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里堡

灰帽子

拉里堡,1752年11月

每个月,当孩子们中的一个带信来说平安无事,他就回到家中刮一次胡子。每次都在晚上,总是像狐狸一般轻捷地穿过黑暗。出于某种原因,他似乎觉得这是一种必需,一种向所谓文明世界的小小致敬。

他总是轻轻地从厨房门进去,迎接他的不是伊恩的微笑就是詹妮的一个吻,接着他的蜕变过程便开始了。桌上总会为他摆好一盆热水和新磨好的刀片,至于用作剃须皂的,有时会是堂叔杰拉德从法国寄来的真正的肥皂,而更多时候则是熬制了一半的羊脂掺上刺眼的碱水。

他觉得两个世界之间的转变从闻到厨房飘出的香味之时就开始了——那香味强烈而浓郁,与湖泊、沼泽和树木间稀薄的气息对比强烈——但是,只有完成了刮胡子的仪式之后,他才能重新变成一个完整的人。

大家习惯了不指望他在没刮胡子之前说话。经过一个月的孤独,打开言语之门变得非常艰难。并非因为他无话可说,只是一时间满腔的字字句句会争抢着要一吐为快,反倒僵持在喉咙了。他需要那几分钟时间小心地梳洗,以便斟酌决定先对谁说些什么。

关于当地的英军巡逻兵,关于政治,关于伦敦和爱丁堡的抓捕和审判,他需要听取各种新闻,问各种问题。但那些都可以等。他更急切地想跟伊恩聊聊庄园,跟詹妮聊聊孩子们。如果情形看着安全,他们会带孩子们下楼来问候舅舅,让孩子们一一给他一个睡眼惺忪的拥抱和一个湿漉漉的亲吻,然后爬回床上歇息。

“他马上就是个男人了。”这是他九月里回到家中的第一句话,边说边冲着詹妮的长子,与他同名的小詹米,点了下头。十岁的小詹米坐在桌边,有点拘束,意识到自己作为家中临时的男主人的地位,显然非常不自在。

“是啊,好像我需要再多一个男人来操心似的。”詹妮酸溜溜地回答,然而她一边走过儿子身旁,一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骄傲的神情揭穿了嘴上的谎话。

“有伊恩的消息吗?”三周前,他姐夫第四次被捕了,作为支持詹姆斯党的嫌犯被带到因弗内斯。

詹妮摇摇头,把一盘盖着盖子的食物送到他面前。山鹑馅饼浓浓的香味从馅饼皮上的小孔里溢出,弄得他口水直流,不咽下一口都没法儿说话。

“用不着担心,”詹妮一边说一边用勺子把馅饼舀到他的盘中,她的声音很平静,但眉间细小的竖纹加深了,“我让菲格斯把地契转让书和伊恩的退伍证书带去给他们看了。他们一旦意识到他不是拉里堡的领主,折磨他也没有任何好处的时候,就会再放他回来的。”瞧了一眼儿子,她伸手拿起麦芽酒壶,“看他们有什么运气能证明一个小孩儿是叛徒。”

她的声音很沉重,可是语气里透着一种满足,想象着英格兰法庭混乱的样子。那张风吹雨淋过的地契转让书曾经多次在法庭上作为证物,证明拉里堡的所有权已从年长的詹姆斯转到小詹姆斯名下,每一次都成功地阻止了英格兰王朝将该地产作为叛党分子的财产而抢占为己有。

他可以预感到,当他走出这座农庄的大门,那薄薄的一层人性文明的表象将悄悄地溜走,随着他每一步的远离逐渐消散。有的时候他能留住一丝暖意与家庭的幻影,直到抵达他藏身的岩洞;有的时候那感觉几乎转瞬即逝,轻易地被一股夹着刺鼻焦味的寒风撕扯得一干二净。

英国人在高处的农田以外已经烧毁了三片小农场。休·科比和杰夫·默里被他们从家中的火炉旁拖出去射杀在自家门口,没有问话,也没有正式的指控。年轻的乔·弗雷泽躲过了劫难,他妻子看见英军走近,及时提醒了他,于是乔得以逃离到詹米所住的岩洞,与他共同生活了三个星期,一直到英国兵离开村庄,也带走了伊恩。

十月,给他带信的是两个大点儿的男孩。菲格斯是他从巴黎一家妓院带回来的;拉比·麦克纳布是厨房女佣的儿子,是菲格斯最好的朋友。

他慢慢地把剃须刀从脸颊旁划下,越过下颌的棱角,然后把泡沫沿着脸盆边沿从刀片上刮干净。从眼角的余光里,他瞥见拉比·麦克纳布脸上痴迷的羡慕神情。稍一转身,只见三个男孩,拉比、菲格斯和小詹米,全都张着嘴专注地看着他。

“你们没见过男人剃胡子?”他挑了挑眉问道。

拉比和菲格斯对看了一眼,把这问话留给准领主小詹米来回答。

“哦,这个……是啊,舅舅,”他红着脸答道,“不……我,我是说——”他结巴起来,脸红得更厉害了,“爸爸不在,就是他在,我们也看不见他老刮胡子,还有,嗯,舅舅您,一个月下来脸上有这么多胡子,我们也就是很高兴见您回来,嗯……”

詹米突然开始意识到,对于孩子们来说,他一定是个浪漫的人物。一个独居山洞、出没于黑暗之中的猎人,每每在黑夜中的迷雾里归来,带着一身污泥、乱发和一脸凶狠的红色大胡子——是啊,在他们的年龄,做个亡命之徒,终日隐居在石楠地里潮湿狭窄的山洞中,兴许是令人无比向往的冒险生涯。在十五岁、十六岁和十岁,他们不懂负罪感,不懂凄苦的孤寂,不懂那种无论你做什么都无法排遣的责任的重负。

或许在某种意义上他们能理解恐惧。对被捕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但不是那种对孤独、对自身的天性,以及对疯狂的恐惧。不是那种长久的、无时不在的恐惧,惧怕自身的存在会给他们带来些什么——即使他们想得到那层危险,也会很快打发走那种想法,因为男孩儿们自然而然,也天经地义地认为,人可以永生。

“哎,是啊,”他一边说一边自然地转回到镜子跟前,接着小詹米的话茬,“悲哀和胡子都是男人天生的。亚当留下的祸患。”

“亚当?”菲格斯毫不掩饰地一脸疑惑,而其他两人则努力显出有点儿理解的样子。菲格斯是法国人,所以他们从不指望他什么都懂。

“哦,是啊,”詹米把上嘴唇往下盖过牙齿,小心地剃干净鼻子下边的胡须,“上帝刚开始造人的时候,亚当的下巴和夏娃一样,没有胡子。他俩全身都光溜溜的,跟刚生下来的小孩儿一样。”他接着说。瞧见小詹米的眼神快速地瞥向拉比的裤裆。拉比虽然还没长胡子,但他上嘴唇淡淡的阴影暗示着别处或许也已经有了新长的毛发。

“但是当那个天使举着火箭把亚当和夏娃赶出伊甸园时,他们刚一踏出大门,亚当的下巴就痒痒地长出了胡子,从此世上的男人就遭了诅咒,永远得剃胡子。”说完他在下巴上轻舞了最后一下剃刀,旋即戏剧性地向观众们鞠躬谢幕。

“可是其他地方的毛呢?”拉比继续问,“你没有剃那边儿!”小詹米想着便咯咯乱笑,脸又涨得通红。

“还好没有剃,”与他同名的舅舅评论道,“那可需要很稳当的手啊!不过镜子倒是用不着。”他的补充引来一阵集体的痴笑。

“那姑娘们呢?”菲格斯问,说到“姑娘”一词时,他低哑的声音不自然得像青蛙叫,惹得另两个男孩儿笑得更大声了。“女孩儿那里当然也长毛,不过她们不会剃掉——至少一般不会。”他一边补充,一边显然想起了自己早年在妓院里的某些见闻。

詹妮的脚步从走廊传了过来。

“哦,不过那可不是个诅咒,”他告诉专注的小观众们,一手举起脸盆朝打开的窗户外倒了出去,“那是上帝给男人的一个安慰。先生们,有朝一日你若有幸见到一位女子的身体,”他回头望着门口,压低声调秘密地说完,“你会发现她那里的毛发长成一个箭头的形状——记得,那是告诉可怜的无知的男人,跟着那个箭头就能带你安全到家。”

他撇下背后的窃笑,一本正经地转过身来,看见詹妮挺着庞大的肚子缓慢蹒跚的脚步,突然羞愧万分。她隆起的肚子上搁着一个托盘,上面是给他端来的晚餐。他怎么可以如此贬低她?怎么可以为了一时间笼络与孩子们的感情,说出如此粗俗的笑话?

