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是你的俘虏
对公文的信念
因弗内斯,1968年5月25日
林克莱特的来信是同晨报一起来的。
“瞧,这么厚的信封!”布丽安娜惊叹道,“他寄了什么东西!”她的鼻尖透着粉红色,兴奋不已。
“看着是啊。”罗杰说。他外表很镇静,但我能从他的喉咙口看见跳动的脉搏。他拿起那厚厚的马尼拉信封,掂量了一会儿,然后用拇指用力扯开封口,取出一叠影印件。
一封写在厚重的大学信纸上的信飘了出来。我从地上捡起,略带颤抖地念了起来。
“亲爱的韦克菲尔德博士,”我读道,“这封信是答复您的询问,有关卡洛登战役后坎伯兰公爵军队处决詹姆斯党军官的那些问题。您问及我书中一些援引的出处,那是来自某位梅尔顿勋爵的个人日志。梅尔顿勋爵指挥过卡洛登战役中坎伯兰手下的一个步兵团。我在此附上该日志中相关文字的影印件。其中您会看到,这个关于幸存者詹姆斯·弗雷泽的故事很不寻常,也颇为感人。弗雷泽并不是个重要的历史人物,也同我的工作重点没有交集,但我时常想做些进一步的研究,以查明他最终的命运。若能证实他回到家中得以生还,希望您可以告知于我,我将非常欣喜。我一直着实希望他得以生还,尽管根据梅尔顿的描述,他当时的情况意味着生还的可能性不大。您忠诚的,埃里克·林克莱特。”
信纸在我手中震颤,我小心地把它放到桌上。
“可能性不大,是吧?”布丽安娜踮起脚尖从罗杰肩头看过来,“哈!但他确实回到了家中,我们知道他做到了!”
“我们认为他做到了。”罗杰纠正道,但那无非是学者的谨慎用词而已,他脸上露出了和布丽安娜一样明朗的笑容。
“上午茶你们想喝茶还是可可?”菲奥娜一头深色鬈发的脑袋伸进书房的门框,打断了大家兴奋的讨论,“我刚烤了新鲜的坚果姜饼。”温暖的姜饼香气随着菲奥娜飘进书房,从她的围裙上四散开来,无比诱人。
罗杰回答:“我喝茶吧,谢谢!”而布丽安娜同时说道:“可可听上去好极了!”菲奥娜露出俏皮的表情,随即把餐车推进屋,一应俱全地呈上包着暖套的茶壶、一罐热可可和一盘新鲜的坚果姜饼。
我接过茶,坐进高背椅,开始读梅尔顿的日志。即便使用的是古语拼写,那流畅的十八世纪手稿一字一句都出奇地清晰。没过几分钟,我便置身里亚纳赫农舍,想象那嗡嗡作响的苍蝇飞舞着,拥挤不堪的伤员搅动着,散发着恶臭的血污正往夯土地面之下渗透着。
“……为偿还我兄弟所欠的荣耀之债,我必须对弗雷泽放以生路。因而在农舍执行枪决的叛变者名单之中,我省略了其姓名,并安排车马将其送还家园。执行此事之时,我感到既未全然对弗雷泽尽其仁义,亦未全然对效忠公爵的义务负有罪责。因为,就弗雷泽当时腿伤严重且溃烂脓肿的情形,回到家中仍能存活之可能甚微。即便如此,为了荣耀我别无选择。我承认,当我将此人活着遣送离开战场,我的灵魂如释重负,继而专注于埋葬其战友这一伤感的任务。此前二日亲见无数杀戮,我心甚为压抑。”日志简单地到此结束。
我把影印件放到膝盖上,沉重地咽下口水。“腿伤严重且溃烂脓肿……”我比罗杰和布丽安娜都更清楚地了解,在没有抗生素和完善的医疗条件的年代,如此的伤情有多么严重。当时的他们,就连一个高地巫医常用的草药也弄不到。坐着马拉货车从卡洛登颠簸到图瓦拉赫堡,到底要多久?两天?三天?在如此的境况下,无人护理的他怎么活下来?
“但他活下来了。”布丽安娜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明显是在回答罗杰相似的疑问。她说得如此简单而肯定,似乎她经历了梅尔顿描写的所有事件,对结果一清二楚。“他确实回去了。他就是那个灰帽子,我知道。”
“灰帽子?”菲奥娜一边啧啧地看着我那杯没喝就凉了的茶,一边回头吃惊地问,“你听说过灰帽子?”
“你听说过?”罗杰惊奇地反问年轻女管家。
她点了点头,把我的茶随手倒进壁炉旁的一个兰花盆,又给我添了热气腾腾的新茶。
“哎,当然。那可是奶奶老给我讲的故事。”
“给我们讲讲吧!”布丽安娜俯身向前,手捧热可可专注地恳求道,“菲奥娜,是个怎样的故事?”
发现自己突然变成注意力的焦点,菲奥娜有一点儿诧异,但温和地耸了耸肩。
“哦,就是个美王子的追随者的故事呀。话说卡洛登大失败,死了那么多人以后,真的有些人逃了出来。有这么个人逃离战场,游过了河,但是红衣服一直在后面跟着他。他路过一个教堂,里边正在做礼拜,他就冲了进去,祈求牧师怜悯。牧师和大伙儿很可怜他,就把牧师的袍子给他穿上,没多久等红衣服英国兵冲进教堂,他居然就站在那边的讲坛上布道呢,胡子和衣服上的水滴滴答答地全都流淌到脚边。红衣服以为他们搞错了便继续上路,而那人就这么逃脱了——结果教堂里边所有的人都说,那是他们一辈子听过的讲得最好的道呢!”说完菲奥娜开怀大笑起来,布丽安娜则皱起眉头,罗杰在一边满脸迷惑。
“那人就是灰帽子?”他问,“可是我以为——”
“哎哟,不是!”菲奥娜安慰他道,“那个不是——只是那灰帽子也是个从卡洛登逃脱的人。他回到了自个儿的家里,但因为英国佬一直满高地捉拿他,所以他就在一个山洞里躲了七年。”
听到这里,布丽安娜解脱地叹了口气,靠回椅背上,轻声接下话题:“而他的佃农就一直叫他灰帽子,好避免因为称呼他的名字而出卖了他。”
“你晓得这故事?”菲奥娜吃惊地问,“哎,没错!”
“那你奶奶有没有说后来怎么了?”罗杰提示着。
“哦,有啊!”菲奥娜把眼睛睁得像奶油糖果一般,“那可是最精彩的地方了。要知道,卡洛登过后正闹着大饥荒,人们在山里挨饿,大冬天被英国人赶出家里,男人们都战死了,家里的床也都被烧了。灰帽子族里的佃农过得还好一些,但最后还是没东西吃了。他们从早到晚肚子饿得咕咕叫,林子里再没了猎物,麦田里也再没了粮食,小孩子没了奶吃,都死在娘怀里了。”
她说到这里,我打了个寒战,面前浮现出拉里堡居民们一张张的脸,那些我熟识并热爱过的人,一张张饥寒交迫的脸。此时充满我内心的不仅仅是恐怖,更有一种负罪感。我没有去分担他们的厄运,相反一直生活得很安全,有衣穿,有饭吃,因为我依照詹米的愿望离开了他们。我看了一眼布丽安娜,她专注地低着头,一头红发柔顺而光滑。看见她,我抽紧的胸口舒坦了一些。这些年,她也同样很安全,衣食无忧,并享受着爱的关怀——因为,我做到了詹米要我做的。
“因此,他做了个大胆的计划,灰帽子。”菲奥娜接着说道,圆圆的脸上闪烁着戏剧性的光彩,“他安排了一个佃农向英国人提供线索出卖了他自己。灰帽子是美王子手下出色的勇士,所以头上有好大的一笔悬赏酬金。按照计划,那佃农会拿回赏金与农庄的乡亲们分享——而他需要做的就是指点英国佬找到灰帽子,把他拿下。”
听到这儿,我痉挛着握紧了拳头,茶杯纤细的手柄整个儿被掰了下来。
“拿下?”我震惊地问道,声音嘶哑,“他们绞死他了?”
菲奥娜诧异地眨眨眼。“什么?没有,”她回答道,“他们想来着,我奶奶说的,他们以叛国罪审讯了他,但最后只是把他关进了监狱——而他的赏金被分给了所有的佃农,于是大家平安地度过了饥荒。”她愉快地讲完了故事,显然认为结局很美满。
“耶稣基督啊,”罗杰吸了口气,小心地放下茶杯,呆呆地出了神,“监狱。”
“你说得就好像那是件好事。”布丽安娜抗议说,嘴角哀怨地紧绷着,眼中恍惚闪着泪光。
“是件好事,”罗杰接口道,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苦恼,“英国人关押詹姆斯党叛军的监狱就那么几所,而且都留有官方记录。你们不觉得是好事吗?”他问道,一边看了看菲奥娜的迷惑,又看了看布丽安娜的愁容,然后转向我寻求理解。“如果他去了监狱,我就能找到他。”他回头望着书房里排满三面墙的书架上满满的藏书,其中蕴藏着韦克菲尔德牧师生前收藏的关于詹姆斯党的所有奥秘。
“他就在里面,”罗杰柔和地说,“在某一份监狱名册里。货真价实的证据——就在公文里!你们不觉得吗?”他又一次质问大家,回转身看着我,“进入监狱使他重新成为有文字记载的历史的一部分!就在那儿的某一个角落,我们一定能找到他!”
“还有之后发生的一切,”布丽安娜喘息着,“他被释放以后。”
罗杰闭上嘴唇,没有说出脑海里冒出的第二种可能——“或是死了以后”——这也是我所想到的。
“是的,你说得对,”他说,然后握起布丽安娜的手,他那绿色的、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透出的目光与我的目光相遇,“他被释放以后。”
一周后,罗杰对公文的信念没有动摇。而韦克菲尔德牧师书房里那张十八世纪的小桌子却动摇了,在不寻常的重负之下,那瘦长的桌腿开始摇摆不定,发出令人担忧的咯吱声。
这张桌子平常需要负担的不外乎一盏小台灯和牧师收藏的一些更小的物件,而现在它的负重被迫增加,也不过是由于书房中的其他所有的水平面都业已堆满了纸张、报刊、书籍,以及来自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的各种文物协会、大学和研究型图书馆的鼓鼓的马尼拉信封。
“你要再放一张纸上去,它可就要塌了。”克莱尔评论道,趁罗杰大意地伸出手,想要却还没有把手中的文件夹扔到那镶嵌着拼花图案的小桌上。
“啊?哦,对。”他的手当空停下,四下里无望地替那个文件夹寻找另一个容身之处,最后只好把它放在自己脚边的地板上。
“温特沃思监狱我马上就要找完了,”克莱尔说,指指自己脚边摇摇欲坠的一堆公文,“贝里克的记录收到了没?”
“收到了,就在今天早上。不过我放哪儿了?”罗杰茫然地环视着书房,这里凌乱得肯定就像当年亚历山大图书馆被烧毁前夕的样子。他揉了揉额头,试图仔细回忆。经过一周每天十个小时的工作,翻阅不列颠各个监狱的手写名册及其主管人员的书信、札记和日志,搜寻有关詹米·弗雷泽的任何官方线索,罗杰开始觉得眼睛像被砂纸打磨了一样。
“是个蓝色的信封,”最后他说,“我清楚地记得是蓝色的。那是麦卡利斯特寄给我的,他是剑桥三一学院的历史讲师。三一学院总是用那种淡蓝色、上面印着学院盾徽的大信封。没准儿菲奥娜见过。菲奥娜!”
他走到书房门口朝走廊尽头的厨房方向叫了一声。已经很晚了,但厨房的灯还亮着,热可可和新鲜的杏仁蛋糕散发着振奋人心的香味。在菲奥娜的管辖范围之内,只要任何人有一丁点儿可能需要补充营养,她就绝对不会擅离职守。
“哎哟,怎么了?”菲奥娜顶着一头棕色的鬈发探出厨房门口,“可可马上就好啦,”她向他保证,“我就是在等蛋糕出炉呢。”
罗杰慈爱地向她微笑着。在研究历史方面,菲奥娜一点儿用处都派不上——除了《我的周刊》杂志,她从来不读别的书——不过她也从不质疑他的任何活动,只是每天安安静静地掸去每一堆书报上的灰尘,不去操心其中的内容。
“谢谢,菲奥娜,”他说,“不过我只是想知道,你有没有看见一个蓝色的大信封——很大的,有这么大?”他用手比画着,“它跟晨报一起被送来的,可我找不到了。”
“你把它留在楼上浴室里了,”她立刻答道,“还有那本好厚的大书,上头印着金色的字和美王子的图片,跟三封你才打开的信放在一块儿,里边还有煤气账单,你可别忘了,这个月十四号到期哦!我把那些全都放在热水器上面了,省得它们碍手碍脚的。”烤箱定时器“叮”的一声响,她马上惊呼着把头缩了回去。
罗杰微笑着转身,一步两级地走上楼梯。菲奥娜的兴趣如果在别的方向,她的记忆力完全可能造就一个学者。照现在这样,她也是个很不错的研究助理。只要他能根据外形特点,而不是内容,描述出一份文件或者一本书,菲奥娜准能说出它的确切位置。
“哎哟,那不算什么,”当罗杰因为他把家里搞得那么乱向她道歉时,她轻快地安慰他说,“你不觉得好像牧师还活着一样吗,到处撒满这么多纸头?真像是老早的时光,对不?”
他拿着蓝色信封慢悠悠地走下楼,心想,如果去世的养父真的还健在,不知他会怎么看目前这个课题。
“一定陷在里面都忙不过来了,毫无疑问。”他自言自语道。他对牧师记忆犹新,记得他会在书房和厨房之间踱步,光光的脑门在门厅里悬挂的老式碗状吊灯下闪闪发亮,而菲奥娜的奶奶——老格雷厄姆夫人,则在炉灶边忙碌,满足着挑灯夜战的老头儿的种种需要,就像现在菲奥娜为他所做的一样。
这让人不禁要问,他走进书房时想,从前父业常由子承,那仅仅是出于便利的考虑吗?是希望家族的事业得以保持,还是因为家族世代遗传了对一种职业的偏向?是否真的有人生来就该是铁匠、商人或者厨子——拥有与生俱来的偏爱与天资,同时也拥有着一样天赐的良机呢?
显然这点因人而异。总会有一些人离开家园,浪迹天涯,尝试着他们家族圈子里历来不为人知的新鲜事物。如果没有这些人,也许就不会有发明者和探险家。然而,即便在不安分的现代社会,教育普及,旅行便捷,不少家庭依然同某些职业有着不可分割的密切联系。
他真正想知道的,是布丽安娜。他观察着低头伏案的克莱尔,一头鬈发闪着金光,他发现自己很想知道布丽安娜随她母亲的会有几分,而又会有几分像那个神秘莫测的苏格兰人——那个武士,那个农夫,那个宫廷说客,那个庄园领主——那个其实是她父亲的人。
一刻钟之后,当克莱尔合上她那堆文件里的最后一个文件夹,罗杰还在想着类似的问题。克莱尔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
“给你一分钱,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她一边拿起杯子一边问。
“不值那么多,”罗杰从冥想中醒来,笑着回答,“我只是在想,究竟是什么让人们走向他们的使命。比方说,你是怎么成为医生的?”
“我是怎么成为医生的?”克莱尔深吸了一口杯中可可冒出的热气,觉得可可仍旧太烫,就把它放回桌上,书桌堆满了书报和满是铅笔涂鸦的纸张。她朝罗杰浅浅一笑,搓了搓双手,像要把茶杯里的热量散布开来。
“你是怎么成为历史学家的?”
坐在牧师椅子上的罗杰仰起头,靠在椅背上,向他们周围堆积如山的纸张和林林总总挥了挥手。他轻抚着桌上摆着的一个便携式镀金小闹钟,每到整点、半点和刻钟都会轻奏报时铃,彰显着精细雅致的十八世纪工艺。
“说实话,我多多少少是在这个环境中长大的。从我识字起就开始跟着父亲在高地搜寻各种文物了。继续这么做下去,我想不过是自然而然罢了。可是你呢?”
她点点头,伸了个懒腰,放松一下长时间伏在书桌上的肩膀。布丽安娜一小时前已经撑不住上床睡了,而克莱尔和罗杰留下继续搜索着英国监狱的行政记录。
“其实,对我来说也差不多,”她回答,“我也不是突然决定要成为医生的——只不过是突然意识到其实我已经当医生当了很长一段时间——一下子不当了,感觉缺了点儿什么。”
她把双手展开在桌上,活动了一下手指,纤长而灵巧的手指尖上,椭圆形的指甲整齐而富有光泽。
“‘一战’的时候有一首老歌,”她回忆道,“从前兰姆叔叔的老战友去我们那儿,深夜喝醉酒的时候,我常能听到那首歌。唱的是‘你怎能把他留在农田里,当他早已见过了巴黎?’”她哼唱了第一句,便狡黠地笑了。
“我见过巴黎。”她流连在自己双手之上的眼睛抬了起来,轻柔地说。她坐在那儿,清醒而真实,而那双注视着罗杰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丝回忆,显然看见的是另一番景象。“我也见过许多别的地方。康城和亚眠,普雷斯顿和福尔柯克,还有天使医院,以及理士城堡的那个所谓的手术室。我其实早已是一名医生了,从每一层意义上来说——我接生过婴儿,做过接骨手术,缝合过伤口,治疗过高烧……”她渐渐地停下来,耸了耸肩,“当然,我不懂的还非常多,但我知道我有能力学习更多——所以我去了医学院。不过,你知道,那其实并不能改变什么。”她把手指伸进热可可上漂浮着的掼奶油,然后舔了舔手指,“我的文凭上写着医学博士——然而在我踏进医学院大门之前,我早已是个医生了。”
“不可能像你说的那么轻巧,”罗杰轻轻吹着他自己的热可可,饶有兴味地研究起克莱尔来,“那时候医学界没有多少女性——即使在现在女医生也并不多见,而且——你还有家庭。”
“嗯,那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克莱尔有点调笑地看着他,“当然,我等到布丽安娜上学的年纪,并且我们有了足够的经济能力能雇人到家里做饭和清洁——不过……”她又耸耸肩,自嘲地笑了,“打那时起,我有几年没有睡觉,那也有点儿用。而且,说来也怪,弗兰克帮了大忙。”
罗杰从杯子里尝了一小口,证实可可已经不是很烫了,于是双手捧杯,开始享受那透过厚厚的白瓷渗入他的手心的暖意。虽然已经到了六月,但清凉的夜里电炉仍旧是必需品。
“是吗?”他好奇地问,“光凭你对他的描述,我绝对猜不到他对你想要学医会感到高兴。”
“他没有。”她紧紧闭上嘴唇。从她的反应中,罗杰读出了比语言更多的信息,仿佛她正回想起那些争执,那些半途而废的对话,回想起那些抗争,所对抗的并非是公然的反对,而是种种固执己见与迂回的阻挠。
观察着她,他开始惊叹于那张极富表现力的脸。他突然怀疑自己的脸是否也这样一读就懂,这个想法立刻使他不安地把脸埋进杯中,大口地喝了起来,虽然那热可可仍旧有点儿烫。
直到他从杯子里抬起头来,才发现克莱尔正略带戏谑地望着他。
“为什么?”他马上用问题来分散她的注意力,“他怎么会改变主意?”
“是布丽。”她回答。一提到女儿,她的脸马上舒缓了下来:“布丽对弗兰克来说是唯一真正重要的东西。”
像我说的,我确实等到布丽安娜上学了才开始上医学院。但即便如此,我与她的作息之间有很大的空当,于是我们胡乱找了一些多多少少还够格的管家和保姆来填补这个空当,他们之中有些人够格得多点儿,有些少点儿。
我无法忘记那可怕的一天,我在医院里接到电话,说布丽安娜受伤了。我冲了出去,都来不及换下那绿色亚麻的医院制服,无视一路上的所有交通限速飞驰着回到家,看到的是警车与消防车血红色的闪灯照亮着夜空,门口的街上挤满好奇的左邻右舍。
事后我们拼凑出事情的经过,显然,最后的那位临时保姆对我的又一次晚归很是恼火,于是一到下班时间便穿上外衣扬长而去,抛下一句“你等着妈妈”,便把七岁的布丽安娜独自留在家中。听话的布丽安娜等了一个小时左右,当天色渐暗,独自在家的恐惧使她决定出门找我,结果在家附近穿过一条拥挤的马路时,被一辆转弯拐上大街的汽车撞倒了。
感谢上帝,由于那辆汽车开得很慢,她没有伤得太重,只是受了点儿惊吓,擦破了点儿皮。说起来,我所受的惊吓应该比她还严重。而且事实证明,她擦破的那点儿皮也无伤大雅。我走进客厅时她躺在沙发上,见我出现,那哭湿了的脸颊上重新淌满了新的泪水:“妈妈!你去哪儿了?我怎么都找不到你!”
我几乎用尽了职业生涯所有的沉着冷静,安慰她,为她全面检查,处理伤口,向所有的救援者表示感谢——在当时头脑发烫的我看来,那些救援人员无一例外地对我怒目而视,眼里充满谴责。最后,直到把她放到床上,让她把泰迪熊安全地抱在怀中,我才终于坐到厨房的饭桌前,尽情地哭泣起来。
弗兰克尴尬地拍拍我的肩膀,低声说了些什么,但不久便放弃了,转而更实用主义地开始泡茶。
“我决定了。”他刚把冒着热气的茶杯放在我面前,我便宣告道。我感觉头昏脑涨,一切都堵塞着,我呆滞地说:“我会去辞职。明天就去。”
“辞职?”弗兰克尖锐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奇,“向医学院辞职?为什么?”
“我再也无法忍受了。”喝茶从不加糖和奶的我,此时在茶杯里同时加了这两样东西,一边搅拌一边呆望着杯中奶白色的漩涡,“我无法忍受明知布丽不开心还要扔下她不管,终日牵挂着她有没有得到良好的照顾。你知道她不喜欢我们请的任何一个保姆。”
“我知道,是的。”他坐在我对面搅着自己的茶。过了很久,他说:“但我认为你不应该辞职。”
他会这么说,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我以为他会释怀地赞许我的决定。我诧异地盯着他,然后又用口袋里的一团面纸擤了擤鼻子。
“你不认为?”
“哎呀,克莱尔,”他不耐烦地回答,语气里却带着一丝怜爱,“你一直都清楚你想要做什么。难道你一点儿都没有意识到这有多么难得?”
“没有。”我用那张破烂的面纸轻轻擦了鼻子,依然小心地把它完好地折叠为一体。
弗兰克仰靠在椅背上,摇头看着我。
“嗯,我猜你没有。”他说着,沉默了片刻,低头看着自己交合的双手。他手指细长,光滑而没有汗毛的手好像属于一个姑娘。这是一双天生用来轻比手势、激扬文字的优雅的手。
他把双手摊开在桌上,仿佛从没看过似的端详着它们。
“我就没有你那么幸运。”最后他安静地说,“不错,在专业上我很在行,无论是教学还是写作,事实上我他妈的非常出色。我也很喜欢我的专业,做得很开心。可是——”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抬起那双棕色的眼睛,认真地注视着我,“我完全可以去做别的事情,也做得同样好,对那件事也可以在乎得一样多,或者说,一样少。我缺少的是一种绝对的信念,一种此生决意要做某件事的信念——而这正是你所拥有的。”
“这是件好事儿吗?”我问。哭久了,我感到鼻翼刺痛,眼睛肿胀。
他哈哈笑起来:“这是件相当麻烦的事儿,克莱尔。对你、我、布丽三个人都是。但是,天哪,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
他越过桌子伸手过来,我稍事迟疑,还是把手给了他。
“能有如此的热情倾注于某件事——”他一边嘴角略微抽搐了一下,“或者某个人,是多么美妙,克莱尔,又是多么难能可贵。”他温柔地握紧我的手,接着放开我,转身从背后的书架上取下一本书。
那是他的一本参考资料《伍德希尔的爱国者实录》,书中包括一系列美国开国元勋的传略。
他轻轻地把一只手放在书的封页上,仿佛在保护那些埋葬在书中的人物,好让他们沉睡的人生不被惊扰。
“就像这些人。他们很在乎,在乎得足以牺牲任何东西去做出改变,去开创一片天地。大部分人做不到这点,你是知道的。并不是他们不在乎,只是在乎得不够多。”他再次握起我的手,这次,他翻开我的掌心,用一个指头描摹着上面纵横的纹路,我觉得痒痒的。
“你觉得那一切都写在这里了吗,你说?”他略带微笑地说,“是否有些人命中注定会成就一些伟大的事情?还是说他们仅仅生就了伟大的热情?——如果他们恰恰又生逢其时,那伟大的事情就会自然发生?研究历史让你不得不提出这样的问题……可这样的问题真的没有答案。我们唯一能知道的是他们最后做到了什么。”
“但是,克莱尔——”他轻轻敲着书的封面,眼里分明带着警告,“他们为此付出了代价。”他说。
“我明白。”这时候我觉得自己很遥远,仿佛站在远处观望着我和他,整个场景在脑海里清晰可见。清瘦而英俊的弗兰克有点疲倦地坐在那儿,两鬓泛起漂亮的银灰色。脏乎乎的我身着手术服,头发散落着,皱巴巴的衣襟上浸湿着布丽安娜的泪水。
我们就这么无声地坐了很久,弗兰克一直捧着我的手。我手心里神秘的纹路和山谷清楚得像一张地图——可是,那些道路究竟通往什么未知的目的地呢?
