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区
吉尼瓦
黑尔沃特,1756年9月
“我认为,”格雷谨慎地说,“你可以考虑改个名字。”
他没有指望得到回答。一连四天在路上,弗雷泽一个字都没有对他说,甚至连投宿旅店时尴尬地同住在一间屋里,他都设法避免了任何直接的交流。没有手势,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弗雷泽只是把自己往那破旧的斗篷里一裹,便躺倒在壁炉跟前。格雷见状,耸了耸肩睡到床上。当他被各色臭虫和跳蚤咬得瘙痒难忍时,格雷意识到,其实弗雷泽选的是更好的床位。
“你的新主人对查尔斯·斯图亚特及其党羽没有好感,他唯一的儿子在普雷斯顿潘斯战死了。”他自顾自地朝身边那个铜墙铁壁般的侧影介绍着。戈登·邓赛尼只比他大几岁,是博尔顿军团的一名年轻上尉。当时他们俩很有可能死在同一个战场——要不是因为凯瑞埃里克树林里的那次邂逅。
“你是苏格兰人,这点很难掩盖,而且明显是高地人。如果你肯屈尊考虑一下我善意的劝告,用个不那么容易被认出来的名字或许是明智的选择。”
弗雷泽冰冷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他用脚后跟轻踢了一下自己的坐骑,绕到格雷的枣红马身前。此地新近发生过大水,弗雷泽走在前面探寻着隐约可见的小道。
傍晚时分,他们越过阿什内斯拱桥,开始下山向沃坦德拉斯湖进发。英格兰湖区虽说不像苏格兰,格雷心想,但至少有这些山脉,这些敦实圆润又如梦如幻的群山,论险峻巍峨,它们的确不如高地的那些悬崖峭壁,但也是很像样的山脉了。
沃坦德拉斯湖深邃的湖水在初秋的凉风里荡漾,湖边围着厚厚的莎草和湿草甸。这是一片潮湿的地带,今夏的雨水比往年更加丰富,湖面没过了堤岸,淹在水里的灌木只剩下疲软而破败的枝丫戳出水面。
下一个山头是道路的分岔点。走在前头的弗雷泽勒马停蹄,任风吹动着他的头发,等候下一步指示。这天早上他没有编起发辫,飘扬的散发像一缕缕火焰狂野地在头顶升腾。
约翰·威廉·格雷策马上坡,马蹄在泥泞的山路上踏出啪啪的声响。他抬眼望着前方马背上的身影,静如铜像,唯有长发如马鬃般在风中翻腾。喉头的气息顿感无比枯竭,他舔了舔嘴唇。
“明亮之星,早晨之子啊。”他心中默念,只是克制住自己没有加上后文3。
对于詹米,去往黑尔沃特的四天跋涉无比煎熬。自由的幻影突然降临,加上对随时又会失去自由的深信不疑,令他对未知的目的地充满着恐惧。
况且,与狱中弟兄们分别的愤慨和悲伤还记忆犹新;离开高地时,想到此番离别很可能一去不回,揪心的失落感愈加强烈;再加上醒着的每一刻都感受着长久未跨坐马鞍所带来的肌肉的痛楚,这所有的折磨交织在一起,足以持续整个旅途。唯一能给他安慰的是获得假释的消息,这使他不至于将约翰·威廉·格雷少校拽下马鞍,扼杀在某条安静的蹊径之上。
格雷的话在他耳边回响,一半淹没在他轰鸣着的怒血之中。
“本要塞的翻修工作已基本完成——那要归功于你和你手下人等的得力帮助,”格雷有意让自己的嗓音流露出一丝嘲讽,“囚犯们将被迁往别处,而后皇家龙骑兵十二队将进驻阿兹缪尔要塞。”
“苏格兰战犯将被转移到亚美利加殖民地,”他接着说,“他们将以契约为束缚被卖作劳工,为期七年。”
詹米一直小心地保持面无表情,但这个消息仍令他震惊得手脚发麻。
“契约?那根本就跟奴役相差无几。”他这么说着,但其实已经不在乎自己说了些什么。亚美利加!那是一片荒凉而野蛮的土地——而且唯有穿越三千里巨浪翻滚的茫茫海洋才能抵达!去往美洲的一纸契约将无异于离开苏格兰的永久流放。
“有时限的契约并不是奴役。”格雷向他保证道,但少校心里也很清楚两者间无非是法律意义的差别,差别只在于契约劳工——侥幸存活的那些——在既定期限之后将重获自由。除此之外,契约之内的劳工事实上几乎就是其雇主的奴隶——可以被随意滥用、鞭打或烫上烙印,且有法律明令禁止不经许可擅离雇主的领地。
如今詹姆斯·弗雷泽亦将受制于如此的禁令。
“你将不随其他囚犯同往,”格雷这么说时没有看他,“你不仅是一名战犯,你是个被定了罪的叛国者。监禁你是国王陛下的意愿,因而没有皇家准许,就无法将你改判转移。对此,国王陛下尚不认为核准改判的时机已到。”
詹米察觉到内心五味杂陈。瞬间涌起的愤怒之下渗透着为狱中弟兄未来命运的惶恐与悲哀,又掺杂着一丝令他深为羞耻的解脱感,当他意识到无论自己的命运究竟如何,最起码他无须将自身托付于大海。这种羞耻让他冷冷地瞪了格雷一眼。
“真正的原因,”他平淡地问,“是金子吧?”只要他还有丝毫的可能会透露出他所了解的、关于那近乎神话的宝藏的半点奥妙,英国王室就不会冒险将他拱手交给海洋中的恶魔,抑或是殖民地的野蛮人。
少校仍然没有看他,只是微微一耸肩,算是赞同。
“那我得去哪儿?”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生了锈一般,有些沙哑,他慢慢地平复着自己被新消息震慑了的情绪。
格雷忙着整理他的文档。九月初温暖的清风吹进半掩着的窗门,拂动着桌上的纸张。
“那地方叫黑尔沃特,在英格兰湖区。邓赛尼勋爵将为你提供住宿,而你将听其指派干些家仆的粗活儿。”说到这里,格雷抬起头,浅蓝色的眼睛里透出让人无法解读的表情,“我会每过一个季度前来察看——以保证你安然无恙。”
他注视着少校红色制服的后背,此时他们正一前一后地骑行在狭窄的小径上。眼前出现了一幅令他甚为满足的画面,画面中的格雷惊恐地睁大了布满血丝的蓝眼睛,詹米在那痛楚的神情中找到了自己的避难所,他的双手在那纤瘦的咽喉之上越勒越紧,拇指深深地陷进那晒红了的肌肤,直到少校瘦小而精干的身躯在他的掌握之内疲软下来,像只被杀死的野兔一般。
国王陛下的意愿,是吗?他可不那么好骗。这是格雷的安排,金子不过是个借口。他将被贩为奴仆,留在某一个格雷看得见的地方,供其垂涎觊觎。一切都是少校的报复。
每天晚上,他四肢酸痛地躺在旅店的壁炉前,警醒地注意着身后床铺上的每一声抽扯与响动,同时也深切地反感着自己的这种警醒。每当浅灰色的黎明到来,他的愤怒会又一次绷紧到上限,渴望那个人能从床上起来对自己做出些不雅之举,好让他有理由把满腔愤怒宣泄在谋杀的激情之中。然而,格雷却只是打着呼噜。
越过了赫尔维林桥,他们走过又一个草滩环抱的奇特的冰斗湖。红黄两色的枫叶和松针飞旋而下,扫过马身微微冒汗的侧翼,也打在他的脸上,细语呢喃着轻抚而过。
这时格雷在前方勒马驻鞍,回过身等着他。他们恐怕是到了。坡势急转直下进入山谷,一幢庄园宅邸坐落在一大片秋叶灿烂的大树之中。
他的眼前就是黑尔沃特,随之而来的将是耻辱的奴役生涯。他挺直后背踢了一下马肚子,踢得有点儿用力过猛。
邓赛尼勋爵在主客厅迎接了格雷,样子非常亲切,丝毫不在意他凌乱的衣冠和肮脏的马靴。邓赛尼夫人身材矮小浑圆,一头褪色的金发,殷勤好客得稍有点儿夸张。
“来喝一杯,约翰尼,你得喝一杯!哦,路易莎,亲爱的,要不你叫姑娘们下来跟我们的客人打个招呼?”
邓赛尼夫人转身去吩咐仆人时,勋爵举起酒杯靠近格雷,小声问道:“那个苏格兰囚犯——你把他带来了?”
“是的。”格雷说。邓赛尼夫人这时正与管家热烈地讨论着晚餐的重新部署,几乎不可能听到他们的对话,但格雷想了想,还是压低了嗓音,“我把他留在了前厅——不清楚您准备如何处置他。”
“你说那家伙对马很在行?还是像你说的,让他做马夫吧。”邓赛尼勋爵瞥了一眼他妻子,小心地别转身背对着她,越发谨慎地进行着他们的对话,“我没有告诉路易莎他是什么人,”准男爵耳语道,“起义那会儿大家都害怕高地人——整个国家都恐怖到瘫痪的境地,你可知道?对戈登的死她还一直耿耿于怀。”
“我很明白。”格雷拍了拍老人的手臂让他放心。他觉得其实邓赛尼自己对儿子的死也从未释怀,只是为了妻女而勇敢地支撑着自己。
“我准备只告诉她那人是你推荐的下人。呃……他没什么危险吧,应该?我是说……嗯,对姑娘们……”邓赛尼勋爵不安地看了看妻子。
“没有危险,”格雷向男主人保证道,“他是个正人君子,而且已经获得了假释。没有您的明确许可,他不会进入您的宅邸,也不会离开您的领地。”他知道黑尔沃特有方圆六百多亩地,离自由,离苏格兰都遥不可及。然而,与阿兹缪尔逼仄的石牢和殖民地的艰难险阻相比,这里或许会好过一些。
听见门口的声响,邓赛尼一转身,他的两个女儿出现了,愉悦的笑容回到了他的脸上。
“约翰尼,你记得吉尼瓦吧?”他一边问一边把客人领上前去,“上次你来的时候伊莎贝尔还是个小娃儿呢——时间过得真快,不是吗?”他略显伤感地摇了摇头。
伊莎贝尔十四岁了,身材矮小浑圆,一头金发,开朗活泼,活像她的母亲。至于吉尼瓦,格雷其实不记得了——或者说他记得的是多年前的那个瘦瘦的小女学生,与眼前正把纤纤玉手递给他的十七岁的优雅女子几乎没有相似之处。如果说伊莎贝尔像她们的母亲,那吉尼瓦则更像她们的父亲,至少在身高和清瘦的身材上来说。邓赛尼勋爵花白的头发多半也曾经是如此闪亮的栗色,而姑娘清澈的灰色眼睛跟他的简直一模一样。
两个女孩向来客致以了礼貌的问候,但她们明显关心着其他事情。
“爹爹,”伊莎贝尔拉着父亲的袖子说,“走廊里有个好大个子的人!我们下楼时他一直看着我们,样子怪吓人的!”