“安静!”他突然对孩子们训斥道,弄得他们赶紧打住,迷惑地瞧着他。他连忙上前接下詹妮端着的托盘,放到桌上。

那是一道羊肉和培根做的鲜美的菜肴,闻着香味,菲格斯瘦瘦的脖子上明显能看见喉结在上下浮动。他知道他们总是把最好的食物留给他,餐桌上下一张张苦涩的脸不用多看也都明白。他每次回来都尽量带点肉来,设套捉的兔子或松鸡,有时是一窝千鸟蛋——但这些从来都是远远不够的,因为此时的庄园需要招待的不光是家人与伺佣,还有被杀害的科比和默里的全家。这些佃农的孤儿寡母在这里起码得住到春天,所以他必须尽全力供养他们。

“来,坐这儿。”他拉着詹妮的胳臂温柔地把她牵到身边的长凳上坐下。她有点讶异——他每次回来她都习惯了为他服务——不过还是欣然坐了下来。天很晚了,她也累坏了,眼眶下的黑影显而易见。

他切了一大块肉饼,非常坚决地把盘子送到詹妮面前。

“可这都是给你的!”她抗议道,“我吃过了。”

“吃得不够,”他说,“你需要多吃点——为了孩子。”他鼓励着。如果她不肯为自己吃,应该会肯为了孩子吃。她犹豫了一下子,但微笑着提起勺子吃了起来。

已经十一月了,冷风穿透了他薄薄的衬衣和马裤,但专注于追踪猎物,他几乎没有注意到寒冷。天上有云,不过一轮满月透过稀疏的云层,把天空照亮成一片青灰色。

感谢上帝没有下雨,否则滴答的雨水和淋湿的草木散发出的香气会掩盖动物的声响和体味。长期的野外生活把他的嗅觉磨炼得敏锐异常,几乎到了折磨人的地步,有时候踏进家门扑面而来的强烈气味会险些把他熏倒。

他没有闻到那头雄鹿身上的麝香味,因为距离有点儿远。但那头鹿显然闻到了他,而一瞬间微小的惊跳引起的窸窣声被猎人听见,露了馅儿。飞速飘动的云层下有黑影在周围的山坡上泛着涟漪,这时候那头鹿一定动也不动地隐藏其中。

听觉指引着他非常慢地转向雄鹿的位置,他手握长弓,箭在弦上,一旦雄鹿想逃,他便可能有机会下手。

对,就在那儿!看见鹿角时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就在那金雀花丛之中,尖尖的黑色鹿角清晰而醒目。他稳住自己,深吸一口气,向前迈了一步。

野鹿突然跃起的声响总是大得足以震慑猎人。不过这个猎人有备而来。他既没有退却,也没有追击,只是坚守住阵地,目光顺着箭身方向追踪着跳跃的鹿身伺机发射。最终,强劲有力的一击把弦生疼地弹到手腕上。

一箭中的,射中的是肩胛之后。太幸运了,他都怀疑自己有没有能力追赶一头成年的雄鹿。猎物倒在金雀花丛背后的一块空地上,四条腿像树枝一般僵硬地挺着,跟所有垂死的有蹄类动物一样,异乎寻常地无助。秋日的满月照在它光滑的眼睛上,平日黑暗里温柔的凝视看不见了,空洞的银光之下隐藏着死亡之谜。

他从腰带里抽出匕首跪在雄鹿身旁,匆忙地念完了弑鹿祷词。那是伊恩的父亲,老约翰·默里教他的。他记得自己的父亲听了,在一边轻轻地撇了撇嘴,于是他揣测这段祷词也许并不是念给他们星期天在教堂敬拜的同一位天主。可是他父亲什么都没说,他便轻声重复了祷词,紧张而激动的心情让他几乎不记得说了什么,只觉得老约翰的手稳稳地按在他的手上,第一次将刀刃刺入鹿身的皮毛与热血之中。

如今技艺熟练的他很有把握地将黏黏的鹿嘴向上一推,用另一只手切开了猎物的喉咙。

血热乎乎地倾泻到刀和手上,喷射了两三下,然后缓缓地流淌出来。喉头的大血管一经切断,鹿身的鲜血便会这样慢慢地流淌干净。要不是饥饿、晕眩和这清冷的夜里醉人的气息,他也许会停下思考一番,但是今晚他没有。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捧起流动的血送入口中。

月光照在他拢成杯状的手上,血看着是黑色的,不停地滴漏下来,仿佛他喝下的并不是鹿血,而是那头生灵的精髓。他觉得那血咸咸的,带有银子的味道,温暖如同自己的体温。吞咽时没有一丝或热或冷的不适,只有口中浓郁的味觉,加上令人目眩的温热的金属气息。感应到食物近在咫尺,他的胃突然一抽紧,咕咕叫了起来。

他闭上眼睛呼吸着,湿冷的空气又吹了回来,在雄鹿尸骨的热气和自己的知觉之间回转。吞下了最后一口,他用手背擦了擦脸,又把手在草地上擦拭干净,继而开始干手头的活儿。

瘫软的死鹿骨架搬起来很重,而接下来要处理的则是内脏。他在鹿腿之间切开了长长的口子,既需要力量,又需要微妙的控制,那样才能不刺破包裹五脏六腑的囊膜。接着,他伸手探入鹿身温热而湿滑的内部,用力把内脏包拉了出来,手中的黏液反射着月色的寒光。一上一下两刀之后,内脏干净地滑出骨架,他犹如用了巫术一般,成功地把一头鹿变为鹿肉。

这头雄鹿个子不大,但鹿角上已经有了分叉。幸运的是,与其走开去寻找搬运的帮手,不如把骨架留下任由狐狸或獾貆摆布,这回他正好可以独自一人把它搬走。他将一侧的肩膀钻到一条鹿腿之下,缓缓站起身,努力哼哼着把重负挪到背上一个稳固的位置。

他缓慢而笨拙地移步下山,月光把他驼背的身影投射到一块大石头上,看上去怪诞而神奇。鹿角在肩头上下起伏着,他的侧影变成了一个长着角的男人。幻想令他打起寒战,他想到那巫师魔宴故事里的场面,想到那角神出现,饮尽了供奉牲礼上山羊与公鸡的鲜血的情景。

他有点儿反胃,更有点头晕。想着自己被撕扯在白天与黑夜之间,他越来越无所适从。白天的他是纯粹理智的生物,为了逃离潮湿而令人动弹不得的禁锢之地,他把自己严格地制约在沉思冥想之中,去书页里寻求庇护。而一旦月亮升起,理智消散殆尽的他则立刻屈从于直觉,如野兽般钻出巢穴,踏入清新的空气,在星光下的黑暗山野奔跑狩猎,在饥饿的驱使下独饮鲜血与月色,一醉方休。

他注视着地面,一步一步地走着,敏锐的夜视力令他即使在重负之下仍能立稳脚跟。背脊上瘫软的雄鹿在渐渐变凉,直直的柔软的皮毛擦着他脖子背后,微风中他自己的汗水也在变凉,恍惚之间,他感觉与自己的猎物正在走向同样的归宿。

直到拉里堡的灯光最终映入眼帘,他方才觉得人性的温暖降临到自己的身上。他收拾心情准备向家人问安,此时他的身心终于再次合二为一。

一个孩子为我们降生

三周以后,仍然没有伊恩归来的消息。事实上,没有任何消息。菲格斯几天没来山洞了,詹米忧心忡忡,不知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算没有大事,上次打的鹿肉一定早吃完了,现在添了那么多人要养活,这个季节菜园里一定没有什么收成。

忧心渐甚,他决定冒险早点儿回家看看。他仔细检查了每个陷阱,赶在日落之前下了山。为防万一,他小心地戴上粗羊毛织的灰褐色圆帽,好掩盖一头红发,不致在夕阳下暴露目标。仅凭他的身高就可能招致怀疑,但怀疑不是定论,如果倒霉地遇上英军巡逻兵,他有充足的自信可以单靠腿力逃离险境。石楠地里的野兔都不是詹米·弗雷泽的对手,只要他事先做好准备。

他走近的时候,房子里异常安静,听不见平常孩子们的喧闹声。詹妮家有五个孩子,几个佃农家一共有六个,更别提菲格斯和拉比·麦克纳布,都还远未成熟,仍旧喜欢围着牲口棚相互追逐,像恶魔一般尖叫。

踏入厨房大门,整个屋子空荡荡地围绕着他。站定在后屋的走廊里,一手边是储物间,一手边是清洗间,主厨房就在前面,他将所有的知觉静静地伸展开来,一边呼吸着屋子本身强烈的气味,一边聆听着。不,确实有人在屋里。只听得一丝细小的刮擦声,紧接着是不经意的轻轻碰撞声,从厨房门里传了出来,那门用厚厚的布包裹着,好防止厨房里的热气跑到冰冷的储物后间。

那着实是家居的声响,他松了口气,小心地推开门,没有十分忌惮。独自站在桌边的是他的姐姐詹妮,挺着巨大的肚子,在一个黄色的大碗里搅着什么东西。

“你在这儿做什么?寇克太太呢?”

詹妮一声惊呼,把勺子掉在了地上。

“詹米!”她一手合在胸前,面色苍白地闭上眼,“天哪!你把我肠子都吓出来了。”她睁开眼盯着他,仿佛要把他看穿似的,那双蓝色的眼睛与他的一模一样。“看在圣母的分上,这个时候你来干什么?我以为至少再过一个礼拜才见得到你呢。”

“这两天菲格斯没来,我有点儿急了。”他简单地答道。

“你真是个好男人,詹米。”她的脸色恢复了正常,笑了笑,走近身拥抱了她的弟弟。有个随时可能呱呱坠地的婴儿夹在中间,拥抱是件尴尬的事儿,但依然非常令人愉悦。他把脸颊靠在她一头光滑的黑发上贴了一会儿,她身上的香味掺杂着蜡烛、月桂、牛脂皂和羊毛的气息,而今晚他觉得这香味里添了一丝异常的元素,他觉得他开始闻到了奶香。

“大伙儿都去哪儿了?”他一边不情愿地放开她,一边问。

“嗯,寇克太太死了。”她答道,双眉之间隐约的皱纹加深了。

“真的?”他画着十字小声地问,“太遗憾了。”四十多年前他父母刚一结婚,寇克太太就是家里的第一个女佣,过了些年她就一直是管家了。“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上午。大家其实也都不吃惊,可怜的老夫人,去得很平静。她如愿以偿地死在自己的床上,麦克默特里神父为她做的祷告。”

詹米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厨房通向仆人屋子的那扇门:“她还在吗?”

詹妮摇摇头:“不在了。我让她儿子在这儿为她守灵,但寇克一家觉得,照目前的情形——”她挤了挤眉眼,这目前的情形显然包括伊恩缺席、英军出没、佃农避难、食物奇缺,再加上他本人居于山洞的麻烦处境,“他们觉得还是在莫德哈堡她姐妹家中举行好点儿。所以,大伙儿都去了。我推说不太舒服就留下了。”她说着就笑了,抬了抬顽皮的眉毛,“不过其实我就是想要他们离开,我好有几个小时的清静。”

“我这一来,你的清静又被打乱了,”詹米同情地说,“需要我走吗?”

