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奥乎兰周围一大片全是乡下地方,附近的人都会来这里赶集,因此集市会一直持续到日落。每个货棚和小摊都点上了火把,明亮的灯光从旅店敞开的大门中倾泻出来。就连神庙也挂上各色灯饰来吸引昼伏夜出的礼拜者。
人群中的希尔塔就像条体态轻盈的细蛇,滑行在干枯的草丛里。她的整个货摊和货物都背在背上,体积小得令人惊讶,满身的首饰咔嚓作响,抵得上满满一口袋的弗拉门哥舞者。格兰妮吃力地跟在她身后,双脚走不惯鹅卵石路面,痛得要命。
而艾斯卡则走丢了。
要走丢其实蛮费工夫,但她终于还是成功地闪到两个货摊之间,然后溜进了一条小巷子。格兰妮不厌其烦地警告过她,城市里藏着好多可怕的东西,语言简直无法形容。这显示出老太婆对气质学的认识何等贫乏,因为她的话恰好让艾斯卡下定决心,一定要亲眼看看那些东西到底什么样。
事实上,奥乎兰是个非常野蛮、极其不开化的地方,以至于天黑之后简直没什么活动,最多只能在欲望买卖市场里找到一点点很不专业的交易,外加一星半点小偷小摸和缺乏节制的开怀畅饮,喝到最后,要么扑通跌倒要么引吭高歌,有时候两者也会同时出现。
按照大众认可的、富于诗意的描述,在集市上行走应该有如夜晚的白天鹅掠过海湾一般。这在实践上确实有一定困难,结果艾斯卡只好满足于成为一辆碰碰车,从一具身体弹到另一具身体,法杖尖在她头上一码处晃来晃去,惹得不少人转过头来,而且并不全是因为自己被砸到了的缘故;镇上时不时也会来个把巫师,但四英尺高、长头发的还没人见过。
要是有人肯仔细观察一番,保准能发现好些奇怪的现象。
比如,路旁有个男人摆出三个杯子和一粒干瘪的豌豆,邀请大伙来探索这个由运气与可能性构成的激动人心的世界。他隐约意识到一个小家伙严肃地旁观了一阵子,接着,从他拿起的每个杯子里都落下了瀑布一样多的豆子。几秒钟之内,小豆豆已经淹到了他的膝盖。不过垒得更高的是他的债务,突然之间他就欠了每个人一大笔钱。
还有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猴子,它被拴在链子上,每当它的主人拿起手风琴,弄出些怕人的噪音,它就得胡乱扭上几下。突然之间,它转过身,那红眼睛一眯,狠狠地咬了主人的小腿一口,接着咬断链子,抓起当晚的收入从房顶逃走了。想知道钱究竟花在了什么地方?历史对此保持了沉默。
在旁边的一个摊子上,一盒杏仁蛋白软糖做的鸭子活了过来,它们兴奋地呷呷叫着,越过摊主落到了河里(第二天黎明之前它们融了个干干净净。瞧瞧,这就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而货摊本身则溜进一条巷子里,从此再也没有露面。
事实上,艾斯卡更像是一个穿过干草地的纵火犯,或是一粒在反应堆里弹来弹去的中子。当然,这样比喻有些过于诗意了。只要我们假想中的观察者把爆发出歇斯底里和混乱的地方连成一条线,就可以清楚地描绘出艾斯卡的行进路线。不过,像所有称职的催化剂一样,她并不亲自参与自己引发的反应,等所有非假想的潜在观察者把视线从事故上移开,她早已经挤到别处去了。
艾斯卡有些疲倦。格兰妮·维若蜡在原则上对夜晚持赞赏的态度,但却很难容忍污糟糟的烛光——假如天黑后需要阅读,她通常会说服猫头鹰过来坐在椅背上,借用它的眼睛。所以艾斯卡总在日落时分上床睡觉,而现在离太阳下山已经很久了。
前面有扇大门,看上去挺友好。欢快的声响乘着黄色的灯光滑出来,聚集在鹅卵石路面上。艾斯卡朝大门走去,疲乏而坚定,手中的法杖就像魔鬼的灯塔,仍在随机释放魔法。
“提琴家之谜”的店主人常常自诩世事练达,这倒不假。但他太傻了,凶不起来,又一把懒骨头,搞不出什么太卑鄙的把戏。他那副身子板还真到过不少地方,只可惜他的脑子始终局限于他那个脑袋瓜。
他不太习惯听棍子对自己说话。特别是这根棍子还尖声尖气地要羊奶喝。
他意识到旅店里的每个人都咧开嘴看好戏,于是趴到吧台上,小心翼翼地往下瞅了瞅。艾斯卡抬头瞪着他。直直地盯着他们的眼睛,格兰妮总这么说,把你的力量集中到他们身上,把他们瞪蔫。没人能瞪过巫女,当然,山羊除外。
店主的名字叫斯吉勒,他发现自己正跟一个好像有点儿眯眯眼的小女孩面面相觑。
“什么?”
“羊奶,”那孩子仍在不知疲倦地集中注意力,“从山羊里头出来的,你知道吧?”
斯吉勒只卖啤酒,按顾客们的说法,那是从猫里头出来的。没有哪只自尊自重的山羊能忍受“提琴手之谜”的那股味儿。
“我们这儿没有羊奶。”他使劲看了法杖几眼,两只眉毛在鼻子上凑到一块儿,密谋起来。
“你可以瞧瞧再说嘛。”艾斯卡说。
斯吉勒从吧台上直起身子,一部分是为了躲避艾斯卡的眼神——他那双可怜的眼睛已经开始变得水汪汪的了,但主要还是因为他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心里顿时涌起一股寒意。
哪怕是个二流的酒店主人,他或多或少也会跟自己的啤酒有些共鸣。斯吉勒突然发现,身后大桶的共振突然失去了它那种扑腾的旋律,转而释放出更加奶里奶气的音符。
他试探着拧开一个龙头,眼睁睁地瞅着一股浓稠的奶汁缓缓流下来。
法杖仍然从吧台上探出个脑袋,跟个潜望镜似的。斯吉勒敢对天发誓,它也在盯着自己。
“别浪费,”一个声音说,“总有一天,你会感谢它的。”
说话的语气是从格兰妮那儿学来的。有一次,格兰妮把生菜煮成了黄色,连最坚强的维生素也没能挺过来。艾斯卡对这盘营养丰富的东西缺乏兴趣,那时格兰妮就是这么开导她的。可落进斯吉勒那双异常敏感的耳朵里,这句话却成了一句不祥的预言。他一阵哆嗦:到了什么鬼地方,他才会感谢几口陈啤酒和浓羊奶?实在没法想象。真要那样,他还不如死了算了。
没准儿他还真要死了。
他拿起个勉强算是千净的酒杯,仔仔细细地用拇指擦了一遍,从龙头下接满一杯奶。他意识到顾客们正偷偷开溜。没人喜欢魔法,特别是女人使魔法。谁知道待会儿她们会不会再心血来潮,搞出什么花样来?