“他是谁,爹爹?”吉尼瓦问道。比起妹妹她略显矜持,但显然也对此非常好奇。
“呃……啊,那一定是约翰给我们带来的新马夫了,”邓赛尼勋爵慌忙回答说,“我去叫个仆人把他带走——”正在这时,一个仆人突然出现在门口,打断了准男爵。
“大人,”他惊恐地报告说,“走廊里有个苏格兰人!”唯恐他这骇人听闻的消息得不到注意,他转过身夸张地指了指身后穿着斗篷不声不响的高大身影。
陌生人见状,便顺势走上前来,瞧见邓赛尼勋爵后,便立即恭敬地一低头。
“我叫亚历克斯·麦肯锡,”他用温和的高地口音说道,向邓赛尼勋爵鞠了一躬,神情庄重而没有戏谑,“您的仆人,大人。”
干惯了高地的农活和监狱的苦力,在这湖区马场当一个马夫对詹米·弗雷泽来说不算辛苦。然而,自从其他囚犯被迁往殖民地之后,他在牢房里关了足有两个月之久,眼前的活儿还是够他累的。他的肌肉开始重新适应这突如其来的没有停顿的需求,第一个星期,每晚一躺到干草棚里的草垫上他便累得连做梦的力气都没有了。
初到黑尔沃特时他处于一种身心俱疲的状态,把这里视作又一个远离高地,被陌生人包围着的监狱。一旦安顿下来,囚禁他的不再是铁窗而只是承诺,他发觉自己的身体与心灵都一天天地舒畅起来。有马匹无声地陪伴在左右,他的身体变得强悍了,心灵变得平和了,渐渐地,他发现自己又能够理性地思考了。
即使没有真正的自由,他至少已经拥有空气和光明,拥有舒展四肢的空间,抬眼可见的群山,以及邓赛尼培育的俊美的马匹。其他的马夫和仆人理所当然地对他心存狐疑,但敬畏于他高大的身材和冷峻的样貌,都倾向于退避三舍。这里的生活很孤寂——然而他早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觉得对他来说,生活再也不可能是别的样子了。
大雪轻轻地覆盖了黑尔沃特。他很满足。就连圣诞节格雷少校的正式来访——无外乎一场紧张尴尬的会面——都没能打搅他与日俱增的满足感。
为了与高地的詹妮和伊恩取得联系,他尽可能做了各种安排,非常小心。偶尔通过间接的途径,他会收到家人的来信,出于安全的考虑,每次读完他便把来信销毁。除此之外,戴在脖子上的山毛榉念珠是他怀念家园的唯一信物,詹米总是把它深藏在衬衣底下。
每天,他会一遍又一遍地触摸心口上的小小十字架,每默念一句祈祷,心爱的亲人们的脸便如魔法般一一出现——姐姐詹妮、伊恩和孩子们——小詹米、玛吉、凯瑟琳·玛丽、双胞胎迈克尔和詹妮特,还有小伊恩。他也为拉里堡的佃农祈祷,为阿兹缪尔的弟兄祈祷。而每天清晨醒来后、夜晚睡下前,以及此间的许许多多瞬间,他都会为克莱尔一遍遍地默念:主啊,愿她平安,愿她和孩子平安。
当积雪融尽,新年展开了明亮的春光,詹米·弗雷泽发现自己的日常生活已近乎完美,除了一点美中不足——吉尼瓦·邓赛尼小姐的存在。
漂亮、任性而专横,吉尼瓦小姐习以为常地认为她理应在任何时候得到她想要的任何东西,至于妨碍她的人,就让他们见鬼去吧。她是个出色的女骑手——詹米承认——但她说话刻薄和随心所欲的个性使那些马夫宁愿抽签决定每天由哪个倒霉的家伙去陪她骑马。
不过最近,吉尼瓦小姐决定自己来挑选陪同的马夫——而她的选择是亚历克斯·麦肯锡。
“荒唐!”她说。为了避免带她骑进黑尔沃特庄园外那烟雾缭绕的幽静山麓,詹米一会儿请求她慎重考虑,一会儿借口身体一时不适,吉尼瓦很是气愤。考虑到山麓崎岖的地势和危险的迷雾,按规矩吉尼瓦小姐是不能去那儿骑马的。“别傻了。没人会看见我们的。来吧!”她猛蹬了一脚马腹,由不得他阻止便一溜烟地进去了,回头对着他哈哈大笑。
由于她对詹米显而易见的迷恋,每当她走进马厩,别的马夫都开始侧目偷笑,窃窃私语。而每每与她相处,詹米则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好好地踢她一脚,不过迄今为止他只是严格地保持着沉默,对她所有的试探都用一声咕哝作为回答。
他相信,受够了这种沉默寡言的对待,她迟早会厌倦地把那恼人的注意力转到别的马夫身上。或者——请求上帝——她能够快点儿嫁出去,远离黑尔沃特,远离他。
湖区的乡间,云层和地面的湿度往往很难分出高下,而这是一个难得的晴天。五月的午后很温暖,温暖到詹米发觉脱下衬衣非常舒服。这里是地势较高的田野,除了两匹板车马,贝丝和布洛瑟姆在无动于衷地拖着辊犁,几乎不可能有别人,他觉得足够安全。
这片田很大,两匹训练有素的老马对这项农活甚是喜爱,他只需偶尔抖抖缰绳,好保持马鼻子对着正确的方向。这个辊犁与老式的石辊或铁辊不同,是木制的结构,每两块犁板之间有一条狭窄的细槽,里面可以盛满充分腐烂的粪肥,随着辊犁的转动平稳地倾倒下来,逐渐减轻农具的负载。
詹米对这项发明深感赞同。他一定要告诉伊恩,给他画一幅示意图。吉卜赛人快来了,厨房的女佣和马夫们都这么说。也许他有时间在那封写了一半的长信里再加两页,让来到农庄的游民或吉卜赛人替他捎走。信送到的时间或许会延迟一个月,也可能是三五个月,但终有一天这封信会到达高地,手手相传地递交到拉里堡詹妮的面前,而她则会给信使一笔慷慨的酬谢。
拉里堡的回信也会以同样隐匿的途径传回——由于他是王室钦犯,任何通过普通邮差的信函都必须经过邓赛尼勋爵的查阅。想到家人的回信,他感到一阵兴奋,但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明白很有可能会收不到只字片语。
“吁!”他长呼一声,其实更是出于形式的需要。贝丝和布洛瑟姆与他一样能清楚地看见前方的石栏,它们也熟知,此地是应该开始慢慢往回转的地方了。贝丝晃了一下耳朵,哼哼了一声,把他逗笑了。
“哎,我知道,”他轻拉了一下缰绳回答说,“但他们雇我这么说来着。”
接着他们走上了新的轨道,农田尽头的板车上有高高堆起的粪肥,用来再次装载辊犁,回到板车之前他都无事可做。此时他把脸对着日头,闭上眼睛陶醉在阳光里,赤裸的前胸和肩膀暖意融融。
三刻钟之后,他睡眼惺忪地被一声马嘶唤醒。睁开眼,从布洛瑟姆的双耳之间他瞧见一个人顺着小道从低处的牧场赶来,他急忙坐起身,把衬衣套上脑袋。
“在我面前你不用害羞,麦肯锡。”吉尼瓦·邓赛尼的高音有点儿气喘吁吁,她把自己的母马牵到一条小路上与辊犁齐头并进。
“嗯哼。”他瞥见她穿着一身上好的马装,领口佩着烟晶宝石的胸针,通红的脸色超过了今天气温的限度。
“你在干什么?”他们沉默着并肩骑行了一会儿,她问。
“我正在撒大粪,小姐。”他实事求是地回答,没有瞧她一眼。
“哦。”她跟着继续走了半个来回,才接着尝试下一个话题。
“你知不知道我要结婚了?”
他知道。仆人们知道这个消息都有一个月了,因为律师从德文特湖前来签署婚约的时候,是管家理查兹在书房招待的客人。吉尼瓦小姐是两天前才得知此事的。据她的女佣贝蒂说,这个消息遭到了强烈的抵制。
他仅仅不置可否地咕哝了一声。
“嫁给埃尔斯米尔!”她说着,脸颊越发潮红,紧紧地闭上了双唇。
“我祝您幸福,小姐。”走到农田尽头时詹米迅速地收回缰绳。没等到贝丝站稳,他就跳下马背,丝毫不想与情绪看似极其危险的邓赛尼小姐再多谈些什么。
“幸福!”她惊叫道,忽闪着灰色的大眼睛,拍了一下大腿,“幸福!嫁给一个足够做我祖父的老头儿?”
詹米猜想,比起她的幸福生涯,埃尔斯米尔伯爵的恐怕要有限很多了,但他忍住没有说出来,只是咕哝了一句“对不起,小姐”,接着走到后面解开了辊犁。
她下马紧跟着他:“那是我父亲和埃尔斯米尔之间的肮脏交易!他把我卖了,一定是的。我父亲一丝一毫都不在乎我,否则他不会促成如此的姻缘!你不觉得我被深深地利用了吗?”
恰恰相反,詹米觉得邓赛尼勋爵,一位极其忠诚的父亲,为他任性的长女兴许是做了再好不过的安排。埃尔斯米尔伯爵确实是个老头。但几年之后,吉尼瓦非常可能成为一位富有之极的年轻寡妇,而且是一位伯爵夫人。然而另一方面,这种种考虑很可能根本不被一个十七岁的倔强的小姑娘所看重——不,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固执骄纵的小娼妇,他瞥见那暴躁的小嘴和眼睛,更正了自己的想法。
“我肯定您的父亲永远会将您的利益置于首位,小姐。”他木然地回答。这小恶魔怎么还不离开?
她没打算离开。她莞尔一笑,走到他身旁,挡住了他打开辊犁开口的去路。
“但是跟这么个干瘪的老头儿结婚?”她说,“父亲把我嫁给那老东西真是太狠心了。”她踮着脚瞥着詹米,“你几岁了,麦肯锡?”
他的心跳忽然停止了片刻。
“比您可要老太多了,小姐,”他生硬地回答,“对不起,小姐。”他尽可能不碰到她,从她身边挤过去,跳上装满粪肥的板车,颇为肯定她不会跟着上来。
“可你还没到要进棺材那么老吧,麦肯锡?”这时她走到他跟前抬眼望着他,一手遮着太阳,清风把她栗色的头发吹拂到脸上,“你结过婚吗,麦肯锡?”
他咬了咬牙,抑制住想要把一铲子大粪倒到她脑袋上的冲动,冷静地把铲子插进了肥料堆,只说了一句:“结过。”严峻的口气不容更多的问话。
吉尼瓦小姐对他人的感受没有兴趣。“好,”她满意地说,“那你该知道怎么做。”
“怎么做?”他停下手中的活儿,一脚踏在了铲子上。
“在床上,”她平静地说,“我要你跟我上床。”
他惊呆了,脑海里出现了一幅可笑的画面,只见那优雅的吉尼瓦小姐展开着四肢躺在满载大粪的板车上,层层裙边翻起来盖在她的脸上。
他丢下了铲子。“在这儿?”他声音沙哑地问道。
“不,傻瓜,”她不耐烦地回答,“在床上,一张像样的床上。在我的卧室里。”
“您是失去理智了吧,我说,”詹米冷冷地说,先前的震惊稍稍消退了一点儿,“如果您还有过理智的话。”
她的脸上升起了怒火,眯起眼睛说:“你怎么敢这么对我说话!”
“你怎么敢这么对我说话?”詹米激烈地回答,“一个有教养的年轻姑娘会对一个年龄比她大一倍的男人做出如此不雅的提议?何况这个男人还是她父亲的马夫?”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他补充了一句。他觉得还有好多话想说,但还是生生地咽了回去,因为他记起眼前这个可怕的姑娘确实是邓赛尼小姐,而他自己确实是她父亲的马夫。
“对不起,小姐,”他说,费劲地整了整自己的领口,“今天的太阳确实厉害,肯定是把您热得神志不清了。我想您应该回屋里去了,让女佣放些冷毛巾在您头上。”
邓赛尼小姐蹬着她穿着摩洛哥皮靴的双脚:“我的神志一丁点儿都没有不清醒!”
她抬起下巴,怒视着他。那小巧的下巴尖尖地扬着,牙齿也一样细小而尖锐,此刻脸上的那副决绝的表情让他觉得她非常像一头嗜血的雌狐,而其实她根本就是。
“听着,”她说,“我没办法阻止这可恶的婚事,不过我——”她犹豫了一下又坚决地往下说,“见鬼,我可不愿意把我的贞操拱手交给一个像埃尔斯米尔那样恶心又堕落的老魔鬼!”
詹米用手揉了揉嘴,不由自主地对她心生起怜悯。但是,见鬼,他可不愿意把自己卷进这个女疯子的麻烦事儿。
“我非常明白您有您的尊严,小姐,”最后他说道,带着强烈的嘲讽,“但我真的不能——”
“哦,你能的,”她的目光直率地移到了他脏兮兮的马裤门襟,“贝蒂说的。”
他浑然不知说什么是好,先是语无伦次地嘀咕了一阵,最后深吸了一口气,鼓足气力严正地说道:“贝蒂丝毫没有依据对我的能力做出任何定论。我从未碰过那个姑娘!”
吉尼瓦开心地笑了:“那你没有跟她上过床?她说你不肯,但我以为她多半儿是想逃避处罚。那很好,我可不要跟我的女佣同享一个男人。”
他发出沉重的呼吸声。不幸的是,他不可能用铲子去砸她的脑袋,也不可能掐死她。慢慢地,他把自己的怒火平息下来。尽管她那么蛮横无理,但本质上她是个无力的女孩儿,强迫他上床是绝不可能的。
“祝您日安,小姐。”他极力保持恭敬,背转身开始把肥料铲进倒空了的辊犁。
“如果你不愿意,”她用甜甜的嗓音说,“我就告诉父亲说你对我不轨。他会让人打得你后背皮开肉绽。”
他的肩膀不自觉地弓了起来。她不可能知道。他自打来了这儿,始终小心着不在人前脱下衬衣。
他警惕地慢慢转过身,往下瞪着她,她的眼里闪着胜利的光芒。
“您父亲可能不太了解我,”他说,“但他从你一生下来就一直很了解你。去告诉他啊,见你的鬼去吧!”
她像只愤怒的斗鸡抖起了一头的羽毛,满脸是通红的火气。“是吗?”她喊道,“好啊,来看看这个,见你的鬼去吧!”她从马装的胸口掏出了一封厚厚的书信,在他鼻子底下挥舞着。詹妮刚直的黑色笔迹是如此熟悉,只消一眼他就足以确定。
“把它给我!”他霎时跳下板车朝她冲去,但她的动作太快了,没等他抓住就已经跨上马鞍,一手握紧缰绳向后退去,一手舞动着信封,调笑不已。
“想要,是吗?”
“是的,我要!给我!”他怒气冲冲,此时他会轻易地使出暴力,只要她落在他手里。遗憾的是,那匹枣红马可以感应到他的情绪,哼哼着连连后退,马蹄不安地蹬踏着地面。
“我可不觉得应该给你,”她愤怒的红晕开始从脸上褪下,朝着他飞着媚眼,“毕竟,我有责任把它交给父亲,不是吗?有下人在偷偷摸摸地传递密信,他一定得知道,不是吗?詹妮是你的小情人?”
“你读了我的信?你这肮脏的小婊子!”
“听听这词儿用的,”她责备地摆了摆手里的信封,“我有责任帮助我的父母,让他们知道下人们在干着哪些可怕的勾当,不是吗?而我是个多么尽责而顺从的女儿啊,一声不吭地就从了这桩婚事,不是吗?”她俯身靠着她的前鞍,嘲讽地微笑着。又一股怒气直冲上来,他发现对方正深深地沉浸在快意之中。
“我想爹爹读了这信会很有兴趣的,”她说,“尤其是关于把金子送到法国交给洛奇尔4的片段。安抚国王的敌人,这是不是仍旧该算作叛国罪啊?啧啧。”她调皮地咂着舌头说,“多么险恶的用心。”
极度的恐怖让他觉得自己随时可能恶心地作呕。她那精心修护的白皙的手里握着多少条人命,她可有丝毫的概念?姐姐、伊恩和六个孩子,加上拉里堡所有的佃农和他们的每家大小——也许还有那些在苏格兰和法国之间代为传送消息与资金的人,是他们维系着流亡在外的詹姆斯党人朝不保夕地生活。
他咽下口水,然后在开口之前又咽了一次。
“好吧。”他答应了。她的脸上一下子绽放出自然得多的笑容,这让他发现她其实有多么年轻。哎,不过是一条小蝰蛇,歹毒可并不亚于老蛇啊。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她恳切地保证道,“事后我会把信还给你,而且永远不会说出信中的内容。我发誓。”
“谢谢你。”他试图冷静下来,需要订一个合情合理的计划。合情合理?闯入主人的宅邸,夺走他女儿的贞操——并且还是应她之邀?他从未听说过任何比这个更不合情理的计划了。
“好吧,”他又说了一遍,“我们得多加小心。”他感到自己同她一样变成了一个阴谋家,心中充满了黯淡的憎恶。
“是的。别担心,我会安排把我的女佣支走,还会准备好男仆喝的酒,他总是不到十点就睡着了。”
“那你去安排,”说着,他觉得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变了味儿,“不过,记得选一个安全的日子。”
“安全的日子?”她一脸空白。
“你的周期结束后的那个礼拜,挑一天,”他直言不讳地回答,“那样你会不那么容易有孩子。”
“哦。”听到这个她的脸红了,继而却又用一种全新的兴趣打量起他来。
他们沉默地对视了许久,未来的前景把两人突然连在了一起。
“我会给你消息。”最后她这么说,一边掉转马头,穿过农田驰骋而去,马蹄下飞溅起刚刚铺就的粪土。
他匍匐在一行落叶松的底下,口中无声而又滔滔不绝地咒骂着。天上没有几分月色,这倒是件好事。一鼓作气地穿过一片六码宽的宽敞草坪后,他又陷进了花床里及膝的漏斗花和车前草之中。
他仰望着房子的侧面,巨大的体量阴暗而森严地压迫着他。是的,如她所说,窗口点着一根蜡烛。但他依然小心地点了点窗户的数目,好确认清楚。假如他选错了房间,求老天保佑!假如他选对了房间,他还得求老天保佑。他一边阴郁地想着,一边紧紧地抓住了覆盖着房子侧面的那片灰色的巨型藤蔓的枝干。
那叶子发出飓风般的沙沙声,那枝条尽管很粗实,却仍旧在他的体重下令人担忧地弯到嘎吱作响。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尽快往上爬,并且随时准备着,一旦任何窗户突然开启,便马上转身跳进夜空。
他喘息着爬到那小小的阳台上,一颗心狂跳不已,浑身浸透了汗水,虽然夜风很凉。在那春天微弱的星光之下,他独自停歇了片刻,稍作喘息。借此机会他再次诅咒了吉尼瓦·邓赛尼,然后推开了门。
她等在那儿,显然是听见了他从常春藤间爬上来的声音。坐在躺椅上的她站起身朝他走来,扬起下巴,一头栗色的长发披散在肩上。
她身穿的白色睡袍轻薄而透明,脖子上系着丝质的蝴蝶结。这不像是一个端庄的年轻小姐的睡衣,他惊恐地意识到,那正是她新婚之夜的装束。
“你倒真的来了。”他听出了她话里胜利的喜悦,也掺杂着一丝隐隐的颤抖。难道她并不那么确信他会出现?