“不要,傻瓜,”詹妮和蔼地说,“坐下,我来弄晚饭。”

“那,咱们吃什么?”他问完,期待地在空气中闻了一闻。

“那要看你带什么回来了。”她一边回答,一边在厨房里忙碌着,从橱柜里拿出这样那样,一会儿停下往火上的大锅里搅一搅,锅中升起淡淡的热气。

“你要带了肉来,咱们就吃肉。没有的话,就吃牛腿麦片汤。”

他做了个鬼脸,想到煮麦片和两个月前买的腌牛肉吃剩下的最后一点儿腿骨,他兴味索然。

“那幸亏我运气好,”他说完,从猎物袋里倒出三只野兔,软绵绵的一堆灰色的皮毛和压瘪的耳朵,“还有黑刺李。”他把灰帽子里的东西倒了出来,帽子的衬里染上了鲜红的果汁。

詹妮看得两眼放光。“野兔馅饼!”她宣布道,“没有葡萄干,但感谢上帝,这些刺李反而更好。”注意到那堆灰色的皮毛里有一点点微小的动静,她马上拍了拍桌子,把闯入厨房的小虫消灭干净。

“詹米,把这些拿到外面去剥皮,不然厨房里跳蚤要泛滥了。”

当他剥完野兔皮回到厨房,发现馅饼皮早已经准备好了,而詹妮的裙子上沾满了面粉。

“把这些切成条,再帮我把骨头敲碎,好吗,詹米?”她一边问,一边皱起眉头读着桌上摊开在盘子一边的《麦克林托克夫人的烹饪与糕点食谱》。

“做个野兔馅饼你该不需要翻那本小书了吧?”他一边问,一边顺从地拿起放在橱柜顶上碎骨用的大木槌。他把木槌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露出厌恶的表情。这跟几年前在英军监狱里砸坏他右手的那把槌子非常像,他眼前一下子栩栩如生地浮现出一盘野兔馅饼,被压碎而开裂的骨缝里有咸咸的鲜血和略带甜味的骨髓流出,渗入兔肉之中。

“我当然可以自己做,”詹妮心不在焉地回答,用大拇指一页页翻着食谱,“只不过当你做一个菜需要的一半的材料你都没有时,那么到这里翻翻兴许能找到些别的可以替代。”她翻到一页并皱起了眉头,“平常,我会用红酒做酱,可是家里没有,除了藏在地洞里的杰拉德送来的那桶,可我还不想打开它——没准哪天还用得着。”

无须解释,他清楚那个没准能用来干吗。一桶红酒可以打通释放伊恩的关节——或者至少买通情报了解他是否安好。他偷偷地斜瞥了一眼詹妮圆圆的大肚子,虽说大男人不懂,可就是毫无经验的他都能看出,她离生产的时间已经非常近了。他不假思索地提起水壶,把他的匕首刀刃在开水里来回烫了烫,然后擦拭干净。

“你这是干什么,詹米?”他一回头,发现詹妮正盯着他。她的黑色鬈发从发带里散出些许,见那乌木般的黑发间闪现了一丝银白,他心中一紧。

“哦,”他随口回答,显然没有仔细考虑,一边拎起一只兔子一边说,“克莱尔——是她告诉我的,说用刀切食物之前应该先用开水洗一下。”

他没有抬头看,却感到詹妮抬起了眉毛。那年他从卡洛登归来,发着高烧,神志不清,半死不活地回到家中,关于克莱尔,詹妮只问过他一次。

“她走了,”他这么回答,转开脸去,“别再向我提起她的名字。”于是一贯忠心的詹妮再没有提过,他也同样没有。他搞不清为什么今天会这么说,除非这是因为那些梦。

他常常做那些梦,形式各异,但每次都会搅得他第二天心神不宁,仿佛一瞬间她真的近得一触可及,却又马上再次远离。有时候醒来,他发誓能够在自己身上闻到她的气味,浓浓的带着麝香味,还有点点滴滴绿叶与芳草清新而辛辣的气息。在梦里他不止一次地射了精,这令他有点儿羞愧,有点儿不自然。为了分散他们彼此的注意力,他冲詹妮的肚子努了努嘴。

“快了吗?”他盯着那膨胀的大肚子,皱着眉问,“你看着像个马勃大蘑菇——只要一碰就会‘噗’的一声炸开!”他轻弹手指夸张地演示着。

“哦,是吗?我可希望就像‘噗’一下那么容易。”她拱起脊背揉了揉后腰,只见大肚子挺得越发危险了。他退到墙边,好给她多点儿空间。“要说什么时候,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啰,我想。没法儿肯定。”她拿起量杯量好了面粉。他沮丧地注意到,袋子里剩下的面粉少得可怜。

“觉得快了就捎信到山洞里,”他突然说,“我一定下山,不管有没有英格兰人。”

詹妮停止搅拌,呆呆地望着他。

“你?为什么?”

“嗯,伊恩不在啊。”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拎起一只剥了皮的兔子,熟练地卸下一条腿,把它从脊椎骨上切了下来。他抡起木槌,只消三下拍打,那颜色淡淡的兔肉就铺平开来,等着被放进馅饼里去。

“好像要是他在就会很有用似的,”詹妮说,“他的任务九个月以前就完成了。”她朝弟弟皱了皱鼻子,伸手去够那盘牛油。

“嗯哼。”他坐下来继续做手头的活,发现视线离她的肚子更近了。肚子里的那位显然醒着,并且很活跃,来来回回不停地动着,弄得那围裙随着她搅拌的动作也不停地扭曲,不停地突兀着。他不由自主地伸手轻轻地放到那庞大的弧线之上,去感觉里面的小生命惊人的动作,强壮的捶打和顿足明显表示它对那拥挤的空间极不耐烦。

“到时候让菲格斯来叫我。”他又说。

她低头气恼地看着他,用勺子把他的手打掉:“我不是才说过了吗?我不需要你!上帝啊,老兄,我要操心的还不够多?这么一大屋子的人,都没有足够的吃的喂饱他们,伊恩在因弗内斯的大牢里,我每次一回头都有红衣服从窗口往里爬!是不是还要我担心他们把你也抓去?”

“你不用担心我。我会小心的。”他没有看她,只是专注着手里正切着的前腿。

“那好,小心地待在你的山上吧。”她顺着笔挺的鼻梁,越过碗边儿往下瞥着他,“我都生了六个孩子了,好吧?你觉得到现在我还不行?”

“没法儿跟你争,是吧?”他质问道。

“是,”她立刻回答,“那你就待在那儿。”

“我会过来。”

詹妮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看了他很久。

“你没准儿是打这里到阿伯丁最死心眼儿的傻子了,嗯?”

詹米抬头看了她一眼,脸上展开了笑颜。

“没准儿是,”他说,一边伸手拍了拍她沉重的肚子,“没准儿不是。反正我会过来。到时候叫菲格斯来叫我。”

三天以后,天没破晓菲格斯就气喘吁吁地上山来了。黑暗中他走错了路,从金雀花丛间摔了下去,声音响得没等他走进山洞,詹米就听见了。

“大人……”他一从小道尽头出现就上气不接下气的,但詹米已经走过他身边,把披风一把拉过肩头,匆匆地朝山下的庄园赶去。

“可是,大人……”菲格斯跟在他身后,慌张地喘着气,“大人,那些士兵……”

“士兵?”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不耐烦地等着那法国小伙儿爬下山坡。“什么士兵?”他问道,见菲格斯滑着走下最后几步山路。

“是英国骑兵,大人。夫人派我来告诉你——绝对不要离开山洞。有人昨天看见他们了,驻扎在当马格拉斯。”

“见鬼。”

“是啊,大人。”菲格斯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喘口气,一边给自己扇着风,瘦弱的胸膛上下起伏着。

詹米犹豫了一会儿,踌躇不定。所有的直觉都抗拒着回岩洞的想法。刚一见到菲格斯出现,他就激动得热血上升,此时一想到要乖乖地爬回山洞躲藏起来,像蛆虫一样在石块底下寻求庇护,他心中就非常抵触。

“嗯哼。”他应和道,低头看看菲格斯。清晨的光线开始改变,渐渐地,在黑黑的金雀花丛映衬之下,男孩清瘦的轮廓显现了出来,不过他的面孔仍旧是灰灰的一片,上面两道深一点的灰色显然是眼睛的位置。有一种疑云笼罩着詹米——为什么詹妮会在如此奇怪的时间派菲格斯过来?

如果确有迫切的必要警告他骑兵的到来,那么派孩子晚上过来会更安全。但如果并不十分迫切,那何不等到第二天晚上?答案很明显——因为詹妮觉得第二天晚上她可能就无法给他捎信了。

“我姐姐怎么样?”他问菲格斯。

“哦,好的,大人。很好!”那热诚的担保验证了詹米的怀疑。

“她生了,是吗?”他质问道。

“没有,大人!当然没有!”

詹米伸手抓紧了菲格斯的肩膀,那细小而脆弱的骨骼让他联想到那天帮詹妮敲碎了骨头的野兔。不管怎样,他还是握紧了手。菲格斯扭动着想逃脱。

“告诉我事实,小伙子。”詹米说。

“没有,大人!真的!”

他无情地把手抓得更紧:“她叫你不要告诉我的?”

詹妮肯定是逐字逐句向菲格斯下的禁令,因为菲格斯回答这个问题时明显很释然。

“是的,大人!”

“啊。”他一放开手,菲格斯就跳了起来,一边揉着消瘦的肩膀,一边开始滔滔不绝。

“她说除了关于骑兵的事,不许我告诉你任何别的事儿,大人。如果我说了,她就会切下我的蛋蛋,跟萝卜香肠一样给煮了!”

