎接这第一抹翠绿,大家脸上都洋溢着微笑和欢乐。虽然半年前逊王的突然死亡让整个北陆陷入了无比混乱的战火之中,但是严冬终于还是熬了过去。蛮族的小伙子们跨上马背,又一次在草原上尽情地疾驰,他们不害怕流血,不害怕死亡,只要还能在这美丽的朔方原奔跑,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们害怕。

一匹黑骏马上,坐着一个白衣的男人。他一身东陆人的打扮,宽大的袖袍垂了下来。两柄黑鞘的刀,一长一短地挂在鞍侧,随着黑马的缓缓而行轻敲着他的膝盖。在这个季节的朔方原上,东陆人并不常见。几个好奇的牧民少女叽叽喳喳了一番,互相推搡起来,直到有一个身材娇小的吃不住力,坐倒在地上。马上的那个东陆人男人听到声响,转过头来给那个坐在地上的姑娘一个微笑,他的脸庞线条柔和,俊美得像一个羽人,双瞳是淡淡的金色,就像朔方原上初升的太阳。那个姑娘被看得脸上绯红,马上的白衣男人却哈哈一笑,夹了夹马腹,扭转马头向着南方缓缓离去,朝阳在他身上镶了一道金边,把他远去的背影慢慢地融化了。

“四月初五,天启。”舒夜看着手上这卷细小的羊皮纸,那是黑色的信鸽传来的讯息。整齐的墨笔小楷简洁而有力,舒夜纤细的手指在上面轻轻抚过,然后把它撕成了碎屑。白色的衣袖轻轻一扬,这些碎屑瞬间就在疾驰中被风吹散了。

天启,那个在黑夜中流动着刀光和鲜血的城市,那个星辰与月的黑幡下威压和杀戮并存的地方。我终于也要踏进这个吞噬着血肉的漩涡之中了么?舒夜没有时间细想,就算有黑骊在,两个月到达天启也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他夹了夹马腹,黑骊像是知晓人性一般打了个响鼻,发力奔驰起来。飞驰的马蹄踏碎了新生的绿草,一人一马向着那个充满着死亡的城市疾驰而去。

一只黑色的信鸽扑扇着翅膀落在暗红的梳妆台上,上面精致的铜镜里映出的是一张能让很多男人窒息的脸庞。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白皙的脸上是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她全身上下只披着一件深赭色的薄纱,玲珑有致的身形懒洋洋地斜躺在一张桐木的长椅上。苏小钏伸出纤长如玉的手指,慢慢地把一个羊皮卷从鸽子的爪子上解了下来。

“天启么?”她自言自语道,声音像一只慵懒的猫。真不寻常呢,才到这里不足半月,上次的任务刚刚完成一半,现在却要她放下手中的所有行动,立刻赶赴天启。

是什么事情如此重要?或者说这么棘手?她的食指不自觉地抚过自己的脸颊,吹弹可破的肌肤轻轻地在手指下起伏。

苏小钏缓缓地站起身来,一把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雕花木窗,早晨清冽的空气带着微微的凉意扑面而来。南淮的早晨总是来得很快,夜色似乎还没有完全褪去,雾蒙蒙的街道已经开始有各色的商贩出来占据他们自己的那一块天地,开始新一天的营生。她看着下面已经来来往往热闹的街道,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要突然离开这座热闹却又充满着风情的城市,她还真有些舍不得呢。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再次听见文庙的钟声,或许,再也听不到了吧。她自嘲地笑了笑,轻轻地合上了木窗。

她身后粉色的帷帐一角,垂下一只惨白的手,上面的血已经干涸了。

“天启?”一个短发的年轻人有些诧异地问道,黝黑的脸庞上双眼挨得很近,显得有些轻佻,嘴形傲慢,有一些残忍的味道。

“嗯。”答话的人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须发已经发白,但是腰依旧挺得很直,像一杆枪。他嘴里没停,还在啪嗒啪嗒地抽着水烟,左手那青铜鎏紫金花的水烟杆,因为长时间的摩挲已经光得发亮,看不出一点锈迹。