“我别无选择。”他简短地回答,转过身把玻璃窗关上。
“你要点儿葡萄酒吗?”她努力显得亲切有礼,朝摆放着酒瓶和两个玻璃杯的桌子走去。她是从哪儿搞到这些的?他很惊愕。不过此情此景下,随便来一杯什么都不会有错。他点点头,从她手中接过了满满的酒杯。
他一边抿着酒一边偷偷地看了看她。那睡衣根本掩盖不了什么,当他的心跳从爬墙的恐慌里慢慢恢复了正常,他发现自己最大的担忧——对自己在这场交易中能否完成所担负的任务的担忧——已经解除,不需要任何刻意的努力。她身材纤瘦,髋骨窄窄的,胸脯小小的,然而却毫无疑问地是个女人。
他一饮而尽,放下了酒杯。没必要多做拖延,他心想。
“信呢?”他生硬地问。
“结束了再给你。”她答道,一边闭紧了嘴唇。
“现在就给,不然我这就离开。”他转向窗口,似乎真要执行他的威胁。
“等等!”
他转过头,眼里露出掩盖不住的焦躁。
“你不相信我吗?”她试图显出迷人的魅力。
“是的。”他回答得很直接。
她听了面露怒色,生气地努了努下嘴唇,可他只是侧着头冷冷地看着她,仍旧面对着窗户。
“哦,那好吧。”她耸耸肩妥协了,从缝纫盒里层层叠叠的绣花布之下摸索出那封信,扔向他身旁的洗脸台。
他一把夺了过来,打开信纸好确认一切无误。心中顿时涌上一股掺杂着解脱的愤恨,看着被撕开的封印和信纸上詹妮那熟悉的字迹,整洁而有力。
“好了?”吉尼瓦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阅读,颇有些不耐烦,“把那个放下,到这儿来,詹米,我可准备好了。”她坐在床上,双臂环抱着膝盖。
他一下子抽紧了,蓝眼睛越过信纸冷冷地看着她。
“别用那个名字对我说话。”他说。她尖尖的下巴抬得更高了一点,扬起了修得细细的眉毛。
“为什么不行?那是你的名字呀,你姐姐就那么叫你的。”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严肃地放下信纸,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裤腰带。
“我会好好地为你服务,”他说,手指已经开始解开裤腰带,“以我作为一个男人的荣耀为名,同样也为了你作为一个女人的尊严。但是——”他抬起头用那眯成了窄缝的蓝眼睛注视着她,“你利用对我家人的威胁迫使我与你同床,我不能允许你使用我家人唤我的名字。”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双眼,直到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垂下眼睛看着床上的被子。
她用手指描摹着被子上的花纹。
“那我该叫你什么呢?”最后她小声问,“我可不能再叫你麦肯锡了!”
他瞧着她,微微翘起了嘴角。她显得十分瘦小,抱膝蜷缩在那里,低垂着脑袋。他叹了口气。
“那就叫我亚历克斯吧,那也是我自己的名字。”
她无声地点点头,长发在脸庞周围像翅膀一样披散下来,但他看到那双眼睛偷偷瞥向自己时那一闪而过的光芒。
“没问题,”他粗声粗气地说,“你可以看着我。”他把松开的马裤褪到地上,一并脱下了长袜,抖了抖裤子和袜子,整齐地叠好放在一张椅子上,随后开始解开衬衣。觉察到她仍旧颇为羞涩,但此时那注视着他的目光已经非常直接。他脱下衬衣前转身面对了她,出于某种体谅,他不想让自己的后背一下子就把她给吓着了。
“哦!”她的惊呼很小声,但他听见后便停了下来。
“怎么了?”他问。
“哦,没有……我是说,我只是没想到……”她的头发又垂了下来,但他及时瞧见了她脸上泛起的红晕。
“你没见过男人不穿衣服?”他试探地问,她摇了摇那闪亮的栗色脑袋。
“不是,”她不太确定地回答,“我见过,只是……那东西可没有……”
“啊,它平时确实不会这样,”他就事论事地说,一边挨着她坐到床上,“但如果需要做爱的话,它还非得这样不可。”
“我明白了。”她仍旧有点儿怀疑,他努力地露出微笑,表示安慰。
“别担心,它不会再变大了,你要想摸一下,它也不会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来。”至少他希望不会。赤身裸体地与这么一个半遮半掩的女孩同坐在如此近的距离之内,他的自制力岌岌可危。那被压抑多年的、此刻正生生地背叛着他的肉体,丝毫不在意眼前的女人是个自私自利、爱敲诈勒索的小婊子。她谢绝了他的提议,不过那也未尝不是件幸事。她朝背后的墙壁又缩回去了一点儿,但依然注视着他。他犹豫不决地摩擦着自己的下巴。
“你知道多少……我是说,你到底知不知道怎么做?”
她的目光清澈而坦率,脸颊却烧得通红:“嗯,就像马儿一样,我想?”
他听了点点头,而心头却一阵酸楚地回想起了自己的新婚之夜,当时,他也同样地以为一切就像马儿一样。
“差不多吧,”他清了清嗓子回答说,“只不过慢一点,也温和一点。”见她担忧的样子,他连忙补充道。
“哦,那好。奶妈和女佣以前总会讲些故事,关于……男人,还有,呃,结婚那些……听着都怪吓人的。”她用力地咽下口水,“会,会很疼吗?”她一下子抬起头注视着他的眼睛。
“我不在乎疼,”她勇敢地说,“只是想知道会发生什么。”他发觉自己对这姑娘产生了一丝意想不到的喜爱。她也许任性、自私又鲁莽,但她至少很有性格。勇气,在詹米看来,远非微不足道的美德。
“我想不会,”他说,“如果我花点儿时间为你做好准备(如果他有能力去花这点儿时间的话,他在心里补充道),我觉得应该不会比掐你一下来得更糟。”他伸手在她的上臂拧了一把,她跳起来揉了揉痛处,却露出了微笑。
“那个我可以忍受。”
“也就是第一次会那样,”他向她保证,“下一次就会好些了。”
她点点头,犹豫了片刻,侧着身慢慢地靠近了他,试探地伸出了一根手指。
“我可以碰你吗?”这次他真的笑出声来,虽然立刻把笑声吞了回去。
“我想您还真得这么做,小姐,如果我要完成您交给我的任务。”
她的手从他胳膊上缓缓地往下移动,非常轻柔地触摸着他的肌肤,把他痒得颤抖起来。渐渐地增添了信心,她的手开始环绕他的前臂,感觉着它的围度。“你的个子……好大。”
他笑了,但没有动,只是任由她慢慢地探索着他的身体。当她划过他一侧的大腿进而摸索到臀部的曲线,他感到自己腹部的肌肉抽紧了。她的手指靠近他左腿自上而下纠缠着的伤疤时,突然停了下来。
“没关系,”他安慰道,“那儿已经不疼了。”她没有回答,只是伸出两根手指缓缓地抚弄着那伤疤,没有用任何力气。
她探究的双手变得大胆起来,滑过他宽阔的肩膀上饱满的曲线,正游移到他的背后——却戛然而止。他闭上双眼等待着,床垫上的重量在转移,他感觉出姑娘挪到他的身后,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她颤抖着叹了一口气,双手又一次触摸到他,轻放到那残破不堪的背上。
“我说要鞭打你的时候,你居然没有害怕?”她的嗓音嘶哑得诡异,但他仍旧闭着眼睛静静地坐着。
“没有,”他说,“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害怕的了。”但事实上,他正在开始害怕,怕自己会无法克制住对她的欲望,怕自己到时候无法给她应有的温柔。强烈的需要令他的蛋蛋好疼,他感觉到太阳穴上扑腾着的脉动。
她下了床站到他跟前,他也倏地站起来,把她吓得退后了一步,他伸出双手扶在她的肩上。
“我可以碰你了吗,小姐?”他的问话带着调笑,但他的双手非常认真。她呼吸急促得难以开口,只是点了点头,于是他张开双臂将她环抱了起来。
他把她拥在怀中,一动不动,直到她的呼吸平稳下来。他意识到自己胸中异乎寻常地混杂着许多种感受。这一生他还从未不带任何爱意地把一个女人拥在怀中,然而此番际遇却不含丝毫爱的成分,而且,为她自身起见也不应当有。他呵护着她的年轻,怜悯着她的境遇,同时又愤恨着她对自己的无情操纵,恐惧着自身即将犯下的滔天罪行。但总的来说,他感受到的是一种可怕的欲念,一种紧紧地抓着他命脉的需要,使他即便能够承认这种力量,却仍为自己身为男人而感到羞耻。他一边恨着自己,一边低头用双手捧起她的脸庞。
他的嘴唇很轻柔,短短的一触,继之以长长的一吻。她感到那解开她领口丝带的双手把她的睡衣从肩头褪下,她偎着他的身子开始颤抖。他抱起她轻放在床上。
他在她身边躺下,一个胳膊揽着她,一手抚摸着她的乳房,从一边到另一边,逐个将它们捧起,让她能同他自己一样感觉到它们的重量和温度。
“一个男人应该向你的身体致敬,”他柔声说,一边轻绕着小圈让她的乳头不禁挺立起来,“因为你很美,而这是你的权利。”
她轻轻地喘出气来,让他的抚摸舒展开自己的身体。他不急不忙,尽可能慢地摩挲着,亲吻着,触摸着她的周身。他并不喜欢这个女孩,不想待在这儿,不想这么做,然而——他确实有三年多没有碰过女人了。
他试图估摸着她何时会准备就绪,可是,见鬼,他又怎么知道?满面红晕的她正连连喘着气,可她只是那么躺着,像一尊供人观赏的瓷器。诅咒这姑娘!她就不能给点儿暗示?
每一次心跳都激起一股混淆的情感涌动在他体内,他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抓着脑袋,努力压制住自己。他感到愤怒、恐惧和强烈的兴奋,此刻这些情感多半对他都毫无帮助。他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争取平静下来,想找到温柔的可能。
从未碰过男人的她,当然没法儿给什么暗示。既已强迫他来到这里,她便是给予了他一种信任,一种可恶的、未经要求且不合情理的信任。就这样,她把这场关系完全扔给他一人操控了。
他继续抚摸着姑娘,手指轻柔地在她大腿之间游走。她没有为他敞开双腿,但也没有抗拒。她那里已有几分湿润。也许,是时候了?
“好吧,”他小声对她说,“别动,亲爱的。”他希望自己夹杂着盖尔语的悄悄话能给她安抚,一边把自己的体重移到她的身上,用膝盖分开了她的双腿。当他的身体压住她的一瞬间,当他的阳具接触到她的肌肤,他可以感觉到身下一记轻微的惊跳,他的双手随即穿过她的长发把她稳住,继续喃喃地说着温存的盖尔语。
他隐约庆幸自己说的是盖尔语,因为他已根本无法再去留意自己说了些什么。她那硬硬的小乳房顶着他的胸膛。
“我的姑娘。”他低语道。
“等等,”吉尼瓦说,“我说,是不是……”
他艰难地控制住自己,这让他头晕目眩,但他努力地放慢速度,只是分分寸寸地挺进着。
“呜!”吉尼瓦叫出声来,睁大了双眼。
“呃。”他说,又推进了一丁点儿。
“停!那个太大了!快拿走!”惊恐的吉尼瓦在他身下剧烈地扭动起身体,摇晃的胸脯摩擦着他,这突如其来的鲜明感触搞得他自己的乳头也跃立起来。
她的挣扎强行地达到了他试图凭借温柔却很难达到的效果。茫然失措的他奋力地阻止着她逃离,一边疯狂地搜肠刮肚,却难以找到只言片语来稳住她。
“可是——”他说。
“停下!”