多年前,一位名叫格雷厄姆的苏格兰老妇人看过我的手相——她就是菲奥娜的奶奶。“当你改变了,你手里的纹路也会改变哦,”她当时说,“那个其实不全是你生来就有的样子,更多的是你努力挣来的。”
我曾努力挣来了什么?我又想要挣到些什么?只有一团糟。既没有成为一个好母亲,也没有成为一个好妻子,或是一个好医生。一团糟。我一度以为我的人生完整了——以为我能够爱一个男人,能够孕育一个孩子,能够医治病人——并且能够感受到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然的一部分。而如今,支离破碎的生活里只剩下难堪而混乱的碎片。一切都过去了,我爱的人是詹米,那时候我曾经是一些比我自身更伟大的事情的一部分。
“我来照顾布丽。”
我依然深深地沉浸在自己惨淡的思绪中,听到弗兰克的话,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
“我说,”他耐心地重复道,“我来照顾布丽。她放学后可以到大学来,在我的办公室里玩到我下班。”
我揉了揉鼻子:“我以为你觉得员工带孩子上班很不合适呢。”他曾经很看不惯某个秘书克兰西夫人,她连续一个月带着自己的孙子上班,因为孩子的母亲得了病。
他耸耸肩,显得有点儿尴尬。
“唉,这个要看情况嘛。而且布丽安娜是不可能像巴特·克兰西那样在走廊里狂奔乱叫、弄得墨水四溅的。”
“这个嘛,我可不会用性命去担保哦,”我调侃地说,“可是,你愿意这么做?”我抽紧的腹中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开始上升,一种谨慎而不敢相信的释然。我可能不相信弗兰克会对我忠贞——事实上我确定那个问题的答案是否定的——然而我毫无疑问地信任他会照顾好布丽。
所有的担心就这么烟消云散了。我不再需要下了班急忙离开医院,不再需要因为晚回家而心怀畏惧,唯恐到了家中发现布丽安娜缩在屋里,因为不喜欢保姆而生着闷气。她爱弗兰克,我肯定她若得知能每天去他的办公室,一定会欣喜不已。
“为什么?”我直言不讳地问道,“我知道你没有那么热切地盼望我成为医生。”
“是没有。”他想了想,“不是因为那个。但我知道绝没有可能阻止你——也许我能做的最明智的事情就是帮助你,从而减少对布丽安娜的伤害。”他脸上的线条变得有点儿僵硬,于是他别转身去。
“他一直认为,如果说他有一个使命——一件他非常想做的事——那个使命就是布丽安娜。”克莱尔搅动着热可可,沉思着说。
“你为什么会关心这个,罗杰?”她突然问道,“为什么你会这么问?”
罗杰没有急着回答,只是慢慢地喝着杯里新煮的浓郁而深邃的热可可,上面一应俱全地点缀了新鲜的掼奶油和细细的一层黄糖粉。菲奥娜一向是个现实主义者,她第一眼看见布丽安娜就放弃了曾想通过照顾罗杰的胃来引诱他步入婚姻殿堂的企图,然而,菲奥娜之身为厨师正像克莱尔之身为医生,拥有与生俱来的技能,而无法忍受不将其付诸使用。
“因为我是个历史学家吧,我想,”他最后这么回答,从杯沿上方看着她,“我需要知道,知道人们做了什么,以及为什么这么做。”
“你觉得我能告诉你那个?”她犀利地看了他一眼,“还是你觉得我知道?”
他抿了一小口可可,点了点头:“你知道,比起大多数人,你清楚得多。绝大多数史学家都没有你的——”他停顿一下,对她咧着嘴笑了,“没有你独一无二的视角,这么说,你觉得怎样?”
屋里紧张的气氛突然舒缓了。她哈哈笑起来,端起了自己的杯子。“我觉得可以。”她表示同意。
“另外一个原因,”他注视着她,接着说,“是你的诚实。我认为你说不了谎话,就算你想要撒谎。”
她又朝他犀利地看了一眼,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任何人都能撒谎,罗杰小伙子,只要有足够的理由。包括我。只不过对于像我这样长着一张透明的脸的人来说,撒谎要难得多。我们需要事先设计好我们的谎言。”
她低下头开始翻看面前的文件,慢慢地,一页一页地翻着。那是一些名单,从不列颠各个监狱的账本中得来的影印件,上面记录着所有囚犯的姓名。由于并非所有的监狱都运行得井井有条,手头的这项任务变得尤其复杂。
有的监狱主管根本没有囚犯名单的官方记载,有的只是随意地记录在日志里,与日常开销和维护的条款混杂在一起,至于死了一个囚犯,还是宰了两头小公牛做腌肉,都没有做多大的区别对待。
罗杰以为克莱尔放弃了刚才的话题,可是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
“你说得不错,其实,”她说,“我是个诚实的人——无非是出于常态而已。要我不说出心里的想法确实很难。你能看出这点,我猜想是因为你也有同感。”
“我有吗?”罗杰感到一种荒唐的喜悦,好像收到了意想不到的礼物。
克莱尔点点头,一边注视他一边露出浅浅的微笑。
“哦,是啊。这错不了,你知道的。这样的人不多见——愿意随时随地说出真相,无论是关于他们自身还是任何其他事情。我只遇见过三个这样的人,我想——现在变成四个了。”说着,她的微笑绽放开来,让他觉得很温暖。
“其中之一当然是詹米。”她细长的手指轻轻地游移在那沓纸上,几乎像一种爱抚,“还有我在巴黎遇见的药剂师雷蒙师傅,以及我在医学院认识的朋友——乔·艾伯纳西。如今,我想应该再加上你。”
她举杯把那浓郁的咖啡色液体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直直地看着罗杰。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弗兰克是对的。了解你的使命不一定会让事情更容易——但至少你不再把时间浪费在怀疑之中,如果你能够诚实——当然,那也不一定让事情更容易。不过我想,如果你既了解自己的使命又能够诚实对待,那你至少不太可能感到费尽终生做了错误的选择。”
她把手中那沓文件放到一边,拿起了另外一沓——那是印有大英博物馆显著标志的一系列文件夹。
“詹米是那样的人,”她温柔地说,仿佛在自言自语,“他从不回避任何他认定是自己职责的事情,无论有多危险。所以我想,不管结局如何,他绝不会感到虚度了自己的一生。”
她陷入沉默,开始专注于某个久已入土之人留下的纤瘦的笔迹,找寻着那个片段,那个片段兴许能够告诉她詹米·弗雷泽做了什么,成了什么样的人,他是会在监狱里虚度余生,还是业已死于某处孤寂的地牢。
书桌上的时钟敲响了午夜的铃声,那小小的机器能发出如此深沉而悠扬的乐声,着实令人惊异。继而,它又敲响了一刻和半点的铃声,为屋里单调乏味的翻动书页的沙沙声添上标点断句。罗杰放下手中翻阅着的那沓单薄的纸张,深深地打了个哈欠,没有在意要捂住嘴巴。
“累死了,我都开始看见重影了,”他说,“咱们明天再继续吧?”
克莱尔没有马上回答,她注视着取暖炉上发亮的金属条,一脸难以名状的遥远的神情。罗杰又问了一遍,她才慢慢地回过神来。
“不。”她说,一边伸手拿起又一个文件夹,对罗杰笑了笑,眼神里依旧折射着那个遥远的地方。“你先去吧,罗杰,”她说,“我——我再看一小会儿。”
我终于找到它的时候,差点儿把它给跳了过去。我并没有很仔细地读每一个名字,只是浏览每一页,寻找着字母J。“约翰、约瑟夫、雅克、詹姆斯。”有詹姆斯·爱德华、詹姆斯·艾伦、詹姆斯·沃尔特等。然后它便出现了,那一行小字精确地写在纸上:“詹姆斯·麦肯锡·弗雷泽,来自图瓦拉赫堡。”
我小心翼翼地把纸放到桌上,闭上眼清了清视力,然后又看了一眼。它还在那里。
“詹米。”我叫出声来,心脏在胸口重重地跳着。“詹米。”我又轻声地重复了一遍。
那时将近凌晨三点,所有人都睡了,只有这屋子醒着,它包围着我,像任何一座老房子一样,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叹息着,陪伴着我。奇怪的是,我一点儿也不想跳起来唤醒布丽安娜或罗杰,告诉他们这个消息。我只想把这个秘密再多保守一会儿,只有我知道,仿佛我与詹米在那台灯照亮着的房间里两相厮守着。
我用手指描摹着那行墨迹,写下那行字的人见过詹米——或许下笔之时詹米正站在他的跟前儿。页面顶端的日期是一七五三年五月十六日,与此时正是相似的季节。我可以想象那空气,清新而带着凉意,少有的春日暖阳照射在他肩头,点燃着他发梢的火焰。
他的头发是什么样子?是短是长?他更喜欢留着长发,时而编成辫子,时而束在脑后。还记得每当他活动得热了,便随手拎起脖子后头的发辫好让自己凉快凉快的样子。
他一定没有穿格纹呢裙——卡洛登之后,穿着一切苏格兰花格图案都被定为非法之举。既是如此,他多半穿着马裤吧,还有他的亚麻衬衣。我曾为他缝制过那样的长衬衣,凭着记忆我可以感觉到那柔软的布料,缝制一件长衬衣需要洋洋洒洒的三码布料,那长长的衣摆和宽大的袖子,足以让高地的男人们抛下格呢披肩,仅着一件衬衣便自如地休息或战斗。我可以想象粗布之下他宽宽的肩头,可以隔着衬衣感觉到他温暖的肌肤,还有那带着苏格兰春凉的双手。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入狱了。面对英格兰监狱的职员,心中明了即将面对的一切,他会是什么样子?一定是冷峻之极,我想着,那眼神,那沿着他高挺的鼻梁冷冷地俯视着的深蓝色眼神——一定犹如尼斯湖水一般,阴郁而令人生畏。
我睁开眼睛,恍然意识到自己坐在椅子边缘,把一沓影印文件紧紧地抱在胸口,正深陷于脑海中的魔幻世界,而全然忘了去注意那份名单来自哪所监狱。
十八世纪英格兰人经常使用的监狱,大大小小有好多。我缓缓地合上文件夹,心想,会是边境上的贝里克吗?还是南方的利兹堡,抑或是伦敦塔?
“阿兹缪尔。”文件夹封面上用订书针整齐地订着一张卡片,上面印着监狱的名称。
“阿兹缪尔?”我一片茫然,“什么鬼地方?”
被荣耀俘虏的囚徒
阿兹缪尔,苏格兰,1755年2月15日
“阿兹缪尔是上帝屁股上的毒疮,”哈利·夸里上校对着站在窗边的年轻人举了举杯,讽刺地说道,“我在这儿十二个月,其实十一个月零二十九天以前我就想走了。愿这新岗位给你带来愉快,大人。”
窗户面朝庭院,约翰·威廉·格雷少校对他的新领地查勘完毕,转过身来。
“这里看着是有点儿不够舒适,”他就事论事地表示赞同,举起自己的酒杯,“是说这儿会一直下雨?”
“当然。这是苏格兰——确切地说,是苏格兰该死的后屁股。”夸里喝下一大口威士忌,咳嗽了一声,长呼一口气,把空酒杯放下。
“这酒是唯一的补偿,”他略带沙哑地说,“找这儿的酒商,别忘了穿上你最好的军服,他们会给你很好的价钱。真是太便宜了,还不加关税。我给你留了几家最好的蒸馏酒厂的名字。”他朝房间侧面一张巨大的橡木书桌点了点头,四方的书桌端坐在地毯铺就的一方领地上,像一座堡垒与空无一物的房间对峙着。桌子背后的石墙上挂着的军旗和国旗令那书桌看着更像一座堡垒。
“狱卒的名册在这里,”夸里说着站起来,在书桌最上格抽屉里摸索了一番,然后取出一个陈旧的皮质文件夹扔在桌面上,接着又在上面加了另一个文件夹,“还有囚犯名册。现在你有一百九十六个,一般来说应该是两百个,有时会病死几个,有时会从乡下抓来几个偷猎的。”
“两百,”格雷接着问道,“那狱卒营里有多少?”
“名册上是八十二个,但实际有用的就一半。”夸里又把手伸进那个抽屉,取出一个带软木塞的褐色玻璃瓶。他摇了摇瓶子,听见里面液体的声音,又嘲讽地笑了:“这里喜欢在酒杯里寻求安慰的,并非只有指挥官一人。一半的苏格兰人通常醉得连点名都不会了。这个瓶子我留给你了,好吗?你会需要的。”他把瓶子放了回去,又打开了下层的抽屉。
“物资申报文书和抄件都在这儿。这个职位最难的也就是书面工作了。其实如果你有个不错的文员的话,真没什么可做的。当然,现在你没有,我以前那个下士字写得还凑合,可是两周前死了。再培训一个吧,那样你的工作就只剩下打松鸡和找法国人的金子了。”他回味着自己的玩笑,大笑起来。在苏格兰这个地区,盛行着关于法国国王路易十五寄给他表弟查尔斯·斯图亚特金子的传言。
“犯人们可还好管?”格雷问,“我以为他们几乎都是高地的詹姆斯党人呢。”
“是的,但这些人都还驯服得可以。”夸里顿了顿,看看窗外。对面严实的石墙上打开了一扇小门,一小列衣衫褴褛的犯人走了出来。“卡洛登之后他们都已无心恋战,”他就事论事地说,“死了那么多人自然便如此了。给他们足够的活儿干,他们就更没有精力捣乱了。”
格雷点点头。阿兹缪尔要塞正在进行整修,使用的劳工正是关押在其中的苏格兰囚犯,颇具讽刺意味。他起身来到窗前,站到夸里旁边。
“这会儿他们正要去切泥炭砖。”夸里点头指向楼下,十几个满脸胡子的人,衣衫破烂得像稻草人一般,在一个红衣军人面前扭曲着排成一列。红衣军人来回走动,检查着队伍。显然是满意了之后,他叫喊着下达了指令,手一抖指了指大门。
六名士兵陪同着这队囚犯,分别走在队伍的前列和后方,手举着火枪,全套的行军装备。他们俊朗的样子和衣衫破烂的高地人形成鲜明的对比。囚犯们无视着那已经把他们淋得湿透的雨,慢慢地向前走着。一头骡子拉着木板车在后面吱吱嘎嘎地跟着,车里放着一捆泥炭刀,闪着暗淡的光。
夸里数着囚犯人数,皱了皱眉头:“一定有人病了。一般做工时每组是十八个人——每一个看守管三个,因为他们得用刀。不过尝试逃跑的囚犯出奇地少。”他转身离开窗口,加了一句,“我想是无路可逃啊。”他离开书桌,把壁炉上的一个大篮子踢到一边,篮子里装满了大块大块粗糙的深褐色物体。
“即使下雨也要记得把窗打开,”他告诫道,“不然烧泥炭的烟很呛人的。”作为演示,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大声咳了出来,“上帝啊,回到伦敦我会多么快乐!”
“这里没有什么上流社会吧,我猜?”格雷冷淡地问。夸里听了哈哈大笑,一张红红的大脸笑得满是皱纹。
“上流社会?我亲爱的朋友!除了村里有两个勉强看得过去的女人以外,你的社交生活也就只剩下与你的军官对话了——这儿一共有四个军官,其中只有一个说话时可以不带脏字儿的。其余能够对上话的也就只有你的传令下士和一个囚犯了。”
“一个囚犯?”格雷从手中正在翻阅的账本上抬起眼睛,挑起了一条疑惑的浅色眉毛。
“哦,是的。”夸里坐立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盼着可以快点儿离开。他的马车正在等着,他所剩的唯一任务就是向下一任介绍完基本情况后,正式交接监狱的指挥权。这时候,他停顿了一下,瞥了一眼格雷,歪起一侧嘴角,神秘地笑了。
“我想你听说过红发詹米·弗雷泽吧?”
格雷内心稍稍抽紧了一下,但努力保持面不改色。
“我想大部分人都听说过吧,”他冷冷地回答,“这人在起义时恶名昭著。”夸里听说过他的故事,该死!他会了解所有的情况吗?还是仅仅知道前半部分?
夸里撇了一下嘴,点了点头。
“不错。要知道,他就在我们这儿。他是这里唯一的詹姆斯党高级军官,高地人把他看作他们的头领。因此,一旦囚犯之中发生什么事情——事情是肯定会发生的,我敢担保——他就必然会出面作为代言人。”夸里先前只是穿着长袜,这会儿他坐下套上了他的龙骑兵长靴,为门外泥泞的归途做好准备。
“他们管他叫詹姆斯,麦克恩希尔杜伊,或者简称麦克杜。你懂盖尔语吗?我也不懂——不过格里索姆懂,他说那个称呼的意思是‘詹姆斯,黑领主的儿子’。这里一半的看守都怕他——那些人都在普雷斯顿潘斯跟随柯普打过仗,说他是恶魔再世。可怜的恶魔,现在神气不了了!”夸里哼了一声,一脚蹬进靴子,踩了踩,把靴子穿舒服了,站起身来。
“囚犯们都无条件地服从他。你下的命令如果不经过他的首肯,那你还不如去庭院里冲着石头说话。跟苏格兰人打过交道吗?哦,当然,你随你兄弟的军团打过卡洛登战役,是吧?”夸里佯装健忘,挑了挑眉毛。这个该死的家伙!他确实全都知道。
“那样的话,你应该明白。他们已经不是用固执两字可以形容得了的了。”他当空挥了挥手,似乎是把所有顽固不化的苏格兰人全都给打发了。
“这就意味着,”夸里停了一下,显得颇为得意,“你会需要弗雷泽的支持——或者至少得到他的合作。我每周一次与他共进晚餐,讨论大小事务,他每次都回答得相当令人满意。你可以试试同样的安排。”
“我想也许吧。”格雷保持镇定的口吻,而他的双手在身体两侧攥紧了拳头。哪天地狱里结了冰,他也许会愿意同詹姆斯·弗雷泽共进晚餐!
“他是个受过教育的人,”夸里接着说,他注视着格雷的脸,眼中闪烁着狡黠,“与他谈话要比对着那些军官有意思多了。他会下象棋。你也不时会下两局吧?”
“有时候吧。”他腹部的肌肉紧绷到几乎难以呼吸的地步。这个愚蠢的傻瓜为什么还不快说完滚蛋?
“啊,那好,我就全交给你啦。”夸里好像猜到了格雷的愿望,扶正了自己的假发,从门口的衣架上取下斗篷,潇洒地一扬,披到肩上。他提着帽子走到门口,转回身来。
“哦,对了。假如你单独与弗雷泽进餐——记得不要背对着他。”夸里的脸上已经不见了刚才那令人反感的玩世不恭。格雷沉下脸,发现他的警告完全不是玩笑。
“我是说真的,”夸里突然很严肃,“他戴着镣铐,但用铁链勒死一个人不难。他个子非常大,弗雷泽。”
“我知道。”格雷感觉热血上升到两颊,这使他很愤怒。为了掩饰,他走动了几步,让从半开的窗户吹进的冷风帮助他保持镇定。“当然,”他望着楼下淋在雨中湿滑的灰色石板说,“如果他像你描述的那么聪明,应该不会愚蠢到在我的地盘上来攻击我吧,况且还是在监狱之中?那样做出于什么目的呢?”
夸里没有回答。片刻之后格雷转过身,发现他的前任正沉思着盯着他,那张红红的大宽脸上全然不见了半点儿幽默。
“智力是一回事,”夸里缓缓地开口说道,“但还有许多其他的原因。也许你太年轻,没有近距离面对过仇恨和绝望。而这样的情绪在苏格兰比比皆是,就是最近这十年。”他歪着脑袋,怀揣着资历高于后者十五年的优越感,打量着阿兹缪尔的这位新任指挥官。
格雷少校的年纪确实不大,最多二十六岁,白皙的肤色和女性化的长睫毛令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加年轻。但雪上加霜的是,他骨骼纤细,比普通人还要矮上一两英寸。这时,他挺直了身子。
“我了解这个情况,上校。”他平静地说。夸里出身名门,同他一样也是家中的次子,然而,他仍然是军衔高于自己的前辈,此时克制住脾气是必需的。
夸里浅棕色的眼眸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
“想必是这样。”
说完,他突然把帽子往头顶一扣,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他那红红的脸颊上有一道深色的刀疤,是一场丢脸的决斗给他留下的纪念品,正是因为那场决斗,他被流放到了阿兹缪尔。
“天知道你做了什么,格雷,他们才把你派来了这儿。”他摇摇头说,“不过为你想想,我真希望你是罪有应得啊!祝你好运吧!”说完,他把那蓝色的斗篷一甩,扬长而去。
“认识的魔鬼总比不认识的魔鬼要好点儿,”默多·林赛一边阴郁地摇着头一边评论道,“帅哈利其实还不错。”
“是啊,他确实还不赖,”肯尼·莱斯利表示同意,“他来的时候你们都已经在这儿了吗?没有?他比那个大粪脸博格尔好多了,是吧?”
“哎,”默多一副不解的样子,“你想说啥,老兄?”
“我是说,假如帅哈利比博格尔好,”莱斯利耐心地开始解释,“那他当时就是我们不认识的魔鬼,博格尔是我们认识的魔鬼——但帅哈利倒是好的那个,所以说你根本没有道理,老兄。”
“我没道理?”默多被莱斯利的逻辑搞得一头雾水,生气地瞪着他,“胡说!”
“你就是,”莱斯利不耐烦地说,“你从来就没有道理,默多!没道理还狡辩什么?”
“我哪里是狡辩!”默多愤愤不平地申辩道,“是你在反对我,又不是我在反对你!”
“就因为你不对嘛,老兄!”莱斯利说,“假如你讲得对,我根本不会吭声儿。”
“我哪里讲得不对?我可不觉得。”默多咕哝着,想不起来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他转过身,向坐在角落里的大个子申诉道:“麦克杜,我讲错了吗?”
大个子伸了伸腿脚,镣铐上的铁链敲出轻轻的响声,他哈哈笑了。
“没有,默多,你没讲错。不过咱们这会儿也没法说你讲得对,起码得等咱们瞧见新魔鬼啥样儿吧,哎?”瞥见莱斯利低垂着眉毛正准备争辩,他提高了嗓门,向牢里的大伙儿说:“有谁见过新来的监狱长没?约翰逊?麦克塔维什?”