他说:“你的羊奶,”然后又加上一句,“小姐。”
“我有些钱。”艾斯卡道。格兰妮总说:永远准备好付钱,这样你就不必付了,因为谁都想给你留个好印象。这就是气质学。
“收你的钱?不,做梦也没想过。”斯吉勒赶忙澄清。他从吧台上探出身子,“不过能不能请你,呃,把剩下的变回去?这附近点羊奶的人不多。”
他往旁边移开了些。艾斯卡专心喝奶,把法杖靠在吧台上,让斯吉勒浑身不舒服。
艾斯卡看着他,嘴上一圈白胡子。
“我没把它变成羊奶,只不过知道它会是羊奶,因为我想要羊奶。”她说,“你觉得它是什么?”
“呃,啤酒。”
艾斯卡想了想。她隐约记得过去尝过一次啤酒,那味道实在让人不敢恭维。还好她记得另外一种东西。在“臭屁”,人人都觉得那比啤酒强多了。那是格兰妮最宝贝的配方之一。它对身体很好,因为里边只有水果,再加上煮煮冻冻和在小火上小心地一点点测试。
要是晚上特别特别冷,格兰妮会加一勺在她的羊奶里。勺子必须是木头的,因为它对金属可不太友好。
她集中精神,在心里描绘出那种味道。艾斯卡已经开始掌握一些小技巧,虽然还没法完全理解,但她发现自己能把味道分解成好多细小的形状……
瘦巴巴的老板娘听店里静悄悄的,于是从里屋出来一探究竟。斯吉勒赶紧挥挥手。只见艾斯卡站在吧台前,双目紧闭,嘴唇嚅动,身体微微摇晃,老板娘惊得忘了言语。
……好多细小的形状,那些你不需要的重新回到形状的大池塘里,接着你找到另外一些自己需要的,把它们放在一处,然后它们就好像、好像在勾勾连连,也就是说,它们可以把任何合适的东西变成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东西,然后……
斯吉勒万分小心地转过身,瞥了眼背后的酒桶。屋里的味儿变了,古老的木头里微微渗出纯金般香醇的味道。
他郑重其事地从柜台下的储物柜里拿出个小玻璃杯,从龙头中释放出几滴暗金色液体,拿到灯光下,熟门熟路地转动杯子,神情若有所思。接着他嗅了嗅味道,把它一口倒进嘴里。
他的表情一成不变,只是眼睛有些湿润,喉咙稍稍颤抖。艾斯卡和老板娘发现他额头上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十秒钟过去了,他仿佛下定决心,要打破某项英勇的记录。他的手指在吧台上画出一个怪模怪样的花纹。他的耳朵里似乎还冒出了几缕青烟,但那或许只是想象而已。
他终于把它吞下肚里。斯吉勒似乎拿定了主意,他庄严地转向艾斯卡:“赫瓦耳,役西,分内西,萨阿格斯,役西格斯,噢格西?”
他把这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不由皱起眉头,开始第二次尝试。
“阿阿格,阿格,沙阿赫,古克?”
他绝望了。 ·
“巴耳格沙,纳格!”
他老婆好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从无力反抗的斯吉勒手里夺过酒杯。她闻了一闻,又依次看看十个酒桶,然后迎上丈夫难以聚焦的眼睛。在一个属于夫妇二人的天堂里,他们无声地计算着六百加仑三次蒸馏的山区白桃白兰地能卖多少钱,结果把两人知道的数字用光了也没算出个所以然来。
斯吉勒太太的反应比当丈夫的要快些,她弯腰朝艾斯卡露出微笑。小女孩过于疲劳,没法再眯起眼睛瞪回去。老板娘的笑容实在不怎么样,因为她难得练习。
“你怎么到这儿来的,小家伙?”她的语气暗示着姜饼屋,声音像炉门关闭。
“我跟格兰妮走散了。”
“格兰妮又在哪儿呢,亲爱的?”炉门又是“当”的一声。对于所有在这片隐喻的丛林中游荡的人来说,今晚都将是个严峻的考验。
“某个地方,我猜。”
“你想到一张又舒服又暖和的羽毛大床上睡一觉吗?”
艾斯卡满怀感激地望着她,点了点头。不过,她隐约意识到,这女人的脸就跟只热切的白貂差不多。
是啊,这种隐喻的森林,不是随便哪个樵夫都能砍开一条道路来的。
此时此刻,格兰妮正在两条街以外。按照其他人的标准,她也一样走失了。当然她自己并不这么看。她知道自己在哪儿,只不过这个“哪儿”不知道她。
我们已经提到过,要找到人类的意识比搜索狐狸之类的意识困难多了。人的意识把这一论调视为污蔑,并且决心问个为什么。以下就是原因。
动物的意识很简单,因此非常尖锐。动物从不会把经历拆成一点一点的,成天揣摩自己错过了什么。在它们眼里,宇宙从头到脚只有四种表达:(a)交配的对象;(b)食物;(c)逃跑的对象;(d)石头。这就把心灵从无谓的傻想中解放出来,让它对真正重要的事情异常敏锐。事实上,一般的动物谁会边走边嚼口香糖?
而一般的人则恰恰相反。他们在各种层面上无休无止地揣度各种东西,只被自己生理的日历和时钟打断个几十次。有将要表达的想法,有私底下的想法,有真正的想法,有关于想法的想法,还有整整一个全音阶的潜意识里的想法。对于心灵感应者而言,人类的脑袋实在聒噪得要命,那就像个火车终点站,所有喇叭都在一起怒吼。又仿佛一整个调频波段——更别提里头有些广播电台还声名狼藉,它们是禁海上的亡命之徒,专在深夜播放些边缘性的小曲儿。
格兰妮要想只靠心灵的魔法找到艾斯卡,那自然是大海捞针。
她没成功,不过倒是接收到了通过上千个大脑的外差波传递来的感应。这么多个脑袋在同时思考,试图说服她相信,这个世界实在比她想象中还要傻。
她在街角和希尔塔碰头。希尔塔急得发疯,她带来了自己的扫帚,要求来一次空中搜索(不过必须非常隐秘:奥乎兰的男人对舒诺神膏爱不释手,但飞行的女人却被他们列为违禁品)。
“连影子也没有。”格兰妮说。
“去河边看过没?她也许掉进河里了!”
“那她肯定已经掉出来了。她会游泳啊。我想她是藏起来了,该死的小鬼。”
“我们怎么办?”
格兰妮赏了她一记卫生眼,“希尔塔·羊访得,这么咋咋呼呼的,我都替你害臊。我像是担心的样子吗?”