“我——”
“快拿走!”她尖叫起来。
他一手啪的一声捂住了她的嘴,一边说出了他唯一能想到的连贯的句子。
“不行!”他语气坚决,并一推到底。
“咿!”显然是一声憋在他手掌里的惊叫,从指缝间传了出来。吉尼瓦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却没有泪水。
一不做,二不休。这句话荒唐地在他脑袋里晃荡,其结果是一阵阵不可理喻的焦虑和不时穿插其间的可怕的急迫感。此时他有能力做到的只有一件事,他便也只有这么做了,让自己的身体无情地篡夺了所有的控制权,进入了那势不可当的节奏,那异教徒的快感的节奏。
不消几下子冲刺,一股浪潮就涌上前来吞没了他,顺着他的脊柱翻腾而下,有如扑打礁石的波涛一般喷发四溅,将他残余的意识里仅存着的一丝一缕清醒思维都一扫而尽。
片刻之后他侧身醒来,耳际响着自己缓慢而强烈的心跳。睁开一只眼睛,他看见那灯火照耀下的粉红色肌肤闪着微光。他得问问自己有没有把她伤得太厉害,可是上帝啊,再等一分钟吧。他再次闭上眼睛,只是静静地呼吸着。
“你……你在想什么?”她的声音有点儿犹豫,轻轻地震颤着,却不失平静。
他自己也同样处于一种震颤的状态,所以不但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有多荒唐,还颇为诚实地做了回答。
“我在想,看在上帝的分上,男人究竟干吗要跟处女睡觉?”
很长的一阵沉默之后,她轻颤着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她的声音小得可怜,“我不晓得会把你也给弄疼了。”
他诧异地瞪大了眼睛,用手肘撑起身子,发现她看着自己的样子像只受惊的小鹿,脸色苍白地舔着干燥的嘴唇。
“弄疼我?”他惊讶而困惑地问,“哪里有弄疼我?”
“可是——”她皱着眉头,目光顺着他的身体慢慢地下行,“我以为肯定弄疼你了,你的表情可怕极了,好像疼得很呢,而且你……你还哼哼得像个——”
“哎,那个,”他赶忙打断,生怕她继而会披露自己更多不光彩的表现,“我不是说……我是说……只不过男人就是那样的,做那个的时候。”他傻傻地总结道。
她渐渐地从震惊变为好奇:“所有的男人都那样吗……做那个的时候?”
“我怎么会知——”他先是很厌烦,而随即意识到自己的确知道问题的答案,打了个冷战停顿下来。
“哎,是的,”他简短地回答她,一边撑着坐了起来,一边把头发从额头捋到脑后,“男人都是恶心又可怕的野兽,你的奶妈说得没错儿。我有没有把你弄得疼得厉害?”
“我想没有,”她不太确定地说,同时尝试着动了一下自己的双腿,“刚才是有点儿疼,不过就一会儿,跟你说的一样,现在就不怎么疼了。”
他长舒了一口气,姑娘虽然流了血,但那毛巾上的血迹很淡,看来她没有疼得很厉害。她试探着摸了摸自己的大腿内侧,露出了一脸嫌恶。
“嗯!”她说,“好脏好黏啊!”
愤怒和尴尬同时涌上了他的脸颊。
“来。”他咕哝着从洗脸台上拿来一条手巾,可她没有伸手去接,只是张开了两腿微微地抬高了背脊,分明是指望他来收拾残局。他突然非常想把那破布塞进她的喉咙了事,但一瞅台上的书信便抑制住了这个欲望。这毕竟是一场交易,而对方信守了她的承诺。
他沉下脸来,浸湿了手巾开始为她擦拭干净,看着眼前的姑娘如此信赖地把自身交予其手中,一种异样的感动油然而生。他颇为温柔地服侍完毕,临了,不由自主地在她光滑的肚子上印了一个轻吻。
“好了。”
“谢谢。”她说着,小心地挪了挪臀部,伸出一只手够到他身上。他没有动,由着她的手指顺着自己的胸膛滑下来,拨弄着肚脐周围深陷的印痕。那轻浅的触摸犹疑着向下走去。
“你说……下一次会好一些的。”她耳语道。
他闭上眼做了一个深呼吸。离天亮还有很长时间。
“我想是的。”说完他又一次爬到了她的身边。
“詹——呃,亚历克斯?”
他仿佛觉得自己被下了迷药,连答应一声都很费劲:“是的,小姐?”
她把双臂环绕过他的脖子,脑袋枕到他肩膀的弧线里,温暖的气息轻拂着他的胸口。
“我爱你,亚历克斯。”
费了一番功夫,他唤醒了自己,把她从身上移开。扶住她的双肩,他俯身注视着那双如雌鹿一般柔和的灰色眼眸。
“不,”他不失温柔地摇头说道,“这是第三条规则。你只可以有一个晚上。你不可以叫我的本名。你也不可以爱我。”
那双灰色的眼睛湿润了:“可如果我忍不住怎么办?”
“你现在感觉到的不是爱。”为了他自己,也为了她,詹米希望自己说的是对的,“这只是我在你身体里激起的一种感觉。它很强烈,也很美好,但它并不是爱。”
“那有什么区别?”
他用双手狠狠地揉了揉自己的脸。一个未来的哲学家,他笑着心想。回答之前他又做了一个深呼吸。
“你看,爱是仅仅对一个人的、独一无二的感情。你对我的这种感觉——在任何男人面前都可能产生,不止我一人。”
独一无二。他的脑海中冒出了克莱尔的影子,他坚决地推开了那个念头,疲惫地俯下身继续手头的工作。
他重重地跌落在花床的泥土里,没有理会那几株被压毁的小嫩苗。他在瑟瑟发抖。黎明前的此刻不仅是最黑暗的,也是最寒冷的时分。被迫从一个温暖而又柔软的小窝里起身钻进冰冷的黑暗,他的身体在强烈地表示抗议,抵挡着寒风的只有身上薄薄的衬衣和马裤。
他记得自己临走时弯腰亲吻的脸颊,那温热而红润的光滑脸颊。她的轮廓还逗留在他的掌心,余温缭绕,他在回忆中弯起了指尖,即便此刻他正在漆黑中紧抓着马厩院子里那比黑夜更黑的石墙。虽然已经精疲力竭,但他宁可吃力地翻过围墙,也不想冒险让那嘎吱作响的大门吵醒了休斯——这儿的马夫总管。
他摸索着穿过了拥挤的内院,院里满是货车和捆好了的包裹,为吉尼瓦小姐前往新主人家的行程都已准备就绪,出发的时间就定在下周四的婚礼之后。最后,他推开马厩门板,摸上了阁楼,躺倒在冰冷的草垫上,拉起单薄的毛毯盖在身上,内心顿觉空无一物。
不幸的意外
黑尔沃特,1758年1月
消息传到黑尔沃特的时候,灰暗的天空风雨大作,倒是颇为应景。下午的练马因为大雨被取消了,此时马儿正偎依在底下的马厩里,那咀嚼声和呼气声平和而舒心,阁楼上,詹米·弗雷泽斜躺在那铺满干草的小窝里,胸前支着一本打开的书。
那是他从庄园的管家格里夫斯先生那儿借来的几本书之一,尽管屋檐下的猫头鹰洞里透不过多少光线,他还是深深地被书本吸引了。
我用嘴唇挡住了他的去路,那样他便无法不吻我。我用那嘴唇吸引着他,煽动着他,鼓舞着他。这时候,我的目光投射到他衣服上的那个部分,遮蔽着他快乐的本质,我清楚地发现了其中的膨胀与骚动。此时我自身的进程已无法轻易停止,到了真正难以自制的地步,亦无心等待他处男的羞涩继续缓慢前行,我的手便偷偷伸向他的大腿,顺着一侧滑向那个地方,在那儿我可以同时看见并且触摸到那个坚实的存在,包裹在他的马裤之中,任我的手指永无止境地去探索。5
“哦,是吗?”詹米狐疑地自语道。他抬着眉毛在草堆上调整了自己的姿势。他以前也知道这类书的存在,但——因为拉里堡的读物全由詹妮掌管——从未亲眼见过。此类书对精神参与的要求相比笛福和菲尔丁两位先生的作品来说有那么点儿区别,不过他对多样性并无避嫌。
它惊人的尺寸令我再次畏缩了一下,然而我无法不充满快意地去注视它,去尝试着触摸它,那如此之长、如此之宽的象牙色的鲜活生命!它的角度与体形是多么完美,那骄傲的坚挺扩张着它的皮肤,那光洁的表面和天鹅绒般的柔软足以与我等女性最娇嫩的肌肤匹敌,而那细腻的白净色泽丝毫不因其根部生出的一丛黑色鬈发而打上折扣。它那略带蓝色的头部宽宽地昂起,与那蜿蜒在四周的蓝色血管一同构成了大自然最为触目的形与色。简言之,此物竖立着多少的惊恐与喜悦!
詹米瞥了一眼自己的胯下,轻轻地哼了一声,便翻到下页,外面雷电的轰鸣也顶多吸引了他片刻的注意。他全神贯注地读着,全然没有听见底下传来的声响,大雨沉重地打在他头顶上方几尺远的木板上,淹没了楼下的喊叫。
“麦肯锡!”那一遍遍的洪亮的吼声终于穿透了他的意识,他匆匆翻身站起,连忙拉直衣衫,爬下了梯子。
“哦,你在啊。”休斯闭上嘴,有点儿畏缩地向他招了招那粗糙的手。潮湿的日子里休斯的风湿病犯得厉害,大风暴雨的几天他只能躲在马厩储物室隔壁的小间里,蜷缩在床上,靠一壶粗制蒸馏酒为伴度日。阁楼上能够闻到酒味,詹米爬下梯子时那气味越来越浓烈。
“让你准备马车呢,要载邓赛尼勋爵和伊莎贝尔小姐去埃尔斯米尔。”休斯没等他在马厩的石板地上站稳脚跟就急着对他说道。老头儿令人担忧地摇晃着身体,轻轻地自顾自打着嗝儿。
“这会儿?你疯了吗,老兄?要不就是喝多了?”他瞥了一眼休斯背后打开着的半截门扇,雨水顺着往下直淌。正看着的当口儿,远处的天空爆出了耀眼的闪电,霎时间把群山映射成一幅鲜明的浮雕。而眨眼间一切又消失得跟出现一样突然,只留下那残影印在了他的眼底。他摇摇头甩掉了那幅画面,看见车夫杰弗里斯穿过院子走了过来,他低头顶着风雨,斗篷紧紧地裹在身上。看来,这可不是休斯喝醉了酒的幻想。
“杰弗里斯他需要个人帮他赶马!”休斯不得不靠近了大声喊着,才没被风雨淹没了声音。离得这么近,粗制的烈酒味儿闻着很呛人。
“哦,可这是为啥?邓赛尼勋爵干吗要——啊,算了吧!”马夫总管红着眼圈,目光呆滞,显然也问不出什么合情合理的解释。詹米厌烦地推开了他,一步两级地爬上了梯子。
他迅速地穿上了自己的旧斗篷,又很快把刚刚在读的书塞到干草底下——因为马厩的小伙子们从不讲究尊重别人的财产。不一会儿,他准备好后爬下了楼,走进了呼啸的风雨之中。
一路上折腾得够呛。大风穿过关隘发出刺耳的声音,笨重的马车被鞭打得摇摇欲坠。他高高地坐在杰弗里斯身边,倾盆大雨之下那斗篷几乎无力为他挡风遮雨,特别是他还不得不隔三岔五地跳下马车,用肩膀顶起车轮,从紧抓不放的泥坑里释放出那可怜巴巴的车子。
尽管如此,一路上种种具体的不便都几乎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因为他的心神完全专注于揣摩此行的起因。不可能有很多急事能迫使邓赛尼勋爵这样的老人在如此的天气下连夜起程,何况赶往埃尔斯米尔的路途还这么坑坑洼洼,车辙纵横。埃尔斯米尔有消息传来,而这个消息只可能与吉尼瓦小姐或她的孩子有关。
仆人们之间传言说吉尼瓦小姐的孩子会在一月里出生,他刚一得知便立马倒数了日子,再次诅咒了吉尼瓦·邓赛尼的同时,也草草地祈愿她能够平安生产。打那以后,他竭尽所能地不去想这件事儿。与她同床仅仅是婚礼前的第三天,他也无从确定。
此前一周,邓赛尼夫人已赶往埃尔斯米尔陪伴女儿。之后,她每日必会传信回黑尔沃特,索取十来件她忘了带去并必须立即送达的物品,截至今日,每次信报都是“尚无讯息”,然而今日的信报显然已有内容,而其内容必定不妙。
他刚刚又一次从泥坑里结束战斗,正要走回马车前,只见伊莎贝尔小姐的脸从透明的云母窗片背后向外探望着。
“哦,麦肯锡!”她满脸是恐惧和痛苦,“请问,还有多远?”
道路两边的水沟里汩汩的急流在耳畔震响,他靠近了对她喊道:“杰弗里斯说还有四英里路,小姐!两个小时吧。”只要过阿什内斯拱桥的时候这背水一战的该死的马车不把一车倒霉的乘客翻入沃坦德拉斯湖就好,他默默地对自己补充道。
伊莎贝尔一边点头表示感谢,一边把窗户关好,而他适时地瞥见了女孩一脸掺杂着雨水的眼泪。缠绕着内心的焦虑顿时蛇行而下,在他腹中蜷曲翻滚。
马车最终驶进埃尔斯米尔庄园的庭院里时,已经过了将近三个小时。邓赛尼勋爵毫不迟疑地跳下了车,几乎来不及停下为小女儿伸出臂膀,便匆匆地进了屋。
又花了近一个小时,他和杰弗里斯才卸下马具,为马匹擦拭干净,洗去车轮上厚厚的泥土,并将一切完好就位于埃尔斯米尔的马厩之中。被寒冷、疲劳和饥饿折磨得麻木不堪,他们来到厨房寻求庇护和聊以果腹的食物。
“可怜的家伙们,你们都冻得发紫了!”厨娘感叹道,“到这边坐下,我这就给你们弄点热乎的。”她是个脸颊狭长、骨架消瘦的女人,身材与厨艺很不相符。没几分钟,他们面前就摆上了巨大而喷香的煎蛋卷,佐以丰盛的面包、牛油和一小罐果酱。
“好啊,太好了!”杰弗里斯感激地望着美食评论道,“不过要是能就着点儿啥可以喝的,那可就更好啦!我瞅着你像是个好心人,亲爱的,可怜可怜这两个快冻死的家伙吧?”