“这可真是要命,上一个任务还没完成,下一次的就又来了。”短发的年轻人有些忿忿,拽了拽额头上绑着的细红绳,右手一把淳国常见的弯刀在手上飞快地翻滚着,像一只美丽的蝶。刀柄缠满了有些发黄的纱布,刀身连接刀锷的底端,隐隐刻着一个“边”字。

“我说老二啊,你就别抱怨了。干我们这一行的,最忌讳的就是多嘴。”上了年纪的那个人把烟杆轻轻在桌面上磕了磕,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大哥啊,我觉得我们这行,最忌讳的应该是抽烟呐。”年轻的边二吐了吐舌头,低头避过了对方挥出的烟杆。

“四月初五么……”边大低声地说,好像是在自言自语,“稍微收拾一下,我们还有三天的富裕时间除掉敖鼎山。”

“今晚过后,毕止城里就不会有这个人了。”边二嘿嘿一笑,露出的白牙像一匹狼。

一只孤鸦飞过,毕止那压抑而混乱的黑夜又降临了。

晋北国,秋叶。

虽然已经临近二月中,但是秋叶城里依旧是一片萧索的寒意。这座古老的山城仍掩埋在皑皑白雪之中,但是今夜的秋叶显得与以往有些不同。

城东的一座大宅特别引人注目,今天是晋北太傅夏乾泉最宝贝的二女儿夏澜出嫁的大喜日子。夏老城主现在坐在大厅的上首,满面红光。新晋的乘龙快婿是晋北最近炙手可热的官员之一,晋北苏家的苏忆兴。年纪不到三十的人,现在就已经坐到了晋北大都尉统领的位置,麾下晋北三铁卫是整个晋北都少见的精锐重骑。他一张脸干枯冷毅,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袍子上是星辰与月的徽记。

三年前晋北国主秋役辽在天启城下战死,辰月就正大光明地入驻了这座白雪之城。白色的山城里突然竖起了一面面星辰与月的黑幡,年长的贵族们拜服在辰月的黑色旗帜之下,年轻不屈的少年贵族们被软禁或杀害,只能默默看着辰月的黑幡没过整座秋叶城,直至整个晋北。

苏忆兴是年青一辈里面少有的几个全心全意投靠辰月的贵族,甚至有传闻他为了得到辰月的青睐,杀死了自己嫡亲的两个兄弟。他现在就坐在夏乾泉的左手边,脸上难得地带着微笑。他不在意自己的未来的妻子是否貌美如花,也不在意她是否温柔可人,他需要的只是太傅女婿这个称谓。从此以后,在晋北的武官和文官的势力里他都将占有绝高的地位,大堂之上那个懦弱年少的秋少主将不再对他构成任何威胁。

因为高兴,他今天多喝了几杯,现在头有些晕。

“苏爷,您还是少饮一些吧,待会还要洞房呢,春宵一刻值千金呐。”边上一个灰色短衣打扮的小厮轻声说,他低着头,灰色的布帽有些大,让人看不清他的脸。

真是个有眼色的家伙,晚些不若找夏乾泉讨来自己去府上做事,他正缺这样的人手。苏忆兴暗暗赞许,接着这个小厮的话头,对着众人打了个哈哈就准备退席了。

“我扶您过去吧。”那个小厮看苏忆兴的脚步有些踉跄,连忙上前走了两步,搀着苏忆兴走出了大厅,沿着长廊向内院走去。

“你小子叫什么?有没有兴趣来我府上做事?”苏忆兴打了个饱嗝,“我一定不会亏待你的,想不想做个苏府副总管?想要什么就放心大胆地说。”他带着些酒意,开始饶有兴致地游说起来。

“只要苏爷肯把这条命送给小人,小的就很知足了。”那个小厮低声回应。

苏忆兴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咔嗒声,然后扑地一声,他感到好像有一条蛇在他后心吐了吐毒信,一抹凉意转瞬即逝,只剩下从后心传来的阵阵剧痛和铺天盖地的黑暗。

龙泽麻利地摘掉灰色的帽子,锐利的额发不安分地膨胀开来,露出一张冷漠的脸。蓝黑色的双眸下,一道淡淡的刀疤横贯了整张脸,让他原本年轻的脸庞显得有些可怖。那是他第一次杀人时被对手的巨剑横斩的伤痕,那个本来能砍碎他头颅的人在最后一刻被他削去了半边脑袋和肩膀,只在他脸上留下了这道深可见骨的伤疤,那一年他十二岁。

他悄无声息地翻上了外墙,把灯火辉煌的院子抛在身后。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逗留,他需要赶去这个混乱皇权的中心——天启。

不可能!