“我见过。”海耶斯回答,一边欣然上前凑到火堆旁暖了暖双手。大间牢房里只有一个壁炉,壁炉边最多只容得下六个人同时围着烤火,其他四十个人就得待在刺骨的寒气里,三五成群地挤在一块儿取暖。
正因如此,大伙儿决定,一旦谁愿意讲个故事或者唱首歌,那他就有权坐到壁炉边上,直到讲完为止。麦克杜说这叫诗人的权利,他说从前当游吟诗人们来到古堡里时,人们会呈上食物美酒,让他们有个温暖的地方歇息,以此彰显领主的慷慨好客。在这里,吃的喝的从来不可能有多余,但温暖的座位确实是有的。
海耶斯放松了一下,一边在火上张开了双手,一边闭上眼睛,露出了幸福的笑容。不过,当左右两边各遭到一记不满的推搡表示警告时,他也只好匆匆睁开眼睛,开始发言。
“我见着他的时候,他正乘着马车进来,后来又见着一次,那是我从厨房端了一盘甜点心上去的时候,他和帅哈利正闲扯呢。”海耶斯皱着眉头专注地回忆着。
“他是金发,用蓝色丝带绑着金黄的长头发,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活像个姑娘。”海耶斯眨起了自己粗短的睫毛,佯装挑逗地朝他的听众们飞了个媚眼。
被大伙儿的哄笑鼓上了劲儿,他继而开始描述起监狱长的衣着——“上好的衣裳,就像一个领主”;接着描述了他的车马和随从——“他就像你瞧见过的那些个英国佬,讲话快得活像是烫坏了舌头”;接着他一一重复了自己偷听到的新长官的言辞。
“他讲话又快又清楚,好像啥都知道似的,”海耶斯怀疑地摇着头,“其实他可年轻了,大概——看上去比个小孩儿没大多少,不过我猜他肯定比看着要老点儿。”
“是啊,他是个小个子,比小安格斯还小,”贝尔德插了一句,跟着把头朝安格斯·麦肯锡的方向一甩,弄得安格斯吃惊地往下看了看自己。安格斯跟随父亲上卡洛登战场那年才十二岁,如今他已在阿兹缪尔度过了将近一半的人生,由于狱中糟糕的伙食,他的个子几乎就没再长多少。
“不错,”海耶斯表示同意,“不过他举手投足可精神了,肩膀直直的,腰板挺挺的,像屁股里插了根推弹杆儿。”
这句话说完便引来了哄堂大笑和粗俗的评论,随后海耶斯让位给了奥格尔维,后者开始给大伙儿讲起了一个很长的、关于多尼布里斯托领主和一个猪倌的女儿的下流故事。海耶斯没有怨言地离开了壁炉,按照惯例走到麦克杜身边坐了下来。
麦克杜从来不坐壁炉前的位子。他总会给大家讲些他读过的书中的故事,那些故事很长,有《蓝登传》《汤姆·琼斯》,还有人人喜爱的《鲁滨孙漂流记》。即使这样,他也从来不去烤火。他总是以他的长腿太占地方为由,一直坐在角落里的同一个地方,那个所有人都听得见他说话的位置。不过,每个离开火炉的人会轮流坐到他的身边,拿衣服上残留的热量与他分享。
“麦克杜,你明天会去跟新来的监狱长谈话吗,你觉得?”海耶斯一边坐下一边问,“切完泥炭砖回来我碰到了比利·马尔科姆,他喊着告诉我他们牢里正闹鼠灾呢。说这星期有六个人睡觉时被咬了,里边有俩人伤口还化了脓。”
麦克杜摇了摇头,挠起了下巴。之前,每个星期哈利·夸里会见他的时候,都会提前准许他用一次剃须刀。距离上次剃胡子有五天了,他的下巴已经满是红色的胡子楂儿。
“我不知道,盖文。”他答道,“夸里确实说过他会把我们的做法告诉新来的家伙,但是那个新任没准儿有他自己的方式,对吧?假如他叫我去,那我肯定会提老鼠的问题的。马尔科姆有没有叫莫里森去看看化脓的情况?”监狱里没有医生,经麦克杜要求,狱卒们准许了有那么点儿治病本领的莫里森到各个牢房里照料生了病或受了伤的犯人。
海耶斯摇摇头:“他没时间说别的了——当时他们也就是列队走过罢了。”
“我还是让莫里森去一下吧,”麦克杜下了决定,“他可以去问问比利那儿还缺些啥。”监狱里一共有四个关押大批囚犯的主要牢房,彼此间的传话不是靠莫里森的走访,就是靠每天外出劳动的队伍,不同牢房的犯人会混合在一起,到附近的沼地搬运石头或切割泥炭砖块。
莫里森随叫即到,兜里揣着四个雕刻着花纹的老鼠骷髅,那是囚犯们为他们的跳棋游戏即兴创作的棋子。麦克杜从自己坐的板凳底下摸出了他去沼地劳动时随身携带的布袋子。
“哎哟,别再给我那些该死的蓟草了,”莫里森见麦克杜做着鬼脸,马上表示抗议,“我可没法儿叫他们吃这些,他们都问我是把他们当成母牛了还是当成猪了!”
麦克杜小心地放下手里捧的一把枯萎的草梗,吮吸了一下自己被刺痛的指尖。
“他们固执得像一群猪,那是肯定的,”他评论道,“那些不过是奶蓟。莫里森,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把蓟草上的刺头摘掉,拿叶子和梗碾碎了就行。要是吃起来扎得慌,可以撒在燕麦饼上,还可以泡茶给他们喝。跟他们说,我还从没见过猪会喝茶的呢。”
满脸皱纹的莫里森咧开嘴笑了。他已经一把年纪,其实很知道该如何对付执拗的病人,不过抱怨也是他的一件乐事。
“哎,好吧,我就问他们有没有见过掉光了牙齿的母牛好了。”他顺从地接受了,小心地把那些蔫了的草放进自己的袋子,“不过下次见到乔尔·麦卡洛克,你可得记得让他看看你的牙。他最不肯相信绿叶菜可以治坏血病了。”
“你就说,假使让我晓得他没吃蓟草,”麦克杜亮了亮他漂亮的牙齿,应允道,“我就咬掉他的屁股!”
被逗乐了的莫里森咕哝了一声,这在他几乎可以算是开怀大笑了。接着,他走开了,着手拾掇起各种治病用的油膏和草药。
麦克杜松了口气,四下瞧了瞧,确定不像有什么麻烦事要发生。牢房里个把囚犯之间有一点儿积怨,他总是去说和,一星期前他刚把鲍比·辛克莱和埃德温·默里两人给说和了,现在他俩虽然没有成为哥们儿,但起码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他闭上眼睛。搬了一整天的石头,他觉得好累。再有几分钟就能吃晚饭了——一桶粥和一些面包供大伙儿分,幸运的话还会有点儿麦片汤。饭后,大部分人会很快睡下,于是他便可以有几分钟的安宁和些许的私人时间,唯有这时他可以不用理会任何人,不用做任何事。
他都没来得及思忖一下新监狱长的问题,尽管他的重要性关乎所有人的生计。海耶斯说他很年轻,这可能是好事,却也可能恰恰相反。
年纪稍长的英国兵,只要在一七四五年的起义中打过仗的,多半对高地人很有偏见——给他戴上镣铐的监狱长博格尔就曾跟随柯普征战。然而,一名战战兢兢的年轻军人,为了努力适应陌生的职位,也很可能比最暴躁的老上校更加严格,更加残暴。哎,不管怎样,只得静观其变。
他叹息着挪了挪姿势——这是第一万次了——那些镣铐永远这么碍手碍脚。他躁动着用一边的手腕敲打起板凳边缘。本来,他高大的身材使那镣铐的重量并不是特别折磨人,但干起活来它们总是磨得很疼。更讨厌的是,双手张开了最多也只有十八英寸的距离,这点令他前胸后背的肌肉抽筋得厉害,那种时时处处好似伸着爪子的束缚感只有睡着了才会暂且放过他。
“麦克杜,”身边响起一个轻轻的声音,“跟你说句话,行不?”他睁开眼,见罗尼·萨瑟兰趴在边上,尖尖的瘦脸上映着暗淡的火光,像只狐狸似的盯着他。
“哎,当然啦,罗尼。”他撑起身子,把脑子里的镣铐和新来的监狱长一并推到一边。
“亲爱的母亲,”入夜之后,约翰·格雷开始写道。
我已安全抵达新的岗位,一切甚为舒适。我的前任夸里上校——克拉伦斯公爵的侄儿,您可记得?他迎接了我,并为我介绍了管辖职责。配备给我的仆人相当出色,我肯定此行的经历将非常有趣,尽管起初难免会发现苏格兰的许多事物有点儿陌生。晚餐有一道据侍者说叫作“羊杂碎”的菜肴。经我询问,证实其为绵羊之内脏包裹了燕麦粉与多种煮熟了的不明肉类的混合物。诚然,我确信此物定为苏格兰居民眼中的独特佳肴,但我仍将其送回了厨房,并点了一份清淡的煮羊里脊作为替代。既已完成了我此行的首顿——简陋的——晚餐,我亦开始感觉长途旅行带来的些许疲倦——旅途中之种种细节待我于下一封书信告知于您——故而我暂且歇下,留待日后提笔再详述此地之周遭环境——亦因天色已暗,对于周遭我尚未全然知悉。
他停顿了一下,在吸墨纸上轻轻敲着羽毛笔,笔尖留下了一串小小的墨点,于是他心不在焉地顺着那些墨点在纸上勾画出了一个锯齿的形状。
关于乔治他敢不敢问一句呢?直白的询问肯定不行,但提一下他的家人呢?能不能问问母亲她最近可曾碰巧遇见过埃弗里特夫人?能不能问问母亲可否代为问候其公子?
他叹了一口气,在涂鸦上又加了一个墨点。不行。他守寡的母亲对事情的详情一无所知,然而埃弗里特夫人却有个活跃在军营之中的丈夫。虽然凭着哥哥的影响力,流言蜚语得以控制在最低限度,但埃弗里特勋爵仍然可能听说些什么,从而很快得出推断。如果勋爵大人随便向妻子说了些关于乔治的不明智的话,而埃弗里特夫人又把话传到他母亲的耳中……唉,梅尔顿伯爵遗孀可不是傻瓜。
母亲很清楚他涉及了不光彩的事情。年轻有为的军官如果受长官器重,就绝不会被派到苏格兰最偏僻的角落去监管一个正在维修的芝麻绿豆大的监狱兼要塞。不过,他哥哥哈罗德告诉过母亲,他惹的麻烦其实是一桩不幸的感情事件,暗示此事令人尴尬到不适合她直接过问。她很可能以为他要不是私养娼妓被发现了,就是同长官的老婆被捉奸在床了。
一桩不幸的感情事件!他冷冷地笑了,蘸了蘸墨水。哈尔既会如此描述,也许他比自己想象之中要敏感许多。不过话又说回来,自打赫克托死在卡洛登以后,他自己的感情世界一直都不幸得很。
想到卡洛登,他回避了一整天的关于弗雷泽的念头又冒了出来。他咬了咬嘴唇,目光从吸墨纸移到了装有囚犯名册的文件夹上。他非常想把它打开,找到他的名字,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高地人里兴许有几十个名叫詹姆斯·弗雷泽的,但人称红发詹米的只有一个。
他感到一阵阵热潮来袭,涌上脸颊,但那并不是因为靠火炉太近。尽管如此,他还是起身走到窗前,大口大口地吸入新鲜的空气,似乎那冷风可以把他的回忆冲刷干净。
“对不起,大人,但您这会儿要不要暖暖床铺?”身后的苏格兰口音吓了他一跳,他回转身,发现一个满头乱发的脑袋伸进了他私人房间的门框,那是一个被分配来照看他住处的囚犯。
“哦!呃,好的。谢谢你……麦克唐纳德?”他不太自信地说。
“麦凯,大人。”那人并无不满地纠正道,脑袋一晃便不见了。
格雷叹了口气。今晚实在无事可做。他回到书桌前搜罗起所有的文件夹,放到了一边。吸墨纸上他画的那个东西看着像古代骑士用来砸敌人脑袋的狼牙棒。他觉得自己仿佛刚吞了一根下肚似的,尽管那也许只是由于半熟的羊肉带来的消化不良。
他摇了摇头,草草地在信纸上签上了名字。
“满载爱意,您顺服的儿子,约翰·威廉·格雷。”他在落款上撒上细沙,用戒指盖上封印,将书信搁置一边,准备明早寄出。
环顾了一下办公室四周的阴影,他站起身没有走动。这间大屋子里冷酷而空洞,除了庞大的书桌和几把椅子外别无他物。他哆嗦了一下,壁炉里,泥炭砖阴郁的火光面对巨大的空间散发出于事无补的热量,尤其是窗户里还不断地钻进冰冷而阴湿的空气。
又望了一眼囚犯名册,他俯身打开书桌下层抽屉,取出了那褐色的玻璃瓶,掐灭了蜡烛,靠着幽暗的炉火径直走向他的床铺。
疲惫与威士忌的共同作用理应让他马上入睡的,但睡意始终与他保持着距离,像蝙蝠一样盘旋在床头上空,迟迟不肯降临。每当他感到自己沉入睡梦,凯瑞埃里克树林的影像便立刻映入眼帘,于是他会又一次发现自己清醒地躺着,大汗淋漓,耳边轰鸣着自己心跳的声音。
那是他十六岁的时候,平生的第一场战役令他激动得无法忍受。当时他还没有获得委任状,但他哥哥哈尔带上了他随军团出征,好让他体验一下当兵的滋味。
在去往普雷斯顿潘斯与柯普将军会合的途中,一天夜里,队伍在一处黑暗的苏格兰丛林里安营扎寨,约翰发现自己紧张得无法入睡。战斗究竟会是什么样子?柯普是个出色的将军,哈尔所有的朋友都这么说,可是大伙儿在篝火旁不停地讲着关于凶残的高地人和他们该死的大刀的恐怖故事。他能否有勇气去面对高地军队可怕的冲锋?
对于自己的恐惧,他实在无法说出口,哪怕只是告诉赫克托。赫克托很爱他,但他已经二十岁了,高大健硕而无所畏惧,更怀揣着中尉军衔的委任状和在法国战场上的英勇战绩。
直到现在他都不清楚,自己那么做是为了迫切地想要与赫克托较劲,还是仅仅为了打动他。不管怎样,当他见到树林里的那个高地人,进而认出他就是大报上恶名昭彰的红发詹米·弗雷泽的时候,他下定决心,杀不了他的话,也一定要把他生擒。
他考虑过回营地寻求援助,但眼前那家伙正孤身一人——至少照约翰看来是这样——并且明显毫无防备,只是安静地坐在一个树桩上吃着面包。
就这样,他从腰带里抽出匕首,蹑手蹑脚地穿过树林朝那闪着亮光的红发脑袋走去。刀柄在他手中感觉滑滑的,而他满脑子已经浮现出荣誉的光辉画面和赫克托的赞美之词。
但事与愿违,一记侧击突然向他袭来,他手里的刀一晃眼掉在了地上。他抡起胳膊卡住那苏格兰人的脖子想要勒死他,这时候——
约翰·格雷勋爵猛地从床上翻了个个儿,浑身发烫,而那回忆历历在目。他们摔打在地,滚到漆黑一片的橡树枯叶之中,争夺着那把匕首,翻滚着打成一团——一场殊死的搏斗,他当时这么想。
起初,那苏格兰人被他压在下面,经过一番扭打便不知不觉地翻转了过来。他曾经见过叔叔的朋友从印度群岛带回的蟒蛇,弗雷泽的招式就与它很像,轻巧、流畅,却又有着骇人的强大力量,就像一条盘绕着你的强壮蟒蛇,永远都出其不意。
他被极其丢脸地扔在落叶堆里,脸朝下,手腕痛苦地扭在身后。一阵恐慌之下,他确信自己即将性命不保,于是用尽气力将被困的手臂扭转了过来,只听见那骨头咔嚓一声,一片夹杂着红色的痛苦黑影劈头盖脸地将他打昏了过去。
片刻之后他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倒在一棵树旁,面对着一群身披格子呢披肩,样貌甚为凶险的高地人。而居中站着的正是红发詹米·弗雷泽——和那个女人。
格雷咬紧了牙关。该死的女人!如果不是因为她——唉,天知道如果没有她会怎样。而不争的事实是,那女人开口说了话。她是英格兰人,一开口便听得出是位有教养的女士,而他——愚蠢之极的他——马上仓促地断定她无疑是邪恶的高地人为了强暴而掳下的人质。人人都说高地人一有机会便沉迷于抢掠,尤以羞辱英格兰女性为乐,他怎会知道事实竟并非如此!
于是,十六岁的约翰·威廉·格雷勋爵,满怀着军中宣扬的勇敢与崇高的意志,虽正伤痕累累地与手臂折断的剧痛搏斗着,却挺身上前为拯救那位女士的命运与苏格兰人竭力商谈。人高马大的弗雷泽不乏嘲讽地与他周旋着,犹如戏弄一条鲑鱼一般,他当着格雷的面撕扯下那女人一半的衣衫,威逼他说出了自己兄弟军团的所在位置及兵力信息。直到他吐露出所有情报之后,弗雷泽大笑着承认,那女人竟然是他的妻子。所有人都笑了,至今那粗俗的苏格兰口音依然回荡在他耳畔,在他的记忆里狂欢不已。
格雷翻了个身,在那陌生的床垫上烦躁地挪来挪去。令一切更为糟糕的是,弗雷泽居然没有最起码地把他给杀了,而是将他绑在一棵树上,留待次日早晨让他的战友们发现他。而那个时候,弗雷泽的人马已经光顾过他们的军营——利用他所提供的情报,并把他们送往柯普阵营的加农炮固定得无法动弹。
此事当然马上传开了,尽管有他的年龄与未经委任的身份作为借口,但他仍然成了众人鄙夷的异类。再没有人理睬他,除了他哥哥——和赫克托。忠诚的赫克托。
他叹息着用枕头摩擦着脸颊。赫克托的样子在意识里依然清晰可见——深色头发,蓝色眼睛,温柔的嘴唇永远在微笑。已经十年了,距离他战死在卡洛登,被高地人的大刀碎尸荒野已经十年了,而约翰依然会不时地惊醒在黎明时分,弓起痉挛而抽紧的身躯,感触着赫克托的抚摸。
如今又到了这个地步。他一直对这个职位心怀畏惧,害怕身陷于苏格兰人和他们生硬粗鄙的嗓音之中,回忆起赫克托的遭遇是何等不堪重负。然而,在临行前最惨淡的等待之中,他都不曾料到会再次与詹姆斯·弗雷泽狭路相逢。
壁炉里的炭火慢慢地烧成了死灰,那灰烬慢慢地耗尽了所有的温度,窗外的漆黑慢慢地淡化为苏格兰清晨雨中忧郁的灰白。而约翰·格雷依然毫无睡意地躺着,刺痛的双眼紧紧盯住屋顶上熏黑了的横梁。
早上起来时,格雷虽然精神疲惫,但心意已决。他在这儿。弗雷泽也在这儿。短时间内两者间任何一人都不可能离开。事已至此。他必须时不时地面对这个人——一小时内他就将向全体犯人发表讲话,此后亦将对他们进行常规的检查——但他不会单独与其会面。只要他与此人保持距离,他所激起的回忆也许就能得以控制。随之而来的种种情感也同样如此。
尽管起初让他无法入眠的是因往昔的愤怒与羞辱所带来的回忆,但让他时至凌晨依旧毫无睡意的则是当下情形相反的另一方面。他逐渐意识到,如今弗雷泽已是他的阶下囚,而不再操持折磨他的大权。区区的一个囚徒,与所有其他的犯人一样,完全由他掌控。
他摇响小铃传唤侍从,一边光脚走向窗口看看天气如何,石板地上的寒气令他畏缩地眯起了眼睛。
雨毫无悬念地下着。楼下庭院里,犯人们已经浑身湿透着列队出工了。格雷只穿着衬衣,哆嗦了一下,缩回脑袋,将窗户半掩上,算是在窒息与风寒这两种死法之间选了个合适的折中。
凌晨的时候,当天色渐亮,雨点打在窗台之上,令他辗转反侧的是脑海中一幅幅复仇的画面。他想象着把弗雷泽关进狭小而冰冷的石室,任他赤身裸体地度过寒夜,喂之以残羹剩菜,将其置于监狱庭院中光着膀子施以鞭刑。他想象着那所有傲慢的能量被贬低,被缩减,直至变为卑躬屈膝的惨状,完完全全地依赖于他的一言一语方能获得片刻的解脱。
是的,他想过这所有的一切,每个清晰的细节,并在其中沉醉不已。他听见弗雷泽向他乞讨怜悯,想象着自己倨傲地嗤之以鼻。他想象着这一切,直到那狼牙棒在腹中翻腾起来,直到自我憎恶刺穿了他的血肉。
对于格雷来说,无论弗雷泽曾经是什么,如今他已是一个溃败的敌人,一个归于大英王国股掌的战俘。事实上,他全归于格雷一人的股掌,而同时又是他的职责,其安危也是他一人荣耀的职责。
他的侍从给他带来了剃须用的热水。他把脸颊淋湿,感觉那温度缓和了他的情绪,他躺在那里,让昨晚饱受折磨的想象力得到些许的安宁。他意识到,那一切不过是想象,于是他觉得很解脱。
如果他曾与弗雷泽在战斗中相遇,他也许会真切地享受到杀死他或者伤害他的残忍快感。但如今无可避免的现实是,只要弗雷泽一天是他的囚犯,他的荣耀便无法容许他伤害这个人。当剃完胡子,由侍从帮助着装完毕的时候,他已经足够平静地从自己的处境中找到某种冷酷的幽默。
他最初在凯瑞埃里克的愚蠢举动继而在卡洛登拯救了弗雷泽的性命。如今,那层债务既已消解,而弗雷泽被列入他的职权范围,弗雷泽作为囚徒之身绝对的无助反而使他变得完全安全。因为无论愚钝或是英明,天真或是老道,格雷家族所有的人都是荣耀之士。
感觉多少好了一些,他凝神注视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戴正了假发,然后赶在向犯人发表讲话之前先去进食早餐。
“大人,您是在起居室用餐吗,还是这里?”麦凯顶着一头从不梳理的乱发,把头伸进办公室门口。
“嗯?”格雷咕哝道,全神贯注地看着书桌上摊开的文件。“哦,”他抬眼一瞧,回答说,“在这里,如果可以。”他大致地朝巨大书桌的一角挥了挥手,便重新开始工作,一直到稍后晚餐端来的时候他几乎都没有抬头。
关于文书工作,夸里没有开玩笑。单说大量的食物就需要无尽的订购与申报——所有的订购居然都要一式两份地递交到伦敦!——更不用说数以百计的其他日用品了,要满足的不仅仅是囚犯和看守的需要,还有每天从村里前来打扫营房或者在厨房工作的各色男女雇工。一整天,他除了起草和签署物资申报以外,就没有顾得上别的。他必须尽快找到一个秘书,否则一定会死于纯粹的倦怠。
“贰佰磅小麦粉,”他写道,“用于囚犯。陆大桶麦芽酒,用于营房。”他平日里优雅的字迹很快地退化为实用主义的草书,那漂亮的签名变成了敷衍了事的J.格雷。
他叹息着放下笔,闭上眼睛按摩起眉间的隐痛。自从他来到这里,太阳还没有高兴地露过一次脸,终日在烟雾腾腾的屋里就着烛台工作,他的双眼像燃烧的煤块一样灼得生疼。前一天他的藏书已经运到了,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拆包,不到天黑就已经精疲力竭,除了用凉水冲洗疼痛的眼睛,再无力做什么别的,只有上床睡觉。
他听到一个鬼鬼祟祟的细小的声音,突然坐直身子,睁大了双眼。书桌一角坐着一只褐色的大老鼠,两只前爪举着一小块李子蛋糕。它没有动,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抽动着胡须。
“啊,见鬼!”格雷惊呼,“嘿,你这浑蛋!那是我的晚饭!”