兴许是那爱尔兰口音的央求,要不就是他们身上一边滴着水一边冒着热气的衣裳,反正那话挺管用,一瓶烹饪用的白兰地立刻上桌,摆在了胡椒磨边上。杰弗里斯不假思索地斟满了酒,一口气喝完了,咂了咂嘴。
“啊,这才美呢!来,兄弟。”他把酒瓶递给詹米,便舒舒服服地开始享用热腾腾的晚餐和女佣们的长短闲话,“对了,这儿有啥新鲜的?娃儿生了没?”
“哦,生了,就在昨晚!”厨房女佣积极地回答说,“我们一整晚没睡,医生一来就不停地要干净的床单和毛巾,这屋子都快被翻得底儿朝天了。不过娃儿才不是最大的麻烦事儿呢!”
“好了,”厨娘打断了她,皱着眉责骂道,“有那么多活儿要干,还站在那儿嚼舌头!玛丽·安,上书房看看爵爷还需要点儿什么。”
詹米一边用一片面包抹着盘子,一边观察着那个女佣,她在责骂声中毫无愧意地欣然离去,这令他推测到,那书房里多半正发生着什么相当有趣的事情。
就这样,厨娘成功地获得了听众们的全部注意力,一番象征性的推托之后,她还是被说服了,同意把传言透露给大家。
“好吧,事情是几个月前开始的,那时吉尼瓦夫人才刚刚显肚子,可怜的人儿。打从他们成婚起,爵爷对她就比馅饼儿还甜,乐意没完没了地为她服务,从伦敦订了所有她想要的东西,不停地问她够不够暖和,有没有啥想吃的——可宠她了,爵爷。不过后来,他便发现夫人有了孩子!”厨娘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皱起了她的脸。
詹米迫切地想知道关于孩子的一切,是男孩女孩,情况可好。但这个女人催不来,他只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极力显出兴趣,鼓励地朝前探着身子。
“哎呀,那些喊叫啊,愚蠢的打闹啊!”厨娘说着,沮丧地把双手抛向空中比画起来,“他在那儿吼,她在那儿哭,两人还又是蹬脚又是摔门的,爵爷朝夫人骂的那些个话呀,放在牲口院里都不堪入耳——我这么跟玛丽·安说来着,她告诉我……”
“就是说爵爷他不乐意有孩子?”詹米打断了她。煎蛋卷变成了个硬块儿哽在他胸口的什么地方。他又喝下一大口白兰地,希望能把它给冲下去。
厨娘明亮的目光像鸟眼一般转向他,挑起眉毛欣赏着他的智慧。“啊,你觉着他一定会乐意的,对吧?可是,才不呢!正相反。”她强调着补充说。
“为啥不?”杰弗里斯问,兴趣不大的样子。
“他讲,”厨娘忌惮地压低嗓音,说出了那毁谤性的消息,“因为那孩子不是他的!”
杰弗里斯哼了一声,声调里充满了轻蔑的调侃,他的第二杯快喝完了。“老山羊跟个年轻妞儿?我猜那多半没错,可爵爷他到底怎么能肯定是谁的种?可能是别人的,也可能是他自个儿的呀,只好随夫人说了,啊?”
厨娘那薄薄的嘴唇咧开了一个灿烂的、不怀好意的微笑:“哦,我可没说他知道那个种是谁的——不过,有一个可能准保能让他肯定那不是他自个儿的,对吧?”
杰弗里斯瞪着厨娘,靠到身后的椅背上。“什么?”他说,“你是讲爵爷他,不举?”揣摩着这个刺激的念头,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绽开了个大大的笑容。詹米感到煎蛋卷开始涌上喉咙,立刻又灌下好多白兰地。
“不过,我肯定是没法儿说啦。”厨娘一本正经地抿了抿嘴,接着又张口补充说,“不过从婚床上换下床单的那个女佣确实说了,那床单可真的是一干二净啊,就像才换上的一样!”
这已经超过了他的忍耐限度。詹米砰的一声放下酒杯,打断杰弗里斯高兴的笑声,直白地问道:“孩子活下来了吗?”
厨娘和杰弗里斯同时投来惊异的目光,不过怔了一会儿之后厨娘点了点头。
“哦,没错儿。还是个很健康的小男娃儿呢,反正我听说是。我还以为你们都晓得了呢。不过他娘死了。”
那直言不讳的话音一落,整个厨房沉寂了。连杰弗里斯也没有了声音,仿佛被死亡驱散了醉意。他飞快地画了个十字。“主啊,让她的灵魂安息。”喃喃地默念完毕,便一口吞下了杯中所剩的白兰地。
詹米感觉到自己嗓子里烧得生疼,不知是因为白兰地还是因为泪水。震惊和悲痛哽咽在喉,像一团毛线卡在食管之中,他勉强地发出了低哑的声音:“什么时候?”
“今儿早上,”厨娘悲哀地摇头说,“没到中午的时候,可怜的姑娘。娃儿刚生那会儿,他们还以为她没问题了。玛丽·安说她都坐了起来,抱着那小东西哈哈大笑呢。”想到那个,她沉重地叹了口气,“可后来,天快亮的时候,她又开始大出血了。他们又去喊了医生,医生也尽快来了,可——”
门猛地被撞开,打断了她的话。进来的是玛丽·安,帽檐下的双眼睁得大大的,既兴奋又吃力地喘着大气。
“你们的主人叫你们过去!”她一边冲口而出,一边来回地看着詹米和马车夫两人,“你们俩,马上,哦,还有,先生——”她大口地喘息着,向杰弗里斯点点头,“他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带上你的手枪!”
马车夫惊慌失措地与詹米对视了一眼,立刻跳起来朝马厩方向冲了出去。与大多的马车夫一样,他的车座下藏有两把上了子弹的手枪,为防范可能遇上的劫匪。
杰弗里斯找到武器得需要几分钟,如果他再花点儿时间去检查一下枪弹有没有受潮,就得等更久。詹米站起身,抓住了那不知所措的女佣的胳膊。
“带我去书房,”他说,“这就去!”
一旦走到楼梯口,靠着书房传来的叫嚷声就能够找到目的地。他随手推开玛丽·安,走上前去,在门口停顿了片刻,不太确定究竟应该立刻进屋,还是在此等候杰弗里斯。
“你竟如此薄情地做出这样无耻的非难!”老邓赛尼颤抖的声音里流露出愤怒与忧伤,“而我可怜的小羊羔还尸骨未寒!你这个浑蛋,你这个懦夫!我绝不会让孩子在你的屋檐底下受罪,哪怕就一个晚上!”
“小杂种得留下!”埃尔斯米尔沙哑地嘶叫着,在没有经验的看客听来,一定以为这位爵爷醉得不行了,“他虽是个杂种,却还是我的继承人,他得留下!他身上可是银货两讫了的,他娘虽是个婊子,却至少给我生了个男孩。”
“你这该死的!”邓赛尼发出了尖叫般刺耳的高音,但其间的愤怒了然无疑,“银货两讫?你——你——你竟敢做此暗示……”
“我没有暗示。”埃尔斯米尔仍然哑着嗓门,但激动的情绪已有收敛,“你把闺女卖给了我——我得说,当时显然是蒙混过关了,”那嘶哑的声音冷笑道,“我花了三万英镑,买的首先是个处女,外加一个体面的名字。第一个条件就不符合,我自然有理由怀疑第二个了。”房门背后传来了倾倒液体的声响,紧接着似乎有玻璃摩擦过木制的桌面。
“我看您已经喝得太多了,大人,”邓赛尼的嗓音震颤着,但明显在努力地压制自己的情绪,“对您就我女儿的纯洁做出的种种恶心的辱骂,我只能归咎于您显而易见的醉酒之实。既然如此,我将带着我的外孙离开。”
“哦,你的外孙,是吗?”埃尔斯米尔含糊其辞的话里充满了嘲讽,“你他妈的如此肯定你闺女的‘纯洁’,你就确信这小杂种不是你的?她说——”
他的话被一声惊叫打断,伴随着一记重击声。詹米不敢再等了,猛地冲进房门,发现埃尔斯米尔与邓赛尼勋爵扭打在壁炉前的地毯上,来来回回地滚动着,衣襟与四肢搅成一团乱麻,两人都义无反顾地无视着身后的熊熊火焰。
他稍稍估量了一下事态,接着,正好挑了一个空当,立刻把手伸进那混乱之中,把他的雇主一举扶了起来。
“别动,大人。”詹米一边把邓赛尼从喘着气的埃尔斯米尔身上拉回来,一边对他耳语道。随后,当邓赛尼盲目地挣扎着扑向他的对手时,他改为低声呵斥:“住手,你这老笨蛋!”埃尔斯米尔的年纪与邓赛尼相近,虽然醉意醺醺,却比邓赛尼强壮多了,而且健康状况也明显更好。
伯爵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稀疏的头发凌乱不堪,布满血丝的双眼狠狠地瞪着邓赛尼。他用手背擦了擦嘴上的点点唾沫,肥厚的肩膀上下起伏着。
“垃圾,”他用近乎是闲聊的口气说,“你敢……打我?”仍旧喘着粗气,他突然向召唤侍从的小铃扑倒过去。
邓赛尼勋爵自己能否站得住,这点看来很成问题,但此刻已经没有时间担心这个了。詹米放开他的雇主,纵身冲向了埃尔斯米尔正在摸索着的手。
“不,我的大人,”他竭力表示尊敬,一边紧抱住埃尔斯米尔,强行地引领着伯爵那粗壮的身躯一直退后到书房的另一头,“我觉得……如果把您的仆人们……卷进这事儿,恐怕……不太明智吧。”他嘴里嘟哝着,一把把埃尔斯米尔推进了一张椅子,“还是待这儿最好,大人。”
这时候,杰弗里斯两手各举着一把手枪,警惕地走进屋里,目光迅速地来回扫视着埃尔斯米尔和邓赛尼勋爵,前者正极力想从深陷的扶手椅中撑起身子,后者正摇摇欲坠地紧抓住身边的桌沿,苍老的脸庞白得像张纸一样。
杰弗里斯望了望邓赛尼,想寻求指令,当他发现其需要无从获取时,便本能地转向詹米。詹米感觉到一种令人憎恶的气恼,干吗要指望他来处理这场纠葛?然而,黑尔沃特一行人等确实需要尽快撤离此地,这点着实重要。他上前一步,扶住了邓赛尼的胳膊。
“我们这就走吧,大人。”说着,他把憔悴的邓赛尼从桌边拉开,试图侧身将勋爵高大而年迈的身躯挪向门口。可就在他们即将逃离的一刻,书房的出口被挡住了。
“威廉?”邓赛尼夫人圆圆的脸庞出现在眼前,那张脸上斑驳地刻写着新近的悲恸,而此时面对书房中的情景又流露出一种呆滞的困惑。她抬了抬怀中抱的一大捧乱糟糟的、貌似待洗的衣被,依稀带着询问的神情,“女佣说你要我把娃儿抱过来,这是要——”而埃尔斯米尔的一声怒吼打断了她。只见伯爵全然不顾那指着他的手枪,从扶手椅中跃起,猛地推开了目瞪口呆的杰弗里斯。
“他是我的!”埃尔斯米尔粗暴地把邓赛尼夫人撞到了板墙上,一把抢过她怀中的被包,紧紧地抱在胸口,朝窗口方向退去。他怒视着邓赛尼,像一头困兽般喘着粗气。
“我的,你们听见没?”
说罢,那团被包里发出一阵高声尖叫,俨然在抗议刚才的那句宣言。见自己的外孙被埃尔斯米尔抱在手里,邓赛尼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走上前去,扭曲的眉目间透着怒火。
“把他给我!”
“见鬼去吧,你这没种的废物!”埃尔斯米尔显出意想不到的敏捷,躲过了邓赛尼的攻击,继而甩开窗帘,一只手摇开了窗户,一只手抱紧着那号啕大哭的孩子。
“给、我、滚、出、去!”他一圈圈地摇着窗把手,一声声地喘息着,而那窗扇越开越大,“滚!马上滚,不然我就摔死这个小杂种,我说到做到!”为了证实他的威胁,他把号哭着的婴儿推向窗台,直冲着窗外黑暗的夜空,三十尺之下是庭院里被雨淋湿的石板地。
詹米·弗雷泽将所有理智的思考以及对任何后果的担忧抛在脑后,靠着直觉开始行动,这也是陪伴他历经十多场战役的直觉。他从惊呆了的杰弗里斯手中夺下一把手枪,一边转身一边立即开了火。
枪声的巨响让所有人都怔住了,就连孩子也停止了哭叫。埃尔斯米尔的脸变得一片煞白,浓密的眉毛不解地抬了起来。接着,他踉跄地倒了下去,而詹米则纵身上前,注意到手枪子弹在婴儿被包之下悬垂着的布料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圆洞,一切在某种超然的状态下显得尤为清晰。
他站直了身子,脚踩着地毯,仿佛生了根一般,浑然不觉背后的炉火正灼烧着他的双腿,埃尔斯米尔正跌倒在他的脚跟,身躯仍在上下起伏,邓赛尼夫人正发出一阵阵歇斯底里的啼哭,尖厉得像孔雀的哀鸣。他紧闭双眼站在那里,如枯叶般抖瑟着,既无法移动也无法思考,双臂牢牢地包裹住那团正在不停扭动着、不停叫喊着的乱得不成形的被包,那裹藏着他的儿子的被包。
“我想和麦肯锡单独谈谈。”
邓赛尼夫人的身影在马厩中显得格格不入。矮小、圆润,一袭黑色亚麻衣裙纹丝不乱,她就像壁炉台前安放着的一件珍贵的瓷器饰品,被生生地取下,放置到这属于粗野的牲畜和不修边幅的男人的世界之中,无时无刻不面临着被打碎的危险。
休斯相当惊讶地望了一眼他的女主人,一边鞠躬行礼,一边扯了扯自己脑门上的头发,然后退回到储物间背后他自己的小屋里,留下麦肯锡面对面地站在夫人眼前。
近距离之下,她苍白的面孔,加上鼻翼和眼睛周围淡淡的粉红色,令她显得格外脆弱,俨然一只弱小而不乏端庄的、身着丧服的野兔。詹米觉得他应当请她坐下,然而这里除了一堆干草和一个倒置的木桶之外,着实无处可坐。
“验尸官法庭今早开庭了,麦肯锡。”她说。
“是的,夫人。”他已经知道了——所有人都知道了。整个上午,其他马夫全都对他退避三舍,并非出于尊敬,而是出于一种对身患绝症的人的恐惧。在埃尔斯米尔庄园会客室里发生的一切,杰弗里斯一清二楚,这就意味着全体下人都一清二楚。然而所有人都对此闭口不提。
“法庭的判决认定埃尔斯米尔伯爵之死纯属意外。验尸官认为伯爵大人当时属于——精神错乱,”她隐约做出一个厌恶的表情,“是我女儿的去世所致。”她的声音略显颤抖,却不失连贯。此番悲剧之下,弱不禁风的邓赛尼夫人远比她的丈夫更能够承受得住。仆人们传言说,勋爵大人自打从埃尔斯米尔归来,就一病不起。
“是的,夫人。”他们传唤了杰弗里斯上庭做证。没有找麦肯锡。就验尸官法庭所知,马夫麦肯锡从未涉足埃尔斯米尔庄园。
邓赛尼夫人的眼睛径直地注视着他,那是一双淡淡的蓝绿色的眼睛,跟她女儿伊莎贝尔的一样,而伊莎贝尔的一头灿烂的金发在她母亲这里已经褪去了色泽,阳光从马厩敞开的大门里射进来,把她那掺杂着缕缕白发的头顶照得银光闪闪。
“我们很感激你,麦肯锡。”她安静地说。
“谢谢您,夫人。”
“非常感激。”她仍旧专注地望着他,说道。“麦肯锡不是你的真名吧?”她突然这么问。
“不是,夫人。”一股凉意从他的脊柱倾泻而下,尽管午后的阳光正暖暖地流连在他的肩头。吉尼瓦小姐临死前会告诉她母亲多少事情?