希尔塔凝视着她。
“嗯,有点。你的嘴唇抿得薄薄的。”
“我是在生气,没别的。”
“吉普赛人总来赶集,或许他们把她带走了。”
格兰妮时刻准备相信关于城里人的任何坏话,不过在这个问题上她还算心里有数。
“那他们就真是蠢得没谱了。”她厉声道,“想想看,她带着法杖。”
“那又有什么用?”希尔塔的泪水眼看就要决堤。
“枉我跟你说了老半天,看来你是一点没明白。”格兰妮严厉地说,“我们只需要回你家等着就成。”
“等什么?”
“尖叫或是巨响或是火球什么的。”格兰妮含含糊糊地说。
“你也太无情了!”
“哦,我觉得这也是他们自找的。来吧,你先走,去把水烧上。”
希尔塔迷惑不解地看她一眼,然后爬上扫帚,摇摇晃晃地飞进烟囱的阴影里,速度极其缓慢。要是把扫帚比作汽车的话,这一把该是辆打破了窗户的莫里斯·迈纳老爷车。
格兰妮望着她离开,随后顺着湿漉漉的街道磕磕绊绊地跟了上去。她早已下定决心,谁也别想把她弄上那种东西!
艾斯卡躺在阁楼平空多出来的大床上,毛茸茸的床单略微有些潮。她挺累,却怎么也睡不着。床上太冷了。她犹豫不决,心里挺想用魔法为它加加热,但最后还是放弃了。无论试验的时候多么当心,她好像就是对火焰魔法没辙。它们要么根本就不起作用,要么就是作用得过分。格兰妮小屋周围的树木时刻处于重大危险之中,不受控制钻进地里的火球把地上打出无数个洞。格兰妮说了,就算巫师当不成,她的未来也一样很有保障,至少可以帮人造下水道或者打井什么的。
她翻个身,努力忽略床上那股淡淡的蘑菇味儿,然后伸出手去在黑暗中摸索,握住靠在床头的法杖。斯吉勒太太一再坚持要把法杖拿到楼下,可艾斯卡寸步不让。世界之大,只有这一样东西她拿得准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
真怪,法杖油漆过的表面上那些奇特的雕刻竟让她安心。艾斯卡睡着了,梦里有镯子、古怪的包裹和许许多多的山,高空中远远地闪耀着星星,还有一个寒冷的沙漠,稀奇古怪的生物在干燥的沙地上徘徊,用昆虫般的眼睛盯着她……
楼梯“嘎吱”一声。两声。随后周围变得静悄悄的,像是有人拼命站着不动时制造出的那种憋闷、恐怖的安静。
门开了。楼梯上的烛光照出斯吉勒黑黑的影子。一阵压低嗓门的窃窃私语之后,斯吉勒蹑手蹑脚地朝床头靠拢。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没抓住,法杖滑到一边去了,不过他迅速发动第二波攻势,把法杖抓进手里,这才缓缓地舒了口长气。
因此,等法杖在他手里动起来时,他肺里一点气也没剩下,简直没法尖叫了。他感觉到了它的鳞片、它扭曲的形状,还有肌肉……
艾斯卡笔直地坐起身,正好看见斯吉勒从又高又陡的楼梯上滚了下去,还拼命地拍打手臂,仿佛上头缠绕着什么东西似的。又一声尖叫,那是斯吉勒落到了他老婆身上。
法杖“咔嗒”一声掉到地上,周身闪烁着一层淡淡的第八色光芒。
艾斯卡下了床,轻手轻脚走到门前。楼下好一阵吓人的咒骂,绝对少儿不宜。她从门边探出脑袋,楼下是斯吉勒太太的脸。
“把法杖给我!”
艾斯卡往身后的地板伸出手,抓紧那根光滑的木头。“不,”她说,“它是我的。”
“那不是小女孩该碰的东西!”老板娘厉声喝道。
“它是我的。”艾斯卡说着,轻轻关上了门。她一面听着楼下的嘀咕,一面试着思考对策。要不要把那对夫妇变成别的什么东西?不过这大概只会惹出一大堆乱子,再说她也拿不准到底该怎么变。
事实上,魔法好像只在她没想它时才会成功。就好像是她的意识挡了魔法的道。
她轻轻走到房间另一头,推开小窗户。人类文明在夜间释放的古怪气味飘了进来:街道的潮气,花园的芬芳,还有远处一个负荷过重的厕所发出的味儿。艾斯卡四下看看,发现房子外头贴着湿漉漉的瓷砖。
斯吉勒重新走上楼梯,艾斯卡赶紧把法杖推到房顶上,自己靠窗户上的雕花保持平衡,跟着慢慢走了出去。房顶往下倾斜,延伸到一幢外屋上。瓷砖凹凸不平,她勉强保持身体直立,半是滑半是爬,往下落了六英尺,降到一堆旧酒桶上。艾斯卡麻利地从滑溜溜的木头上爬下来,轻轻松松一趟小跑,离开了旅店的院子。
她踢起街上的雾气,旅店里的两位还在吵架。
斯吉勒从老婆身旁冲向酒桶,一只手按住最近的那个龙头。他顿了顿,然后猛地一拧。
桃子白兰地的气息充满了整个房间,小刀一般尖利。他关上龙头,放松下来。
他老婆问道:“怕它会变成什么恶心的玩意儿?”斯吉勒点点头。
“要不是你笨得——”太太开始唠唠叨叨。
“我跟你说它咬我来着!”
“你本来可以当个巫师,那咱们就用不着费这番工夫了。你这人怎么一点抱负也没有?”
斯吉勒摇摇头。“巫师怕不是拿根法杖就能当的。”他说,“再说了,我听说巫师不准结婚,甚至不准——”他有些犹豫。
“不准干吗?巫师不准干吗?”