那老鼠一边用闪亮的眼珠子盯着少校,一边仿佛沉思的样子咬着李子蛋糕。
“滚开!”格雷愤怒地抡起手边最近的物体朝那老鼠扔去。墨水瓶砸在石头地面上炸得墨迹四溅,把那老鼠吓得跳下书桌仓皇逃窜了出去,闻声赶到门口查看究竟的麦凯更是惊恐万分,只见那老鼠从他双腿之间飞奔而去。
“监狱里有猫吗?”格雷问道,一边把晚餐倒入书桌边的垃圾桶。
“有啊,大人,储物室里就有几只。”麦凯回答。老鼠逃离时穿过那摊墨水留下了一串黑色的细小足迹,麦凯趴在地上倒退着把那足迹擦拭干净。
“那么,请你带一只猫上来,麦凯,”格雷下令,“这会儿就去。”想起那令人作呕的肉色的尾巴那么无动于衷地垂在他的盘子上,他哼了一声。他当然没少遇见过老鼠,但那是在战场上,而亲眼直面自己的晚餐遭受猥亵,似乎有某种格外令人窝火的感觉。
他走到窗前站了一会儿,试图趁着麦凯完成清扫的空当,让新鲜空气理顺一下他的头脑。夜幕开始降临,庭院里洒满了深深的阴影,对面牢房的石墙显得异乎寻常地冷酷阴沉。
狱卒们从厨房一侧穿过雨幕走了过来,推着的几辆小车里装满了囚犯的食物。大锅大锅冒着热气的麦片粥和一篮篮的面包上盖着遮雨的布。那些可怜的恶魔在雨中的采石场劳动了一天,至少还能吃上温热的食物。
他从窗口转过身时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牢房里也有很多老鼠吗?”他问麦凯。
“是啊,大人,有好多,”那囚犯一边回答一边擦拭完了门槛,“我去让厨子给您上盘新鲜的饭菜,好吗,大人?”
“如果可以的话,”格雷说,“还有,麦凯先生,请你再为每间牢房配备一只猫。”
麦凯听了似乎有点儿疑惑。整理着文件的格雷停了下来。
“有什么问题吗,麦凯?”
“没有,大人,”麦凯缓慢地回答道,“只是那些棕色的小耗子倒能吃掉不少甲虫。还有,不是我说,大人,我觉得犯人们不会喜欢有只猫来抢走他们的老鼠。”
格雷瞪着他,感到有点儿想吐。
“犯人们吃老鼠?”他问道,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那排尖利的黄色牙齿轻轻地啃着他的李子蛋糕的画面。
“只有他们碰巧能捉到一只的时候,大人,”麦凯说,“猫没准儿倒是能帮上忙。今晚就这些了,大人?”
流浪汉
关于詹姆斯·弗雷泽,格雷所下的决心只持续了两周时间。然后,当信使从阿兹缪尔村里带来一个消息时,一切都改变了。
“他还活着?”他尖锐地问道。信使点了点头,那人是阿兹缪尔的村民,为监狱工作。
“他们把他抬进来时,我亲眼看见的,大人!这会儿他在青柠树旅店,有人照料着——不过我觉得,大人,他们再照料也没啥用了,您知道我的意思。”他意味深长地抬了抬眉毛。
“我知道了,”格雷简短地回答,“谢谢你,呃——”
“艾利森,大人,鲁弗斯·艾利森。您的仆人,大人。”他收下格雷给的一先令,夹着帽子一鞠躬便走了。
格雷坐在书桌前,呆望着铅灰的天空。自打他来到这里,这里几乎就没有出过一天太阳。他下意识地用笔头敲着桌子,浑然不知羽毛笔尖已经被他敲得不成样子了。
一提到金子,任何人的耳朵都会竖起来,而格雷的耳朵反应格外灵敏。
这天早上有雾,有人在村子附近的沼泽地里找到了一个流浪汉。他发着高烧,神志不清,湿衣服里浸透的不仅是潮气,还满是海水。
这个人一经发现就说个不停,几乎全是胡言乱语,没人能听懂的疯话。他似乎是苏格兰人,但嘴里说的却是支离破碎的法语和盖尔语的混合体,时不时地冒出些许零碎的英语单词,而其中则包括“金子”两字。
在这个地区,一旦提到苏格兰人、金子和法国话,任何在詹姆斯党起义的最后时日战斗过的人都只会想到一个念头——法国人的金子。那是谣传法国国王路易拥有的一批价值连城的金条,他秘密地将其送给了他的表弟查尔斯·斯图亚特以示资助,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
有些传言说法国人的金子早在卡洛登的那场灾难降临之前,就被匆忙向北部撤退的高地军队藏了起来。另有些传言说那些金子一靠上西北海岸就马上被保管在附近的一处洞穴,一直都没有送到查尔斯·斯图亚特手里。
有人说当保管金子的人死在了卡洛登,宝藏的秘密地点便已失传。还有人说那个秘密并未失传,而是被唯一的一个高地家族保守着。不管真相如何,没有人找到过金子。至今还没有。
法语和盖尔语。格雷的法语还过得去,那是多年在海外征战的结果。但他和他的官兵之中没有人会说野蛮的盖尔语,除了格里索姆中士小的时候从一个苏格兰保姆那里学到的只字片语。
他无法信任村里的任何人,如果这个故事有任何实质性内容的话。这关乎法国人的金子!且不提宝藏的价值——不管怎样它都应该归属大英王国——这金子对约翰·威廉·格雷有着相当重要的个人意义。一旦找到这近乎神话的宝藏,他将获得远离阿兹缪尔的通行证——意味着回到伦敦和文明世界。那炫目的黄金必将立即驱散他最黑暗的耻辱。
他咬着那粗钝的羽毛笔的尖端,感觉到笔管在他的牙齿之下破裂开来。
见鬼。不行,不能找村民,也不能找任何军官。那囚犯呢?对,用一个犯人对他来讲毫无风险,因为犯人没有可能把这个情报用于自己所得。
见鬼。所有的犯人都会说盖尔语,许多也懂英语——然而懂得法语的唯有一人。他是个受过教育的人,夸里的嗓音回荡在耳畔。
“见鬼,见鬼,见鬼!”格雷轻声自语。这事不能拖延。艾利森说那流浪汉病得不轻,时间不允许他再去寻找其他出路。他吐出了嘴里的羽毛笔碎片。
“布雷姆!”他叫喊道,那下士惊恐地探进头来。
“是的,大人?”
“把那个名叫詹姆斯·弗雷泽的犯人给我带来。马上。”
监狱长坐在书桌背后,他朝前倚靠着书桌,仿佛这块巨大的橡木真的是一座堡垒。他把手放在光滑的桌面上,手心有点儿湿,制服的白色领口感觉好紧。
门开的时候,他的心狂跳不已。那苏格兰人走了进来,戴着的铁镣轻轻地叮当作响,他停在了书桌前方。屋里的蜡烛全部点燃着,虽已入夜,办公室里却有如白昼。
当然,他之前见过弗雷泽几次,他与其他囚犯站在庭院里的时候,他红色的头发和高大的肩膀总是让他鹤立鸡群,但格雷从未近距离看清过他的面孔。
他看着很不一样。这点既震惊了他,又让他感到解脱。长久以来,记忆中的那张脸始终是光滑而没有胡子的,不是在黑暗中充满着威胁,就是点燃着讥讽的嘲笑。眼前的这个人一脸短短的胡须,神色平静而谨慎,那深蓝的眼睛虽然一如既往,但从中找不到一丝认出了自己的痕迹。他安静地站在桌前,等待着。
格雷清了清嗓子。他的心跳仍旧有点儿过快,但至少已经可以平静地开口讲话了。
“弗雷泽先生,”他说,“谢谢你过来。”
那苏格兰人礼貌地一点头,他别无选择,虽未开口,但他的眼神这么说。
“你无疑想知道我找你是为了什么,”格雷说,他骄横的声音在自己听来难以忍受,但业已无法补救,“最近发生了一件事情,我发现我需要你的帮助。”
“什么事情,少校?”他的声音没有变——深沉而精准,略带着一种柔和的高地人的喉音。
他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支撑在书桌上。如果可以不用请求此人的帮助,他会情愿做任何事情,但此时他没有任何其他选择。弗雷泽是唯一的可能。
“有人在海岸的沼泽地找到了一个流浪汉,”他小心地说道,“他似乎病得很重,并且语无伦次。但是,他所提到的某些……内容,似乎对于国王陛下有着……相当重要的意义。因此,我需要与他进行交谈,尽可能确定他的身份,以及他所说的内容。”
他停了一下,而弗雷泽只是站在那儿等着。
“不幸的是,”格雷吸了口气继续说道,“此人的话语夹杂了盖尔语和法语,只有个把英语单词。”
苏格兰人的一条红色的眉毛颤动了一下。他的表情没有任何明显的改变,但很清楚他已经了解了此事意味着什么。
“我明白了,少校。”苏格兰人充满讽刺地说道,“您想让我帮您翻译此人说的话。”
格雷无法信任自己的言语,因而只是迅速地点了下头。
“这事我恐怕必须要推辞,少校。”弗雷泽恭敬地说,但眼中闪现出的那一丝光亮里毫无敬意可言。格雷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吸墨纸上摆着的一把黄铜的裁信刀。
“你要推辞?”他抓着裁信刀的手紧握不放,努力地稳住自己的声调,“我能问为什么吗,弗雷泽先生?”
“我是个囚犯,少校。”苏格兰人礼貌地回答,“不是个翻译。”
“对你的帮助我会非常——感激,”格雷说,试图在“感激”两字中注入足够的重要性,以免显得太像是公然的贿赂。“相反,”他的语气变得有点儿强硬,“如果你不能予以合理的帮助——”
“您说得合理,少校,不应该包括强求我的服务或是对我进行威胁。”弗雷泽的语气显然比格雷强硬得多。
“我没有威胁你!”裁信刀的边缘掐进了格雷的手掌,他被迫放松了拳头。
“您没有?啊,您这么说我很高兴。”弗雷泽转身走向房门,“既然如此,少校,我祝您晚安。”
格雷其实宁愿放弃很多东西而由他离开,然而,他的职责更为重要。
“弗雷泽先生!”苏格兰人在离门口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没有转身。
格雷深呼吸,鼓起了勇气。
“如果你答应我的要求,我会让他们取下你的镣铐。”他说。
弗雷泽沉默着没有挪动脚步。年轻的格雷尽管缺少经验,但他并非没有洞察力,在察言观色上也不是没有两下子。看着那犯人抬起头,收紧了肩膀,他感觉自己的焦虑微微地松弛下来,自从听说流浪汉的消息,那种焦虑就一直折磨着他。
“弗雷泽先生?”他说。
苏格兰人非常慢地转过身,面无表情。
“那就一言为定,少校。”他温和地说。
他们抵达阿兹缪尔村庄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路上经过的农舍里没有灯火,格雷很想知道,听见深夜窗外的马蹄与枪械声,村民们会怎么想,这恐怕有点儿像十年前横扫高地的英格兰军队遗留下的隐约回声。
流浪汉被带到了青柠树旅店,这家旅店多年前得名于院子里一棵傲然挺立的巨大的青柠树,也是方圆三十英里内唯一的树木。这棵树如今只剩下一个宽大的树桩——卡洛登之后它被坎伯兰的军队劈成了柴火,与太多的其他事物一样烟消云散了——而这家旅店却保留了它的名字。
进门之前,格雷停了一下,转身问弗雷泽:“你会记得我们约定的协议吗?”
“我会。”弗雷泽简短地回答,擦过他的肩膀走进了门。
以去除镣铐为交换,格雷提出了三个要求:第一,弗雷泽不得在去往村庄或回来的路上企图逃跑;第二,弗雷泽必须将流浪汉所说的话完整而准确地向格雷转述;第三,弗雷泽作为一个绅士,必须保证只告诉格雷一人他此行所得知的一切。
旅店里传来盖尔语的低语声,老板见到弗雷泽时,颇为吃惊地叫出声来,瞥见其身后的红衣军官,立刻表示了敬意。女主人站在楼梯上,手中的油灯令黑影在她四周不停地舞动。
格雷惊异地拍了一下店主的手臂。
“那是什么人?”楼梯上还有一个人影,一身黑衣,像个幽灵一般。
“是个神父,”弗雷泽在他身边小声回答,“那人看来活不了多久了。”
格雷深吸一口气,为即将到来的一切努力稳住自己。
“那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他坚决地说,一边迈出皮靴跨上楼梯,“我们走。”
天还没亮的时候那人死了,弗雷泽握着他的一只手,神父握着另一只。神父在床边俯下身,嘴里用盖尔语和拉丁语念念有词,一边在那人的身上比画着天主教的手势,弗雷泽坐回到板凳上,闭上了眼睛,那人瘦小的手还握在他手中。
整整一晚那高大的苏格兰人都一直坐在那人身边,倾听着,鼓励着,安慰着他。格雷站在门口,不希望他穿着制服的身影吓坏了那个人。对弗雷泽的温柔,他既有点儿吃惊,又有点儿异样的感动。
此时弗雷泽拿起那只饱经风霜的消瘦的手,把它轻柔地平放到那静止的胸膛之上,做了与神父一样的手势,轻触着他的额头、心脏和两侧的肩膀,比画出一个“十”字。他睁开眼睛站立起来,头顶几乎擦到了低矮的椽子,朝格雷简单地点了点头,便先他一步走下了狭窄的楼梯。
“这里。”格雷朝酒吧间门口一指,这个时候里面空无一人。一个睡眼惺忪的女仆为他们点上火,送来面包和麦芽酒,接着走了出去,单独留下了他们两人。
等弗雷泽吃了点东西后,格雷问道:“怎么样,弗雷泽先生?”
苏格兰人放下锡质的杯子,用手擦了擦嘴。他本就留着胡子,长发整齐地编在脑后,经过漫漫长夜的守望,他并没有显得特别憔悴,不过眼睛底下确实浮起了疲劳的黑影。
“好吧,”他说,“这一切都不像特别有道理,少校,”他提醒说,“不过他是这么说的。”他接着小心地开始复述,时而停下来回忆某个词语,时而又停下来解释一些盖尔语的典故。格雷越听越失望,弗雷泽说得没错,一切都听不出什么道理。
“白色女巫?”格雷打断道,“他提到一个白色女巫?还有海豹?”其实这比起其他的片段也没有荒唐很多,但他仍旧无法置信地反问着。
“嗯,他是那么说的。”
“再告诉我一遍,”格雷命令他,“把你记得的全部再讲一遍,如果可以的话。”他客气地补充道。
他发觉,与弗雷泽共处时,自己居然感到一种奇特的自在与舒适,这令他很吃惊。当然,部分原因仅仅是疲劳,经过了一个不眠夜,近在咫尺地看着一个人死去,这种压力使他通常的反应与感受全都麻木了。
这一整晚对格雷而言都显得很不真实,尤其是此刻这莫名其妙的结局——在昏暗的黎明时分,他与红发詹米·弗雷泽在这间乡村酒馆对坐分享着一壶麦芽酒。
弗雷泽遵命,重新慢慢道来,时不时停下回忆着细节。除了这里那里有几个词语的区别,这次叙述与第一次完全相同——至于格雷自己可以听懂的那些部分,都被翻译得相当忠实。
他灰心丧气地摇了摇头。胡言乱语。此人的满口疯话完全就是一派疯狂的胡话。即使他曾经见过那金子——听上去他确实一度见过——从他那夹杂着幻觉的狂热妄语之中也着实无法分辨那究竟发生在何时何地。
“你肯定这是他说的所有内容?”格雷抱着微弱的期待,希望在弗雷泽不慎遗漏的只字片语中能寻得那失落的黄金的些许线索。
弗雷泽的袖口从举杯的手臂上滑落,格雷看见他手腕上那道深深的伤痕,皮开肉绽着,在酒馆黯淡的晨光里呈现出灰黑的颜色。弗雷泽捕捉到他的目光,放下了杯子,砸碎了那层貌似友谊的单薄幻影。
“我信守了我的诺言,少校,”弗雷泽冷淡而正式地宣告着站了起来,“我们该回去了吧?”
他们安静地骑行了一段时间。弗雷泽迷失在自己的思绪里,格雷则沉浸在疲倦与失望之中。当太阳升到北边的小山顶时,他们在一处小小的山泉边停下,休整片刻。
格雷喝了些凉水,然后把水洒在自己脸上,感觉那凉意的震慑一瞬间令他清醒了过来。他已经不止二十四个小时没睡了,他感觉脑袋麻木而迟钝。
弗雷泽与他一样也一宿没睡,却没有什么明显的异样。他趴在泉水边忙个不停,显然在从水里拔着什么野草。
“你在干什么,弗雷泽先生?”格雷困惑地问道。
弗雷泽有点儿吃惊地抬头一看,却丝毫没觉得尴尬。
“我在摘水芥子,少校。”
“我看见了,”格雷不耐烦地说,“摘那个干吗?”
“吃,少校。”弗雷泽平静地回答,一边从腰带上取下一个有点儿脏的布袋子,把那滴着水的绿色东西扔了进去。
“真的?你吃不饱吗?”格雷呆呆地问,“我从没听说过有人吃水芥子。”
“它是绿的,少校。”
倦意沉沉的,少校开始怀疑自己正在被人戏弄。
“见鬼,野草还可能是什么颜色?”他质问道。
弗雷泽的嘴微微一撇,看似好像在与自己争辩着什么。最后他耸了耸肩,把湿湿的手在裤子两侧擦干。
“我只是说,少校,多吃绿色的植物会防止坏血病和牙齿松动。我带这些绿草回去分给我的弟兄们吃,水芥子可比我在沼泽里找到的大部分东西都好吃多了。”
格雷感到自己的眉毛挑了起来。
“绿色的植物防止坏血病?”他脱口问道,“你听谁说的?”
“我的妻子!”弗雷泽鲁莽地回答道,说完突然转过身,站在那里,用力三下两下地把他的布袋子扎了起来。
格雷忍不住问道:“你的妻子,先生——她在哪里?”
回答他的是一道突如其来、如烈火般猛烈的深蓝色目光,那骇人的光芒一直灼烧到了他的背脊。
“也许你太年轻,没有近距离面对过仇恨和绝望。”格雷的脑海中响起了夸里的声音。夸里错了,他一眼就认出了弗雷泽眼底深处的那种光芒。
不过那种光芒只持续了片刻,接着,他平日里那层冰冷而礼貌的面罩又完好无损地出现了。
“我的妻子她走了。”弗雷泽说罢,又一次转过身去,突然得近乎粗暴。
格雷感到一种意外的感情震撼了他。一部分是解脱,那个女人,那个令他蒙羞的起因和罪魁祸首之一,已经死了;另一部分是惋惜。
回到阿兹缪尔的路上,他们两人再也没有说话。
三天以后,詹米·弗雷泽越狱了。从阿兹缪尔越狱从来不是件难事,而从来没有人尝试过,因为从那里出去完全无路可逃。三英里以外,苏格兰的海岸线铺满了粉碎的岩石。而朝着另外三个方向的则是无尽的空阔沼泽。
曾几何时,你若走向那石楠地,便可以依靠氏族与亲人的支持和保护。而今,那些氏族都已支离破碎,亲人都已不在人世,苏格兰的战犯们都被迁移到了远离家园的地方。饿死在惨淡的沼地上比起监牢中的生活毫无优越性可言。越狱根本不值一试——对常人而言,而詹米·弗雷泽显然有他的理由。
龙骑兵的马匹没有离开大路。虽然周围的沼地看上去平缓得像盖了天鹅绒的床罩,那片正在变成紫色的石楠只是迷惑人的薄薄的表层,其下覆盖着至少一尺厚潮湿而黏稠的泥沼。就算是马鹿也不会随便走上那片沼泽——格雷此时可以望见四头马鹿在一英里左右的远处,它们穿过石楠地所走的径道看起来狭窄得像一条细线。
弗雷泽当然不会骑在马上,那就意味着这个越狱者可能在沼地的任何角落,自由地走在那红色马鹿徜徉的小径上。
搜寻越狱者并将其捉拿归案是约翰·格雷的职责。不过,下令驻军倾巢出动却有点儿超越了他的基本权限,他催促着手下马不停蹄地四下搜索,甚至连休息和进食都只能做最短暂的停留。职责,无疑,外加一种迫切的渴望,意欲寻得法国人的金子以获取上级的赞许——从而得以脱离这苏格兰荒原的流放生涯。然而,愤怒同时也在作祟,加上那种私底下特殊的被背叛的感觉。
格雷不确定他愤怒的原因是弗雷泽没有信守诺言,还是自己竟愚蠢地相信了一个高地人——不管他是不是一个绅士——他起码同他自己一样,是个有荣耀感的人。而尽管愤怒,他还是下定决心搜遍沼地上的每一条小径,直至将詹姆斯·弗雷泽送回监狱。
花了一整天辛苦地梳理沼地里的每一条脉络后,第二天深夜,他们抵达了海岸。在海风的吹拂下,岩石上的雾气已经散去,茫茫大海展现在他们眼前,星星点点地点缀着荒芜的小岛,周边合抱着悬崖峭壁。
约翰·格雷牵着他的坐骑站在峭壁顶端,凝视着下方荒凉的黑色大海。感谢上帝,这个夜晚海岸线非常明朗,半个月亮照亮了被海水溅湿的岩石,那些岩石像一块块银锭一般端坐在黑色天鹅绒的阴影之上,轮廓清晰而闪亮。
这是他有生之年见过的最凄凉的地方,尽管一种恐怖的美正激荡着他冰凉的鲜血在周身血管里奔流。看不见詹姆斯·弗雷泽的踪影。看不见一丝生命的踪影。
站在近旁的一个手下突然惊呼一声,拔出手枪。
“那边!”他说,“石头上!”
“别开枪,傻瓜,”另一个士兵说完抓住了伙伴的手臂,毫不掩饰自己鄙夷的神情说,“没见过海豹吗?”
“啊……没有。”前者怯懦地回答,放下枪,盯着岩石上那个小小的黑影。
格雷也从未见过海豹,正着迷地看着那些动物。月色照亮了它们湿湿的外衣,远远地看着像一群黑色的蛞蝓,它们不安分地抬着头在海岸上蹒跚而行,颤颤巍巍地蜿蜒着,滚动着。
他小时候,母亲曾经有过一件海豹皮大衣。他曾被准许摸过一次,那令人惊叹的触感像没有月色的夏夜,漆黑而温暖。如此厚重而柔软的皮毛竟然来自这般湿滑的生物。
“苏格兰人管它们叫海豹精。”那个认出海豹的士兵说。他朝那些动物点头示意,显示着他独有的知识。
“海豹精?”这个词引起了格雷的注意,他饶有兴趣地朝那人看去,“你还知道些什么,赛克斯?”