这是怎么回事?陈雷觉得自己几乎要尿裤子了。刚才他还是泉明城兵马司副使,带着十数人的队伍在港口盘查。来来往往的水手商客莫不低首避在路旁,他骑在高头大马上横行无忌,志得意满。

现在他那十数个黑盔黑甲的手下们七零八落地倒在路边,所有躯干都四分五裂地散落在路上,整齐的切口处,鲜血还在汩汩流淌,流淌在港口那潮湿而带着阵阵鱼腥味的路面上。

陈雷记得队首的徐老五还在大声嬉笑,手臂就离开了身体,然后时间在那一刹那仿佛静止了一般,东下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人像中了幻术一般凝固了,接着是一蓬蓬飞洒开来的血花,妖艳刺目。

他只觉得身下一沉,胯下那匹瀚州温血马就瘫软在地上,他一个翻身,堪堪避过了被压在马下的厄运,然而浑身都沾染了地上粘稠的鲜血,黑色的轻袍变得沉重不堪。

一艘木船边上,慢慢地踱出一个渔娘打扮的女孩,花格子的短衣上还带着点点盐渍。她黑色的长发被盘了起来,白皙的脸上黑褐色的双瞳里满是戏谑之色。她露出在短衣外的双臂莹白如玉,手上银光闪烁,却是数枚精致的钢针。

“你……你是谁?”陈雷的声音像寒冬里的号鸟,颤抖变形。

安乐笑靥如花,轻轻地扬了扬手,尖锐的破空声响起,陈雷高大的身躯微微晃动了一下,整个人向后仰面倒了下去。几根钢针钉在他的胸口,黑袍领口上星辰和月的花纹迅速被地上的鲜血浸透了。

可惜在天启看不见这么蓝的天了呢。安乐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最后一次回首看了看远方的海天交接处。大明山的山脊上,夕阳刚刚落下,映出漫天的晚霞。

“这次来天启的人一共有六个,他们的档案在这里。”一个黑衣的年轻人递上了一叠密封的信封。

“舒夜、龙泽……都是些本堂也赫赫有名的刀啊,看来是一次大行动,这次我需要给他们提供什么帮助?”回话的人是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粗犷的脸上满是不修边幅的胡茬,一头短发竖着炸开。身上只是随随便便地披着一件灰色布袍,露出古铜色的厚实胸肌。

“你需要的只是带领他们,完成这个任务。这次的行动,你是守望人。”黑衣的年轻人扬起嘴角,淡淡地笑着。

“我是守望人?”荆六离疑惑地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守望人是天罗的刺杀行动里负责对漏网之鱼补刀,或者对那些失手的刀灭口的人。而自从成为天启联络人以后,荆六离已经很久没有直接参与刺杀行动了。

“是的,这是本堂的秘印手谕。”年轻人盯着荆六离的双眼。

“我明白了,这几把刀什么时候到?”荆六离避过对方咄咄逼人的而目光,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四月初五。”

看着那个年轻人清瘦的背影消失在巷尾,荆六离觉得自己的头有点痛。这个人是谁?年纪不大但是在山堂内部的地位却不低。就连他这个天启联络人也完全不知道对方的底细。

难道是……不,不可能。荆六离轻轻摇了摇头,否决了自己这个可笑的念头。他决定去永乐坊的花街逍遥一下,这样他的头也许就不那么痛了。还有两个月,希望来的这六把刀别是些让他头更痛的家伙啊。他摊开了那个年轻人最后留下的那张密笺,想要看看这次行动的目标是谁。

妈的!荆六离觉得自己的头越来越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