斯吉勒扭扭捏捏地说:“唔,你知道的。那个。”
“我敢肯定我不知道你指的到底是哪个。”斯吉勒夫人尖刻地说。
“对,我猜你也不知道。”
他犹犹豫豫地跟在老婆身后,离开光线黯淡的酒吧间。说起来,巫师的生活或许也没那么糟。
第二天早上,那十桶白兰地还真变成了些恶心的东西,斯吉勒关于巫师生活的看法也得到了全面印证。
艾斯卡漫无目的地在灰色的街道上游荡,终于来到奥乎兰的小河港。宽宽的平底驳船随波荡漾,有一两艘的烟囱里还冒出缕缕青烟,看上去特别友好。艾斯卡轻而易举地爬上离自己最近的一艘船,用法杖撩开盖住大半个船身的油布。
一股温暖的气息迎面扑来,是羊毛脂和厨房垃圾的味儿。驳船上满载着羊毛。
在陌生的驳船上睡觉是很愚蠢的,驳船通常很早出发(太阳刚一露脸就启程),你不会不知道,一觉醒来时,你已经把多少悬崖绝壁抛到了身后,或者第二天眼前会有怎样一番全新的景象……
这些事儿你肯定明白,可艾斯卡却一无所知。
谁在吹口哨。艾斯卡醒了。她一动不动地躺着,脑子里把昨晚的事儿过了一遍,直到想起自己为什么在这个地方。然后,她很小心地翻个身,把油布揭开一条缝。
原来她在这儿。只不过,这个“这儿”已经挪了窝。
“那么,这就是大家说的航行了。”艾斯卡望着远处不断后退的河岸,“看上去没什么特别嘛。”
她没想到要担心。在她生命的头八年,世界一直是个特别无聊的地方,现在它总算变得有点意思了,艾斯卡不愿意显得忘恩负义。
远处的口哨声里加进了狗叫。艾斯卡在羊毛里躺下,意识向远处伸展,找到了那只动物的意识,温和地进入它的大脑。从这个效率低下、组织混乱的大脑里,她了解到船上至少有四个人,还有其他驳船同它串在一起,上头载着更多的人。其中一些似乎是孩子。
她放开狗,又盯着外头的景致看了许久。此刻驳船正穿行在高高的橘红色悬崖间,崖上点缀着无数色彩各异的岩石,仿佛某个饥肠辘辘的造物主大发神威,做了个创纪录的总汇三明治。艾斯卡竭力回避一个念头。可它坚持着,就好像来自地狱边缘的舞者,固执地待在“生命”这个舞台的角落里,怎么也不肯离开。她迟早得出去。倒不是胃觉得多委屈,问题在于她的膀胱再也耽搁不起了。
或许她可以——
头顶的油布被飞快地掀到一边,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脑袋低头笑了。
“那,那,”它说,“瞧瞧咱们这儿都有些啥?偷渡客,是不?”
艾斯卡看了它一眼。“是的。”她说,隐瞒似乎没什么用处,“请问能拉我出来吗?”
“你就不怕我把你扔给——给梭子鱼?”那个脑袋发现她一脸茫然,“大个子淡水鱼,”它热心地加上一句,“游得快。好多牙齿。梭子鱼。”
这种事儿她还真没想过。“不,”她老老实实地答道,“为什么?你会吗?”
“不,不会真的扔。没必要害怕。”
“我不怕。”
“喔。”一只棕色的胳膊帮她爬出羊毛窝,胳膊和脑袋之间有正常的配件连接着。
艾斯卡站在驳船的甲板上四下张望。河水在宽阔的河谷中流淌,像开庭前的质询一样迟缓。天空刚好嵌进河谷上空,比饼干桶还要蓝。
在她身后,锤顶山仍然像围栏一般圈住白云,但它们不再像艾斯卡记忆中那么高高在上了。距离侵蚀了它们的威严。
“这是哪儿?”空气中有股沼泽和莎草的味儿。
“安科河的上游河谷。”逮住她的人回答道,“你觉得它怎么样?”
艾斯卡上上下下把河打量一番。它已经比在奥乎兰时宽多了。
“我不知道。水倒真的挺多。这是你的轮船吗?”
“小船。”他纠正道。他比她爸爸高些,不过年纪更轻,打扮得像个吉普赛人。满口的牙竟大都变成了金子,但艾斯卡认为现在还不到打探原因的时候。他的皮肤是那种很深的棕褐色,有钱人得花无数的时间,用昂贵的假期和一块块锡箔纸才能达到这种境界;事实上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折,你只需要每天在露天干活累个半死就成。
他皱起眉头。
“是的,是我的。”他决心夺回主动,“我倒想知道,你又在我的船上干吗呢?从家里跑出来的,是不?你要是个男孩,我准会以为你是跑出来想给自己找条出路来着,嗯?”
“女孩子就不能给自己找条出路吗?”
“我想她们应该找个有出路的男孩。”那人咧嘴一笑,露出无数克拉的金光。他伸出一只戴满戒指的手,“过来吃点早饭。”
“其实我想先借用一下你的厕所。”艾斯卡说。那人的下巴掉下来。
“这是艘驳船,是不?”
“是的?”
“也就是说这儿只有河啦。”对方拍拍她的手。“别担心,”他加上一句,“它早就习惯了。”
格兰妮站在码头上,靴子嗒嗒地叩着脚下的木头。一个小个子男人站在她跟前,此人履行着相当于奥乎兰码头管理员的职责,现在有幸接收格兰妮标志性瞪眼的全部力量,看上去整个人都快蔫了。她的表情或许没有拇指夹那么凶残,但它似乎在暗示对方,拇指夹的可能性是绝对存在的。
“你是说,他们在黎明前离开了?”格兰妮道。
“是——是的,”他说,“呃,我当时不知道不该让他们走。”
“你看见船上有个小女孩吗?”靴子嗒嗒两声。
“呃。没有。对不起。”他眼睛一亮,“他们是祖恩人。”他说,“要是孩子跟他们一起,那就稳当了。人家说祖恩人总是可以信赖的,非常热爱家庭生活。”
格兰妮转向希尔塔,发现对方就像只不知所措的蝴蝶,不停地扑腾。格兰妮扬起眉毛。
“哦,没错。”希尔塔声音直发颤,“祖恩人的名声一向很好。”
“呣。”格兰妮转身朝镇中心走去。码头管理员立马浑身瘫软,就好像有人把衣架从他的衬衣底下拿走了。
希尔塔的住所在一家草药店楼上,前头挡着座制革厂,从窗户望去,奥乎兰的屋顶尽收眼底。她选这儿是因为这地方够隐蔽,按照她的说法,“眼光独到的顾客宁愿在一种静谧的氛围下挑选特殊的商品,在这里,谨慎是我永远的座右铭。”
格兰妮·维若蜡看了眼起居室,几乎难以掩饰自己的轻蔑。满屋子的缨缨穗穗,珠帘、星图和黑猫。格兰妮受不了猫,她抽了抽鼻子。
“是制革厂的味儿吗?”她责备地说。
“熏香,”希尔塔在格兰妮的嘲笑面前勇敢地振作起来,“顾客很欣赏。”她说,“你知道,这能赋予他们适宜的心境。”
“我以为,即使不借助这些小把戏,希尔塔,我们一样能干好一门非常可敬的营生。”格兰妮坐下来,着手把帽针从身上取下来,这同样是门可敬的营生,同时非常漫长、艰难。
“在城里可不一样,”希尔塔说,“做人总要与时俱进嘛。”
“我敢说我不知道干吗要这样。水烧上了吗?”格兰妮伸手揭开盖在希尔塔水晶球上的天鹅绒,下面是块跟她脑袋一般大小的球形石英。
“永远也摸不透这些硅做的玩意。”她说,“在我小时候,你只需要往一碗水里加上滴墨汁就够了。让我们看看,嗯……”
她凝视着水晶球跃动的心脏,试图用它帮助自己集中精神,找出艾斯卡的所在。即使占尽天时地利,水晶球也很难驾驭,而通常情况下,盯着它看意味着未来注定发生一件事——可怕的偏头痛。格兰妮从不信任水晶球,觉得它们带着点巫师味儿;在她看来,这鬼东西恨不能把你的心像螺壳里的螺蛳肉一样吸出来。
“该死的玩意儿老闪个不停。”她冲它呵几口气,用袖子擦了擦。希尔塔从她肩上往里瞅。
“这可不是闪光,它代表着某些东西。”她缓缓说道。
“什么?”