那士兵耸了耸肩,享受着他片刻的重要地位。“我知道的不多,大人。此地倒是有些关于它们的传说,说有时候会有个海豹精走上岸来,脱下海豹皮,里面是个美丽的女人。说如果一个男人要是找到了海豹皮,把它藏起来,那女人就没法儿回去了,那么,她就只好留下来做那人的老婆。她们当老婆很不错的,大人,他们都这么说。”
“至少她们一直是湿的。”那头一个士兵自言自语地说,所有人哄笑起来,声音回荡在峭壁之间,沙哑得像海鸟的嘶叫。
“够了!”格雷抬高嗓音,压下了那一浪浪的笑声和粗俗的调侃。
“列队排开了!”他下令道,“我要把整片悬崖两侧都搜遍了——注意看下面的船只,天知道兴许哪个小岛后面能藏下一艘单桅小船。”
士兵们在斥责下默默地散开。一小时以后他们结束了攀缘,回到原地,一个个披头散发,被海水溅湿了衣衫,却仍旧没有找到詹米·弗雷泽的踪影——也没有找到法国人的金子。
清晨,当日光把潮湿的岩石染成红色和金色,骑兵们又被分成小队遣往悬崖两侧搜寻,小心地攀下岩石的裂缝和乱石堆。
什么都没找到。格雷站在峭壁顶端燃起的篝火旁监视着整个搜索过程。凛冽的寒风中,他裹在大衣里,时不时地有侍卫奉上热咖啡抵挡寒意。
青柠树的那个人是从海上来的,他的衣服浸透了盐水。也许弗雷泽从他的话里得知了什么他没有传达给格雷的信息,也许他只是决定亲自冒着险来寻找,不管怎样,他一定也会来到海上。可是,他们在这长长的海岸上找不到詹姆斯·弗雷泽的一丝踪迹。更糟的是,也不见任何金子的下落。
“如果他从这一片任何一处下了海,少校,我想您一定已经看见他的尸首了。”格里索姆中士站在他身边说,一边俯视着下方参差的岩石间不停扑打着、涡旋着的海水。格雷朝着那猖狂的海水点了点头。
“他们管这里叫作魔鬼大锅,因为海水在这儿永远像开水在翻滚。打鱼的人要是在这片海里淹死了,很少能找得到尸体,自然要怪那些凶险的浪头,不过这儿的人说是恶魔把他们拽到海底去了。”
“是吗?”格雷凄凉地说,一边望着四十英尺之下那颠荡着泛起浮沫的海水,“我绝不怀疑,中士。”
他转身面对着篝火。
“传令下去,中士,一直搜到天黑。如果再找不到,我们明早起程回去。”
格雷从马背上抬起了眼睛,眯起眼遥望着黯淡的晨光。炭火的烟尘和缺乏睡眠使他觉得眼皮浮肿,而连续数晚躺在潮湿的野外令他腰酸背痛。
骑马回到阿兹缪尔只需要不到一天的时间。柔软的床铺和温热的晚餐虽然令人愉快,但是之后,他将不得不起草正式文件发往伦敦,交代弗雷泽越狱的事及其缘由,并且承认自己无法将其重新捉拿归案的耻辱失职。
此时的凄惨前景随着他腹中的一阵深沉的牢骚使他更加难以忍受。他举起手示意停止行进,疲惫地滑下马背。
“在这儿等我。”他嘱咐手下。几百尺外有一个小小的山丘,可以为他急需解决的问题提供足够的私密性。他那尚未习惯苏格兰麦片粥和麦饼的肠胃,一旦碰上紧急的战地伙食,便完全背叛了他。
石楠地里有鸟儿在鸣叫。远离了马具和铁蹄的嘈杂,他可以听见沼地苏醒时所有微小的声响。早晨的风改变了方向,海洋的气味被吹进内陆,在草丛之中低语。一丛金雀花背后传来了什么小动物的窸窣响动。一切都非常宁静。
起身时,格雷一抬头发现自己正面对面地看着詹姆斯·弗雷泽的脸,转而再意识到自己极端有损尊严的姿态,无奈为时已晚。
他站在顶多六尺之外,像一头红色的马鹿一般纹丝不动地任沼地上的清风吹拂,初升的阳光纠缠在他的长发之间。
他们都呆呆地站着,注视着彼此。风吹来淡淡的海洋的气味。一时间只听见海风和草地鹨在歌唱。然后,格雷站直了身子,努力把一颗心从喉咙口吞咽下去。
“我恐怕你抓了我个措手不及,弗雷泽先生。”他冷静地说道,一边极尽沉着地把裤子系上。
那苏格兰人一动都没有动,唯有那双注视着格雷的眼睛,慢慢地抬了起来,越过格雷的肩膀看见六个端着火枪的士兵正瞄准他。深蓝色的眼睛继而转回来正对着格雷的目光。最终,弗雷泽的嘴一撇,说了一句:“我想您也抓了我个措手不及,少校。”
白色女巫的魔咒
詹米·弗雷泽坐在空空如也的仓房里,地上冰冷的石板让他不停哆嗦,他紧紧抱着膝盖试图让自己暖和起来。他以为他再也暖和不起来了。海水的凉气渗透在他的骨髓之中,他仍旧能感到那汹涌的海浪在腹中深处搅动着。
他盼望着见到其他那些囚犯——莫里森、海耶斯、辛克莱、萨瑟兰。不仅是期待他们的陪伴,也期待着他们的体温。寒冷刺骨的夜里,他们会挤在一起相互取暖,呼吸着彼此陈浊的气息,忍让着近距离的磕磕碰碰,为的就是那点儿温暖。
然而,他只有孤身一人。他们多半要等到对他执行完越狱的刑罚之后才会把他送回到大牢房与其他犯人关到一起。他背靠着墙叹了口气,一种病态的意识占据着他,使他感觉到自己压在石墙上的每一节脊椎骨,感觉到其上包裹着的每一寸脆弱的皮肉。
他十分害怕被施以鞭刑,可是,他又盼望着他的惩罚正是鞭刑。尽管惩罚本身会非常可怕,但那很快就会过去——而且比之于重新戴上铁镣,鞭刑要容易忍受无限多倍。他可以感觉到手腕被按在铁砧上,铁匠捶打着镣铐将其紧紧地固定到位,那榔头的一记记重击打在他的肌肤之上,回音震响在手臂深处的骨骼里。
他的手指摸索到脖子上挂着的玫瑰念珠,那是离开拉里堡时詹妮给他的。一串山毛榉木雕成的珠子毫无价值,所以英国人就让他留下了。
“万福马利亚,满被圣宠者,”他喃喃地默念着,“女中尔为赞美。”
他没有心怀多大的希望。那个黄头发的小恶魔少校亲眼见到过,诅咒他的灵魂——他知道那镣铐有多么可恶。
“尔胎子耶稣,并为赞美。天主圣母马利亚,为我等罪人,今祈天主……”
同小少校达成的协议,他都遵守了。但少校却不会这么想。
他确实信守了自己的誓言,履行了他的承诺。流浪汉对他说的话他一字一句地转述了,完全按照听到的样子。协议本身并没有要求他告诉英国人他本人是否认识流浪汉——也没有要求他通报自己从那些模糊的话语里得出的结论。
第一眼他就立刻认出了邓肯·克尔,尽管时间和致命的疾病改变了他的容貌。卡洛登之前,他曾是詹米的舅舅科拉姆·麦肯锡的租户。战争结束后,他逃亡到法国勉强维持生计。
“别出声,朋友,安静。”他轻柔地说着盖尔语,在病人躺着的床边跪了下来。邓肯年纪很大了,疾病和劳累使他苍老的脸显得很憔悴,发烧的双眼闪着光。起初他以为神志不清的邓肯没有认出他来,然而,那只疲惫不堪的手用惊人的力量握紧他的手,急促的气息里一遍遍地用盖尔语重复着“我的朋友”“我的族人”。
旅店老板站在门口,越过格雷少校的肩膀观察着。詹米低下头向邓肯耳语道:“你讲的一切都会报告给英格兰人,说话要小心。”店主眯起了眼睛,但距离太远,詹米可以肯定他没有听见。少校继而转身请店主离开,于是他安全了。
邓肯的话随着思绪不停地游走,常常语无伦次,把过去的画面与现实重叠起来,詹米不清楚这究竟是由于他的警告,还是高烧带来的精神错乱。有时候,他管詹米叫“杜格尔”,那是科拉姆的弟弟,詹米另一个舅舅的名字。有时候,他会开始吟诵诗歌,有时候,他彻底地胡言乱语。而在那些胡话和七零八落的片段之间,时而会夹杂那么一丁点儿蕴意——或许那还不仅仅是蕴意。
“全都被诅咒了,”邓肯轻声低语道,“那金子被诅咒了。你可听好了,小伙子。那金子是白色女巫送给国王的儿子的。可起义失败了,国王的儿子跑了,女巫她是不会把金子交给一个懦夫的。”
“她是什么人?”詹米问。听到邓肯的话,他的心忽然跃到喉咙口,令他窒息。他连忙问道,心脏狂跳不止:“那个白色女巫——她是谁?”
“她找的是一个勇士,一个麦肯锡家的男主人。金子是属于他们的,女巫这么说来着,都是为了他,而他却死了。”
“那个女巫是谁?”詹米又问了一遍。邓肯所说的白色女巫在盖尔语里指的是女巫师,女智者,也就是人们说的白娘子。他们曾经一度把这个称呼用在他的妻子身上。克莱尔——他自己的白娘子。他把邓肯的手紧握在手中,迫使他保持清醒。
“她是谁?”他一再问着,“那女巫是谁?”
“那女巫,”邓肯闭着眼睛咕哝道,“她会吞噬人的灵魂。她就是死亡。那个麦肯锡就死了,他死了。”
“谁死了?科拉姆·麦肯锡?”
“他们全死了。所有人。全都死了!”那病人紧抓着他的手,大声叫喊着,“科拉姆、杜格尔,还有艾伦,都死了。”
突然,他睁开了眼,注视着詹米的目光。热度烧得他瞳孔放大,仿佛两潭深不见底的黑水。
“他们说,”这时他的口齿出奇地清晰,“艾伦·麦肯锡离开她的两个弟弟,离开族人,嫁给了大海里来的海豹精。她能听见海豹精说话,是吗?”邓肯神情恍惚地微笑着,黑色的眼神游移地注视着远方,“她听见海豹精在歌唱,就坐在那岩石上,一个,两个,三个,她从高塔上看见了它们,一个,两个,三个,于是她便下楼走到大海里,走向海洋深处,跟那些海豹精生活在一起了。是吗?她没有吗?”
“他们是这么说的。”詹米回答,感觉有点儿口干舌燥。艾伦是他母亲的名字。当她离开家与黑布莱恩·弗雷泽私奔的时候,人们确实是这么说的。布莱恩·弗雷泽长着海豹一般又黑又亮的头发,正因如此,詹米如今被称作麦克杜——黑布莱恩的儿子。
格雷少校站在床的另一边,靠得很近,眉头紧蹙地凝视着邓肯的脸。这个英格兰人不会说盖尔语,但詹米敢打赌他听得懂金子一词。他的目光与少校相遇,点了点头,又弯下身子继续对病人说话。
“金子,老兄,”他用法语说道,声音响得让格雷能听见,“金子在哪儿?”他用尽全力捏着邓肯的手,指望能传递些许警告。
邓肯闭着眼睛,不安地在枕头上来回摇着头。他低沉地自言自语了什么,但声音轻得谁也没有听见。
“他说什么?”少校尖锐地质问,“什么?”
“我不知道。”詹米拍打着邓肯的手,企图唤醒他,“告诉我,老兄,再告诉我一遍。”
除了一些咕哝声,邓肯没有反应。他翻着白眼,满是皱纹的眼皮底下只闪烁着一线眼白。少校不耐烦地上前摇晃了他的肩膀。
“醒醒!”他说,“说话!”
邓肯·克尔一下子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朝上瞪着,越过俯身看着他的两张面孔,朝上瞪着他们身后很远的地方。
“她会告诉你的,”他用盖尔语回答,“她会为你而来。”一瞬间,他的注意力好像突然回到了这个旅店房间,目光投射到身旁的这两个人身上,“就是来找你们两个。”吐字清晰无误。
随后他闭上了双眼,不再开口,握着詹米的手抓得更紧了。就这么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松开,那只手顺势滑落下来,一切便结束了。守护金子的职责既已转交,也便到此为止。
继而,詹米·弗雷泽信守了他对英国人的承诺——也完成了对自己同胞的义务。他向少校转述了邓肯所有的话,见鬼,这可是多么大的帮助!当越狱的机会到来,他也没有错过——他穿过石楠地,搜寻了茫茫大海,按照邓肯·克尔的遗嘱尽到了自己的所能。而现在,他必须为自己的行动付出代价,无论这个代价是什么。
门外的走廊里有脚步走来,他牢牢地抱紧自己的膝盖,努力把颤抖平息下去。现在,至少会有一个结论,不管那是什么。
“……为我等罪人,今祈天主,及我等死候,阿门。”
门开了,一道光线射了进来,他眨了眨眼。走廊里很暗,但走进来的看守举着一把火炬。
“站起来。”看守把关节僵硬的他一把拉了起来。他踉踉跄跄地被推搡到门口,“让你上楼去。”
“上楼?去哪儿?”他大吃了一惊——铁匠工场在庭院一侧,应该从这里下楼。而这么晚了他们按说不会给他执行鞭刑。
那人的脸扭了一下,在火光下发出凶险的红光。“去少校的住处,”看守说着咧嘴笑了,“愿上帝怜悯你的灵魂,麦克杜。”
“不,大人,我是不会说出我去了哪里的。”他肯定地重复道,努力让自己的牙齿不要打战。他们把他带到了格雷的私人起居室,而不是他的办公室。壁炉里燃着火,但格雷站在炉火前,挡住了大部分的热量。
“那你为什么要越狱呢,也不愿意说吗?”格雷的嗓音冷静而严肃。
詹米的脸绷紧了。进来时他们把他带到了书架边上,三岔烛台的光线正好照在他的脸上。而格雷自己背对着壁炉的火光,只能看见一个剪影。
“那是我私人的事情。”他说。
“私人的事情?”格雷难以置信地重复道,“你说那是你私人的事情?”
“是的。”
监狱长发出很响的鼻息声。
“这很可能是我一辈子听到过的最离谱的事儿了!”
“那您的一辈子还不算长吧,少校,”弗雷泽说,“请原谅我这么说。”此时没有必要拖延时间,也没有必要同格雷做任何和解。最好还是立刻煽动起他的一个决定,速战速决。显然,他已经激起了一些反应,格雷的双手在身体两侧攥紧了拳头,上前一步,离开了火炉。
“你有没有概念为了这个我可以对你做些什么?”格雷问道,低沉的声音非常冷静。
“我有,少校。”何止是一点儿概念,他凭经验清楚地知道他们可以对他做些什么,对此他毫无期待。但此事又不是由他说了算。
一时间格雷呼吸沉重,接着,他扬了扬头。
“过来,弗雷泽先生。”他下令道。詹米困惑地看着他。
“这边!”他专横地指着火炉前的地毯上,他自己跟前的一个地方,“站在这边,先生!”
“我不是一条狗,少校!”詹米厉声说,“您可以随便对我做什么,可我不会对您随叫随到!”
格雷很吃惊,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我请你原谅,弗雷泽先生,”他冷冷地回答,“我这么说并无恶意。无非是想让你走近点儿,可以吗?”他侧身一步,夸张地鞠了一躬,向壁炉前示意。
詹米犹豫了一下,小心上前走到了拼花地毯上。格雷靠近他,鼻翼掀动着。在如此的近距离之下,他脸上细致的五官和白净的皮肤看着近乎女性化。少校伸出手搭在他的袖口上,突然,那长睫毛下的眼睛惊惶地瞪到最大。
“你都湿透了!”
“是的,我是湿透了。”詹米非常耐心地回答。他不仅湿透了,而且冻僵了。一阵战栗震颤了他全身,尽管此时他离炉火仅有咫尺之遥。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詹米吃惊地反问道,“难道不是您下令让看守先浇了我一身水,再关进冰冷的牢房的?”
“不是,我没有。”少校明显说的是实话。他的脸在红色的火光下显得苍白而愤怒,嘴唇抿成了一条细线。
“我向你道歉,弗雷泽先生。”
“我接受,少校。”他的衣服上开始升起一缕缕细小的蒸汽,暖意渐渐渗入了潮湿的布料。他的肌肉已经颤抖到酸疼,真希望自己能躺倒在这地毯上,像不像一条狗都无妨。
“你的越狱与你在青柠树旅店里得知的信息是否有关?”
詹米沉默地站着,他的发梢已经烤干,脸上有细微的水蒸气在浮动。
“你能否向我发誓,你逃跑与那件事无关?”
詹米沉默地站着,此时似乎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眼前那矮小的少校在壁炉前背着手,来回踱着方步。他时不时抬眼看看他,转而又继续他的踱步。
终于,他停在詹米面前。
“弗雷泽先生,”他严肃地说,“我再问你一遍——你为什么要越狱逃跑?”
詹米叹了口气,看来他在火炉前站不了多久了。
“我不能告诉您,少校。”
“你不能,还是不愿意?”格雷尖锐地问。
“这个区别好像没什么实际价值,少校,因为我怎么都不会告诉您的。”他闭上眼睛等待着,努力想趁他们把他带走之前吸入尽可能多的热量。
格雷发现自己顿时不知如何是好,该说什么,该做什么都茫然无措。“已经不是用固执两字可以形容得了的了。”夸里这么说过。一点儿没错。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知何去何从。他为看守们卑鄙的报复行为感到难堪,尤其因为如此的行径正是他本人最初曾经考虑过的,当他得知弗雷泽成为他的阶下囚的时候。
现在,他完全有权下令对此人处以鞭刑,或者重新加上镣铐。他可以把他遣入禁闭,限制口粮——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对他加以任何形式的处罚。但如果他这么做了,再想找到法国人的金子的下落恐怕便机会渺茫了。
金子确实存在。至少非常可能存在。弗雷泽也一定如此认为,才导致了他所有的行为。
格雷看了看他。弗雷泽闭着眼睛,嘴唇一动不动。他的嘴显得宽大有力,而那善感的嘴唇却多多少少与他严峻的表情相抵触着,那两片嘴唇,柔软而赤裸地端坐在长满红色胡子的脸上那弧形的线条里。
格雷犹豫着,考虑如何去打破此人凭借那种温和的蔑视而建筑起的堡垒。使用武力会适得其反——继看守的行为之后,他即便有这个勇气施暴,也会羞于下达如此的命令。
壁炉台上的时钟敲响了十点。天色很晚了,整个监狱要塞里已经悄无声息,只偶尔听见窗外庭院里哨兵的脚步声。
显然,武力和威胁都无法探明真相。他很不情愿地意识到,如果仍旧希望找到金子,只有一条路可走。他必须采纳夸里的建议,把自己对此人的个人情感置之度外。他必须与他建立一种默契,在此过程之中兴许能够打探出一些解开宝藏之谜的线索。
如果宝藏存在的话,他提醒自己。深吸了一口气,他转身面向他的囚犯。
“弗雷泽先生,”他很正式地说,“明晚,你愿不愿意赏光在此与我共进晚餐?”
一时间,他满足地发现那苏格兰浑蛋至少被他给震住了。弗雷泽蓝色的眼睛睁得很大,而后才再次把持住自己的表情。沉默了片刻,他华丽地一鞠躬,俨然身穿着苏格兰格纹呢裙与摇曳的披肩,而不是这身潮湿破落的囚服。
“我将深感荣幸,少校。”他回答道。
1755年3月7日
看守把弗雷泽带到起居室等候,屋里放了一张桌子。片刻之后格雷从卧室走出来,发现他的客人站在书架边,显然沉浸在一本《新爱洛漪丝》之中。
“你竟对法国小说感兴趣?”他脱口而出,当他意识到这问题听上去多么充满怀疑时,已经太晚了。
弗雷泽惊讶地抬头一看,立刻合上了书,十分从容地把它放回到书架上。
“我起码还是识字的,少校。”他答道。他剃了胡子,颧骨上方显出一丝红晕。
“我——是的,我当然不是说——我只是——”格雷自己的脸红了,红得比弗雷泽厉害得多。事实上格雷潜意识里确实以为弗雷译不认识字,虽然他明显受过教育。格雷会如此以为,无非是因为弗雷泽那高地口音和破旧的衣衫。
弗雷泽的外衣确实很破旧,但他的举止却完全相反。他没有理会格雷慌忙的道歉,转身看着书架。
“我正给牢里的弟兄们讲这个故事呢,但距离我上次读这本书已经很久了,所以想再看看结局,恢复一下记忆。”
“是这样。”格雷刚想接着问“他们听得懂吗”,但适时地制止了自己。
弗雷泽显然从他脸上读出了那不曾说出口的问题,就事论事地说:“所有的苏格兰儿童都会学习字母,少校。而在我们高地仍盛行着讲故事的传统。”
“啊,这样。我明白了。”
侍从端着晚餐走进了门,把格雷从更尴尬的境地里解救了出来。晚餐太平无事地过去了,他们对话不多,而那不多的对话也仅局限于监狱的事务。
第二次,他在壁炉前架起了象棋桌,赶在晚餐前邀请弗雷泽下了一盘棋。那双上翘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他默认地点了点头。
事后,格雷认为那实在是个天才的举措。解除了对话和社交礼仪的需要,他们两人坐在象牙和乌木镶拼的棋盘边,渐渐地习惯了对方,随着棋子的进退无声地计量着彼此。
当他们终于坐下进餐时,便已不再是陌生人了。两人的对话,尽管仍旧谨慎而正规,但比起先前断断续续的尴尬状况来说,至少已算是真实的交谈。他们讨论了监狱中的事务,聊了聊阅读,最后分别得虽然很严肃,却也不失和睦。格雷没有提到金子。
就这样,他们每周的惯例形成了。格雷想方设法地让他的客人放松,期待着弗雷泽会不小心透露一些蛛丝马迹,关于法国人金条的下落。他所期待的事暂时还没有发生,尽管他的试探颇为谨慎。然而,他只要一问起弗雷泽离开阿兹缪尔的那三天发生的任何事情,得到的回答总是沉默。
此时,一边吃着羊肉和煮土豆,格雷一边尽全力把他这位特殊的客人引入关于法国及其政治的讨论,指望能发现弗雷泽是否与法国宫廷中金子的可能来源存在任何联系。
他吃惊地得知,早在斯图亚特起义之前,弗雷泽曾在法国居住过两年时间,做着葡萄酒的生意。
弗雷泽眼里透着某种冷冷的幽默,暗示着他明白地意识到了问题背后的动机。同时,他也足够优雅地默许着对话继续进行,尽管每每总是小心地把问题绕过他自己的个人生活,转向艺术与社交界的宽泛话题。
格雷也曾在巴黎待过,虽然他在很努力地探测着弗雷泽与法国的关系,却发觉自己居然对交谈本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告诉我,弗雷泽先生,你在巴黎的时候有没有机会接触到伏尔泰先生的戏剧作品?”
弗雷泽微笑着说:“哦,有啊,少校。事实上,我有幸在我的住处不止一次招待过阿鲁埃先生——伏尔泰是他的笔名吧?”
“真的?”格雷饶有兴趣地抬起了一条眉毛,“他本人是否同他的文字一样睿智?”
“很难说,”弗雷泽回答着,叉起一片整齐的羊肉,“他几乎很少说话,更不用说是睿智四射了。他就只是驼着背坐在椅子上,观察着所有的人,眼珠子从这个人转到那个人。要是听说发生在我餐桌上的对话被搬上了舞台,我一定不会吃惊,当然幸运的是,我还没有在他的作品里遇见过对我本人的模仿。”他闭上眼睛,专注地嚼着那羊肉。
“这肉对你的口味吗,弗雷泽先生?”格雷礼貌地问道。其实这肉在他看来,又老,又筋头巴脑得难以下咽。不过想到要是他自己一直吃的也是麦片、野草和隔三岔五的老鼠,他多半也会有不同的意见。
“哎,很好,少校,谢谢您。”弗雷泽蘸了一点儿酒汁,把最后一口送到嘴边,见格雷招呼麦凯端回那盘羊肉,他没有表示异议。
“只恐怕阿鲁埃先生倒不会欣赏这顿美味的晚餐。”弗雷泽说着摇了摇头,一边取用了更多的羊肉。
“我猜想,一个在法国上流社会广受款待的人,口味一定会比较苛刻一点儿。”格雷冷冷地回答。他自己的盘中还剩着一半的食物,注定是要沦为猫咪奥古斯塔斯的晚饭了。
弗雷泽笑了起来。“恰恰相反,少校,”他确信地告诉格雷,“除了一杯水和一块饼干,我从没见到阿鲁埃先生吃过任何东西,无论是多么阔气的场合。要知道,他是个干瘦的小个子,被消化不良折磨得可惨了。”
“真的?”格雷听得入迷,“可能他剧本里表达的那些愤世嫉俗就是因为这个。你不认为作家的性格会在作品里得到体现吗?”
“照我在剧本和小说里见过的角色来看,少校,我想如果那些全都是作家从自身挖掘出来的话,那这位作家也太堕落了吧?”
“可能吧,”格雷回答,想到他自己读到过的那些极端的故事人物,不免笑了,“不过,如果一位作家构造的这么多光怪陆离的人物全都源于生活,而非源于想象力的深度,那他得有多少形形色色的熟人啊!”