听了这个威胁,詹米忍不住笑了。

“咱们可能是缺粮食,”他向自己的小学徒保证道,“可还没缺成那样儿。”他朝地平线望了一眼,看见黑色松树林的轮廓之后,一条粉红的细线显得纯净而清晰。“好,一起走吧。再过半个小时天就要亮了。”

这天早晨,农庄周围并不太平。明眼人都能看出拉里堡有点儿不同寻常。院子里的洗衣盆支在架子上,下面烧着的火灭了,留下一大盆湿衣服浸在冷水之中。牲口棚里传来了像是透不过气来的呻吟呼喊——一定是唯一剩下的那头母牛急需挤奶了。羊圈里传出刺耳的喋喋不休,多半是母羊们也正需要类似的关注。

他走进院子时,三只鸡咯咯咯地叫着,羽毛四散地跑开去,那条名叫耶户的捕鼠犬紧随其后。他立刻冲上前去朝那条狗的肋骨底下踢了一脚,那狗满脸惊诧地飞向空中,落地时发出一声嚎叫,爬起来便逃跑了。

他在客厅找到了小孩子们,他们同两个大点儿的男孩、玛丽·麦克纳布,还有另一个女佣苏琪,在科比夫人严密的看管下挤在屋里。科比夫人是个严肃而顽固的寡妇,正捧着《圣经》向大伙儿念着。

“且不是亚当被引诱,乃是女人被引诱,陷在罪里。”科比夫人读着,楼上传来大声起伏的尖叫,久久没有平息。科比夫人停顿了一会儿,在继续朗读之前先让屋里每个人都有时间体会了一下。她浅灰色的眼睛湿湿的,像生牡蛎一般,翻向天花板,接着心满意足地望着面前一片紧张的面孔。

“然而女人若拥有信心爱心,又圣洁自守,就必在生产上得救。”她往下读着。凯蒂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把头埋在姐姐的肩膀里。玛吉·艾伦满是雀斑的小脸涨得越来越红,而她哥哥在那尖叫声中已经面色惨白。

“科比夫人,”詹米说,“请停一下。”

他的话很礼貌,但他的目光一定和耶户刚刚被踢飞之前所看见的一模一样,因为科比夫人倒抽一口冷气,把《圣经》扑通一声掉在了地上。

詹米俯身捡起了《圣经》,朝科比夫人咧开嘴露出了牙齿。这个表情明显没有被理解为微笑,却也颇有成效。科比夫人脸色唰地白了,一手捂住了丰满的胸脯。

“也许你可以去厨房做点有用的事儿。”他说完朝厨房一甩头,做饭的女佣苏琪立刻像风吹的落叶似的急忙走了出去。科比夫人站起来跟着离开,样子端庄得很,却也不敢迟疑。

这一小小的胜利振作了他的精神,他很快把客厅里所有的人都请了出去,吩咐默里寡妇和女儿们去把衣服洗完,让玛丽·麦克纳布领着小一点儿的孩子们去把鸡捉回来。年长的男孩儿们被派去照看牲口,大家明显都松了口气。

屋里终于安静了,他站了一会儿,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隐约觉得他应该留下看守这所房子,却强烈地意识到——就像詹妮说的——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帮不了任何忙。前院有一匹陌生的骡子蹒跚着,想必接生妇正在楼上照顾着詹妮。

他没法坐下来,手拿着《圣经》在客厅周围不安地徘徊,轻轻地触摸着每一件物品。詹妮的书架被虐待得伤痕累累,是三个月前英国兵最近一次突袭时留下的痕迹。银质的大果盘有点儿凹痕,不过因为装在士兵背包里太重,所以在他们扫荡小型物件的过程中逃过了一劫。英国兵其实并没有拿走太多,家里真正值钱的东西,加上仅剩下的一点点黄金,都同杰拉德的酒一块儿安全地藏在了地洞里。

楼上传来一声长久的呻吟,他无意地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圣经》。他并没想打开它,但书页仍旧不自觉地在手中翻了开来,停下的位置正是头几页上记录家中生死婚丧诸般大事的地方。

第一条记录是他父母亲的婚礼。布莱恩·弗雷泽和艾伦·麦肯锡。母亲细腻圆润的笔迹写下了他们的名字和日期,下方的一行注释则出于父亲坚硬而深黑的草书:“因爱而联姻”——这是一句醒目的批注,尤其鉴于其下第二条记载的是威利的诞生,其时距婚礼的日期仅有两月之隔。

詹米笑了,每次看到这些字他总会微笑。他抬眼望着墙上的油画,画中是两岁时的自己,与威利和大个子猎鹿犬布兰站在一起。那是十一岁时患天花去世的威利仅存的一幅肖像。画布上有一条刀痕——他猜想是一把刺刀所为,替它的主人宣泄着心中的恼怒。

“如果你没有死,”他对画中人柔声说,“一切会是怎样?”

是啊,一切会是怎样?他一边合上《圣经》,一边注意到最后的一条记载——“凯特琳·玛斯丽·默里,生于1749年12月3日,死于1749年12月3日。”哎,如果……如果十二月二日英格兰人没有来,詹妮还会不会早产呢?如果他们有足够的食物,如果大着肚子的她,还有所有的其他人,没有只剩下皮包骨头,一切会不会好一些?

“没有人知道,是吧?”他对着画像说道。画中的威利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记得自己始终喜欢威利站在身后给他的安全的感觉。

楼上又传来一声尖叫,他拿着书的手被一阵恐惧紧紧地抓住。

“哥哥,请为我们祈祷。”他低语着在身上画了十字,放下《圣经》,决定去牲口棚帮忙。

牲口棚也没什么可做的,拉比和菲格斯两人忙活家里所剩无几的牛羊绰绰有余,十岁的小詹米也已经能够帮上大忙了。闲得无聊,詹米把散落的干草集成一捆,抱着给接生妇的骡子送了去。干草全部吃光以后,他们就非得宰了那头母牛了,与羊群不同,一个冬天下来,山上搜罗来的饲料,即使加上小孩子们采集来的杂草,也是不够一头牛吃的。运气好的话,腌了这头牛就够大伙儿吃到春天了。

他回到牲口棚的时候,菲格斯举着牛粪叉抬起了头。

“那个接生婆还行吗?名声可好?”菲格斯抬起尖尖的下巴,颇有些挑衅地表示质疑,“夫人可不应该放心让个农妇来照顾,绝对不行!”

“我怎么知道?”詹米不耐烦地问,“你觉得雇接生婆的事情跟我有关?”从前默里家所有的小孩都是老接生妇马丁夫人接生的,而卡洛登之后的第二年,马丁夫人跟许多其他的乡亲们一样在大饥荒中死了。新来的接生妇英尼斯夫人年轻很多,他就希望她有足够的经验能够知道该做什么。

拉比似乎也很想加入讨论。他对菲格斯沉下脸:“哎,你说的‘农妇’是什么意思?你没注意到你也是个农民?”

菲格斯把持住自己的尊严,顺着自己的鼻梁俯视着拉比,虽说要这么做他必须先仰起头才行,因为他要比他朋友拉比矮上好几英寸。

“我是不是农民跟这个没有关系,”他骄傲地回答,“我不是个接生妇,对吧?”

“不是,你是个爱挑剔的傻瓜!”拉比粗鲁地推了一下他朋友,菲格斯惊叫了一声,重重地向后摔倒在牲口棚的地上。他立马爬了起来,猛地朝坐在马槽边哈哈大笑的拉比扑过去,但詹米的手一把抓住他的领口,把他拉了回来。

“不许这样,”他们的雇主说,“我可不想眼看着你们把剩下的一丁点儿干草给毁了。”他扶着菲格斯站起来,扯开话题问他:“对于接生婆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可多了,大人。”菲格斯优雅地掸去身上的尘土,“我在爱丽丝夫人那儿时,见过许多姑娘被送到床上来的——”

“我敢说一定没错,”詹米冷冷地插了一句,“哦,要不你说的是产床?”

“产床,当然啰。啊,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法国小伙儿严肃地挺了挺瘦小的胸膛。

“确定无疑。”詹米微微地撇了撇嘴,“既然如此,我相信你当时一定观察得很仔细,所以你准知道一切该怎么安排吧?”

菲格斯没有理会这句嘲讽。

“那是当然,”他就事论事地接着说,“接生婆自然要在床下放一把刀,用来除去痛感。”

“我可不觉得她有这么做,”拉比嘟囔着,“至少听上去没有。”从牲口棚里虽然听不见大部分的叫喊,但还是有一些声音传了出来。

“还有,要把一个洒上圣水的鸡蛋放在床脚,用来帮助产妇更顺利地分娩。”菲格斯专注地说着,然后皱起了眉头。

“我亲手把鸡蛋给了那个女人,但她明显不知道该用它干吗。我可是特地把它保存了一个月的。”他哀怨地补充说,“因为母鸡已经几乎不下蛋了,我一定要保证在需要的时候我们有一个可以用。”

“接着,关于分娩以后,”他对听众的热忱不再怀疑,继续着他的讲演,“接生婆必须用胎盘煮上一壶茶,让产妇喝下,那样她的乳汁就会源源不断。”

拉比悄悄地发出一声干呕的声响。“你是说,用胎衣?”他难以置信地感叹,“上帝啊!”

对于这一先进的医学知识,詹米自己也感到有点儿想吐。

“哎,其实,”他强作随意状对拉比说,“她们还吃青蛙呢!你知道,还有蜗牛。这么想想,也许胎衣没啥奇怪的。”他暗自怀疑,什么时候他们自己也会不得不开始吃青蛙和蜗牛,不过马上觉得这个想法还是不说出来的好。

拉比装模作样地大声呕吐起来:“天啊,谁会想做恶心的法国人!”

站在拉比身旁的菲格斯转身迅速地挥出了拳头。菲格斯在同龄人中虽然属于瘦小之列,却精干有力,而且善于瞄准对手的弱点,那是他在巴黎街头做小扒手时积累的经验。那一拳倏地正中拉比下怀,后者蜷起身子,发出猪膀胱被压瘪的声音。

“对比你更聪明的人说话要尊敬,请你注意。”菲格斯骄傲地说。拉比的脸涨得通红,嘴巴像鱼的嘴儿一样一开一合地喘着气,他睁大了双眼,露出惊诧的表情,那可笑的样子让詹米很难抑制住不笑出声来,尽管他仍深深地担心着詹妮,并对孩子们的争吵很是厌烦。

“你们两个小蠢货能不能把爪子收起来——”他刚说了一半就被小詹米的惊叫声打断,先前小詹米一直入迷地听着他们的交谈,没有作声。

“怎么了?”詹米转身,手立刻自动地按住了那把他只要离开岩洞就必然随身带着的手枪,他几乎以为院子里来了英国巡逻兵,但是没有。

“到底怎么了?”他质问道。接着,随着小詹米手指的方向,他看见了。有三个黑点在土豆地里棕色的枯藤乱枝上跳动着。

“乌鸦。”他轻声自语,感到脖子背后汗毛凛凛。那些象征着战争与杀戮的恶鸟,此时在詹妮生产的当头来到庄园,简直预示着最糟糕的厄运。他正瞧着,一只肮脏的鸟已经栖上了屋脊。

他不假思索地从腰带里拔出手枪,用前臂稳住枪口,仔细地瞄准目标。从牲口棚的大门到屋脊的距离很远,况且枪口又必须朝上,然而……

他手中的枪猛地一震,只见那乌鸦突然炸开在一团黑色的羽毛之中,两只同党迅即飞向空中,仿佛被同一记爆炸飞射了开去,疯狂地扇着翅膀,随着嘶哑的啼叫很快消失在那冬日的长空。

“我的上帝啊!”菲格斯用法语惊呼,“太棒了,那枪法!”