“还不好说。让我试试,它已经习惯我了。”希尔塔把另一把椅子上的猫推开,身子前倾,凝视着玻璃深处。
“唔,随你便,”格兰妮道,“反正看了也白搭——”
“等等。有什么东西。”
“从我这儿看只是亮闪闪的。”格兰妮坚持说,“小银光到处飘,跟那种飘雪花的玻璃玩具差不离。倒还真挺漂亮。”
“没错,但看看那些雪片后头……”
格兰妮看了看。
以下就是她看见的东西。
视点很高,她身后还有一条宽广的土地,由于距离的缘故显得有些发蓝,一条大河像条醉醺醺的蛇一般在土地上蜿蜒。前景里有些浮动的银光,但它们不过是,打个比方说,一场由光线形成的暴风雪中的几片雪花,这暴风雪懒洋洋地盘旋着,就像一场衰老的龙卷风,中间又夹杂着大雪。龙卷风如漏斗般不断下降、下降,降到朦胧的大地上。格兰妮拼命睁大眼睛,刚好能分辨出河上的几个小点。
时不时的,在这尘埃聚成的漏斗中央会有一道光芒之类的东西一闪而过。
格兰妮眨巴眨巴眼睛,抬起头来。屋里似乎暗得很。
“古怪的天气。”她这么说完全是因为想不出更好的话讲。即使闭上双眼,那些亮闪闪的尘埃也仍然在她的视网膜上跳动。
“依我看那可不是天气。”希尔塔道,“人眼大概看不见,可水晶球让它显了形。我认为那是魔法,从空气中冷凝的魔法。”
“凝结到法杖里?”
“没错。巫师的法杖就是这样,它能蒸馏魔法之类的。”
格兰妮冒险再瞄了水晶球一眼。
“凝结到艾斯卡那里。”她一字一顿地说。
“是的。”
“看上去可不少啊。”
“没错。”
格兰妮真希望自己对巫师怎么使魔法能多些了解,这在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仿佛看见艾斯卡被魔法填满,每块组织、每个毛孔都胀得鼓鼓的。然后那东西就开始泄漏——刚开始很慢,一条一条的小弧线喷到地上,接着越聚越多,最终释放出巨大、神秘的力量。想想看,它能搞出什么样的乱子来。
“该死,”她说,“我从来都不喜欢那根法杖。”
“至少她正朝大学的方向去。”希尔塔说,“他们会知道该怎么办的。”
“可能吧。依你看他们已经走出多远了?”
“二十英里左右吧。驳船不过是在溜达。那些祖恩人并不急着赶路。”
“好。”格兰妮站起身,挑衅地抬起下巴。她伸手去拿自己的帽子,然后捡起那一口袋随身携带的财物。
“我总比驳船走得快。”她说,“那条河绕来绕去的,我可以走直线。”
“你准备走着去追她?”希尔塔吓得目瞪口呆,“可路上有森林和野兽!”
“很好,我正想回到文明中去呢。她需要我。那根法杖开始行动了。我早说过它会的,可谁肯听我的?”
“谁?”希尔塔还在努力理解那句“回到文明中去”是什么意思。
“谁也没有。”格兰妮冷冷地说。
他名叫阿穆斯查特·巴哈尔·祖恩,同自己的三个老婆和三个孩子住在船上。他是个骗子。
最让祖恩部落的敌人感到恼火的并不仅仅是他们诚实。的确,他们的诚实绝对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但在诚实之外,他们还直率得要命,一点拐弯抹角也不会。祖恩人从来弄不懂什么“委婉的说法”,就算把“委婉”塞进他们手里,他们也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才好。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会把它称作“用好听的话说些讨厌的事儿”。
与通常的情形不同,他们对真相的僵化坚持似乎并非出自某位神仙之手,而是有着遗传学的基础。要一个普通祖恩人撒谎就跟要他在水下呼吸一样。事实上,想想这个概念就足以让他们心烦意乱;撒个小谎的意义简直不亚于完全颠覆整个宇宙。
对于一个专事贸易的种族而言,这是个不小的缺憾。于是,几千年来,祖恩的长者们仔细研究了这一奇特的力量,它在其他人身上如此丰沛,凭什么就没他们祖恩人的份?
因此只要哪个年轻人显示出哪怕一丁点拥有这项天赋的迹象,族人便会竭尽所能,给予他最最充分的鼓励。这些年轻人会在特别举办的正式场合展开竞争,看谁能更进一步扭曲真相。记录在案的第一个冠军谎话是:“其实我爷爷个子挺高。”终于,他们摸清了其中的奥妙,于是族里的“骗子部”宣告成立。
要知道,由于大部分祖恩人都不会撒谎,于是他们对任何有本事指鹿为马的同胞崇敬有加,而“骗子”的地位则更是显赫非常。他会在所有需要与外界打交道的场合代表自己的部落,因为普通的祖恩人早就放弃了理解外面世界的努力。祖恩人部落为自己的“骗子”们深感骄傲。
其他种族对此则相当恼火。他们觉得祖恩人应该采用那些约定俗成的头衔,比如“外交官”或者“公共关系事务部长”之类。他们总觉得祖恩人是在取笑大家。
“这都是真的?”艾斯卡满腹狐疑地环视着驳船拥挤的船舱。
“不。”阿穆斯查特的语气十分坚定。他的小妻正在一个漂亮的迷你炉子上煮粥,听了这话咯咯笑起来。三个孩子从桌边探出脑袋,庄严地望着艾斯卡。
“你从不说真话吗?”
“你呢?”阿穆斯查特露出他金矿样式的微笑,可他眼里没有笑意,“为什么我会发现你在我的羊毛上?阿穆斯查特不是拐子。你家里有些人会担心的,是不?”
“我猜格兰妮会来找我的,”艾斯卡说,“但我想她不会太担心。只是生气,我猜。无论如何,我反正是要去安科-莫波克的。你可以在那儿把轮船停一下——”
“——小船——”
“——随你便。我不在乎梭子鱼。”
“我不能那么干。”阿穆斯查特说。
“这是句谎话吗?”