弗雷泽点点头,用亚麻餐巾扫去了腿上的碎屑。
“有人曾经跟我说过,不是阿鲁埃先生,而是他的一位同人——一位女性小说家——她说写小说就像一门吃人的艺术,你时不时从自己的友人与敌人身上取出一小部分混合在一起,加上想象力的调味料,让这一切煮出一锅美味的菜肴。”
听了这个描述,格雷哈哈大笑,招呼麦凯端走盘子,送上几瓶波特酒和雪利酒。
“这个说法真是太有意思了!说到吃人,你有没有机会阅读笛福先生的《鲁滨孙漂流记》?那是我从小就最喜爱的书。”
他们的对话继而转向冒险故事和激动人心的热带地域。当弗雷泽回到牢房时,夜已很深,格雷少校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然而关于流浪汉的金子的来龙去脉,他却仍旧一无所知。
1755年4月2日
约翰·格雷打开了他母亲从伦敦寄来的一盒羽毛笔。天鹅的羽毛管比起普通鹅的大羽毛既细一点,又更坚硬一点。看见这些他淡淡地笑了,这是多么露骨地在提醒他所拖欠的书信。
不过,母亲还得再等到明天。他取出一把小小的刻着字母缩写的削笔刀,慢慢地把笔管削到他满意为止,一边就想写的内容打了腹稿。当他把羽毛笔浸入墨水,脑海中的文字已经清晰成形,他飞快地写了下来,几乎没有停顿。
1755年4月2日
致哈罗德,梅尔顿勋爵,马里伯爵。
我亲爱的哈尔,在此我向你告知一起发生在近日,并引起我注意的事件。此事最终也许会无疾而终,但如若其发展到一定的实质意义,恐将甚为重要。
之后他详细叙述了流浪者的出现,和他的各种胡言乱语,但当他写到弗雷泽的越狱和再次被逮捕时,他发觉自己放慢了速度。
以上事件的发生与弗雷泽从监狱消失之间时隔如此之短暂,令我坚定地相信流浪者所言必定包含某些实质。
然而,倘若如此,我却难以解释弗雷泽之后的所作所为。他重新被捕之事发生在越狱的三日之内,地点距离海岸线不出一英里。监狱以外的乡村是一片覆盖了阿兹缪尔村方圆许多里路的荒原,此人若遇可助其传递宝藏信息的同党,可能性微乎其微。搜查行动涵盖了村中所有的房舍,包括弗雷泽本人,结果未发现任何金条之迹象。此地非常偏远,我有理由认为其越狱之前未曾联络狱外之任何人等——至于之后直至今日,我亦可肯定其未有任何狱外联系,因其仍在严密监视之下。
格雷搁下笔,又一次看见海风吹拂下詹姆斯·弗雷泽的身影,如同红色的雄鹿一般,狂野不羁而又那么自如,自如得仿佛那片沼地就是他的家园。
他丝毫不怀疑弗雷泽可以轻易地躲过龙骑兵的搜查,如果他选择这样做的话。但是他没有。他有意让自己被再次抓获。为什么?格雷重新提起了笔,斟酌再三。
当然,也许是弗雷泽没能找到宝藏,也许这些宝藏根本不存在。我似乎有些倾向于这种想法,因为假使拥有了如此巨款,他难道不会立刻离开此地吗?他是个强壮的人,非常习惯于艰苦的生活,并且,我认定他完全有能力经陆路抵达海岸线之上的某处,继而取海路逃离。
格雷轻轻咬着羽毛笔管的上端,品尝到了墨水的滋味。那苦涩让他挤了个鬼脸,起身朝窗外吐出了口水。他在窗口停留了片刻,望着那阴冷的春日夜空,若有所思地擦了擦嘴。
那些天他过了很久才终于想到了该问的问题,并不是他一问再问的那个,而是更重要的一个问题。那是在一局象棋结束的时候,弗雷泽赢了,看守站在门口等待护送弗雷泽回牢房,格雷看到他的囚犯从座椅上站起身,便也同样地站了起来。
“我不准备再问你缘何逃离监狱,”他轻描淡写地说,颇为平静,“但我要问的是——你为什么回来?”
弗雷泽吃惊地站了一会儿,接着转过身直视着格雷的双眼。沉默片刻之后,他展开了一个微笑。
“我想我一定很珍惜有人陪伴的日子,少校。我可以肯定不是因为这儿的伙食。”
格雷回忆着,轻轻哼了一声。当时他想不出合适的回答,便让弗雷泽走了。一直到那天深夜,他方才艰难地得出了结论,因为他终于理清头脑意识到,与其询问弗雷泽,不如询问自己。如果弗雷泽没有回来,他,格雷,会做些什么?
答案是,他的下一步将会是查询弗雷泽的家族关系,以防他投靠家人寻求庇护。
而这个答案,他很肯定,正是问题的解答。格雷没有参与征服高地的行动——当时他被派往了意大利和法国——但对那场征战他的耳闻已绰绰有余。在北调到阿兹缪尔的路途中,他也亲眼见到了太多化为焦炭的农舍,像荒原中矗立着的一座座石冢。
苏格兰高地人有着传奇般的坚贞与忠诚。一旦见识过农舍被如此付诸一炬,高地人很可能就会选择忍受被囚禁,被戴镣铐,甚至被鞭笞的命运,以此让家人免于英格兰士兵的侵扰。
格雷坐了下来,又将笔尖浸入墨水之中。
“我想你知道苏格兰人的性格。”他写道。尤其是这个苏格兰人,他苦笑着心想。
我所能使出的任何武力或威胁都不可能使弗雷泽透露金子的下落——如果金子果真存在,但倘若其并不存在,我也更无法指望任何威胁能够奏效!因此,我选择正式与弗雷泽,作为苏格兰囚犯的首领,进行交往和了解,以期从交谈中获取意想不到的线索。此番进程尚未有任何收获。不过,我又想到了另一条途径。
出于明显的缘由,他一边整理思绪一边继续慢条斯理地写着:“我不希望这件事被官方知晓。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宝藏之上,而这宝藏很有可能被证实为空想,这会相当危险。”引起失望的可能性实在太大。但过一段时间如果真的找到了金子,他自然能通知上级并领取他应得的奖赏——也就是逃离阿兹缪尔,被派回文明世界。
正因如此,亲爱的兄长,我前来请求你的支援,帮助我发掘一切有关詹姆斯·弗雷泽家人的细节。我请求你,在查询之中切莫引起任何人的怀疑,若其家族关系确实存在,我暂时不希望他们对我的兴趣有所了解。对你能够给予我的任何帮助我将深切地感激,请永远相信我。
他又蘸了蘸墨水,签下名字并点缀了一个小小的曲线花饰。
你谦卑的仆人和最深怀爱意的兄弟,约翰·威廉·格雷。
1755年5月15日
“那些患了流行感冒的人,”格雷问道,“他们好点了吗?”晚餐结束,关于书籍的对话也随之结束。接下来是讨论正事的时间。
弗雷泽举着那杯雪利酒,皱了皱眉头,这是他肯接受的唯一的一杯酒,虽然晚餐已经结束了好一会儿,他却还没有尝上一口。
“没怎么好。有六十多个病了,其中十五个情况很糟。”他犹豫了一下,“我有个请求……”
“虽然我不能保证答应,弗雷泽先生,但你可以提出来。”格雷郑重地回答道。他自己的雪利酒也几乎没有碰过,晚餐只尝了一点点,一整天他的肠胃就一直在期待中纠结不已。
詹米多停顿了一刻,算计着自己的机会。他不可能得到一切,所以必须努力尝试最重要的事情,给格雷留一些拒绝的空间。
“我们需要更多的毛毯,少校,更多的炭火和食物,还有药材。”
格雷旋转着杯中的雪利酒,看着火光在漩涡里闪烁变幻。他提醒自己,先处理日常事务,其他的,之后有的是时间。
“我们仓库里最多只有二十条后备毛毯,”他答道,“但你可以拿去给那些病情严重的人。我恐怕无法增加食物的配给,鼠灾造成了很坏的影响,两个月之前库房坍塌了,食物损失也非常之大。我们的资源很有限,而且——”
“其实不是数量的问题,”弗雷泽赶紧插话,“而是食物的类型。那些病得最重的人很难消化面包和麦片粥。或许可以安排一些别的来替代?”按法律规定,每人每天应得一夸脱麦片粥和一个小麦面包。由于工人们每天付出十二到十六小时的体力劳动,每周有两次大麦稀粥作为补充,周日另加一夸脱炖肉。
格雷抬起了一条眉毛:“你的建议是……弗雷泽先生?”
“我想,为了购买周日的炖肉所需的腌牛肉、萝卜和洋葱,监狱会有一定的津贴吧?”
“是的,但这些津贴还需要为下个季度的物资做准备。”
“那我建议您,少校,用这笔钱为重病的犯人提供汤和炖肉,而我们这些健康人愿意放弃一个季度的肉食。”
格雷皱起眉:“这难道不会削弱犯人的体力?一点儿肉都不吃,这样他们不就无法工作了吗?”
“那些死于流行感冒的人是肯定无法工作的了。”弗雷泽尖锐地指出。
格雷发出一声鼻息。“不错,但你们这些健康人如果那么长时间放弃定量,也不可能健康太久。”他摇摇头,“不,弗雷泽先生,我不这么认为。让更多人冒上染病的风险,还不如就让病人们碰碰运气。”
弗雷泽是个倔强的人。他低头想了一会儿,抬起眼睛再次地努力尝试。
“那么,少校,我要请求您允许我们自己去捕猎,如果国王陛下无法为我们提供足够的食物的话。”
“捕猎?”格雷浅色的眉毛惊诧地抬了起来,“给你们武器让你们去沼地里游逛?上帝的牙齿呀,弗雷泽先生!”
“我想上帝没有坏血病,少校,”詹米干巴巴地说,“他的牙您不用担心。”他注意到格雷的嘴撇了一下,接着又稍稍地放松下来。格雷总是试图压抑他的幽默感,无疑是觉得那会对他不利。与詹米·弗雷泽打交道时,这一点确实对他很不利。
见那暴露了心迹的一撇嘴,詹米壮了胆子顺势而上。
“不用武器,少校。也不用到处游逛。不过,您能在我们切泥炭的时候让我们去沼地里设一些陷阱吗?然后让我们留下捉到的猎物?”以往,囚犯们有时候也会如此设下一些陷阱,但猎物总会被看守没收。
格雷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了出来,思考着。
“陷阱?制作这样的陷阱你们难道不需要材料吗,弗雷泽先生?”
“就需要一点儿绳子,少校,”詹米保证道,“任何麻线或细绳,十几团就够了,余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
格雷缓缓地揉搓着自己的脸颊,思索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好吧。”少校转向一个小写字台,从墨水瓶里抽出羽毛笔,写下了一张便条,“明天我会下达类似的命令。现在,你其余的要求呢……”
一刻钟之后,一切安排就绪。詹米终于靠到椅背上,轻叹了口气,抿了一口他的雪利酒。他觉得自己赢得了喝酒的权利。
他得到的许可不仅包括捕猎的陷阱,还包括让泥炭工每天多工作半个小时,将额外所得的泥炭用来为每间牢房增添一处小型的炉火。监狱不能提供药品,但他获准让萨瑟兰向他住在阿勒浦的表妹去信。萨瑟兰的表妹夫是个药剂师,如果她愿意提供药材,那么监狱将允许犯人们使用。
这一晚上的工作卓有成效,詹米心想。他又抿了一口雪利酒,闭上眼,开始享受炉火轻送到他脸颊上的暖意。
格雷垂下眼帘瞥着他的客人,见他宽阔的肩膀下沉了些许,公事既已办完,他紧张的肌肉开始松弛下来。不过,那是弗雷泽这么想的。很好,格雷心中暗喜。对,喝你的雪利酒吧,尽管放松。我要的就是让你彻底失去防备。
他倚上前去拿起了酒瓶,感觉到哈尔的来信在胸前的口袋里窸窣作响,心跳随之加快了。
“你不再来点儿,弗雷泽先生?对了,告诉我——你姐姐这些日子好吗?”
他看见弗雷泽瞬间睁大了眼睛,惊讶得脸色苍白。
“那边情况可好——拉里堡,他们是这么叫的吗?”格雷推开了酒瓶,将目光锁定在他的客人身上。
“我不知道,少校。”弗雷泽的语气很平稳,但两眼眯成了一条线。
“不知道?不过我敢说他们近来一定过得很不错,有了你给他们的金子。”
那破旧的外衣下,宽宽的肩膀突然绷紧了。格雷满不在乎地从身边的棋盘上捡起一个棋子,随意地在两手间抛过来,抛过去。
“我想伊恩——你的姐夫是叫伊恩,我想?——他应该知道如何能好好地利用这笔财富。”
弗雷泽已经重新把持住了自己,深蓝色的眼睛直视着格雷。
“既然您如此了解我的家庭关系,少校,”他不紧不慢地说,“我想您一定也知道我家离阿兹缪尔足足有一百多里路。也许您能解释一下我如何可以在三日之内往返于两地之间。”
格雷的目光停留在棋子上,呆滞地在两手之间滚动着。那是一个小兵,一个锥形脑袋,表情凶狠的小小武士,由一根海象牙雕刻而成。
“你可能在沼地上遇见了谁,而这个人替你把金子的信息——或者金子本身——带给了你的家人。”
弗雷泽短促地哼了一声。
“在阿兹缪尔?少校,有多大的可能性,我会在那片沼地上恰巧遇见一个认识的人?更不用说是个值得我信赖地将如您暗示的那种信息交付其身的人了!”他总结性地放下手中的玻璃杯,“我在沼地没有遇见任何人,少校。”
“那你刚才说的那些,我就应该相信啰,弗雷泽先生?”格雷的话音里显出相当的怀疑,他抬起眉毛朝上望着。弗雷泽高高的颧骨上泛起了一点红晕。
“从未有人以任何理由来怀疑过我的诺言,少校。”他严正地说道。
“是吗,真的?”格雷并非完全在伪装他的愤怒,“我确信,你就曾经向我承诺过,当我下令卸下你的镣铐的时候。”
“那次的承诺我都遵守了!”
“你做到了?”两人直直地坐着,目光越过桌子交织在一起。
“您向我提了三个要求,少校,而每个细节我都照做无误了!”
格雷轻蔑地哼了一声。
“真的,弗雷泽先生?既然如此,请问是什么使你突然不屑与此地的同伴们相守,转而去会见沼地里的兔子呢?既然你向我保证没有遇见任何人——你得向我发誓此言真实。”他最后的话里听得出冷笑的意味,弗雷泽的脸上随即涌起了怒色。
一只大手缓缓地握成了拳头。
“是的,少校,”他轻声说,“我向您发誓,事实正是如此。”此时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紧握的拳头,非常慢地松开了它,把手平放到桌上。
“那你的越狱呢?”
“至于我的越狱,少校,我告诉过您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弗雷泽长舒了一口气,靠到椅背上,浓密的红色眉毛之下,一双眼睛紧盯着格雷。
片刻之后,格雷也靠回到椅子上,把棋子留在了桌面上。
“明白地说吧,弗雷泽先生,为了表示对你的尊敬,我假设你是个明了事理的人。”
“我深切地明了您对我的尊敬,少校,我向您保证。”
格雷听出了话里的讥讽,却没有回应他。此时他仍占着上风。
“事实上,弗雷泽先生,你是否曾经就金子的事情与家人交流,这一点并不重要。你有可能做了。仅仅出于这种可能性,我就有足够的理由派遣一队骑兵搜查拉里堡的领地——彻底地搜查——并且逮捕你的家人进行审讯。”
他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张纸,打开并念出了一系列名字。
“伊恩·默里——你的姐夫,对吗?他的妻子,詹妮特。那当然是你的姐姐了。他们的子女,詹姆斯——他的名字来自他舅舅,也许?”他迅速地抬了抬头,但足以瞥见弗雷泽的表情,接着继续念道,“玛格丽特、凯瑟琳、詹妮特、迈克尔和伊恩。满满一窝啊。”语气中俨然是把默里家的六个孩子当一窝小猪一样地打发了。说完,他把名单放在了桌上的棋子旁边。
“要知道,三个大孩子已经到了足够的年龄,可以与其父母一同被逮捕和审讯了。此类审讯一般来说是不会很温柔的,弗雷泽先生。”
他的这番话是确凿的事实,而弗雷泽也很明白。这时,犯人的脸上已经毫无血色,只留下那强壮的骨骼在肌肤之下显得线条格外僵直。他把眼睛合上,片刻之后又睁了开来。
格雷一瞬间想起了夸里的声音——“假如你单独与弗雷泽进餐——记得不要背对着他。”后颈上顿时寒毛凛凛,不过他把持住自己,回应了弗雷泽的蓝色目光。
“您想要我怎样?”那个声音低沉而激愤得有点儿嘶哑,但苏格兰人仍坐着一动不动,在火光下如同一尊镀金的朱砂雕像。
格雷做了个深呼吸。“我要真相。”他温和地说。
除了火炉架里噼啪作响的泥炭,房间里悄无声息。弗雷泽的身影微微地闪动了一下,无非是他放在腿上的手指的一丝抽搐,接着便毫无动静。苏格兰人坐着,把头转向壁炉,仿佛想从他凝视着的火焰里找到答案。
格雷静静地坐在那儿等着他。他有的是时间等待。终于,弗雷泽转过头,面对格雷。
“真相,好吧。”他也做了个深呼吸,格雷可以看见他那亚麻衬衣的胸口在膨胀——他没有穿马甲。
“我遵守了我的诺言,少校。那天晚上我如实地告诉了您那个人对我说的一切。而我没有告诉您的是,他的有些话对我有特别的意义。”
“是这样。”格雷按捺住自己,丝毫不敢移动,“那是什么特别的意义呢?”
弗雷泽宽宽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
“我——向您提过我的妻子。”他说,似乎每挤出的一个字都刺痛着他。
“是的,你说她死了。”
“我是说她走了,少校,”弗雷泽轻声纠正道,双眼紧盯着那个小兵,“她有可能已经死了,但是——”停顿了一下,他咽下了那句话,更加肯定地往下说。
“我的妻子是个医师。在高地他们称其为巫师,不过,不仅如此。她还被称为白娘子——也就是女智者的意思。”他迅速地抬了抬眼睛,“盖尔语里那个词是白色魔法师,也就是巫师的意思。”
“白色女巫。”格雷轻声说着,但激动的心情在他的血液里轰响,“所以此人的言语指的就是你妻子?”
“我以为有这个可能。而如果那样的话——”他宽阔的肩膀稍稍耸了一耸,“我就非去不可了,”他简单地说,“得去看看。”
“那你怎么知道该去哪里?那也是你从流浪汉的话里推测到的?”格雷好奇地把身子稍往前倾了点儿。弗雷泽仍旧注视着那个海象牙棋子,点了点头。
“离这里不远,我认识一处神龛,供奉的是布里吉特圣徒,也有人称圣布里吉特为‘白色女巫’,”他抬头解释道,“不过这个神龛的历史非常久远——早在圣布里吉特来到苏格兰之前它就一直在那儿了。”
“是这样。所以你认为他的话同时暗指了这个地点和你的妻子?”
又是一耸肩。
“我不知道,”弗雷泽重复道,“我无法确认他的话是否与我妻子有任何关系,也无法确认‘白色女巫’是否仅仅意指圣布里吉特——从而引领我找到那个地方——或许两者都不是。但我感到必须去一次。”
在格雷的催促下,他对谈到的那个地方描述了一番,并提供了抵达该地的方向和路线。
“神龛本身是一块形如古老十字架的小小岩石,经过风霜雨雪,其上的雕刻几乎看不见了。它立于一个小水池之上,一半掩盖在石楠丛里。水池里纠缠着那些池边石楠的草根,在里面你能找到些白色的小石子。据说那些石子有强大的法力,少校,”见到格雷一脸的空白,他解释道,“但那个法力只有白色女巫使用的时候才会触发。”
“我明白了。那你妻子……”格雷谨慎地停下来。
弗雷泽简短地摇了摇头。
“那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他轻声说,“她确实是走了。”那声音低沉而理智,但格雷听出了苍凉的意味。
弗雷泽的脸一向平静而不可捉摸,此时他的表情并没有改变,但当那忽闪的炉火时不时将他的脸庞抛入黑暗,悲伤的印记显而易见地刻在了他嘴边和眼角的皱纹之中。虽然一切都没有言明,要打断如此情深意切的瞬间似乎仍是一种侵扰,然而格雷有他的职责需要顾及。
“那金子呢,弗雷泽先生?”他悄悄地问道,“有什么发现?”
弗雷泽深深地叹了口气。
“金子在。”他平淡地说。
“什么?”格雷倏地坐了起来,瞪着那苏格兰人,“你找到了?”
弗雷泽抬眼看着他,苦笑着扭曲了自己的嘴。
“我找到了。”
“那果真是法国人的金子?路易送给查尔斯·斯图亚特的?”格雷的血液里奔涌着激情,想象着自己把大箱大箱的路易金币送到伦敦呈献给上级的情景。
“路易从未向斯图亚特家族送过金子,”弗雷泽肯定地说,“少校,我在圣徒的水池中确实找到了金子,但不是法国人的金子。”
他发现的是一个小箱子,里面有一些金银币和一个装满宝石的皮制小口袋。
“宝石?”格雷脱口而出,“那又是从哪儿来的?”
弗雷泽瞧了他一眼,略带恼怒。
“我可是一点儿都摸不着头脑,少校,”他说,“我又怎么会知道?”
“对,当然了,”格雷一边说,一边咳嗽着,想掩饰自己的慌乱,“当然。不过这盒珠宝——它此时又在何处?”
“我把它扔进海里了。”
格雷呆望着他:“你——什么?”
“我把它扔进海里了,”弗雷泽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一双上扬的蓝眼睛沉着地直视着格雷,“您也许听说过一个叫魔鬼大锅的地方,少校,离圣徒的水池仅仅半里之遥?”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格雷责问道,“这根本不合情理,老兄!”
“我当时并没有太在乎情理,少校,”弗雷泽轻声说,“我去时满怀着希望——当希望破灭了,那珍宝在我看来不过是一小盒石头和晦暗的金属。对我一点用都没有。”他抬起眼睛,一条眉毛嘲讽地挑了起来,“不过我也没看出把它交给乔迪老皇帝有什么‘意义’。所以我就把它扔进海里了。”
格雷坐回到椅子里,又机械地倒了一杯雪利酒,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他脑子里一片混乱。
弗雷泽坐着,把头转向一侧,下巴支在一个拳头上,凝望着炉火,他的表情又回归到平日里的无动于衷。身后的火光勾勒出他长长的直挺的鼻梁和嘴唇柔和的曲线,下颌与眉骨处抛下的阴影显得颇为严峻。
格雷咽下一大口酒,稳住了自己。
“这个故事怪感人的,弗雷泽先生,”他不动声色地说,“非常有戏剧性。可也没有证据表明那都是事实。”
弗雷泽微微动了一下,回过神来,转过头看着格雷。詹米上扬的眼角眯了起来,似乎觉得什么事情有点儿好笑。
“证据是有的,少校,”说着他把手伸到破旧的马裤的腰带里边,摸索了一阵儿,接着,掏出那只手举到桌面上空,等着格雷。
格雷本能地伸手去接,一个小小的物体落入他打开的手掌之中。
那是一颗蓝宝石,跟弗雷泽的眼睛一样的深蓝色,个头还挺大。
格雷张开了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惊讶地嗫嚅着。
“这是您要的证据,表明那宝藏确实存在,少校。”弗雷泽对着格雷掌上的石头点了点头,他的目光在桌子上方遇见了格雷的目光,“至于其余的珠宝——我很抱歉地告诉您,少校,您只能相信我的话了。”
“可——可是——你说——”
“是的。”弗雷泽平静得就好像他们在讨论屋外下着的雨,“我留下了那一颗小石头,觉得兴许能派得上用场,说不定我有朝一日能被释放,或者找到什么机会把它送出去给我的家人。因为,您能领会的,少校,”詹米的蓝眼睛里闪过一道讥讽的亮光,“我的家人要是用上了那么大的一批财宝,绝对会引起很多不必要的关注。一颗宝石,也许没问题,但一大堆珠宝绝不可能。”
格雷几乎无法思考。弗雷泽说得没有错。像他姐夫那样的一个高地农夫是无法将如此的宝藏变为现钱而不招致议论的,而此类议论必将迅速引来国王的兵马造访拉里堡。弗雷泽本人则非常可能因此被监禁终身。但是,他怎能如此轻描淡写地抛却一笔财富!不过话说回来,端详着眼前的苏格兰人,他又完全可以相信。如果世上有一个人可以不被贪欲扭曲了判断力,那人就是詹姆斯·弗雷泽。可是——
“你是怎么把这个留在身边的?”格雷突然质问道,“你被带回来时可是彻底搜了身的。”
那张宽大的嘴微微上翘,扬起了格雷所见过的第一个真正的笑容。
“我把它吞进肚子里了。”弗雷泽说。
格雷的手先前抽搐地紧握着那颗蓝宝石。这时他打开手掌,非常小心地将那闪亮的蓝色小玩意儿摆放在桌上的象棋子旁边。
“我明白了。”他说。
“我肯定您能明白,少校,”弗雷泽说着,严肃的声调使他眼中的调笑更加明显,“常吃粗麦片粥,时不时还是有好处的。”
格雷抑制住突然想笑的冲动,使劲地用一根手指摩挲着嘴唇上方。
“这个我毫不怀疑,弗雷泽先生。”他静坐了片刻,凝视着蓝宝石。然后,忽然抬头望着对方。
“你是天主教徒,弗雷泽先生?”他知道答案。斯图亚特家族信奉天主教,他们的追随者里几乎没有例外地保持同样的信仰。没等到弗雷泽回答,他起身走到角落里的书架前。那是母亲给的礼物,他平时很少会读,所以让他找了好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他将一本小牛皮封面的《圣经》放到桌上的蓝宝石旁边。
“弗雷泽先生,我个人倾向于接受你作为一个绅士的许诺,”他说,“但你应当理解,我需要考虑到我的职责。”
弗雷泽长久地注视着那本《圣经》,然后抬起眼睛看着格雷,一脸无法解读的表情。
“是的,我很明白,少校。”他安静地说道,一只大手毫不犹豫地放到《圣经》之上。
“我以万能的主的名义发誓,奉我主圣言,”他很坚定地说,“宝藏之事正如我所言相告,”火光之中他深邃叵测的双眼炯炯地闪着亮光,“我以我对天堂的祈望发誓,”他柔和地说,“如今那宝藏正沉睡在海里。”
托雷莫利诺斯开局
法国人的金子之事既已尘埃落定,他们恢复了先前建立的例行程序,先就狱中囚犯的各项事务进行正式而简短的谈判,继之以非正式的交谈,往往再加上一局象棋。今晚,他们离开餐桌时仍旧在讨论着塞缪尔·理查森的大部头小说《帕梅拉》。
“你觉得这部书的篇幅,对于故事的复杂性来讲是否合理?”格雷问道,一边靠近餐柜上的烛台,点燃了一支方头雪茄,“毕竟这对出版商来说肯定是笔巨大的开支,况且还要读者花费大量的功夫,读这么长的一本书。”
弗雷泽笑了。他没有抽烟,但今晚他选择了波特酒,声称那是唯一不会被烟味改变口感的酒。
“有多长——一千两百页?哎,我想是的。要指望在很短的篇幅里准确地描写一个人复杂的一生终非易事。”
“不错。不过我听说过这样的理论,说小说家的功夫在于对细节的艺术性筛选。你不觉得如此的长篇也许暗示着作家在筛选上的懈怠,因而意味着其功底欠佳?”