她似乎感觉到他的紧张,因为詹米认为她此刻上扬着的嘴角是她意欲安抚自己的一个微笑。
“我想我不用问你的真名,现在还不用。”她说,“但我确实有个问题要问你。麦肯锡——你想回家吗?”
“回家?”他一脸不解地重复道。
“回苏格兰。”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我知道你是谁,”她说,“不知你尊姓大名,但我清楚你是约翰的詹姆斯党囚犯之一。我丈夫告诉了我。”
詹米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而她并不介意。起码,作为一个不久前刚失去了一个女儿却得到了一个外孙的女人来说,她的情绪很自然。
“我希望您能原谅我的谎言,夫人,”他说,“勋爵大人他——”
“他是想要保护我不至于伤心难过,”邓赛尼夫人替他说了出来,“是的,我知道。威廉担心的太多了。”即便如此,想到丈夫的担忧,她眉间的那些深深的皱纹舒展了些许。眼前这一切,以及此情此景所暗示的那种矢志不渝的婚姻,令他意外地有点儿心生酸楚。
“我们并不富有——你从埃尔斯米尔的话语里也一定有所推测,”邓赛尼夫人接着说,“黑尔沃特其实负债累累。但如今,我的外孙却拥有着整个郡里屈指可数的庞大财富。”
对此,他似乎别无选择地只能以“是的,夫人”作为回答,虽然这让他感觉更像那个住在客厅里的鹦鹉。昨天他还看见那鹦鹉来着,那是日落时他悄悄爬过花床的时候,想趁着全家人在晚餐前穿衣整装的机会,好透过窗户偷瞟一眼新一世的埃尔斯米尔伯爵。
“我们在这儿与世隔绝得厉害,”她接着说,“很少会去伦敦,而我丈夫在显贵的圈子里也几乎没有影响力。然而——”
“是的,夫人。”这时候,他对勋爵夫人这番迂回的谈话将何去何从已略知一二,一时间的兴奋之情仿佛掏空了他的胸腔。
“约翰——我是说约翰·格雷勋爵——他来自一个颇具影响力的家族。他的继父是——那点倒也并不重要。”她耸了耸那黑色亚麻衣裳下窄小的肩膀,省略了那些细节。
“而重要的是,如果施加足够的影响,完全有可能解除你的假释条件,让你回到苏格兰。正因如此,我才过来问你的想法——你想回家吗,麦肯锡?”
他觉得快要窒息了,就像有人狠狠地在他肚子上打了一拳。
苏格兰!远离这里潮湿而沉闷的气息,踏上那条禁止通行的大路,迈出自由的大步,去攀登悬崖峭壁,去跟踪野鹿的足迹,去感觉那令人神清气爽的空气之中弥漫着的金雀花与石楠的香气。终于可以重归故里!
可以不再是异乡人,可以远离孤独与敌意,可以奔向拉里堡,见到姐姐的脸庞,点燃起重聚的喜悦,感觉她的双臂环绕在他的腰间,伊恩的拥抱覆盖在他的肩头,还有孩子们的小手,捶打着他,紧抓着他,拉扯着他的衣襟。
然而离开这里,则永远无法再次看见他的孩子或听到他孩子的消息。他望着邓赛尼夫人,一脸空洞的表情,如此她便无从猜测这一提议在他内心掀起了什么样的轩然大波。
昨天,他最终找到了他的宝贝。透过二楼育婴房的窗口,他看到他正躺在摇篮里熟睡着。他蹲在一棵高大的挪威云杉的枝头,摇摆不定,透过遮蔽着他的层层针叶,一直望到两眼发酸。
他只能看见孩子小脸的侧影,胖胖的脸颊倚靠在布满花边的肩膀上。小帽子歪到一边,这样他正好可以看见那小小的头颅的光滑弧线,上面淡淡地覆着一层浅金色的绒毛。
“感谢上帝他不是红头发!”那是他首先的想法,随后立刻本能地在身上画了个谢恩的十字。
“上帝啊,他好小!”他的第二个念头伴随着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踏进窗户把小家伙一把抱进怀里。那光滑而轮廓优美的小脑袋刚好可以拢在他的手心,他可以感觉到回忆里那短暂的瞬间,感觉到那扭动的小小身体被他抱紧在心口之上。
“你是个强壮的小伙子,”他小声道,“又强壮又勇敢又帅气。可我的上帝啊,你好小!”
邓赛尼夫人耐心地等待着。他恭敬地低下头,不清楚自己是否即将犯下可怕的错误,然而却无法做出别的选择。
“谢谢您,夫人,可是——我还不想离开。”
一条淡淡的眉毛稍稍颤抖了一下,但她同样优雅地向他点了点头。
“如你所愿,麦肯锡。想走时你只需随时提出。”
她转身离去,宛如一个小小的发条玩偶,走回到黑尔沃特的世界里。而今,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更像是一座囚牢,比从前的任何时候都要难熬一千倍。
威利
詹米·弗雷泽非常吃惊地发现,从很多方面来说,接下来的几年时间是他一生中除了婚姻生活的那几年之外,最快乐的时光。
生活相对来说很简单,只要管好自己和他掌管的马匹,此外再也无须为佃农、追随者或任何其他人尽职尽责。验尸官法庭虽说并没有注意到他,但关于埃尔斯米尔之死,杰弗里斯已在无意中透露了足够多的细节,以至于其他仆人都对他敬而远之,不敢冒昧地与他同处。
他有足够的食物,有足够的衣裳得以御寒并保持体面,间或还有来自高地的隐秘信函,让他放心地知道那里也同样保持着温饱与平安。
除此之外,黑尔沃特的平静生活还出乎意料地使他与约翰·格雷勋爵恢复了他们非同寻常的友谊。少校每过一个季度就如期出现,每次会在邓赛尼家留宿几日。尽管如此,他并未贪慕垂涎于詹米,甚至除了基本的礼节性问话外,从未对他多说些什么。
慢慢地,詹米开始理解邓赛尼夫人提议将他释放的时候,言语中的所有弦外之音。“约翰——我是说约翰·格雷勋爵——他来自一个颇具影响力的家族。他的继父是——那点倒也并不重要。”那时候她这么说。其实,那点却很重要。事实上,当年并不是国王陛下的意愿把他带到此地,他得以逃脱漂洋过海的凶险以及远赴美洲被半奴役的厄运,全都是因为约翰·格雷的影响力。
而格雷此举的目的也并不是复仇,抑或是任何不雅的动机,因为他没有贪念觊觎,没有越雷池半步,也没有说过任何超越平日谦恭的话语。相反,他把詹米带到此地,因为这是他力所能及的最理想的结果。当时,在无法释放他的情况下,格雷尽其所能地缓解了他被囚禁的状况——给了他空气、阳光和马匹。
此举并非易事,但他做到了。当下一个季度格雷再次造访并出现在马厩院子里时,詹米便开始安静地等待,一直等到少校只身一人伫立着欣赏一匹健壮的栗色骟马的时候。詹米上前站到格雷身边,倚上围栏。两人默默无言地端详着那匹马,足足看了好几分钟。
“王前兵开步,上至第四行。”最终詹米轻声说道,目光并没有转向身边的人。
他感觉到格雷惊诧的目光向他投来,但没有动弹。接着,手臂底下的木条发出了吱嘎的响声,格雷背过身靠在围栏上。
“后翼马上至象路第三行。”格雷回答,音色比平日稍显沙哑。
此后,格雷每次来访都会到马厩歇脚,坐在詹米粗陋的板凳上天南海北地消磨一个晚上。他们没有棋盘,也很少再空口对弈,但深夜长谈成了一种习惯——那是詹米与黑尔沃特之外的世界的唯一交流,也是他们两人同样期待的、每季度一次的小小乐趣。
而撇开一切,最为重要的是,他有威利。黑尔沃特庄园是为马而存在的。早在小伙子还站不稳的时候,外祖父就让他坐在小马驹背上围着牧场骑行——由马夫麦肯锡小心看护。
威利是个强壮、勇敢又英俊的小男孩,那令人目盲的笑容,如有必要,足以让着迷的鸟儿跌落树梢。同时,他受娇宠的程度也异乎寻常。作为第九世埃尔斯米尔伯爵,同时又是埃尔斯米尔和黑尔沃特的两处庄园共同的唯一继承人,没有父母管制的他终日横行于溺爱的外祖父母、年轻的小姨和所有的仆人之间——不过麦肯锡是个例外。
而这一点也如履薄冰。到目前为止,要想压制威利在马厩里最过分的行为,他还可以威胁小家伙不让他在马厩帮忙,但迟早有一天,仅靠威胁将不再管用。马夫麦肯锡常常担忧,当他有朝一日无法自制地揍了这个小恶魔,一切又会怎样。
他自己小的时候,如果胆敢对一位女士像威利对小姨或女佣所用的语气说话,只要被任何男性亲戚听见,必会遭到毫不留情的一顿痛打。如今他越来越频繁地有一种冲动,想要把威利拖到马厩废弃的隔间里,好好地纠正一下他的举止礼仪。
尽管如此,大部分的时间威利给他带来的是无尽的欢乐。随着年龄的增长,对麦肯锡崇拜有加的威利常会与他共度好几个小时的时光。当马儿在高场农田里拉着沉重的辊犁,威利会骑在那巨大的驮马背上;夏日里当他们从高处的牧场回到庄园,威利会趴在摇摇欲坠的草车上。
然而,这宁静的生活中有一个威胁在与日俱增。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个威胁来自威利本身,并且完全由不得他自己。
“多帅的小伙子啊,真的!还是个非常可爱的小骑士!”发表感叹的是格罗泽夫人,她正与邓赛尼夫人一同站在露台上,观赏威利骑着小马在草坪边缘巡游。
威利的外祖母笑了,怜爱的目光紧跟在男孩儿身上。“哦,是啊。他可喜欢他的小马驹儿了。我们叫他进屋吃饭都得花好大的功夫。他更喜欢他的马夫呢,我们有时候开玩笑说,他老跟着麦肯锡,都开始长得越来越像他了!”
格罗泽夫人理所当然地从未多看过任何马夫一眼,这时候,她瞥了瞥麦肯锡。
“啊,一点儿不错!”她嬉笑着惊呼道,“瞧啊,威利挺着脑袋的样子跟他一模一样,还有那肩膀!太有意思了!”
詹米恭敬地朝两位夫人鞠了一躬,感到自己脸上冒出了冰冷的汗珠。
他早有预料,只是不愿相信他们之间的相似之处会明显到被除他之外的旁人察觉。婴儿时的威利,那布丁一般的胖脸儿不像任何人。渐渐长大后,他肉鼓鼓的脸颊和下巴已不再那么圆润,虽然他的鼻子依然短短翘翘的,孩子气十足,而未来高挺而显著的颧骨却已露出明确的征兆,婴儿时期灰蓝色的双眼开始变得深蓝而透明,围绕以浓厚的黑色睫毛,微微地向上扬起。
直到夫人们走进屋子,他可以确定没人看见的时候,詹米才偷偷地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五官。真的有那么像吗?威利的头发是一种柔和的中褐色,闪着一丝他母亲的那种栗色高光。而那双半透明的大大的耳朵——他自己的耳朵一定不会这般迎风招展吧?
问题是詹米·弗雷泽有好些年没有清楚地看过自己的模样了。马夫是没有镜子可照的,唯一可能向他提供镜子的是那些女佣,而她们是他一向刻意回避的对象。
他走到水槽边弯下腰,故作随意的样子,好像在端详那滑过水面的水蜘蛛。摇晃着的水面上漂浮着星星点点的干草,纵横游弋着的水蜘蛛推开一阵阵涟漪,透过这一切,他看见自己的脸庞出现在水面上,注视着自己。
他咽下口水,那倒影的喉头一动。他们的相似绝非彻头彻尾,但确实存在。比较明显之处在于头部和肩膀的形态和轮廓,就像格罗泽夫人指出的一样——然而最为显著的是他们的眼睛,那弗雷泽家族的眼睛。他父亲布莱恩的就是,他姐姐詹妮的也一样。要是让这小家伙的骨骼继续撑起他的肌肤,让他那稚气的小鼻子长得高挺起来,让他的颧骨变得更宽——那时候任何人都能看出来了。
他直起腰,水槽里的倒影消失了,于是他站在那里茫然地凝望着马厩,多年来这里已成为他的家。七月了,赤日炎炎下他却仍旧感到一股寒气袭来,他手指发麻,后背一阵战栗。
是时候该找邓赛尼夫人谈谈了。
到了九月中旬,一切全都安排就绪了。他的赦免已经达成,约翰·格雷一天前就把文件带了过来。詹米有一笔小小的积蓄,足够支付旅途的开销,邓赛尼夫人还给了他一匹好马。剩下的就只有与黑尔沃特的熟人一一告别了——当然还有威利。
“我明天就要离开这儿了。”詹米就事论事地说道,两眼始终盯着那匹枣红马马蹄上的球节。他刚刚锉掉的那层增生的角质剥落下来,在马厩的地上留下了一片黑色的粗糙粉末。
“你要去哪儿?德文特湖吗?我能跟你一起去吗?”威廉,邓赛尼子爵,埃尔斯米尔伯爵九世,这时候从隔间边缘一跃而下,落地的扑通一声响,把枣红马惊得连连喷出鼻息。
“别这样,”詹米自然而然地训斥道,“我没跟你说过吗?在美莉周围走动要安静。她容易受惊。”
“为什么?”