“不是!周围全是荒野,有强盗还有——别的。”
艾斯卡轻快地点点头。“那不就得了?”她说,“我不介意睡在羊毛里。而且我还可以补偿你。我会使——”她顿了一顿,没说完的句子像一小卷水晶般悬在空中,最终,“谨慎”成功竞拍到对舌头的控制权,“——是个好帮手。”
她意识到阿穆斯查特正偷眼瞟着在炉子边做针线活的大老婆。按照祖恩的传统,她浑身一片黑色。格兰妮保准会举双手赞成这种打扮。
“帮什么?”他问,“洗洗涮涮还有打扫之类的,是不?”
“只要你愿意。”艾斯卡道,“我还会用双臂或三臂蒸馏器,会造清漆、釉料、奶酪,造蜡和蜡烛,挑选种子和根茎,绝妙草药八十种里的大多数我都知道;我会纺纱、刷毛、浸麻,我会织布,知道怎么用织机,要是有人帮我起针我还能打毛线,我了解土地和石头,会木工活,连三角榫眼和榫舌都能做,还会根据动物和天象预测天气,我能让蜜蜂多多繁殖,酿五种蜂蜜酒,做染料、黏着剂和颜料,我会做大部分的锡匠活,会修理靴子,保养和制作绝大多数皮革。如果你们有山羊我还可以照顾它们,我喜欢山羊。”
阿穆斯查特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觉得对方期待着自己继续。
“格兰妮从不喜欢看人无所事事的。”她说,接着又加上一句作为进一步解释,“她总说手巧的女孩儿绝不会缺衣少穿。”
“或者找不着丈夫,我猜。”阿穆斯查特有些虚弱地点点头。
“事实上,格兰妮对这个问题有很多——”
“我敢说她有。”阿穆斯查特看了眼自己的大老婆,对方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好吧,”他说,“要是你能有点用处,你可以留下。对了,你能演奏什么乐器吗?”
艾斯卡迎上他稳定的目光,连眼皮儿也没动一下,“大概可以。”
就这样,艾斯卡带着一丁点儿恋恋不舍,毫无困难地离开了锤顶山和那里的天气。她加入了沿安科河顺流而下的祖恩人船队,成为这次伟大的贸易之旅的一员。
船队至少有三十艘驳船,每一艘上都至少散布着一个祖恩人家庭,而且似乎没有任何驳船载着相同的货物;大多数驳船都用绳子串在一起,要是他们想搞点儿社交,只要拉动绳索,跨上旁边的甲板就成。
艾斯卡在羊毛堆里安了家。那儿很暖和,闻起来有点像格兰妮的小屋,更重要的是;它意味着她不会被人打扰。
魔法让她有点担心。
它显然有些失控。她根本没使魔法,可魔法就那么在她周围发生了。她能感觉到。要是别人知道了,恐怕不会太高兴。
这意味着如果她要洗碗,就得制造出一整套砰砰啪啪的声音,还要到处溅些水花,免得人家发现其实是碗自己在洗澡。如果她要缝缝补补,就得找个僻静的地方,免得有人看见衣服上的洞口自己缠到一起,就好像……就好像施了魔法。在上路的第二天早晨,她一觉醒来,发现藏法杖的地方有几堆羊毛自己陷下去,梳理过,然后自动旋成了平整的一捆。
艾斯卡把所有跟点火有关的念头都从脑袋里赶了出去。
不过她也得到了补偿。每当这条棕色的大河缓缓转过一个弯,眼前都会出现一片全新的景象。有时河水会流经黑洞洞的丛林深处,当驳船在毫无生气的河流中央前进时,男人们全副武装,女人则躲到甲板下头——除了艾斯卡,只有她坐在船上,兴味盎然地细听岸边灌木丛中一路尾随船队的鼻息和喷嚏声。有的时候,河水也会流经大片的农田,或者几个比奥乎兰大得多的城镇。河岸上甚至还出现过几座山,尽管它们又老又平,不像家里的山那么年轻,那么生机勃勃。倒不是说她想家了什么的,不全是,只不过有时她觉得自己也是只小船,在一条无限长的绳索尽头漂泊,但绳索的另一头永远都拴在一只锚上。
船队会在某些城镇停泊。按照传统,只有男人才上岸;阿穆斯查特会戴上自己正式的“撒谎帽”,他是船队中唯一一个与外族人打交道的祖恩人。艾斯卡常会跟他一道走。阿穆斯查特试着暗示她应该遵循祖恩一族不言自明的规矩,老老实实地待在船上,可惜暗示之于艾斯卡无异于蚊子之于犀牛,因为她早就发现了一个事实:假如你对规矩置之不理,那么人家多半会悄悄把规矩重新订过,好让它们对你不再适用。
话说回来,阿穆斯查特也发现了一件事:只要艾斯卡跟着,他似乎总能谈个好价钱。有了艾斯卡,即使是百毒不侵的老手也会忍不住想赶紧做完买卖了事。一个从他大腿后头伸出脑袋、毫不放松地眯眼瞪人的小孩就是有这种效果。
事实上,这方面开始让他有些困扰了。当他们在名叫择菲斯的小镇停靠时,一个掮客提出用一袋天青石换一百捆羊毛。结果从他口袋高的地方传出一个声音,“那才不是天青石呢。”
“听听这孩子!”掮客咯咯直笑。阿穆斯查特郑重其事地将一块石头举到眼睛跟前。
“我听着呢,”他说,“它们看起来的确像是天青石,光啊颤动啊都没错。”
艾斯卡摇摇头,不假思索地说:“它们不过是天顶石罢了。”两个男人都扭头盯着她,她立刻就为自己的多嘴多舌追悔莫及„
阿穆斯查特把玩着手里的石头。不少商人都会玩这套把戏,他们把会变色的天顶石同一些真宝石放在同一个盒子里,天顶石会折射出与宝石相同的色泽。但这些石头看起来像真宝石,里头射出蓝色的焰光。他目光炯炯地打量着掮客。阿穆斯查特受到过彻底的训练,在撒谎这门艺术上有着渊博的知识。现在他起了疑心,立刻就辨认出许多微妙的迹象。
“看来似乎有些疑问,”他说,“但这不难解决,我们只需把它们拿到松树街的试金师傅那儿去就成。谁都知道,天顶石会在酸液中溶解,对不对?”
掮客在犹豫。阿穆斯查特稍稍改变了姿势,他肌肉的状态暗示说,对方最好别想搞什么突然袭击,因为任何非常规的动作都会让他躺进满地的尘土里。还有那个该死的孩子,她不停地眯着眼瞪他,好像能看透他最隐秘的内心深处。掮客的勇气崩溃了。
“我为这次不幸的争执深表遗憾。”他说,“我本人老老实实地将它们当作天青石买了下来,然而我绝不愿意让它们导致我们不和,因此我请您将它们当作——当作礼物收下。至于羊毛交易,能否容我向您展示这粒最上等的玫瑰石?”