弗雷泽思考着,一边慢慢地抿着那红酒。
“我确实见过这样的例子,”他说,“作者试图用泛滥的细节来淹没读者,从而换取其信服。但我不觉得这部书属于此列。书里的每个角色都经过仔细的设计,所有事件看似都对故事很有必要性。所以我的回答是否定的,我认为某些故事确实需要更大的空间来讲述。”他又抿了一口,笑了起来。
“当然,在这个问题上我承认我有偏见,少校。就我当时读《帕梅拉》的境况而言,如果它有两倍那么长我都会欣然接受。”
“那又是什么境况?”格雷噘起嘴,小心地朝天花板吹出一个烟圈。
“我在高地的一个岩洞里住了七年,少校,”弗雷泽苦笑着说,“那时候每次我手头最多只有三本书,却要陪伴我一个月之久。是,我是对长篇大作情有独钟,不过我也必须承认那不是一个普遍的偏爱。”
“你说得一点不错。”格雷赞同着,一边眯起眼睛,顺着第一个烟圈的轨迹又吹了一个。没有击中,第二个烟圈飘走了。
“我记得,”他接着说,狠狠地抽了一口雪茄,把烟吸了出来,“我母亲有个朋友——在母亲的客厅里看见了这本书——”他深吸了一口气,再次试着吹了一个,新的烟圈成功地撞上了上一个,把它冲散成一朵小小的云,他随即满意地哼了一声。
“那是亨斯利夫人。她拿起了书,看了看,做出那种许多女士常有的无助的表情,说道:‘哦,伯爵夫人!您敢于尝试如此巨型的小说,实在是太勇敢了。我恐怕一辈子都不敢去读这么厚的书啊。’”格雷用假声模仿完了亨斯利夫人,清了清嗓子,放低了声调。
“我母亲回答,”他继续用平常的嗓音说,“‘不用担心,亲爱的。你要读了也理解不了。’”
弗雷泽笑了起来,接着咳嗽了一声,挥挥手驱散了又一个烟圈所剩的残余。
格雷很快地掐灭了他的雪茄,从座椅上站起身来。
“来,我们还有时间,快点儿,下一盘。”
他们不是势均力敌的对手。弗雷泽的棋艺要高很多,但时不时地格雷也能依靠巧妙的虚张声势成功地挽救一场败局。
今晚,他尝试的是托雷莫利诺斯弃兵局。那是个冒险的后马开局,如果成功推出之后可以为一个反常规的车象组合奠定基础。其胜算要依靠王马和王象前兵的误导。格雷很少使用这个开局,因为这招并不适用于平庸的棋手,若无足够的犀利就既无法窥探到马的威胁,也无法发现它的可能性。这个弃兵开局适合于一个精明而缜密的对手,经过三个月来每周的对弈,格雷非常清楚在那象牙棋盘的另一侧,他所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头脑。
走下组合中的最后第二步时,他强令自己不要屏住呼吸。他感到那一小会儿弗雷泽注视着他的目光,但没有予以回应,生怕因此暴露了自己的激动心情。他只是伸手拿过餐柜上的玻璃酒壶,为两个酒杯同时斟满了味甜而色泽深沉的波特酒,双眼小心地凝视着那液体的缓缓上升。
他会动兵,还是动马?格雷猜测着。弗雷泽低着头在棋盘上沉思着,随着他细微的动作,有小小的红色亮光在他头顶眨眼。如果动的是马,则万事大吉,胜局已定;如果是兵,那他自己也就完了。
格雷等待着,他感到自己的胸骨之后,心脏在强劲地起搏。弗雷泽的手悬浮在棋盘上空,然后一下子决绝地落到棋子上。是马。
他一定是舒了口气发出了太响的声音,因为弗雷泽尖锐地抬头看了他,但一切都为时已晚。努力地不让自己太过喜形于色,格雷上前一举将王车易位。
弗雷泽皱起眉头看了棋盘好一会儿,眼睛在棋子间忽闪,估摸着。然后他明显看到了,轻微地抽搐了一下,睁大眼睛抬起了头。
“啊,你这狡猾的小杂种!”他说,语气里不乏一种惊讶的钦佩之情,“这招你他妈的是从哪儿学来的?”
“我哥哥教我的。”格雷回答,一股胜利的喜悦让他抛开了平日里的谨慎。一般来说,十盘棋里他最多只能赢弗雷泽三局,而胜利的滋味很甜蜜。
弗雷泽笑了一声,伸出长长的食指,轻轻地击倒了他的王。
“我应该想得到的,出自我的梅尔顿勋爵,自然不足为怪。”他不经意地评论道。
格雷坐着,突然手脚僵硬起来。弗雷泽注意到他的动静,疑惑地抬起了一边的眉毛。
“你说的是梅尔顿勋爵吧?”他问,“要不你还有另一个兄弟?”
“不,”格雷说,嘴唇感到有点儿麻木,虽然那也许只是因为抽了雪茄,“不,我只有一个兄长。”他的心又开始狂跳,不过这次是一种沉重而呆滞的节奏。这个苏格兰杂种难道一直都记得他是谁?
“我们的那次见面时间很短,情非得已,”苏格兰人直截了当地说,“但非常难忘。”他举杯喝了一口酒,从杯沿上望着格雷,“也许你不知道我见过梅尔顿勋爵,在卡洛登战场上?”
“我知道。我在卡洛登战斗过。”格雷所有胜利的喜悦全都烟消云散了,他感到那烟味儿让他有点儿作呕,“我只是以为你不会记得哈尔——或者你并不了解我和他的关系。”
“那次见面救了我的性命,所以我不大可能会轻易忘记。”弗雷泽冷冷地说。
格雷抬起头:“据我所知,你在卡洛登遇到哈尔时却并没有如此感激。”
弗雷泽嘴唇的线条绷紧了一下,又松开了。
“没有,”他轻轻地说,微笑里不再有幽默,“你兄弟异常固执地反对枪决我。当时我对那样的好意实在无法表示感激。”
“你希望被枪毙?”格雷挑起了眉毛。
苏格兰人的眼光很悠远,虽然盯着棋盘,看见的却显然是别的东西。
“我觉得我有理由那么想,”他平缓地说,“在当时。”
“什么理由?”格雷问,一看见对方尖锥般的目光,马上急急地加了一句,“我不是想要冒犯你。只是——当时,我——我也有类似的感觉。从你对斯图亚特王朝的评论来看,我认为起义的失败不会令你感到如此绝望。”
弗雷泽的嘴边闪过一丝隐约的颤动,隐约得无法称其为微笑。他快速地点了一下头作为回应。
“有些人上战场的原因是对查尔斯·斯图亚特的热爱——有些是对他父亲的王位继承权的忠心。不过你说得对,我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没有继续解释。格雷深吸了一口气,仍旧盯着棋盘。
“我说当时我与你有同感,是因为我——在卡洛登失去了一个特殊的朋友。”他说。隐约中他很困惑自己为何要对这个人谈起赫克托,为何唯独对他?一个曾在那死亡的战场上冲杀的苏格兰武士,他的大刀极有可能就是那把……可是,与此同时,他无法自制地想要倾诉。他不能对任何人谈起赫克托,除了他,这个囚犯,这个不可能再去告诉别人的囚犯,他的话不可能伤害到他。
“他逼着我去见证死尸——哈尔逼我去的,我哥哥。”格雷脱口而出。他低头审视着自己的手,赫克托的蓝宝石把那深蓝的颜色烙在了他的肌肤上,这颗蓝宝石比起弗雷泽勉为其难地上交给他的那颗正好是小一号的版本。
“他说我必须去看,说如若不曾亲见他死去,我会永远无法真正地信服。他说,除非我知道赫克托——我的朋友——真的走了,我将悲伤一生。而一旦眼见为实,我虽仍会悲伤,却能从而得以痊愈——并且忘却。”他抬起眼睛,痛苦地挤出一个微笑,“哈尔常常是对的,但并非每次都是。”
也许他已经痊愈,但他永远不会忘却。起码他绝不会忘记见到赫克托的最后一眼,当他面如蜡色一动不动地躺在晨光里,长长的黑色睫毛轻柔地合在面颊上,就像他睡着的时候一样。那几乎砍下了他的头颅的刀伤张着血盆大口,暴露出脖子里的气管和大血管,它们被无情地劈斩开来。
他们无声地坐了一会儿。弗雷泽没有说话,只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格雷没有问便直接上前,第三次斟满了两个酒杯。
他靠到座椅后背,好奇地看着他的客人。
“你是否觉得生活是个沉重的负担,弗雷泽先生?”
苏格兰人抬起眼睛,面对着他的目光,久久地、平静地凝视着。很明显,弗雷泽对他也怀有极大的好奇,因为棋盘对面的那双宽阔的肩膀松弛了下来,宽大的嘴角那冷峻的线条也变得柔和了。他靠到椅背上,慢慢地舒展着右手,手掌一开一合地拉伸着其上的肌肉。格雷看见他那只手曾受过伤,许多细小的伤疤在火光里依稀可见,其中两根手指的骨骼接得很僵硬。
“也许并非那么沉重,”他缓缓地回答说,冷静地正视着格雷的眼睛,“我想也许最沉重的负担在于想要关心那些我们无法帮助的人。”
“而不是没有人可以关心?”
弗雷泽停顿了片刻没有回答,仿佛在衡量着桌上棋子的位置。
“那是空虚,”他最后说道,声音很柔和,“但不是什么负担。”
已经很晚了,围绕他们的整座要塞里寂静无声,唯有楼下庭院里放哨的士兵时不时会走动几步。
“你妻子——她是个医师,你说?”
“是的。她……她叫克莱尔。”弗雷泽咽了咽口水,举起酒杯喝了一口,似乎想要冲散喉咙里的哽着的什么东西。
“你很在乎她,我想?”格雷轻声说。
他看出苏格兰人此时有种意欲,正如他自己方才感受到的一样——那种想要倾吐出一个藏匿已久的名字的需要,想要一时间寻回那爱情的幽灵。
“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谢谢你,少校。”苏格兰人温和地说。
格雷吓了一跳:“谢我?为什么?”
苏格兰人抬起头,越过已经下完的那盘棋,深邃的眼睛里看不见底。
“为了在凯瑞埃里克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他的眼睛仍旧注视着格雷,“你为我妻子做的一切。”
“你记得?”格雷沙哑地说。
“我没有忘记。”弗雷泽简单地回答。格雷鼓起勇气正视着桌子对面,但发现那双微微上翘的蓝眼睛里找不到一丝嘲笑之意。
弗雷泽向他严肃而正式地点点头:“您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少校,我不会忘记的。”
约翰·格雷苦笑了起来。他惊讶地发现,当耻辱的记忆被如此直白地召回,自己并没有像想象之中那么懊恼。
“如果你觉得一个吓得大便失禁的十六岁小孩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弗雷泽先生,那么高地军队的溃败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弗雷泽浅浅一笑:“被手枪顶着头而不会失禁的人,少校,不是肠子有问题,就是脑子有问题。”
格雷没能忍住,还是笑了。弗雷泽一边的嘴角微微地提了起来。
“你没有为自己的性命开口,但你为一个女子的荣耀肯这么做,尤其是,那是我自己的女人,”弗雷泽温和地说,“我不认为那应该算是懦弱。”
苏格兰人的话语中明显带着的非常诚恳的声调,让格雷觉得不可能误解或者忽视。
“我没能为你的妻子做任何事情,”格雷颇为自嘲地说,“毕竟她根本就不存在任何危险。”
“可你不知道啊,对吧?”弗雷泽指出,“你愿意牺牲自己去拯救她的生命与美德,凭着这个念头,你就维护了她的荣耀——我一直反反复复地想起这事,自从——自从我失去了她。”弗雷泽的声音里几乎没有什么迟疑,只有喉头绷紧的肌肉暴露了他的情绪。
“我明白,”格雷深呼吸了一下,“对你所失去的我非常遗憾。”他正式地补充了一句。
两人同时静默了许久,各与各的幽灵独处着。然后弗雷泽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
“您兄弟是对的,少校,”他说,“我感谢您,并祝您晚安。”说完,他站起身,放下酒杯走出房间。
某种程度上,这一切让他联想到身居岩洞的日子,想到他偶尔回到家中的大房子里,那个孤独的荒漠中鲜活而温暖的绿洲。在这儿,一切正好相反,离开拥挤的牢房里的阴冷和肮脏,来到少校火光熠熠的套间,得到个把小时的身心舒展,在温暖、交谈和丰富的食物中得到放松。
而这一切给了他一种异样的错位感,让他感到自己宝贵的一部分无法在返回日常生活的通道中存活下来,就这么失落了。每走过一次,这条通道就越发显得艰难。
他站在空气畅通的走道上,等待看守打开牢门。他的耳际低鸣着熟睡的人们的沉闷声响,门一开,他们身上散发的气味迎面扑来,刺鼻得像放了一个臭屁。
他很快地把一口气深深吸进肺腔,低下头走进门去。
他进屋时,地上的那些身躯开始搅动,他的黑影落在趴在地上抱成团的人形之上。大门在他身后一关,留下牢房里漆黑一片,而屋里散开了一波波涟漪,察觉到他的归来,人们纷纷苏醒了。
“你回来晚了,麦克杜,”默多·林赛说,嗓音沙哑而带着睡意,“你明天会累坏的。”
“我可以应付,默多。”他一边跨过地上的人影一边耳语道。他脱下外衣小心地放在板凳上,然后拿起粗糙的毛毯,在地上找到了自己的位子,长长的影子在那透过格栅窗户的月光中一掠而过。
当麦克杜躺了下来,一旁的罗尼·辛克莱转过身,疲倦地眨着眼睛,浅褐色的睫毛在月光下几乎看不见。
“小金毛给你吃得还行,麦克杜?”
“很好,罗尼,谢谢你。”他在石头上挪了挪身子,寻找着一个舒服的位置。
“明天跟我们讲讲?”犯人们有种古怪的爱好,喜欢听他讲述晚餐的菜点,为他们的头领受到的良好待遇感到光荣。
“哎,我会的,罗尼,”麦克杜答应道,“不过我现在得睡了,好吗?”
“睡个好觉,麦克杜。”牢房的另一个角落传来一声耳语,那边的海耶斯、麦克劳德、英尼斯和基斯几个人都喜欢暖和的床铺,像一套茶匙一般卷着铺盖,蜷曲在一起。
“做个好梦,盖文。”麦克杜耳语着回答,渐渐地,牢房里又恢复了宁静。
那晚他梦见了克莱尔。她躺在他的臂弯里,懒洋洋的,香气芬芳。她怀着孩子,圆滚滚的肚子光滑得像个甜瓜,胸脯丰满而馥郁,乳头的颜色深深的像红酒,催促着他上前品尝。
她的手拢在他的两腿之间,他也伸手回报以同样的恩惠。她那里小小的、胖胖的,柔软地充满了他的掌心,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按压着他。她微笑地起身俯视着他,头发垂在脸庞周围,把腿跨过了他的身躯。
“把嘴给我。”他轻声低语,不清楚自己是想吻她还是想让她用嘴唇把他抱住,只知道他无论如何都必须拥有她。
“把你的给我。”她回答,笑着俯下身,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她的头发抚弄着他的脸颊,带着苔藓和阳光的气息,他感到背后有枯叶扎着自己的背脊,意识到他们躺在拉里堡附近的山谷里。她周身映着山毛榉古铜色的光芒,满眼的枝叶和树干衬着她琥珀色的眼睛和洒满斑驳树影的白净肌肤。
然后她的乳房压到他的嘴上,他热切地含住了它,一边吮吸着一边紧紧拉近了她的身体。她温热的乳汁甜甜的,带着一丝银子的味道,像鹿的鲜血。
“用力一点,”她轻声说,一手放到他的脑后紧抓住他的后颈,把他按在自己的胸前,“用力一点。”
她躺在他身上,他的双手紧紧抱着她有着甜美肌肤的臀部,感受着婴儿小而坚实的身体贴着他自己的腹部,仿佛他们正共同拥有着它,彼此用身体保护着那圆滚滚的小东西。
他开始抽搐和战栗,他们彼此的双臂紧紧地环抱在一起,她的头发散在他的脸上,她的双手淹没在他的头发当中,而那个孩子在他们中间,浑然不知三人之中的任何一个从何处起始,到何处终结。
他醒得很突然,带着喘息和大汗,侧着身半蜷曲在牢房的板凳之下。天还没怎么亮,但他已经看得见周围躺着的人形,希望自己没有叫出声来。尽管他马上闭上了眼睛,梦还是消失了。他静静地躺着,心跳开始变慢,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1755年6月18日
这天晚上,约翰·格雷仔细地穿戴整齐,换上了干净的亚麻衬衣和丝质的袜子。他没戴假发,简单地编了发辫,用香水木奎宁水漱了口。戴上赫克托的戒指之前,他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把它戴上了。晚餐很不错,一只他自己打的野鸡,外加一盘照弗雷泽的独特口味而准备的绿叶沙拉。此时他们坐在棋盘前,时至中局,两人放下了之前轻快的话题开始专心致志。
“你喝雪利酒吗?”格雷放下他的象,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
弗雷泽点点头,仍专注着新的局势。
“谢谢。”
格雷起身穿过房间,把弗雷泽一人留在火炉之前。他伸手到橱柜里取出酒瓶,感到一小股汗水从肋骨上流下。并非因为房间那一侧燃着的炉火,纯粹是因为紧张。
他把酒瓶带到桌上,另一手拿着一对高脚酒杯,那是他母亲寄来的沃特福德水晶。液体缓缓地流进杯中,映着火光闪烁着琥珀色与玫瑰红。弗雷泽凝视着杯中上升着的雪利酒出了神,显然沉浸在思绪之中,深蓝的眼睛上耷拉着眼皮。格雷想知道他在想什么,一定不是棋局——棋局的结果早已确定。
格雷伸手上前走了他的后象,他知道这无非是拖延之举,但它仍旧能威胁到弗雷泽的后,并有可能继而换得一个车。
格雷站起来在壁炉里又放了一片泥炭,直起腰又伸展了一下,走到对手身后,从这个角度察看着局势。
高大的苏格兰人俯身靠近棋盘,火光反射着詹米·弗雷泽发梢深红的色泽,与水晶杯里的雪利酒遥相呼应。
弗雷泽的头发用一根黑色的细绳束在脑后,打了个结。只消轻轻地一抽就能把它松开。约翰·格雷可以想象自己的手如何潜入那闪亮的厚发,触碰到其下光滑而温暖的后颈,去触摸……
想象着那种触感,格雷的手掌突然握紧了。
“该你了,少校。”苏格兰人柔和的嗓音把他拉了回来,他回到座位,目光无神地看着棋盘。
不用看他都能强烈地感受到对方的一举一动,感受到他的存在。围绕着弗雷泽的空气有点儿骚动,他无法抬头看他。为了掩盖自己的目光,他举起了雪利酒杯抿了一口,几乎没有注意到那美酒的口感。
弗雷泽静静地坐着,宛如一尊朱砂雕像,脸上唯一活跃着的是那研究着棋盘的深蓝色眼睛。炉火渐渐地变小了,他的轮廓被勾上了黑影。火光把他停歇在桌上的手映成金色和黑色,宁静而精致得宛如一个被擒获的小兵。
格雷把手伸向他的后象时,戒指上的蓝色宝石闪出一道亮光。“这样做错了吗,赫克托?”他心想,“爱上如此一个或曾杀害了你的人?”抑或这终将解决所有的问题,从而治愈卡洛登给他们各自留下的伤痕?