“你也一样的,如果我捏捏你的膝盖的话。”一只大手蹦了出来,在孩子膝盖上方的肌肉那儿拧了一把。威利尖叫着缩了回去,咯咯地傻笑不已。
“你弄完以后我可以骑美莉吗,麦克?”
“不行,”詹米耐心地回答他,这起码是今天的第十次了,“我跟你说了一千遍了,她个子太大,你还不能骑。”
“可我就要骑她!”
詹米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他走到美莉的另一侧,抬起了她左边的马蹄。
“我说了,我就要骑美莉!”
“我听见了。”
“那就给我套上马鞍!就现在!”
埃尔斯米尔伯爵九世的下巴抬得要多高就有多高,但当他的双眼遇见了詹米冷冷的蓝色目光,那目中无人的神态便缓和了几分,带着些许疑虑。詹米缓缓地放下马蹄,同样缓慢地站起来,挺直了他六英尺四英寸的身躯,双手叉腰,俯视着三英尺六英寸的伯爵,非常柔和地说:“不行。”
“行!”威利在满地的干草上跺着脚,“你必须按我说的做!”
“不,我不用。”
“用的,你必须要!”
“不,我……”詹米使劲地摇着头,一头红发在耳边飞扬,他紧闭住嘴唇,在男孩面前蹲了下来。
“你瞧,”他说,“我不用按你说的做了,因为我不再是这里的马夫了。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明天我就要离开了。”
威利吃惊得满脸苍白,鼻子上的雀斑在白净的皮肤上显得颜色很深。
“不行!”他说,“你不能走。”
“我必须走。”
“不行!”小伯爵咬紧了牙关,这让他看起来简直像极了他的曾祖父。詹米感谢他的幸运之星,因为在黑尔沃特没有人可能见过洛瓦特勋爵——西蒙·弗雷泽。“我不会让你走的!”
“这次,我的大人,你倒还真的没法儿阻止这件事。”詹米坚决地回答。终于有机会对孩子说出自己的想法,他心中的离愁别绪多少得到了一些缓解。
“如果你要走……”威利无可奈何地环顾了四周,寻找可以作为威胁的东西,很快就在手头找到了一件,“如果你要走,”他充满自信地重复了一遍,“我就大哭大叫,把所有的马儿都给惊了,就这么定了!”
“你要敢吭一声,小恶魔,我就好好地给你一巴掌!”想到这被宠坏的小东西会如何惊扰这些脆弱而宝贵的马匹,他很是担忧,既然已不再受制于平日的矜持,詹米狠狠地瞪着男孩儿。
伯爵怒目圆睁,脸涨得通红,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撒腿就跑,一边挥舞着胳膊,一边尖叫着穿过了马厩。
由于刚刚被整了马蹄,美莉已经十分焦躁不安,此刻她后腿直立地扑腾着,开始大声嘶鸣。美莉的困扰在临近的隔间里得到了回应,威利所到之处,马儿们纷纷踢着腿,嘶叫起来,小伙子吼着他知道的所有脏话——数量还颇为可观——同时疯狂地踹着隔间的木门。
詹米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成功地抓住了美莉的缰绳,把她牵到马厩之外,险些伤着自己或母马。他把马拴在围场的栏杆上,然后踱回马厩去对付威利。
“该死,该死,该死!”伯爵号叫道,“垃圾!他妈的!放屁!操!”
詹米一声不吭地揪起孩子的衣领,把他当空拎了起来,一直把乱踢乱扭着的小家伙拎到了他先前修铁蹄的板凳上。他坐上板凳,把伯爵翻转到自己的膝盖之上,接着狠狠地在他屁股上一连揍了五六下,毫不留情。完事之后,他一把将男孩拽起身站好。
“我恨你!”小爵爷涨红了泪迹斑斑的脸,哆嗦着两个愤怒的拳头。
“是吗,我也不见得喜欢你,你这小杂种!”詹米厉声回应他。
威利面色发紫地挺起身,握紧了拳头。
“我不是杂种!”威利哭喊道,“我不是,我不是!收回你的话!没有人可以这么叫我!收回去,听见没有!”
詹米震惊地呆望着男孩。如此看来,确实有人说闲话了,而且威利已有所耳闻。他却拖了太久,迟迟没有离开这里。
他深呼吸了一次,又重复了一次,希望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
“我收回我的话,”他柔和地说,“我不该用那个词,大人。”
他想要跪到地上给孩子一个拥抱,或许把他举到肩头抚慰一番——然而,那样的动作不符合一个马夫面对一位伯爵的礼数,即使只是一位年幼的伯爵。左手的掌心刺痛着他,他曲起手指,紧紧地按捺住自己唯一可能给予儿子的慈父般的抚爱。
威利明白一个伯爵应当有怎样的举止,他熟练地克制住泪水,狠狠地吸了吸鼻子,用袖口抹了抹脸颊。
“让我来吧,大人。”此时詹米方才跪到地上,用自己粗糙的手帕轻轻擦拭小伙子的脸庞。越过那棉布手帕的折痕,威利红着眼圈哀怨地望着他。
“你真的要走吗,麦克?”他非常小声地问道。
“哎,是的。”注视着那对深蓝色的眼睛,与他自己的如此令人心碎地相似,他突然觉得:让礼数见鬼去吧,要有谁看见也让他们见鬼去吧。他粗鲁地将威利一把拉过,牢牢地拥在自己的心口,让那伏在肩头的小脸不至于看见自己瞬间滴落的泪水滚进他浓密而柔软的头发。
威利用胳膊使劲地环抱住他的脖子。他感到那结实的小身体紧挨着他,颤抖地强忍着抽泣。他拍拍那平实的小小背脊,轻捋起他的头发,用盖尔语在他耳边开始低声细诉,心中期许这一切威利不会听懂。
直到最后,他移开了脖子上的小胳膊,轻柔地把他拉开。
“跟我到屋里来,威利,我有件东西要给你。”他从干草棚阁楼搬到楼下已有多时,自从年迈的马夫总管休斯退休之后,他就接手了储物室隔壁那间舒适的小屋。屋子很小,陈设也极其简单,但温暖与私密这两大优点毋庸置疑。
除了床、板凳和便壶,屋里还有一张小桌子,桌上摆着他自己的几本藏书,一把陶制烛台上插着一支大蜡烛,还有一支粗短的小蜡烛,立在桌子另一侧的一尊小小的圣母马利亚雕像跟前。那是詹妮寄给他的一尊木雕,虽说不值钱,却也是法国制造,不乏艺术匠心。
“那个小蜡烛是干吗用的?”威利问,“外婆说只有臭天主教徒才会在他们野蛮的塑像面前点蜡烛。”
“其实,我就是个臭天主教徒,”詹米狡黠地努着嘴说道,“不过这可不是什么野蛮的塑像,这是圣母马利亚。”
“你真的是吗?”显然詹米的坦白让小伙子的痴迷有增无减,“那天主教徒为什么要在塑像前点蜡烛呢?”
詹米抓了抓头:“哎,这个嘛……可能就是一种祈祷的方式——用来纪念什么人。你点亮一根蜡烛,说出你的祈祷,开始想念你关心的人。就这样,点燃的蜡烛会帮你纪念他们。”
“你都纪念些什么人?”威利抬眼望着他。由于先前的一番煎熬,他的头发一根根凌乱地竖在那儿,但一双蓝眼睛兴趣盎然地透亮着。
“哦,那可多啦。有我在高地的家人——我的姐姐和她全家。有我的朋友、我的妻子。”间或,他也会点亮一根蜡烛怀念一个名叫吉尼瓦的年轻而鲁莽的姑娘,不过他没有这么说。
威利皱皱眉头:“你没有妻子啊。”
“嗯。她不在了。可我永远都记着她。”
威利伸出一根短短的食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小小的塑像。马利亚展开双手迎向前方,一张甜美的脸庞上镌刻着温柔的母性。
“我也要做个臭天主教徒。”威利坚决地说。
“你可不能!”詹米惊呼道,威利的声明使他心中既有几分好笑,又有几分感动,“你的外婆和小姨一定会气疯了的。”
“她们会气得嘴里冒泡泡吗?像那只生气的狐狸,被你杀了的那只?”威利眼睛一亮。
“毫无疑问。”詹米干巴巴地回答。
“我要!”他那小巧而清晰的五官显出一副决绝的样子,“我不会告诉外婆和伊莎贝尔小姨的。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求你了,麦克!让我做个臭天主教徒吧!我要像你一样!”
詹米开始犹豫,孩子的热忱让他感动,他刻了一匹木马准备送给他作为临别礼物,可突然之间,他好想能给儿子留下一点别的什么。他努力地回忆着学校里麦克默特里神父教他们的关于洗礼的点点滴滴。非神职人员是可以施洗的,他觉得,只要在紧急的情形之下,并且没有神父在场。
把此时此刻称作紧急情形也许有点牵强,可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驱使他把手伸向窗台上摆着的水壶。
那双与他一模一样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严肃地看着他。他小心地把那柔软的棕色头发从高高的眉骨上方梳理到脑后,用三个手指蘸了点儿水,仔细地在男孩的额头描了个十字。
“我为你施洗,威廉·詹姆斯,”他轻声念道,“以圣父、圣子与圣灵之名。阿门。”
威利眨了眨眼,一颗水珠滚下了他的鼻梁,他马上把两眼对到了一块儿,舌头一伸,接住了水滴。詹米不由得哈哈笑了。
“你为什么叫我威廉·詹姆斯?”威利好奇地问,“我的名字是克拉伦斯·亨利·乔治。”他说着做了个鬼脸,他总觉得克拉伦斯这个名字不怎么样。
詹米藏起笑容:“你受洗的时候会得到一个新的名字。詹姆斯是你作为天主教徒特殊的名字,也是我的名字。”
“真的?”威利一脸欢欣,“我是个臭天主教徒了,就像你一样?”
“哎,应该是的,至少在我能力所及之内。”他微笑着俯视着威利,接着,又一个冲动使然,他把手伸进衬衣领口。
“给,戴着这个,好让你记得我。”他把那串山毛榉木念珠轻轻套上威利的脖子,“不过,可别让任何人看见,”他警告道,“还有,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告诉任何人你是个天主教徒。”
“我不会的,”威利许诺,“谁都不告诉。”他把念珠塞进衬衣,小心地拍打了一番,保证它不露出一点痕迹。
“好的,”詹米伸手拨弄了一下威利的头发,算是打发他离开,“马上是你的下午茶时间了。这就回屋里去吧!”
威利朝大门跑了几步,突然又苦恼地停了下来,一手按在胸口。
“你说让我戴着这个好记得你。可我没有东西给你,好让你记得我啊!”
詹米报以微微一笑。他的心被揪紧了,他觉得自己都无法吸一口气开口说话,不过还是努力地回答道:“别发愁,我会记得你的。”
水怪升腾
尼斯湖,1968年8月
布丽安娜眨了眨眼,把被风吹散的耀眼的乱发捋到脑后。“我几乎忘了太阳长什么样子了。”她说着,朝着她所说的太阳眯起了眼睛,后者那少有的猛烈光芒照耀着尼斯湖深邃的湖水。
她母亲奢侈地伸了个懒腰,享受着轻风吹拂。“就更别说新鲜空气了。我感觉自己就是个蘑菇,在黑暗里长了几个星期的湿乎乎的大白蘑菇。”
“你们俩都该成为优秀的学者了。”罗杰说着咧嘴笑了。三人的情绪都很高。先前他们步履艰难地从各大监狱的记录里把研究范围最终缩小到了阿兹缪尔,而此后倒是好运连连。阿兹缪尔的记录很完整,也很集中,而且——相比其他大部分监狱而言——尤其井井有条。阿兹缪尔作为监狱只有十五年历史,自从詹姆斯党囚犯劳工将监狱整修完毕,它就被改造为一处小型的永久性卫戍驻地,而其中的犯人则被悉数遣散——其中大部分被转移到美洲殖民地。
“我还是没法儿想象为什么弗雷泽没跟其他人一起被送到美洲。”罗杰说。为了这点他一度非常恐慌,一遍遍地检查阿兹缪尔的遣送犯名单,逐一搜索每个人名,几乎是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进行比对,却仍没能找到任何叫弗雷泽的。他一度都已确信詹米·弗雷泽死在狱中了,正在为如何告诉兰德尔母女而捏着一把冷汗——直至翻到了这么一页纸,才看见关于弗雷泽获得假释、被送往黑尔沃特的记载。
“我说不清楚,”克莱尔说,“反正他没去美洲实在是件大好事。他一直有——他从前一直有——”她总是不习惯用过去时描述他,虽然很快意识到这点,但还是让罗杰注意到了,“有特别特别严重的晕船反应。”她指了指面前微波荡漾的湖面,“即使在这样的水面上,不用几分钟他就会脸色发青。”
罗杰颇感兴趣地看了布丽安娜一眼:“你会晕船吗?”
她摇摇头,闪亮的头发迎风飘舞着。“不会,”她俏皮地拍了拍肚子,“铸铁的胃!”