“是啊,打得漂亮,先生。”拉比仍然红着脸轻声地在喘息,但及时回过神来见识到了刚才的那一枪。这时,他朝屋子点了点头,抬起下巴指着上边:“瞧,先生,就是那个接生婆吗?”

是的。英尼斯夫人把头伸出二楼的窗口,探着身子往院子里瞧着,金发随风飘散。兴许是她听见了枪声,担心出了什么麻烦事儿。詹米走进牲口棚的院子,朝窗口挥挥手示意平安无事。

“没事儿,”他喊了一声,“只是走火了。”他没有提乌鸦,生怕接生妇会告诉詹妮。

“上来!”她叫道,没有理会他的话,“孩子生了,你姐姐要见你!”

詹妮睁开眼,那双蓝眼睛稍稍上翘,跟他自己的一模一样。

“你果然来了?”

“我想总有人得过来——就算只是为你祷告一下。”他粗声粗气地回答。

她闭上眼,嘴角泛起了微笑。她此时很像他在法国见过的一幅肖像,他心想——很老的一幅画,不知是哪个意大利人画的,但不管怎样,是一幅好画儿。

“你真是个傻瓜——不过我很高兴。”她温柔地说,一边睁眼朝下望着臂弯里抱着的一团被包。

“想看看他吗?”

“哦,是个男孩儿,啊?”有了多年做舅舅的经验,他一把抱起那小小的包裹拥在怀中,一手轻轻地掀开毛毯的一角,看见了婴儿的小脸。

婴儿的小眼睛紧紧地闭着,睫毛深陷在眼帘的褶皱之中,都看不见。红彤彤的脸颊光滑圆润,上面栖息着的那对眼帘清晰地呈现出上翘的尖角,预示着他很有可能——至少在这一项值得注意的特征上——与他的母亲很像。

婴儿的脑袋高低不平得有点儿古怪,稍显歪斜的样子让詹米想到被踢瘪的甜瓜,觉得很不自在。但那胖胖的小嘴看着松弛而平静,湿湿的粉红色下嘴唇随着小呼噜声微微地震颤着,显然是刚刚的出生过程把他给累坏了。

“够辛苦的,哈?”他对着那孩子说道,但回答他的是孩子的母亲。

“哎,是啊,”詹妮说,“衣橱里面有威士忌——你能给我倒一杯吗?”她喉咙哑哑的,必须先清清嗓子才能把话说完。

“威士忌?你不是应该喝裹了鸡蛋的麦芽酒吗?”他问,一边费劲地强压下脑海里浮现出的画面,那壶据菲格斯所言对新产妇最为适合的营养茶的样子。

“威士忌,”詹妮很肯定地坚持说,“你躺在楼下瘸着腿快死了的时候,我有没有给你喝裹了鸡蛋的麦芽酒?”

“你喂我的东西比那个看着恶心多了,”詹米咧嘴笑着,“不过你说得对,你确实也给了我威士忌。”他小心地把沉睡的婴儿放在被子上,转身去倒威士忌。

“名字取了吗?”他一边冲小娃儿点头示意,一边往杯子里倒了满满的一杯琥珀色液体。

“我想叫他伊恩,随他爹。”詹妮的手轻柔地停留在那圆圆的小脑袋上,那上面覆盖着一层细密的泛着金光的棕色毛发。婴儿的头顶有个柔软的地方可以明显地见到脉搏在跳动,在詹米看来,小家伙脆弱得可怕,然而接生妇向他保证这是个精力充沛的小伙子,他也只好相信。一股隐约的冲动让他想把孩子头顶赤裸裸暴露着的弱点保护起来,他再次抱起那婴儿,把毛毯重新盖过他的脑袋。

“玛丽·麦克纳布告诉了我你跟科比夫人的事儿,”詹妮抿着酒评论道,“可惜我没看见——她说那可怜的老女人听见你的声音差点没把自己的舌头给吞了下去。”

詹米笑了笑,一边温存地拍拍娃儿的后背,让他靠着自己的肩膀躺着。沉睡中,那小小的男孩儿柔软而令人欣慰的重量就像一块去了骨头的火腿,慵懒地躺在他的怀中。

“只可惜她没有吞下去。你怎么受得了跟这个女人同住在一个屋子里?要是我每天在这儿,我非得掐死她不可。”

詹妮哼了一声闭上了眼睛,一仰头让威士忌滑下喉咙。

“啊,人家要烦你也得你让她烦才行,我可不给她多少机会。不过,”她睁开眼睛接着说,“如果她走了我是不会遗憾的。我有点儿想把她跟莫德哈堡的凯特里克老头儿配成一对儿。他老婆和女儿去年都死了,他正需要个女人。”

“是啊,不过如果我是赛缪尔·凯特里克,我情愿要默里的寡妇,”詹米评论说,“而不是科比的寡妇。”

“佩吉·默里的事儿已经张罗好了,”詹妮向他担保着说,“她开春就要嫁给邓肯·吉本斯了。”

“邓肯可真够快的啊,”他有点惊讶地感叹,接着仿佛想到了什么,朝着姐姐咧开了嘴,“他俩之间有谁知道这事儿?”

“没有。”她也咧开嘴笑了,但那微笑一会儿就变成了一副沉思的模样,“莫非你自己看上了佩吉不成?”

“我?”詹米一脸惊恐的样子,就像是她突然在质问他是否想从二楼的窗户跳下去一样。

“她只有二十五岁,”詹妮继续尝试着,“足够年轻,还能再生些孩子,又是个好母亲。”

“你喝了多少威士忌?”詹米弯下腰,假装检查瓶里还剩多少酒,一手拢住婴儿的脑袋以防它来回摇晃。接着,他直起身看了看詹妮,眼中带着温和的愤怒。

“我像只动物一样住在山洞里,而你要我去娶个老婆?”他突然感到内心空洞无物。为了不让她看见自己的忧伤,他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一边对着怀中的被包完全没有必要地轻声哼哼起来。

“你多久没有跟女人睡觉了,詹米?”詹妮在他身后随便地一问,他听了震惊地转过身瞪着她。

“见鬼,这哪算是问一个男人的问题?”

“你没有在拉里堡和莫德哈堡之间找过任何的未婚姑娘,”她没有理睬他,继续说着,“不然我肯定会听说的。也没找过任何寡妇,我觉得,是吧?”她微妙地停顿了一会儿。

“你知道我没有。”他的回答很简短,他可以感觉到脸颊一阵潮红,颇为恼火。

“为什么没有?”詹妮直言相问。

“为什么没有?”他目瞪口呆,“你疯了吧?你觉得呢?我是那种人吗,挨家挨户偷偷摸摸的,只要找到哪个女人没有挥舞着皮带把我打出来我就跟她睡觉?”

“好像她们真的会把你打出来似的。不会的,詹米,你是个好人。”詹妮略带忧伤地微笑着,“你不会去占任何女人的便宜,你会先娶她的,是吗?”

“不!”他粗暴地回答。怀里的婴儿扭动了一下,发出睡意恍惚的声响。他不自觉地把孩子抱到另一边的肩膀,一边轻轻拍打,一边愤怒地盯着詹妮:“我不准备再结什么婚,所以放弃你那些说媒的念头吧,詹妮·默里!我不会的,你听见没有?”

“哦,我听见了。”她镇定地说,顺着枕头朝上挪了挪身子,好能看见他的眼睛。

“你想到死都活得像个修道士一样?”她问,“连进坟墓时都没有个儿子来埋葬你,为你的名字祈福?”

“多管闲事,该死!”他的心怦怦直跳,他转身背对着她走到窗前,望着楼下的院子出了神。

“我晓得你在哀悼克莱尔,”詹妮在他身后温柔地说着,“你觉得如果伊恩回不来了我会把他给忘了?可是詹米,你是时候该重新开始了。你不会觉得克莱尔会想要你孤老终生吧,没人照料你,也没人为你传宗接代?”

他站在那里沉默了许久,感觉着那依偎在他脖子一侧的毛茸茸的小脑袋,感觉着它轻柔的暖意。他可以在雾蒙蒙的玻璃窗里看见自己高大、笨拙又肮脏的身影,那张冷峻的脸与怀里圆滚滚的白色小被包极不相称。

“她那时候有了孩子,”最后,他轻声地对着窗户里的倒影说,“当她——当我失去她的时候。”他还能怎么说?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告诉詹妮克莱尔在哪里——确切地说,是他希望她在哪里。也没有任何办法解释他无法去想其他女人的原因,是他希望克莱尔还活着,尽管他明白自己真的永远失去了她。

床那边也沉默了许久,然后詹妮安静地问:“你今天来是不是因为那个?”

他叹了口气,把一半脸转向她,头倚靠在冰凉的玻璃上。詹妮仰面躺在床上,黑发散在枕头上,向他投来柔情似水的目光。

“唉,可能是吧。”他说,“我无法帮到我的妻子,我大概是觉得可能帮得到你。也不是真能帮上什么忙,”他哀怨地补充说,“我对你跟对她一样,毫无用处。”

詹妮满脸忧伤地向他伸出了手:“詹米,我亲爱的——”她的话突然被打断,一声粉碎性的巨响从楼下传来,伴随着尖声叫喊,她警醒地睁大了眼睛。

“圣母马利亚!”她的脸变得更加苍白了,“是英格兰人!”