掮客从一个天鹅绒小袋里掏出块红色石头。阿穆斯查特几乎瞅也没瞅;他两眼一刻不离掮客,随手把石头递给了艾斯卡。艾斯卡点点头。
等掮客匆匆忙忙离开之后,阿穆斯查特拉起艾斯卡的手,几乎是一路把她拽到了试金师傅的摊子前,这地方比墙上的壁龛大不了多少。老头拿起最小的一块蓝色石头,听过阿穆斯查特急促简短的解释,倒上一碟酸液,把石头扔了进去。石头化成了一堆泡泡。
“有意思。”他用镊子夹起另一块石头,在放大镜下检查起来。
“它们的确是天顶石。但就天顶石而言,算是相当优良的品种。”他总结道,“它们远远不是毫无价值的。拿我本人来说,我就愿意付给你——那个小女孩的眼睛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阿穆斯查特暗暗推了艾斯卡一把,她只好放弃再次实践“那种眼神”的努力。
“——我愿意付给你,让咱们瞧瞧,两个扎特的银币。”
“五扎特如何?”阿穆斯查特和颜悦色地说。
“而且我要留下一块。”艾斯卡道。
老头高高举起双臂。“可它们不过是些小玩意儿!”他说,“只有收藏家才会感兴趣!”
“这个收藏家还可以把它们当作最好的玫瑰石或者天青石卖给天真的顾客。”阿穆斯查特说,“假如这个收藏家是镇上唯一的试金师傅,那就更是如此了。”
老头为这话嘟囔了几声,但最后他们达成了协议,三扎特,其中一块天顶石被挂在一条细细的银链子上,给了艾斯卡。
等走到老头听不见的地方以后,阿穆斯查特把那些小银币递给艾斯卡:“都是你的,是你挣来的。不过——”他蹲下来,让自己平视艾斯卡的眼睛,“——你得告诉我,你怎么知道那些石头是假的?”
他看上去忧心忡忡,但艾斯卡能感觉到,他并不真想了解真相。魔法让一般人惴惴不安。她当然可以告诉他:天顶石就是天顶石,天青石就是天青石,你以为它们看上去没什么两样,那是因为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该怎么看。没有任何东西能完全隐藏自己的本性。可真要这么说,他是不会高兴的。
于是她换了个说法:“我出生的村子附近有矮人挖天顶石。仔细一点的话,你就能看出光线穿过石头时弯曲的样子很古怪。”
阿穆斯查特看着她的眼睛。过了一会儿,他耸耸肩。
“好吧,”他说,“得。嗯,我还有些生意要谈,你干吗不去给自己买点新衣服什么的?我该警告你当心那些黑心肠的贩子。不过,我不知道,反正我觉得你不会遇上什么麻烦的。”
艾斯卡点点头。阿穆斯查特大步走向另一个市集。他在第一个拐角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便消失在人群中。
那,航行结束了,艾斯卡告诉自己。阿穆斯查特现在还不能确定,但从今往后,他会留意我的一举一动,不等我反应过来他们就会拿走法杖,然后我们就会有各种各样的麻烦。为什么大家都对魔法那么大惊小怪的?
她富有哲理地叹了口气,准备去探索镇上的新鲜玩意儿。
不过还得先考虑考虑法杖的问题。离船的时候,艾斯卡把它深深地塞进了羊毛堆里,羊毛暂时还不会卸货。要是她回去拿,大家肯定要问东问西,而她并不知道答案。
她找到一条方便的小巷,撒腿往里跑,终于发现一个很深的门廊,在这儿不会有谁来打扰她。
要是不能回去,那就只剩一个法子了。她伸出一只手,闭上眼睛。
她很清楚自己想要干吗——它就在她眼前。法杖不能直接从空中飞过来,那会弄坏驳船,还会引人注意。她告诉自己,我只不过想要这个世界的组织方式发生一小点儿变化。我要的不是法杖埋在羊毛里的世界,我要的是法杖在我手里的世界。一点点变化,对世界存在方式一点点微乎其微的改变。
艾斯卡没有接受过正规的巫师教育,否则她会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巫师都知道该怎么移动物体,从质子开始逐步加深。根据基础物理学,把一样东西从A移到Z的要点在于,在某个地方,它肯定会经过其余所有字母。要是想让这东西直接在A消失,又在Z出现,那就只好把整个现实挤到一边。这要惹出多少麻烦,真是想也不敢想。
当然,艾斯卡压根儿没受过训练。众所周知,要想成功,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就是不知道自己准备干的事儿是干不成的,对失败的可能性一无所知——自行车就是这么发明的。
艾斯卡努力寻找到移动法杖的方法,于是,魔法大气中层层涟漪扩散开来,让碟形世界发生了无数细微的改变。绝大多数变化完全无人察觉。或许长凳上的灰尘改变了一下图案,或许某片树叶挂在树枝上的方式有了些许不同。接着,可能性的波峰撞上了现实的边缘,像水波撞上池塘边那样被弹了回来,当这个池塘遭遇到从另一个方向慢吞吞游过来的涟漪时,存在的结构上就出现了微小却重要的旋涡。没错,存在的结构上可以有旋涡,因为这是一种非常特殊的结构。
当然,艾斯卡对此一无所知,只是满意地看见法杖不知从什么地方落入自己手里。
摸起来还挺暖和。
她看了看法杖,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它太大,太特别,太不方便,太引人注目。
“如果我要带你去安科-莫波克,”她沉吟道:“你可得化个装才成。”
几点魔法闪光滞留在法杖周围,接着,它变暗了。
艾斯卡终于解决了眼前的麻烦。她在择菲斯最大的市场里找到一个卖扫帚的小摊,买下了最大的一把扫帚,把它带回刚才的门廊,取下扫帚柄,把法杖深深插进剩下的那堆白桦嫩枝里。这么对待一件如此高贵的物品似乎不大合适,艾斯卡默默地向它道了声歉。
总之这法子成功了。谁也不会对一个扛扫帚的小女孩看上第二眼。
她在闲逛的途中买了个麻辣面饼吃(摊主一时大胆,想故意少找她些零头,后来却发现自己竟鬼使神差地错给了她两枚银币;另外,不知怎么回事,老鼠钻进店里,一晚上就吃光了他所有的存货;最后,他奶奶让闪电击中了〉。
择菲斯比奥乎兰小些,在其他方面也很不同,因为除了水路之外,它还是三条商路的交汇点。小镇的中心有个很大的广场,广场一边是终年不断的交通堵塞,其内容极具异国情调,另一边是个帐篷村子。骆驼踢驴,驴踢马,马踢骆驼,它们还都踢人;这儿有骚动的色彩,喧嚣的噪音;这里的气味仿佛是为鼻子准备的管弦乐,还有许许多多人拼命工作挣钱所发出的持续而急躁的声音。
这么匆忙的原因之一是,在大陆的许多地方,不少人更喜欢完全不工作就把钱挣到手,而既然碟形世界还没有发展出唱片录制业,他们只好回到更古老、更传统的路子上来——抢劫。
奇怪的是,这个行当通常还挺费工夫。为了搞好埋伏,必须把死沉死沉的石头滚到悬崖顶上去,砍倒大树把路堵死,挖个排满桩子的陷阱,同时还要照料好匕首,不让刀刃钝了。比起那些更为社会所接受的活计来,干这些事儿所消耗的脑力和肌肉通常都要多得多。然而,尽管事实俱在,依旧有误入歧途的人愿意忍受这一切,再加上在极不舒服的地方熬过漫漫长夜,而他们的目的不过是想弄几大匣子毫无特别之处的珠宝首饰。
因此,择菲斯这样的小镇就成了商队混合、分裂、再走到一起的地方,许多多商人和旅行者集合起来一道上路,以对抗那些在社会分工上吃了大亏的人。艾斯卡就在这种忙乱中溜达,毫不起眼。她找到一个看起来挺了不起的人,使劲拽拽他的衣服边,依靠这一手了解到了以上提到的所有情况。
这个男人正在计算烟草的捆数,要不是被艾斯卡打扰,他大概很有可能成功。
“什么?”