罗杰大笑:“那你想游湖吗?这可是你的假期啊。”
“真的?可以吗?那里可以钓鱼吗?”布丽安娜遮着太阳,热切地眺望着深邃的湖水。
“当然。我在尼斯湖抓到过好几次鲑鱼和鳗鱼呢,”罗杰一副担保的样子,“来吧,咱们去德拉姆纳德罗希特,到那儿的码头租个小船。”
开往德拉姆纳德罗希特的一路上,风景非常怡人。这是一个清丽而明朗的夏日,八九月间的这些日子吸引着许多南方游客成群结队地来到苏格兰。有菲奥娜的一顿丰盛的早餐下肚,另有一篮她准备的午餐装在后备厢里,再加上身边坐着长发飘飘的布丽安娜·兰德尔,罗杰强烈地感觉到这个世界非常完美。
他对他们的调查结果颇为满意。虽然他不得不向学院申请了额外的暑期休假,但一切都非常值得。
自从发现了詹米·弗雷泽的假释记录,他们又花了两个星期时间辛苦地研究查询——其中罗杰和布丽安娜利用一个周末走访了湖区,另一个周末他们三人则一同去了一次伦敦——于是便有了促使布丽安娜在大英博物馆神圣不可侵犯的阅览室中惊呼起来的那一大发现,导致他们最终不得不在一番番冷酷的责难下匆匆离开。而这项发现便是那份一七六四年盖有英格兰国王乔治三世大印的皇家赦免授权书,其上赫然书写着“詹姆斯·亚历山大·麦肯锡·弗雷泽”的姓名。
“我们越来越接近了,”当时罗杰心中暗喜地端详着赦免书的影印件,“见鬼,真是太接近了!”
“太接近了?”布丽安娜有点疑惑,但面前驶来的公共汽车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便没有再问。不过罗杰瞥见了克莱尔注视他的目光,她非常明白罗杰话中的蕴意。
她必已想到了这点,罗杰只是不清楚布丽安娜有没有。克莱尔于一九四五年失踪,消失在纳敦巨岩竖立的巨石阵,随即重现于一七四三年。她与詹米·弗雷泽共同生活了将近三年时间,然后经石阵回归。回归之时为一九四八年四月,距其初次失踪同样将近三年之久。
这一切意味着——很有可能——假如她愿意再次尝试穿越巨石,她会回到距离当年离开之时的二十年之后——也就是一七六六年。而一七六六年,离詹米·弗雷泽被证实健在的最近的年份仅差两年。只要他再活两年时间,只要罗杰可以找到他……
“那儿!”布丽安娜突然叫道,“‘游船出租’。”她指向码头小酒馆窗户上的招牌,罗杰把车驶入酒馆外的停车位,把詹米·弗雷泽抛在脑后。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矮个儿男人常常会迷恋高挑的女人?”克莱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诡异地附和着罗杰的想法——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兴许是飞蛾扑火综合征?”罗杰提议道,眉头紧锁地望着那显然痴迷于布丽安娜的小个子酒保。他和克莱尔站在出租柜台前等着店员签收据,而布丽安娜在为他们的午餐添购可口可乐和棕色麦芽酒。
那年轻的酒保的个头大约只到布丽安娜的胳肢窝,正上蹿下跳地向她送上腌鸡蛋和熏牛舌,两眼崇拜地仰视着面前身穿黄色露背上衣的女神。从布丽安娜的笑声判断,她似乎认为这人还挺“可爱”。
“我一直让布丽别与矮个子男人掺和。”克莱尔观望着那一幕,评论道。
“是吗?”罗杰嘲讽地说,“看不出你还是那种充满慈母般谆谆教诲的类型噢。”
她笑了笑,没多理会他一时的挖苦:“啊,我可不是,没那么厉害。不过碰到像这样重要的原则嘛,作为母亲的责任还是要把它传承下去的。”
“矮个子男人有什么不对劲儿吗?”罗杰询问道。
“他们往往会变得很刻薄,如果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克莱尔回答,“像汪汪乱叫的小狗。它们毛茸茸的挺可爱,但惹恼了它们,你的脚脖子没准儿会被咬得很惨。”
罗杰哈哈大笑:“这一定是多年的经验了,我猜?”
“哦,没错。”她点点头,抬头看了他一眼,“我遇到过的交响乐队指挥没有一个高过五英尺的,几乎全都是恶毒的样本。可高个子男人嘛——”她打量着罗杰六英尺三英寸的身材,微微一笑,“高个子男人几乎都很甜蜜温柔。”
“甜蜜,噢?”罗杰说着,猜疑地瞥了一眼那酒保,此时他正为布丽安娜切着一盘鳝鱼冻。布丽安娜显出一种警惕的厌恶之意,却仍俯身上前,皱着鼻子在他献上的叉子上咬了一口。
“对待女人。”克莱尔着重指出,“我总觉得那是因为他们不认为自己需要证明什么。很明显他们有能力做任何事情,不管你对他们有没有要求,他们无须去努力证明自己。”
“而一个矮个子男人——”罗杰提示着。
“而矮个子男人觉得,除非有你准许,不然他什么也做不到,而这点足以令他疯狂。因此他会时刻做着各色努力,只为证明他有这个能力。”
“嗯哼。”罗杰从喉头发出一种苏格兰人独有的声音,既表示赞许克莱尔的敏锐观察力,又表示怀疑那酒保究竟想对布丽安娜证明些什么。
“多谢,”他谢过了从柜台另一边递过收据的店员,转身问道,“走吗,布丽?”
湖水很平静,鱼儿迟迟没有上钩。但水面上颇为令人惬意,八月的阳光暖暖地照耀着他们的后背,近旁湖岸上拂过树莓枝条的果香和日照下松木的气息。吃饱了午餐,大家都渐生倦意,不一会儿,布丽安娜便在船头枕着罗杰的外套弓身睡着了。克莱尔坐在船尾眨着眼睛,仍旧醒着。
“那高个儿女人和矮个儿的女人呢?”罗杰在湖面上缓缓地荡着双桨,接过先前的话题问道。他越过肩膀侧眼望向布丽安娜修长无比的双腿,此时正尴尬地蜷曲在身下。“也一样吗?小个子比较恶毒?”
克莱尔沉思着摇摇头,松脱的鬈发开始从发卡里跑了出来。“没有,我不觉得。这个好像跟个子无关,我觉得主要取决于她们是把男人看作撒旦呢,还是仅仅把他们看作男人,从而——总的来说,因此对他们产生好感。”
“哦,跟妇女解放有关,是吧?”
“不,完全无关,”克莱尔说,“我见过的那些一七四三年的男女之间就表现得跟你如今看见的一模一样。当然区别是有的,区别在于他们各自的行为,至于他们相互之间的举止表现,却差得不多。”
她举手遮着眼睛,向深色的湖水之外望去。她兴许是在留心着避开水獭或浮木,但罗杰觉得那眺望的眼神其实聚焦在比对岸山崖更远的地方。
“你对男人有好感吧?”他轻声问,“高个子男人。”
她简短地一笑,没有看他。
“有那么一个。”她柔声回答。
“那你会去吗——如果我能找到他?”他停下手中摇着的桨,看着她。
她回答之前先深吸了一口气。清风令她的脸颊泛起微红,白色的衬衣贴在身上,凸显着她丰满的胸部和玲珑的腰身。做寡妇她太年轻了,罗杰心想,美好得让人不忍见她无谓地终老。
“我不知道,”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只要冒出这个念头——或者说,这些念头,我便情难自禁。一方面,想象能找到詹米——但另一方面,想象再次进入石阵……”她不寒而栗地闭上了眼睛。
“那是多么难以形容,你知道。”她依然紧闭着双眼,仿佛这样她可以看见巨石环绕的纳敦巨岩,“恐怖,然而却与任何其他恐怖的事物不尽相同,说不清道不明的。”她睁开眼,苦笑着看看他。
“有点像跟一个男人描述生孩子。他多多少少能领悟到这个过程是痛苦的,可是要真的理解那种感觉,他缺少必需的装备。”
罗杰乐得哼了一声:“哦,是吗?不过有一点区别,你知道,我其实能够听见那些该死的石头。”说完他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他一直不愿去回忆三个月前吉莉安·埃德加斯消失在石阵中的那个夜晚,但它却不止一次地走进他的噩梦。他伏在船桨上用力地喘息着,想抹去那记忆。
“像是被撕裂的感觉,是不是?”他注视着她,“像有一种牵引的力量,扯着你,拽着你,而且不仅仅是外力——它同时存在于你的体内,让你感到自己的头颅会随时碎成千万片,灰飞烟灭。还有那肮脏的声响。”他又是一阵哆嗦,克莱尔的脸色显得有点儿苍白。
“我不知道你能够听见,”她说,“你没告诉我。”
“当时那点似乎并不重要。”他一边拉动船桨一边端详着她,片刻之后,他轻声补充道,“布丽也能听见。”
“我明白了。”她转身回头望着湖面,小船驶过的地方展开着V字形的翅膀。更远处,一艘大船开过的水域,两侧波浪从悬崖岸边反弹回来,重新交汇在湖面当中,形成一道长长的拱起的水体,闪着亮光——他们管这个叫驻波,是湖里的一种自然现象,经常被误以为是水怪出没。
“它就在那儿,你知道。”克莱尔突然说道,向那黑色的、充溢着泥炭的湖水点头示意。
他刚一张嘴准备问她什么意思,转念意识到自己其实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他此生的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尼斯湖附近,在它的水里垂钓湖鳗和鲑鱼,从德拉姆纳德罗希特和奥古斯都堡的酒馆里曾流传出许多关于“骇人的怪兽”的故事,其中的每一个他都听过——并且一笑了之。
或许因为此情此景实在让人难以置信——他竟坐在这里,与身边这个女人平静地讨论着她是否应该冒着无法想象的风险去投身于一个未知的过去。无论是什么原因,此时他突然觉得不仅有可能,而且很肯定,觉得那深黑色的湖水中必然潜藏着一个未知的,却又有血有肉的秘密。
“你觉得那是什么?”他问道,既是出于好奇,也多少是为了给自己不安的内心平复的时间。
克莱尔侧过身,专注地看着一段浮木漂进视野。
“我见过的那个多半是一头蛇颈龙,”她过了许久这么说道,没有看罗杰,只是朝后望着,“不过当时我没有做什么记录。”她咧了咧嘴,但不像是在微笑。
“一共有多少石阵?”她唐突地问,“英国也好,欧洲也好,你知道吗?”
“不太清楚。几百个,也许,”他谨慎地回答说,“你觉得它们全都是——”
“我怎么知道?”她打断了他,有点不耐烦,“重要的是,有这个可能。它们的存在是作为某种记号,那就意味着发生过同样的事情的地方很可能要多得多。”她把头一倾,捋开被风吹在脸上的头发,朝他咧嘴一笑。
“要知道,这也解释得通。”
“解释什么?”罗杰被她飞快转换的话题弄得一头雾水。
“解释怪兽啊,”她指了指湖水,“如果那儿也有一个类似的地方——在湖底,又会怎样?”
“一个时间走廊——通道——之类的?”罗杰望向潺潺的水波,这个念头让他颇为震撼。
“那就能解释很多事情了,”她那笼罩在乱发之间的嘴角隐藏着一个微笑,罗杰分不清楚她是不是认真的,“关于怪兽的身份,最接近的选项全都是灭绝了几十万年的物种。如果真有个时间通道在湖底的话,这个小小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那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各种口供会不尽相同了,”罗杰开始对这个念头着迷起来,“如果每次来的都是不同的动物。”
“那也就能解释为什么这个怪兽——或者这些怪兽——从来都没被捉到过,而且并不经常出没。可能它们也会回去,因此并不老待在湖里。”
“精彩的推理!”罗杰说罢,与克莱尔相视而笑。
“你猜怎样?”她说,“我敢打赌这个理论不会有人问津。”
罗杰哈哈大笑,一边钓起一只螃蟹,水滴一连串地溅在布丽安娜身上。她忽然坐起身,哼了一声,眨了眨眼,接着重又沉入梦乡,红红的脸,不消几秒钟便已呼吸沉重。
“昨天她很晚才睡的,一直帮我把寄回利兹大学的最后一批文件打包装好。”罗杰为她解释着。
克莱尔凝视着女儿,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詹米也是这样,”她温柔地说,“能在任何地方倒头就睡。”
她陷入了沉默。罗杰继续慢慢地划着桨,此时他们可以看见厄克特城堡阴郁的废墟矗立在松林当中。
“问题是,”最后克莱尔说,“一切好像越来越难。第一次走进石阵,是我当时经历过的最为恐怖的事情。但归来的旅途比那次要糟糕一千倍。”她呆望着若隐若现的城堡。
“我不清楚那是不是因为我回来的日子不对——我去的那天是五朔节,而回来的时间是五朔节前两个星期。”
“吉莉——吉莉安,我是说——她也是五朔节走的。”虽然气温很高,但罗杰还是觉得有点儿冷,他仿佛又一次看见那个既是他的同龄人,又是他的祖先的女人,看见炙热的篝火勾画出她那一瞬间静止不动的身影,片刻后永远消失在巨石的裂隙之间。
“她的笔记本里是这么说的——说大门总是在日光节令与火光节令期间敞开。或许,接近这些时节的日子里大门是半开着的。又或许她完全错了,毕竟,她以为你必须以活人献祭。”
克莱尔重重地咽了咽口水。警方在五朔节那天发现了吉莉安的丈夫,格雷格·埃德加斯的尸体,淋满了汽油。关于他的妻子,案卷记录上只有“已逃逸,去向不明”几个字。
克莱尔伏在船身一侧,把手浸入水中随波滑行着。一小片云朵飘来,掩住了阳光,湖水一下子变成灰色,清风吹起水面上无数的细小波纹。船身之后的正下方,暗沉的湖水深不可测。七百英尺深的尼斯湖水冰凉彻骨,什么样的生命能够居住在那般境地?
“你会跳进这水里吗,罗杰?”她轻柔地问道,“跳下船,潜进水里,一直潜到那片漆黑之中,直到胸口快要破裂,不去管有没有尖牙利齿的巨大身躯在那里等着你?”
罗杰觉得手臂上的汗毛直立起来,原因绝非只是那忽然吹起的凉风。
“不过那不是问题的全部,”她仍旧盯着那空洞而神秘的湖水,接着问,“你会吗?如果布丽安娜在底下?”她坐起来转而面向罗杰。
“你会吗?”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直视着他,像老鹰一般不眨一下。
他舔了舔被风吹得有点干裂的嘴唇,回过头瞥了一眼沉睡的布丽安娜,随即转身面向克莱尔。
“对,我想我会的。”
她久久凝视着他,最终点了点头,没有笑意。
“我也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