“基督啊!”他发出惊讶的感叹,同时也是一句真诚的祈求。他飞快地打量了床和窗户,想判断躲藏和逃离哪个的可能性更大。穿着皮靴的脚步已经上了楼梯。

“橱柜,詹米!”詹妮指着衣橱急切地耳语道。他果断地踏进衣橱,关上了橱门。

转眼,卧室的门被一下子撞开,进来了一个戴着高帽子的红衣军人,高举着出鞘的利剑。骑兵团上尉停下来,扫视了整个房间,眼光最后停下,注视着床上瘦小的身躯。

“默里夫人?”他问。

詹妮费劲地撑起身子。

“我是,但活见鬼的你们究竟在我家做什么?”她质问道。她的手臂在颤抖,苍白的脸上闪着汗珠,但她高昂起头对那来人怒目而视:“滚出去!”

那人没有理会詹妮,走进屋里,径直来到窗前。詹米从衣橱的缝隙里看得见他模糊的身影掠过,消失,然后再一次出现,背对着他开始向詹妮问话。

“我的侦察兵报告,听见这所房子附近传来枪响,就在不久之前。你家里的男人呢?”

“我家没有男人。”詹米看见她瑟瑟发抖的手臂支持不住,慢慢地躺倒在床上,“你们已经抓走了我丈夫——我最大的儿子十岁都没到。”她没有提拉比或是菲格斯,他俩的年纪已经大到足以被当作男人来对待——或者被当作男人来虐待了——假使这位上尉有那样的想法。运气好的话,他们远远地一看见英国人就应该拔腿逃脱。

这位上尉看上去是个严厉的中年军官,并不轻信。

“在高地持有枪械是一项重罪,”他说,一边转向身后跟着他进来的士兵,“搜查整所房子,詹金斯。”

这时楼道里传来越来越响的骚动,上尉抬高音量下达了命令。詹金斯才一转身走出房间,接生妇英尼斯夫人便冲进屋里,把几个想要拦住她的士兵甩在身后。

“放过可怜的夫人!”她面对着上尉大叫道,双手握紧了拳头。接生妇绾起的头发从发兜里散了开来,声音有点儿哆嗦,但她没有动摇:“出去,你们这些坏蛋!放过夫人!”

“我没有伤害你的夫人,”上尉厌烦地说道,显然以为英尼斯夫人是一个女佣,“我只是——”

“她刚生完孩子才一个小时不到!按理现在你都不应该看她一眼,更别说是——”

“生完孩子?”上尉的嗓音变得很尖锐,突然专注地看了看接生妇,又看了看那张床,“默里夫人,你刚生了孩子?那那个孩子呢?”

他所问起的孩子此时正开始扭动起来,显然是吓坏了的舅舅把他抱得太紧了。

他从衣橱深处能看见詹妮像石头一般的脸,连嘴唇都血色全无。

“孩子死了。”她说。

接生妇震惊地张开了嘴,不过幸好上尉的目光被詹妮吸引着。

“哦?”他慢慢地开口,“那是——”

“妈妈!”一声痛哭从门口响起,小詹米挣脱士兵的手扑向了母亲,“妈妈,孩子死了?不要,不要!”他哭泣着跪倒在地,把头埋进床单。

仿佛是要驳斥他兄长说的话以证明自己鲜活的状态,小伊恩蹬起他那相当有力的小腿,直踢着他舅舅的肋骨,同时吸着鼻子发出一连串的小咕噜声,所幸,这一切在屋里的吵闹之下没有被人注意到。

詹妮努力地安慰着小詹米,英尼斯夫人徒劳地想要拉起小伙子,无奈他紧抓着母亲的袖子不放,上尉试图要说些什么,却无法超越小詹米悲痛欲绝的哭声,而与此同时,整座房子上上下下震荡着沉闷的皮靴声和各种叫喊。

詹米觉得上尉一定想要知道婴儿的尸首在哪里。他把那小小的身体抱得更紧了一点儿,轻轻地抖动着,努力想要防止小人儿因为任何原因哭出声来。他的另一只手搭在匕首的刀柄上,可这项防备亦是枉然,衣橱一旦被打开,他怀疑即使割破他自己的喉管也不会有丝毫的帮助。

小伊恩发出了恼怒的声响,暗示着他并不喜欢被抖动。当眼前浮现出整座房子被付之一炬,家中大小惨遭杀戮的景象时,詹米觉得这小小的呜咽就跟门外他年长的外甥痛苦的号叫一样响彻屋宇。

“都是你干的!”小詹米站起来冲着上尉走去,红肿的脸上沾满了泪水和愤怒,顶着一头黑色鬈发,低着头,活像一头小小的公羊,“你杀死了我弟弟,你这个英格兰浑蛋!”

在这突如其来的攻击下,上尉吃了一惊,退后一步对着小伙子眨了眨眼睛:“没有,孩子,你搞错了。啊,我只是——”

“浑蛋!骗子!你这魔鬼的儿子!”小詹米气愤得一反常态,一步步逼着那上尉,喊出了他听到过的所有骂人的话,不管是盖尔语还是英语。

“嗯啊,”小伊恩在詹米耳旁哼哼起来,“嗯啊,嗯啊!”听着疑似一场大规模尖叫的前奏,惊慌失措的詹米立刻放开匕首,一下子把大拇指塞进发出声响的那张湿湿软软的小嘴巴。那婴儿无牙的齿龈猛地夹住他的拇指,差点儿没把他疼得大叫起来。

“滚!滚!滚出去!不然我杀了你!”小詹米扭曲着愤怒的小脸,朝上尉叫嚷着。那英国人不知所措地站在床前,仿佛想求詹妮劝退那不肯妥协的小冤家,而詹妮却闭着眼睛像个死人似的一动不动。

“我下楼去等我的手下。”上尉勉强维护着他所剩的尊严,说完退出房间,匆匆合上房门。敌人一经消失,小詹米便跌倒在地,无助地抽泣了起来。

詹米从衣橱门缝窥见英尼斯夫人看着詹妮,开口似要提问,只见詹妮突然如死而复生一般从被子里弹起,怒目而视,手指按住嘴唇责令她闭嘴。小伊恩狂吮着詹米的拇指,为无法得到实质性的养料而低声咆哮。

詹妮侧身坐到床边,等待着。英国兵轰轰隆隆地在房子里忙上忙下。虚弱的詹妮颤抖地向藏着她的男人们的衣橱举起一只手。

詹米深吸了一口气,打起精神。这是必须要冒的风险。他沾满口水的手已经湿到了手腕,婴儿沮丧的低吼变得越来越响。

他跌撞着爬出衣橱,大汗淋漓地把婴儿送到詹妮怀里。只消一个动作,詹妮立刻敞开胸脯,把那小脑袋按在了乳头之上,她俯身揽住那小小的被包,将其保护了起来。转眼间那刚刚要放大的哭叫声一下子消失了,转而变为强劲有力的无声的吮吸。詹米倏地一下坐倒在地,恍惚感觉膝盖背后划过了一把利剑。

衣橱打开时小詹米从地上坐了起来,此时仍旧满脸疑惑的他分开两腿靠在门上,看看他母亲,又看看他舅舅,再回头看看他母亲。英尼斯夫人跪在他的身边急切地对他耳语着,然而那泪湿的小脸上见不到任何领会的意思。

当窗外响起人声和马具的声响,暗示了英国兵终于撤离时,小伊恩已经吃饱喝足,在母亲怀里打起了呼噜。詹米隐蔽地站在窗口,望着人马远离。

寂静的屋里只剩下英尼斯夫人喝着威士忌的声音。小詹米坐到母亲身边,脸颊贴着她的肩膀。詹妮自从抱起她那新生的婴儿就一直没有抬过眼睛,此时她仍旧坐在那里低头俯视着膝上的孩子,散落的黑发遮住了脸庞。

詹米上前摸了摸她的肩膀。她身上的热量令他一怔,似乎久已习惯于阴冷恐惧的他,一旦触摸到另一个同类反倒感觉陌生而不自然。

“我下地洞里躲会儿,”他小声说,“天黑了就回山洞去。”

詹妮点点头,没有抬头看他。他发现她头上有几丝白发,在头顶分披向两边的地方闪着银光。

“我想……我不该再过来了,”他最后这么说,“这段时间。”

詹妮什么也没说,只是又点了下头。

既因其血得称为义

结果,他还是又回了一次家。连续两个月,他很隐蔽地躲在岩洞里,几乎不敢夜出狩猎,因为英国兵仍在附近逗留,驻扎在科马尔。他们白天以八到十人为单位外出巡逻,面面俱到地梳理着乡村的脉络,掠夺所剩无几的财物,破坏他们用不上的一切。凡此种种,全都倚仗着英格兰王冠的福泽。

他住的洞穴隐藏在一座小山上,山脚下有一条小道经过。只是一条粗陋的土路,最先为野鹿的足迹所开辟,现在用得最多的仍旧是鹿群,而一头愚蠢的雄鹿常常会探头探脑地靠近洞穴,进入他的嗅觉范围。风向适宜的日子,他会看见一小群红鹿走过小道,有时候第二天会在暴露的泥土里找到新鲜的足迹。

对于为数不多的在山里做生意的人,这也是条有用的小道。近来的风向总是背向他的山洞,因而他不指望能见到鹿。他躺在洞口的地上,晴朗的日子里有足够的光线透过倒挂的金雀花和花楸的枝叶,照射到这里,供他阅读。可读的书并不多,但杰拉德从法国寄来的礼物里总会夹带上几本。

这场暴雨迫使我去做一件新的工作。这就是在围墙脚下开一个洞,像一条排水沟,这样就可把水放出去,以免把山洞淹没。在山洞里坐了一会儿,地震再也没有发生,我才稍稍镇静下来。这时我感到十分需要壮壮胆,就走到贮藏室里,倒了一小杯甘蔗酒喝。我喝甘蔗酒一向很节省,因为我知道,喝完后就没有了。

大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又下了大半天,因此我整天不能出门。现在,我心里平静多了,就考虑起……2

忽然书页上的阴影随着头顶翻动的树丛开始摇晃。直觉同时启动,他瞬时感到风向的突变——以及随风而来的人声。

他纵身跃起,手自觉地按在从不离身的匕首上。几乎没有时间停下小心地把书放回石台,他抓住花岗岩石壁上一个像把手一样的凸起,把自己拉进洞口狭窄的缝隙。

瞥见小道上一闪而过的红光和金属的亮泽,他猛然警醒,心生恼火。见鬼!他并不太担心任何士兵会偏离小道——他们的装备很不适合在野地里行走,即便仅仅是寻常的开阔土地,松软的泥炭和石楠丛,都不适合,更不用说如此荆棘密布的陡坡了——然而,有他们在这样的近距离里出没,意味着他在天黑前都无法冒险走出山洞,甚至连取水或方便都不行。他很快地看了看水壶,心里知道它已经快空了。

一声喊叫把他的注意力拉回下面的小道上,他差点儿没有抓住石壁。士兵们正重重围住一个驼着背,肩扛小酒桶的瘦小的身影。是菲格斯,他正背着新鲜的麦芽酒在上山的路上。见鬼,真见鬼!都有好几个月没喝麦芽酒了,他根本不需要这个。

风向又在改变,他能听见的只有只字片语,那瘦小的身影似乎在与面前的士兵争辩着什么,用空着的那只手使劲地比着手势。

“白痴!”他低声道,“把酒给他们赶紧跑,你这个小蠢货!”