他的象准确地落到棋盘之上,垫着毡布的棋子落地时发出砰的一声轻响。毫无停顿地,他的手仿佛凭借着自己的意志举了起来,跨过空中那段不长的距离,似乎清楚地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最后,落到了弗雷泽的手上。他的掌心激动得有点刺痛,弯曲的手指在温柔地恳求。
他握住的那只手很温暖——异常温暖——却坚硬而无动于衷得像一块大理石。桌上的一切都静止着,只有雪利酒中的火焰在闪动。他抬起双眼,遇见了弗雷泽的目光。
“把你的手拿走,”弗雷泽说,声音非常非常和缓,“否则,我就杀了你。”
格雷掌心之下的那只手没有动静,前方的那张脸也一样,然而,他可以感到一种充满厌恶的颤抖,一阵仇恨与嫌恶的痉挛从此人的躯干之中向上升腾,渗透他的肌肤向四下里辐射开来。
他忽然又听见记忆中夸里的警告,清晰得仿佛他此时就在耳边——“假如你单独与弗雷泽进餐——记得不要背对着他。”
那是没有可能的。他无法背转身去,甚至无法移开目光或仅仅眨一眨眼睛,因为那样会打断那道已经将他冰冻的深蓝色目光。他非常慢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慢得就像站在了一个尚未爆炸的地雷之上。
一时间,寂静的屋子里只听见雨点的拍打和炭火的唏嘘,似乎他们两人都停止了呼吸。然后,弗雷泽无声地站起来,走出了房间。
牺牲
十一月底的雨水噼噼啪啪地打在院子里的石板上,一排排犯人脸色阴郁地挤在瓢泼的雨中。看守的红衣士兵显得不比那些湿透的囚犯开心多少。
格雷少校站在屋檐下,等待着。如此的天气实在不适合对牢房进行搜查清理,但在这个季节指望好天气出现更是枉然。对于有两百多号犯人的阿兹缪尔,很有必要每月至少清洗一次牢房,以防止严重的疾病暴发蔓延。
主牢房区的大门打开了,一小队犯人走了出来,这是一批值得信赖的囚犯,他们在狱卒的严密监视之下对牢房进行清洗。邓斯特布尔下士从队伍最后走出来,手里满是各种各样小小的违禁品,这类搜查的结果通常都是这样。
“全是寻常的垃圾,大人,”他报告道,并把一堆微薄的无名物件倒在少校肘边的木桶里,“只有这个东西,您可能需要仔细看看。”
“这个东西”是一小块绿色格纹织物,大概六英寸长四英寸宽。邓斯特布尔迅速地扫了一眼所有列队的囚犯,似乎想要捕捉任何暴露动机的举动。
格雷叹了口气,挺直了肩膀说:“恐怕是的。”英国服装法对苏格兰裙的禁令中严格禁止持有任何苏格兰式的格纹花呢,这道法令既废止了高地人的武装战备,也压制了其传统服装的穿着。邓斯特布尔下士一声锐利的立正令下,格雷站到囚犯队列前方。
“这是谁的?”下士高举起那块花呢布料,也将声调提高。格雷看了看那亮色的料子,再看了看所有的犯人,开始在脑海里的囚犯名单上一一画钩,努力把每个名字与他自己对苏格兰格纹的有限了解对应起来。即便是同一个氏族的传统格纹图案,有的也相差甚远,因而要确定任何一种图案的归属都不容易,然而每个氏族的标志色和图案还是有一定的普遍模式。
麦凯勒斯特,海耶斯,英尼斯,格雷厄姆,麦克默特里,麦肯锡,麦克唐纳德……停,麦肯锡。就是他了。格雷如此肯定,与其说是源于他对某个氏族格纹的鉴别,更应该说是源于他作为一个军官对手下人等的了解。麦肯锡是个年轻的犯人,他此时面无表情的脸上显出一丝超乎平常的自我控制。
“是你的,麦肯锡,对吗?”格雷质问道。他从下士手里抽出那花呢布料,突然冲那小伙子眼前一举。年轻的囚犯布满尘土的脸变得惨白,艰难的鼻息里隐约听得出一丝啸音。
格雷有点儿得意地紧紧注视着他。这个年轻的苏格兰人跟他们所有人一样,有着那种骨子里的仇恨,但他尚未垒起一座坚忍而漠然的城墙把他的仇恨包藏起来。格雷能感到小伙子的恐惧正在慢慢堆积,仿佛再过一秒就要爆炸。
“那是我的。”一个平静的声音说道,说得如此平缓而冷漠,几近厌烦,麦肯锡和格雷一下子都没有反应过来。两人站着对视良久,直到一只大手越过安格斯·麦肯锡的肩膀,轻轻地从长官手中接过了那块布料。
约翰·格雷退后一步,感到那几个字像一记重拳打在他的腹部正中。他把眼睛抬起了那么几寸,好足以面对詹米·弗雷泽的脸,全然忘却了麦肯锡。
“这不是弗雷泽氏族的格纹。”他感到自己的话像从木头做的嘴唇里挤出来似的,整个脸都麻木了。对于这点他隐约有些庆幸,至少在这群旁观的囚犯面前,他的表情不会出卖自己。
弗雷泽的嘴略微咧开了一点。格雷紧紧盯着那张嘴,没有敢正视它上方的那对深蓝色的眼睛。
“确实不是,”弗雷泽附和道,“这是麦肯锡氏族的,我母亲的氏族。”
在格雷的意识里很远的一个角落,有个刻有“詹米”字样的镶着珠宝的盒子,他把这又一条小小的信息存放进盒子——他的母亲姓麦肯锡。他清楚这是事实,同样,他也清楚那条格纹布并不属于弗雷泽。
他听见自己冷静而平稳的声音说道:“拥有任何氏族格纹呢都是非法的。你一定清楚刑罚是什么吧?”
弗雷泽笑了,宽宽的嘴唇朝一侧扬起。
“我清楚。”
这时,一排排囚犯之间开始有响动和低语,虽然没有实质性的动作,但格雷可以感觉到他们的阵形在改变,正被弗雷泽吸引着,朝他靠拢,将他环抱。这个圈子一度曾被打破,而后又恢复了原状,此时,格雷孤身一人被排斥在外。詹米·弗雷泽回到了自己原来的归属。
格雷努力强迫自己把目光从眼前宽厚柔软而显然经风吹日晒而略显皲裂的嘴唇上移开。嘴唇上方的那双眼睛里有一种他一直害怕见到的眼神,既非恐惧,亦非愤怒——是漠然。
他向狱卒示意:“把他拿下。”
约翰·威廉·格雷少校伏在案头,心不在焉地签署着物资申报表。他很少工作到这么晚,但一整天没有空闲,文件已经堆积如山。这些申报表必须在本周递交到伦敦。
“贰佰磅小麦粉,”他写着,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羽毛笔下整齐的黑色字迹上。这些例行公文最糟糕的地方在于它们只能占领他的注意力,却无法控制他的意志,于是白天的记忆不知不觉地蔓延开来。
“陆大桶麦芽酒,用于营房。”他搁下笔,快速地搓着双手。他依旧能感觉到早晨庭院里渗入骨髓的寒气。屋里烧着火,但火似乎不能解决他的问题。他没有走近壁炉,因为他试过一次,站在炉火边的他出了神,任由午后的画面一幅幅在火焰之中展开,直到回过神时,裤子上的布料已经开始焦黄。
他提起笔,又一次试图将庭院的场景驱逐出脑海。
类似这样的判决最好不要延期执行,否则,囚犯们会在等待之中日渐紧张不安,从而变得非常难以控制。相反,立即执行的话,惩戒的效果最为有利,既能让犯人们看到应得的惩罚会来得多么迅即,又能巩固他们对监守人员的敬意。可是不知何故,约翰·格雷怀疑这次事件并没有巩固犯人们的敬意——起码,对他没有。
当时,除了感觉到血管里滴淌着冰冷的雨水之外,他没有任何其他感觉。冷静而迅速地下达了命令,之后,他的命令被同样彻底地一一执行。
囚犯们被带到方形的庭院四周列队站好,狱卒们排成较短的队伍面对着囚犯,刺刀装备就绪,用以防范不合时宜的骚乱爆发。
然而,没有任何骚乱爆发,合不合时宜的都没有。囚犯们在冷寂中等待着,细雨洒在庭院里地面的石板上,只听得见偶尔的咳嗽和清嗓子的声音,就像在任何的集会人群里一样。冬天刚到,呼吸道结膜炎的祸害在兵营和潮湿的牢房里同样常见。
他两手握在背后,站在那儿无动于衷地看着犯人被带上高台。他看着,感觉雨水从制服肩膀的缝隙里渗透进去,汇成细小的河流从衬衣的领口向下流淌,詹米·弗雷泽站在一码之外的高台上,脱去了上身的衣服,不紧不慢,就好像这是他早已做过的、习以为常的事情,根本没有什么大不了。
他向两位二等兵点头示意,他们于是抓住犯人毫无抵抗之意的双手,高举并捆绑在鞭刑柱两边的支架之上。他们堵住了他的嘴,弗雷泽站直了身体,雨水从他高举的臂膀顺着背脊的深谷流下,一直湿透了他薄薄的马裤。
他又朝手握判决文书的中士点了点头,这个动作把他帽子上的积水从一边倾倒而下,他心里涌上一小波恼怒。正了正帽子和湿透的假发,他及时地恢复了威严的姿态,正赶上中士宣读到指控与判决。
“……因以触犯国王陛下由议会通过的禁止苏格兰裙的服装法令,其罪判处鞭刑六十。”
格雷用他职业的超然瞥了一眼即将施刑的那位兼任骑兵蹄铁匠的中士。眼前的事情对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是第一次了。这个当口,他没有点头,雨仍旧在下。他只是稍微闭了一下眼睛,按惯例宣布道:“弗雷泽先生,刑时已到。”
他就这么站着,双眼平静地正视前方,旁观着,耳畔传来每一鞭的砰然下落,以及随着那每一记鞭打,犯人被堵住的嘴里撞击出的每一声喘息。
犯人绷紧的肌肉在抗拒疼痛的来袭。一次又一次,直到每一丝肌肉的纤维在肌肤之下竖立起来。他自己的肌肉紧张得生疼,冗长乏味的酷刑继续着,他尽量不惹人注意地在两腿间交替着重心。沿着犯人的脊梁骨有几道鲜血掺着雨水顺流而下,染红了他的裤子。
格雷可以感到他身后的士兵和囚犯统统目不转睛地盯着高台和站在正中的人,甚至连咳嗽声都沉寂了。
而笼罩在那一切之上的,格雷意识到,是一层自我厌恶的黏腻的清漆,把他所有的其他情感封存了起来。他意识到,自己之所以牢牢地注视着前方的景象,并非因为职责所迫,而纯粹是出于一种本能的无力自制。那种无力自制使他面对眼前的一切——痛苦地紧绷着的肌肉及其扭曲出的美丽的曲线,以及皮肤上雨水与血水交汇出的华丽光泽,完全无力挪开目光。
行刑的中士兼蹄铁匠在鞭打间歇没有做太多的停顿。他稍有点儿急切,所有的人都希望快点完事儿了好回去躲雨。格里索姆大声地数出每一鞭的计数,同时在他的文书上一一做了记录。蹄铁匠查看了手中的九尾鞭,用手指梳理了一下每一股打着结、上着硬蜡的皮条,抹去上面的血水与皮肉,重新举起鞭子,在头顶挥舞两圈之后又抽了一下。“三十!”中士宣告道。
格雷少校拉出书桌最下层的抽屉,呕吐在一叠整整齐齐的物资申报文件之上。
他的手指深深地抠进掌心,但无法停下颤抖。颤抖已经陷入了他的骨髓,就像这冬日里的寒气。
“给他盖条毛毯,我一会儿来照看他。”
英格兰医生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无法把那个声音同紧紧抓着他双臂的这双手联系起来。他们挪动他的时候,他叫出了声音,背上还没怎么结痂的伤口被这么一扭又裂开了。温热的血顺着肋骨流淌下来,让他颤抖得更加厉害,虽然他们在他肩上盖了条粗毛毯。
他躺在长凳上,紧抓住凳子边缘,脸颊压在木板的表面,闭着眼睛努力控制住身上的颤抖。屋里的一个角落传来了响动和一阵窸窸窣窣,但他无法去关注那些,无法把注意力从自己咬紧的牙关和僵硬的关节上移走。
门关上了,屋里安静了下来。他们把他一个人留下了?
没有,他听见自己脑袋附近的脚步声,身上的毛毯被提了起来,盖到腰上。
“嗯。他把你打得不轻吧,小伙子?”
他没有回答。那其实并不是一句问话。医生转身离开了一小会儿,接着他觉得脸颊下的一只手把他的脑袋抬了起来,在那粗糙的木板上垫了一条毛巾,衬在他的脸庞之下。
“现在我给你洗一下伤口。”那个声音说着,有点儿冷淡,却不乏友善。
一只手碰到他的背脊时,他从牙缝里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听见一声怪异的呜咽,随即意识到那是自己发出的声音,感到很羞愧。
“你几岁了,小伙子?”
“十九。”他才刚回答完毕,便立即紧咬牙关屏住了一声呻吟。
医生轻柔地在四下里抚摸着他的背脊,然后站起身来。他听见门闩被一下子插上,医生的脚步又回到身边。
“现在不会有人进来了,”那个声音和蔼地说,“你哭出声来吧。”
“嗨!”那个声音说,“醒醒,兄弟!”
他慢慢地恢复了意识,脸颊下粗糙的木板一下子把梦境与清醒交织到一起,他想不起来自己身在何处。黑暗中出现了一只手,试探地摸了摸他的脸。
“你在睡梦里哭喊呢,兄弟,”那个声音耳语道,“很疼吧?”
“有点儿。”他试图起身,背上碎裂的疼痛像一道闪电一般袭来,让他意识到梦境与现实之间的又一层联系。他无奈地咕噜了一声,长舒一口气,跌回到长凳上。
他还算幸运,对他行刑的是道斯,一个胖胖的中年士兵,对鞭打囚犯兴致不高,纯粹是为了完成任务而已。不过,六十下鞭刑,即便不加激情,造成的伤害也不容忽视。
“哪里是一点儿,就是一半都够受的。想好好地回敬他一把吧?”那是莫里森的声音,在那儿责骂着。肯定是莫里森,没错的。
也怪,他恍惚地心想着,任何时候,只要有一群人,他们中间的每一个都会自然而然地各司其职,不管他们以前可曾担当过这个职位。莫里森跟这儿的好多其他人一样,以前是个佃农,虽说饲养牲畜可能很有一手,却也不当回事。如今,他顺理成章地成了囚犯之中的医师,一旦有人肚子疼了或者折了手指,都会去找他。莫里森的知识不比其他人丰富多少,但受伤的人们会自然而然地去找他,就像他们会同样自然地找到詹姆斯·麦克杜寻求指导和鼓励,还有劝解与公道。
热腾腾的布条铺到他的背上,一阵刺痛让他哼了一声,他连忙抿紧了嘴唇没有喊出声来。他感到莫里森瘦小的手掌轻放到他的背脊中央。
“忍一忍,兄弟,热气过去就好了。”
当噩梦渐渐消退,他眨了眨眼,开始适应周围的声响,感觉身边陪伴着他的人们。他躺在大牢房中,在壁炉的炉身旁边黑暗的角落里。炉火上冒着蒸汽,一定是大锅在烧水。他看见沃尔特·麦克劳德拿着一些新的布条放进大锅深处,麦克劳德深色的胡子和眉毛被火光映成红色。慢慢地,他背上的热布条冷却到一种充满慰藉的温度,他闭上双眼,身边轻柔的交谈声仿佛催眠似的,让他又一次沉入半梦半醒之间。
这种感觉很熟悉,如梦境一般游离于现实之外的感觉。自从他越过安格斯的肩膀抓紧那块格呢布料的瞬间,这种感觉就一直笼罩着他。似乎一旦做出那个选择,他的四周就降下了一片幕布,把他和其他人隔离开来,把他独自包围在一个无限遥远的安静的空间里。
他记得自己紧跟着带头的看守走在后面,遵从指令脱下上衣,一切都好似没有真正睡醒一样。他站到高台上就位,一字一句地听着罪行与判决的宣告,却没有真正地听到耳中,甚至连手腕上硌人的粗糙绳索和赤裸的后背上冰冷的雨水都没能唤醒他。这一切都仿佛是久已发生过的往事,他的任何言语或行动都无法将其改变,一切皆为命里注定。
至于鞭刑本身,他承受下来了。受刑的时刻容不下任何思考或悔意,容不下除了倔强而绝望的抗争之外的任何东西,对抗如此的人身践踏,所需要的也只有倔强而绝望的抗争。
“别动,好了,别动。”莫里森把手放在他的后颈上,一边稳住他不要他动弹,一边取下湿透的布条,换上新鲜的热气腾腾的药糊,瞬间,全新的震撼唤醒了他休眠的神经。
这种异乎寻常的意识状态带来的后果之一,是他所有的感触都被同化为相等的强度。如果愿意,他可以感觉到后背上的每一记抽打,每一记皆如一幅色彩鲜明的画面展开在脑海里黑暗的想象之上。然而,那从肋骨延伸到肩膀的深长的伤口里涌现出的痛楚,比起双腿上近乎令人愉悦的沉重感,丝毫没有更为严重。同样地,比起双臂上酸痛的感触,还有发梢扫过脸颊时轻柔的瘙痒,似乎全都具有相等的重量和相等的影响。
他的脉搏在耳畔缓慢而规则地跳动。口中的叹息与胸口的呼吸起伏互不相干地各自独立着。他的存在成为一系列碎片的总和,每一个碎片有着各自的感知,却不再接受核心神智的特别关注。
“来,麦克杜,”莫里森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抬头,把这个喝下去。”
威士忌鲜明的气息向他袭来,他使劲地把头转开。
“我不需要这个。”他说。
“你需要。”莫里森说,语气里是一种医师们特有的就事论事的坚决,仿佛他们总是比你更知道你的感受和你的需求。他无力争辩,也无心争辩,于是张开嘴喝下了一口威士忌,感到脖子上的肌肉在举着头的张力之下颤动不已。
那充斥着他全身的众多感受里,此时又有威士忌的作用加入其中。咽喉和腹部开始灼烧,鼻腔后部尖锐地刺痛着,这一切再加上头顶的某种眩晕,告诉他,他喝得太多、太快了。
“再喝一点儿,好,对了,”莫里森哄着他说,“好小伙子。这下舒服点儿了吗?”牢房里暗暗的,莫里森厚实的身板挪动了一下,挡住了他的视线。高窗里吹进了一阵风,但他觉得周围的响动不止是穿堂风引起的。
“后背感觉怎么样?明儿你得僵硬得跟干玉米秆儿似的了,不过我猜你不会糟成那样儿。来,兄弟,再喝一口。”话音刚落,牛角杯的杯口便执意靠上了他的嘴边。
莫里森还在大声地喋喋不休,说着些不相干的事儿。一定有什么不对劲。莫里森不是个啰唆的人。一定发生了什么,而他却什么都看不见。他抬起头搜寻着,但莫里森把他的脑袋按了回去。
“别操心,麦克杜,”他轻声说,“你也制止不了,反正。”
那鬼鬼祟祟的响动,莫里森企图掩盖着不让他听见的声音,是从牢房最远端传来的。窸窣的摩擦声,简短的低语,扑通一声轰响,然后是一阵沉闷的撞击声,缓慢而规则,加上沉重的喘息,渗透着恐惧和痛苦,接着,以一声细微的呜咽般的抽泣告一段落。
这是他们给年轻的安格斯·麦肯锡的一顿暴打。他把双手支在胸口之下撑起自己,但这一用力,后背立刻灼烧起来,脑袋一阵发晕。莫里森的手又把他按了回去。
“别动,麦克杜。”他说,语气里掺杂着威严和无奈。
眩晕像狂潮一般席卷了他,他的双手滑落到长凳底下。不管怎样,他意识到莫里森是对的——自己无法制止他们。
他静静地躺在莫里森的手掌下,闭上双眼等待那声音结束。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揣摩,在那黑暗之中,是什么人在主持着这盲目的公道。辛克莱。他脑子里毫不迟疑地出现了答案。海耶斯和林赛是他的帮手,无疑。
他们也都是不由自主,正如他自己一样,还有莫里森。每个人的所为都是生来使然。总有人是天生的医师,也总有人是天生的恶霸。
最后,那些声响结束了,只剩下一点儿沉闷的、带着呜咽的喘息。他的肩膀放松下来,当莫里森取下最后的湿药糊,轻柔地擦干了他的后背,他没有动弹。高窗里吹进一股冷风,瞬时的寒气让他打了个冷战。他紧闭双唇,不让自己发声。下午行刑时他们堵上了他的嘴,对此他很庆幸。多年前第一次领受鞭笞时,他几乎把自己的下嘴唇咬成了两半。
盛着威士忌的杯子递到了他的唇边,他把头转开了。于是那杯子不声不响地消失了踪影,去到了一个更受欢迎的地方。米利根,也许是,那个爱尔兰人。
总有人天生就无法抵挡好酒的诱惑,也总有人天生就无法忍受它。正如有的男人爱的是女人,而有的……
他叹息着在他的硬板床上微微地挪了挪姿势。莫里森给他盖了一条毛毯,已经走开了。他感觉无力而空洞,依然处于先前的碎片状态,但神志已经颇为清醒,他的神志仿佛抽离了身体的其他部分,高高地栖息于某个枝头之上。
莫里森走时也带走了蜡烛。此时蜡烛在牢房的尽头闪烁着,坐在那里的人们弓着身子依偎在一起,漆黑的人影在金色的烛光下一一清晰可辨,像古老的弥撒书的图片里无名的圣徒。
他揣摩着,那些铸造了每个人的本性的天赋究竟从何而来?是来自上帝吗?
是否那就像真理圣灵一样从天而降,像那附上众使徒之身的冉冉火舌?他想起了母亲客厅里的那本《圣经》上的图片,那些加冕了圣火的使徒们被头顶的火焰震慑得颇显愚蠢,一个个站在那里,好似一堆蜂蜡蜡烛为一场盛宴被一一点起。
想到这里,他笑着闭上了眼睛。摇曳的烛光映红了他的眼帘。
克莱尔,他的克莱尔——究竟是什么把她送到了他的跟前,把她推搡进一个远非她天生降临的世界?而尽管如此,她却依然明白该做些什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使命。而关于天赋使命,并非所有人都能幸运到有此自知。
身边的黑暗中传来一阵谨慎的窸窣声。他睁开眼睛,只看见一个人形,却非常清楚那人是谁。
“你好吗,安格斯?”他用盖尔语柔声问道。
小伙子尴尬地跪到他身旁,握住了他的手。
“我……没事儿。可您——大人,我是说……我——对不起……”
他紧紧地握了握安格斯的手掌,让他放心。此举又是出于经验,还是本能?
“我也没事儿。”他说,“躺下吧,小安格斯,好好休息。”
那人形低了低头,姿势正式得有点儿奇怪,继而俯身在他的手背上印下了一个亲吻。
“我——我可以待在您身边吗?”
他抬起了自己沉重得足有一吨重的手,放到小伙子的头上。手一下子就滑落下来,但他感到安格斯紧张的情绪放松了,慰藉感从指尖传递过来。
他生来就是个领袖,之后经受的各种敲打铸造,使他更加胜任这个使命。然而,假如一个人天生就不适合他的使命呢?像约翰·格雷,还有查尔斯·斯图亚特。
终于,在经过了十年之后,从此时此地异乎寻常的距离之外,他发现自己原来可以原谅那个一度做过他的朋友的、软弱无能的人。向来习惯于依照自己的天赋来衡量应当付出的代价,而今他终于意识到有一种更为惨痛的厄运,那便是生为一国之君,却没有与生俱来的君王天赋。
安格斯·麦肯锡蜷着身子坐在他身边的墙角里,肩披毛毯,脑袋枕在膝盖上,瘫软的人形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呼噜。他感到睡意开始降临到自己身上,一边涌上前来,一边捡起散落一地的每块碎片,拼凑还原。他意识到明天一早——不管有多么酸痛——他都会完完整整地醒来。
一瞬间他感到许多东西被轻松地从肩头卸下。所有的即刻义务和必需的抉择都被脱下了重负。诱惑不见了,其可能性也随之消失。更为重要的是,愤怒的负担也离他而去了,兴许永不再来。
如此说来,他在越来越沉的睡意里心想,约翰·格雷倒把他的使命还给了他。
他几乎可以心存感激。
中局
因弗内斯,1968年6月2日
早晨,罗杰找到了她,她蜷缩在书房的沙发上,身上盖着火炉前的地毯,地上散落着某个文件夹里滑落出来的零散纸张。
阳光从落地长窗洒进书房,但沙发高高的椅背遮住了克莱尔的脸,因而晨光没有把她唤醒。这时候刚刚有些许光线从布满灰尘的弧形天鹅绒椅背上满溢下来,闪烁在她一缕缕的发梢之上。
一张透明的脸,看着她,罗杰心里想,从不止一层意义上来说。她的肤色是如此白净,以至于蓝色的血管在鬓角和咽喉处分明可见,肌肤之下那骨骼清晰的线条近在浅表,使她看上去宛如一尊象牙雕塑。
地毯滑落了一半,露出了她的肩膀。她一边胳膊轻放在胸口,抱着一张皱皱的文件。罗杰抬起她的胳膊,抽出那张纸,很小心地没有吵醒她。睡意沉沉的她四肢绵软,那肌肤握在手中令人感到出奇地温暖而光滑。
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名字。罗杰就知道她一定是找到了。
“詹姆斯·麦肯锡·弗雷泽。”他轻声地念了出来,目光从纸上抬起,移到沙发上沉睡着的女人身上。日光刚刚照到她的耳郭,她动了一下,侧转了脑袋,随即又沉入梦乡。
“我不知道你是谁,伙计,”他对那无形的苏格兰人耳语道,“不过要能配得上她,你一定是个异乎寻常的人。”
他非常温柔地把地毯盖回到克莱尔肩上,把她身后的百叶窗放了下来。接着,他蹲下身子捡起那些从阿兹缪尔文件夹里散落的纸张。阿兹缪尔。这是现在他需要的唯一信息,即使詹米·弗雷泽的最终命运并未记录在这些文件里,它也应存在于阿兹缪尔监狱历史上的某处。也许他需要再扫荡一遍高地的史料,也许甚至要再去一次伦敦,然而,这条旅途的下一步已经迈出,路线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当他蹑手蹑脚地关上书房的门,布丽安娜正走下楼梯。见她询问地挑起了一弯眉毛,罗杰微笑着举起了文件夹。
“找到他了。”他小声道。
布丽安娜没有作声,只是回报以一个微笑,那笑容在她脸上舒展开来,灿烂得犹如屋外初升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