一个英国兵伸出双手想夺下酒桶,但随着男孩儿灵巧地向后一跳,扑了个空。詹米恼怒地拍打着自己的额头。面对权威,尤其是英国人的权威,菲格斯从来都喜欢反抗悖逆,不由自主。

这时男孩儿开始蹦跳着往后退,一边冲着追兵叫喊着什么。

“傻瓜!”詹米暴跳如雷,“扔下它快跑!”

而菲格斯既没有扔下酒桶,也没有快跑,显然对自己的速度自信得很,他转过身对身后的人无礼地晃动起屁股来。几个被激怒的红衣士兵气得不顾脚下潮湿的乱草,冲下小道开始追赶他。

詹米看见领头的军官抬起手臂呼喊着警告手下。很明显,他开始意识到菲格斯很可能是个诱饵,正试图把他们引入什么埋伏。但菲格斯也同时在叫喊,而那些士兵似乎听得懂足够多的法国脏话,因而尽管有些个听命于长官的士兵停下了脚步,但还有四个士兵叫骂着扑向手舞足蹈的男孩儿。

在一阵扑打和叫嚷中,菲格斯闪躲着,像鳗鱼一般在英国兵之间周旋、穿梭。此时人声喧嚣,风声凄鸣,詹米一定听不见那嗖的一下马刀出鞘的响声,但此后他总是觉得自己仿佛听见了,那金属摩擦和震荡的轻微鸣响,那是灾难降临的第一个暗示。每每回忆起这个场景,他总能听见那个声音,而这个回忆在他心里留存了很久很久。

或许是当时士兵们喧闹而急躁的情绪感染到了山洞里的他,或许是他自己自从卡洛登之后就一直抱着劫数难逃的想法,觉得似乎他身边所有的事物都染上了厄运,只因与他接触便身陷险境。无论他是否听见那马刀出鞘,没等看见那银色刀刃当空划过,他全身早就一如绷紧了的弦,蓄势待发。

那刀刃慢慢地划过,移动得几乎有点儿懒散,以至于他的脑子有足够的时间追踪着那条弧线,判断出它的终点,并无声地喊出那个“不”字!那刀刃划动得如此之慢,以至于他绝对有时间冲到下面的人群中间,抓住握着大刀的那个手腕,扭转那致命的利器,将它扔向安全的地面。

正当压倒性的冲动驱使他跃出山坡向前冲去的时候,意识中理智的一半告诉他,这是荒唐的想法,并将他双手凝固在石壁的把手之上,稳住了他。

“你不能,”那个声音告诉他,那个纤细的耳语声在满溢的盛怒和惶恐之下说着,“他这么做是为了你,你不能让这一切失去意义。你不能。”此时当焦灼的徒劳无功吞没着他的时候,那个声音冰冷死寂地说,“你什么都不能做。”

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看着那刀刃完成了那懒散的一挥,跌入一个轻得几乎微不足道的哐当声,而争端焦点上的那个酒桶则一个跟头接一个跟头翻滚着坠下荒山陡坡,最终沉入深渊之中汩汩流淌的泥水里,不见了踪影。

霎时间,所有的叫嚷在惊愕中戛然而止。而当喧闹声再度响起的时候,他几乎都没有听见,因为那时他耳中响起的轰鸣已经跟外面的声响没有分别。双膝无力的他恍惚意识到自己马上要晕过去,他的视野变成了暗红的黑色,金星乱晃——但纵使黑暗的入侵都无法抹去他眼前那最后的一幕,那是菲格斯的手,那只小小的、灵巧的、小扒手的手,一动不动地躺在小道上的泥土中,手心向上,像是在祈愿着什么。

等待了漫长的四十八个小时,拉比·麦克纳布来到岩洞前的小路上吹起了口哨。

“他怎么样?”他开门见山地问。

“詹妮夫人说他会没事儿的,”拉比答道,年轻的脸庞苍白而疲惫,显然还没有从好伙伴的不测中回过神来,“詹妮夫人说他没有发烧,也没有发现他的……”他咕嘟一声咽下口水——“他的断肢,有什么烂掉的痕迹。”

“那些士兵把他送回庄园了?”没等拉比回答,他便已起身走下山坡。

“是的,他们都挺严肃的。我觉得——”拉比停了一下,解下了缠在荆棘上的衬衣,然后匆忙赶上他的雇主——“我觉得他们挺抱歉的。至少那个中尉这么说。他还给了詹妮夫人一个金币——给菲格斯。”

“哦,是吗?”詹米说,“相当慷慨。”接着他便缄口不语,直到两人抵达庄园。

菲格斯被安顿在育婴房里,平静地躺在窗边的床上。詹米走进屋里时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柔和地覆盖在消瘦的脸颊上。不见平时常有的生动的表情和鬼脸,他的脸显得颇为不同。那灵活的宽嘴唇上方,略显鹰钩状的鼻梁给了他一丝贵族的气息,肌肤之下俨然开始硬朗起来的骨骼预示着有一天他那孩子气的魅力最终会被纯粹的帅气替代。

詹米走近床边,菲格斯那深黑的睫毛立即抬了起来。

“大人,”菲格斯说,那虚弱的笑容一展开,他的脸马上恢复了熟悉的轮廓,“您来这儿安全吗?”

“天!我的小伙子!我真是对不起你。”詹米俯下身跪到床边。他几乎不敢直视那横在棉被上纤细的前臂,纤细的手腕绑着纱布,手腕前空空如也。不过他还是强迫自己摁了摁菲格斯的肩膀作为问候,用掌心温和地抚弄着他浓密的黑发。

“疼得厉害吗?”他问。

“不疼,大人,”菲格斯说着,眉眼间突然闪过一阵剧痛,揭穿了他的谎话,然后他难为情地咧开嘴笑了,“嗯,不是很疼,而且夫人慷慨地给了我很多威士忌。”

床头桌上的平底玻璃杯里盛满了威士忌,可是只喝掉了一点点。刚断奶就喝上法国葡萄酒的菲格斯,其实并不太喜欢威士忌的滋味。

“我真是对不起你。”詹米又重复了一遍。他没有其他的话可说。况且,哽咽的喉咙令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赶紧垂下眼睛,觉得菲格斯看见他哭泣肯定会难过。

“啊,大人,别担心了。”菲格斯的声音里流露出他惯有的调皮,“我,其实很幸运。”

詹米回答以前,先艰难地咽下口水。

“是啊,你还活着——感谢上帝!”

“哦,大人,不止那个!”他抬起头见到菲格斯绽开了笑脸,尽管仍旧很苍白,“您还记得我们的协议吗,大人?”

“协议?”

“是啊,您在巴黎雇我的时候,您说过,假使我被抓没命了,您会为拯救我的灵魂做上一年的弥撒。”他剩下的那只手颤抖着摸到了挂在脖子上的那枚破旧的绿色徽章——上面刻着守护窃贼的主保圣人圣狄思玛斯的头像,“但如果我在为您效劳时失去了一只耳朵或者一只手——”

“那我将供养你一生一世。”詹米不知道此时应该笑还是哭,最终只是拍了拍菲格斯放回到被子上的那只手,“是,我记得。请相信我会信守诺言。”

“哦,我从来都相信您的,大人。”菲格斯保证说。他显然已经很累了,脸颊比刚才更加苍白,一头黑发垂在枕头上。“所以我好幸运,”他依然笑着,轻轻地说,“一刀下去,我便成了有闲阶级的绅士了,对吧?”

他走出菲格斯房间的时候,詹妮在等他。

“跟我一块儿到底下的神父地洞去,”他扶着她的臂弯说,“我需要跟你谈点事儿,不过光天化日下我不该久留。”

她什么也没说,跟着他走到厨房与储物室之间那石头铺地的后走廊里。地上的石板间镶着一大块钻有小洞的木板,貌似用灰浆砌在铺地的石板之间。按理说,这是地窖的通风设施,而事实上——如果任何人心存怀疑想要检查,通过屋外一扇下沉的门进入的地窖里,确有一块这样的木质通风口镶嵌在天花板上。

然而掩人耳目的地方在于,那块通风板同时也为一间小小的神父洞提供了照明和通风,这间密室造在地窖背后,只要打开通风板包括灰浆砌缝在内的外框,便能看见一架短短的直梯向下通往那间窄小的房间。

密室只有五英尺见方,里面除了一张粗糙的板凳、一条毛毯和一个便壶,再没有其他家具陈设。一大瓶水和一小盒硬饼干是室内仅有的物资。事实上这间密室造好才没有几年,所以并不是名副其实的神父洞,因为还没有任何神父光临过这里。而它确实是一个洞。

两个人同时藏身此洞之中必须肩并肩地坐在板凳上。詹米把头顶的木板重新放好了,便爬下梯子坐到詹妮身边。他沉默了片刻,吸了口气开始说。

“我再也不能忍受了,”他的声音轻得詹妮必须侧身把头凑过来才听得见,像一位神父在聆听忏悔者的告白,“我不能。我必须离开这儿。”

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他能感觉到她呼吸时胸口的一起一伏。她伸手握住他的手,细小而坚决的手指紧紧地抓住了他的。

“那你会再试试法国?”他之前曾两度企图逃往法国,两次的挫败都是因为所有口岸都有严密的英军把守。对于一个身高和发色特征如此出众的人,任何乔装打扮都不会管用。

他摇摇头:“不会。我要自投罗网。”

“詹米!”詹妮激动得提高了嗓音,他捏了一下她的手以示警醒,她随即又压低了声音。

“詹米,你可不能这么做!”她低语道,“天哪,老兄,你会被绞死的!”

他仿佛若有所思地没有抬头,只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不这么认为。”他看了詹妮一眼,挪开视线,“克莱尔——她能够预知未来。”这是个最好的解释了,他心想,尽管并非事实。“她知道卡洛登发生的一切——她预先就知道。她也告诉了我之后会发生什么。”

“啊,”詹妮柔声说,“怪不得。所以她让我种了土豆——还造了这个地洞。”

“是的,”他轻捏一下她的手放开了她,在狭窄的板凳上侧转过身看着她的脸,“她告诉我英格兰王朝会对詹姆斯党叛军追杀一段时间——他们确实这么做了,”他苦笑着,“可是过了几年,他们将不再处死抓到的叛军,而仅仅把他们关押起来。”

“仅仅!”詹妮重复着他的话,“如果你一定要走,詹米,往石楠地那儿走吧!不要向英国人投降,不管他们会不会绞死你——”

“等等,”他按住她的手臂打断了她,“我还没说完呢。我不是想自个儿走到英国人那儿去束手就擒。我头上不还有个好价钱吗?让那笔钱白白浪费了多可惜,你不觉得吗?”他的声音里挤出一丝笑意,她听出来了,马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圣母啊,”她小声地问,“你是要叫谁出卖你?”

“看来是的。”他一个人在山洞里想好的这个主意,不过此时此刻才觉得它开始像一个真正的计划了,“我想也许乔·弗雷泽会是合适的人选。”

詹妮握着拳头在嘴唇上来回摩擦着。她很聪明,詹米知道她一下子就领悟了这个计划及其所有的含义。

“可是詹米,”她耳语道,“即使他们不马上绞死你——那也是担着多大的风险啊——詹米,他们把你抓回去以后也可能杀了你!”

他的肩膀猛地沉了下来,多少苦难与疲惫的重量压在他的肩头。

“上帝啊,詹妮,”他说,“你觉得我在乎吗?”

她许久都没有作声。

“不,我不觉得。”最后她回答说,“我也没法儿怪你。”她停了一下稳住自己的声音,“但是我还在乎。”她用手指轻柔地抚摸着他脑后的头发,“所以你要自己小心,知道吗,傻瓜?”

头顶的通风板一下子暗下来,一串轻轻的脚步在上面通过。兴许是一个厨房女佣正往储物室走去。一会儿,昏暗的光线回到地洞里,他又看见了詹妮的面孔。

“好的,”最后他轻声说,“我会小心。”

全部的安排花了两个多月才完成。他最终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春天了。

他坐在洞口那块他最喜欢的石头上,看着星斗在夜空显现出来。即便是卡洛登过后那最艰难的一年,他也总能在这样的傍晚时分寻得片刻的安宁。当日光渐渐退却,仿佛所有的事物都从自身内部放射出浅浅的亮光,于是,衬在天空或大地之上,万物的轮廓和其中所有的细节变得清晰可辨。他能够看见一只遁形于树干上的飞蛾,若在日光下一定分辨不清,而此时黄昏的光线用一层稍暗的三角形阴影将其勾画了出来。转瞬间那飞蛾即将展翅高飞。

他朝山谷尽头望去,极力把视线拉长,够到远方山崖边缘的黑色松林。再往上便是满天星辰。猎户座就在那个方向,威严地迈步朝地平线跨去。昴宿星团在此时尚未变黑的天幕上几乎还看不见。这很可能是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最后一次瞭望天空,所以他要尽兴地享用。他想到监狱,想到铁牢、锁链和实墙,想到威廉堡,想到温特沃思,想到巴士底狱,想到那四英尺厚、阻隔空气与日光的石砌高墙,想到那肮脏、恶臭、饥饿和葬身墓穴的感觉……

他耸耸肩挥去那些念头。他选择了这一条路,并且对自己的选择很满意。他搜索星空,寻找着金牛座。金牛座虽不是最漂亮的星座,却是属于他自己的。生于公牛的天象之下,他倔强而坚强。他希望自己有足够的坚强来完成他的计划。

夜的声音正在慢慢活跃起来。一声尖锐而高昂的口哨划过其中,像是湖上的麻鹬唱的归巢的歌,但他辨出了暗号,是一个朋友,正在走上小道。

那是玛丽·麦克纳布,她丈夫死后来拉里堡做了厨房的女佣。平时给他捎信带食物的多半是她儿子拉比或者菲格斯,但玛丽也来过几次。

她带了一篮子非同寻常的大餐,有烤山鹑冷盘、新鲜面包、几根鲜嫩的青葱、一串早熟的樱桃,还有一瓶麦芽酒。詹米查看了那丰盛的晚餐,抬头露出一丝苦笑。

“我的告别宴,是吗?”

她默默地点点头。她是个小个子女人,花白的头发和脸上的皱纹暗示着生活的艰辛。不过那棕色的眼睛很温婉,依然丰满的嘴唇曲线很柔和。

他意识到自己正看着她的嘴发呆,急忙低头重新打量起篮子来。

“主啊,这得把我吃得有多饱啊,我还走得动路吗?居然还有个蛋糕!你们这些女人是怎么弄的?”

玛丽·麦克纳布耸了耸肩——她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一把将篮子从他面前拿走,开始把晚餐一样样摆放在那张架在石块之上的木头桌面上头。这不是什么特别的仪式,她以前也曾来与他共进晚餐,一边吃饭一边告诉他周边地区的各种传言。可如果这是他离开拉里堡前的最后一餐,他对姐姐和孩子们都没有来与他共享而感到吃惊。也许农庄里有客人吧,也许他们没法儿不引起注意而轻易脱身。

他礼貌地示意她先坐下,然后自己盘腿坐到硬土地面上。

“你跟乔·弗雷泽说过了吗?约在哪儿了呢?”他咬了一口山鹑肉,问道。

她把详细计划说了一遍。黎明之前会有一匹马送过来,让他骑着从小道穿出狭窄的山谷。之后他要转弯越过那段岩石山麓下山,再回头从费西亨特荒木林拐回山谷,就好像正在往家里赶的样子。英国人会在斯特鲁伊和埃斯克代尔之间某处拦截,很可能是米德梅恩斯,那是个很适于打伏击的地方,道路两侧的峡谷都非常陡峭,而溪边的一处小树林里正好可以埋伏几个人。

晚餐之后,她干干净净地收好篮子,留下足够的食物给他在清晨离开之前作为简单的早餐。他以为她会就这么离开,但她没有。她在洞中的一处石缝里翻出了他的铺盖,整整齐齐地铺在地上,掀起毛毯,双手合在腿上跪坐到草垫的一旁。

他交叉起双臂向后靠到石壁上,俯视着她低垂的头,很是恼火。

“哦,就这样,哈?”他责问道,“是谁的主意?你的,还是我姐姐的?”

“有区别吗?”她很镇静,大腿上合着的双手一动不动,黑发平伏地绾在发带里。

他摇了摇头,弯腰拉她站了起来。

“没有区别,因为这事儿不会发生。我感激你的好意,但是——”

她用一个吻打断了他的话。她的嘴唇跟看上去一样柔软。他抓紧了她的两个手腕把她推开。

“别这样!”他说,“没有必要,我不想这样。”他不安地意识到,虽然嘴上对必要性做出了如此的评价,但他的身体并没有表示赞同。令他更为不安的是,他那条洗薄了,还有点儿小的旧马裤,让刚才的意见分歧更加昭然若揭。眼前那张丰满而甜美的嘴唇微微地展开了一弯笑意,显然她也注意到了。

他把她轻轻地推向洞口,而她却退到一侧,伸手去背后摸索裙子的系扣。

“别这样!”他叫了起来。

“您准备怎么阻止我?”她问道,一边跨出外面的裙子,并把它整齐地叠好放在板凳上,那纤长的手指继而开始解开紧身胸衣的束带。

“如果你不走,那就只能我走了。”他决断地回答,转身走向洞口,只听见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的大人!”她说。

他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你不应如此叫我。”他说。

“拉里堡是您的,”她说,“只要您活着它就一直是您的。您既是领主,我便应如此叫您。”

“它不是我的。庄园属于小詹米。”

“可并不是小詹米在做您所做的这一切,”她回答得很坚决,“而我现在做的也不是您姐姐让我做的。转过来。”

他不太情愿地转过身。她身穿衬裙光脚站着,头发散落在肩上。她很瘦,这些日子他们都一个样,可她的胸脯比他想象中的要丰满,薄薄的布料下那对乳头清晰可见。她的衬裙和别的衣物一样破旧,肩膀和裙摆脱了线,其他很多地方几乎已经透明。他闭上了眼睛。

她的手轻柔地触摸到他的手臂,他迫使自己站直了身子。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她说,“因为我见过您的夫人,我知道您和她之间是什么样的,那是我从来没有过的,”她小声补充道,“与我嫁过的那两个男人都没有过。可是我知道真正的爱是什么样的,我完全没有打算要让您感到背叛了它。”

她的触摸像羽毛一样轻柔地移到他的脸庞,她那因劳碌而粗糙的拇指勾画着他鼻子和嘴巴之间的纹路。

“我想做的,”她安静地说,“是给您一点儿别的东西,可能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儿,却是您可以用的东西,一点儿可以填补您的需要的东西。您姐姐和孩子们没法儿给您这个——而我可以。”他听见她深吸了一口气,他脸上的触觉消失了。

“您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和儿子生存的可能。您难道不能让我给您这一点儿小小的报答?”

他感到泪水刺痛着他的眼帘,那只轻得没有重量的手移过他的脸,拂去了他眼中溢出的泪水,抚平了他凌乱的头发。他抬起手臂慢慢地伸向前去,她走进他的臂弯,轻捷而简单得一如她拾掇的桌子和床铺。

“我……很久没有做过了。”他突然很羞涩地说。

“我也是,”她浅浅一笑,“但我们可以想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