“我说,这儿出什么事了?”
那人本来想说:“滚一边烦别人去。”他本来还想使劲敲敲她的脑袋,结果,他却发现自己弯下腰去,一本正经地跟个邋里邋遢、拿着大扫帚的小女孩说起话来,这实在令他惊诧莫名(另外,根据事后回忆,那把扫帚也仿佛在以某种难以描摹的方式留心听来着〉。
他解释了商队的事儿。小孩点点头。
“大家都一起旅行?”
“正是。”
“去哪儿?”
“各个地方。斯托·拉特、瑟尤多波利……当然还有安科-莫波克……”
“可是,河也要流到那儿去,不是吗?”艾斯卡满有道理地说,“驳船。祖恩人。”
“啊,没错,”商人说,“可他们要价很高,而且也不可能把什么都运走,还有,嗯,大家都不怎么信任他们。”
“可他们非常诚实啊!”
“呃,是的,”他说,“但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绝对不要相信一个诚实的人。”他冲她心照不宣地笑笑。
“这是谁说的?”
“他们,你知道,大家。”他的声音里带上了点不安。
“哦,”艾斯卡想了想,“他们肯定都很傻。”她一本正经地说,“总之谢谢你。”
他目送她溜溜达达地走开了,于是重新开始点数。过了一会儿,他的外套又被人扯了一下。
“五十七五十七五十七怎么?”他竭力守住位置。
“很抱歉又来打扰你,”艾斯卡说,“不过这些一捆一拥的东西……”
“它们怎么了五十七五十七五十七?”
“唔,它们里头是不是应该有很多像小白虫一样的东西呢?”
“五十——什么?”商人放下石板,瞪着艾斯卡,“什么小虫?”
“蠕动的,白色的。”艾斯卡热心地补充道,“全在中间钻来钻去,像在打洞呢。”
“你是说烟草线虫?”他怒目圆睁,瞪着一捆捆正在下货的烟草和旁边那位神情紧张的卖主。现在看来,这人的确有些可疑,他的神色像是午夜时分的小妖精,想赶在早晨你发现妖精的金子会变成什么东西之前逃之夭夭。“可他跟我说这些货保存得很好而且——再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孩儿已经消失在人群中。商人使劲瞅瞅她刚才所站的位置,又使劲看了眼卖主——那人紧张地冲他笑笑——他又使劲看了看天。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取样的小刀,凝视片刻,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最后,他悄悄走向离自己最近的一捆烟草。
与此同时,艾斯卡正到处偷听人家谈话,用这种手段找到了集合去安科-莫波克的商队。领队的正坐在由两个大桶和一块木板搭成的桌子上。
他正忙着。
忙着跟一位巫师交谈。
老练的旅行者都知道,假如一行人准备穿越可能有危险的地带,那么队伍里应该有好几把剑,但更应该有一个巫师,以防碰上需要魔法艺术的场合。即使这类场合没出现,也还能用来点个火什么的。三级和三级以上的巫师做梦也想不到要为加入商队的特权付钱,相反,他该是收钱的一方。微妙的谈判正在接近尾声。
“很公平,特里德尔大人,但这位年轻人又怎么说?”领队的名叫阿达布·甘德,身材威猛,穿着件游侠的短上衣和苏格兰短裙,头上一顶软软的挺俏皮的帽子,“他可不是巫师,我看得出。”
“他正在接受训练。”特里德尔高大干瘪,他的袍子显示他属于“古老而真正最初贤者的不破会”,那是八大魔法门派之一。
“那他就不是巫师。”甘德道,“我知道规矩,没拿到法杖就不是巫师。他没有。”
“现在他正是为了这一点细枝末节前往幽冥大学。”特里德尔傲慢地说。从巫师口袋里掏钱只比从老虎嘴里拔牙稍稍困难那么一丁点儿。
甘德瞅了瞅他们谈到的小伙子。他这辈子遇见过不少巫师,自认为在眼光方面算得上行家里手。他不得不承认,这孩子天生是做巫师的好材料。换句话说,瘦高个,身材比例失调,在环境恶劣的房间里读了太多让人恼火的书以至于脸色苍白,潮湿的眼睛像两只没怎么煮熟的鸡蛋。一个念头在甘德心中一闪而过:要想积累就得投点资。
这孩子没准会爬得挺高呢,他想,就只差点儿残疾了。巫师们都饱受哮喘和扁平足之类病症的困扰,好像这能为他们提供动力之类的。
“你叫什么名字,那伙子?”他尽量和气地问。
“斯斯斯斯斯斯——”男孩的喉结像只系住的气球一样上上下下,他转向自己的同伴,满脸无声的祈求。
“塞门。”特里德尔说。
“门。”塞门感激地附和道。
“你能施火球术或者旋风术吗,就是可以对付敌人的那种?”
塞门瞥了一眼特里德尔。
“不不不不不——”他大着胆子开口道。
“我这位年轻朋友着眼于更高级的魔法,而不仅仅是这些小戏法。”特里德尔说。
“——能。”
甘德点点头。
“好吧,”他说,“也许你真能成为巫师,小伙子。等你拿到自己那根漂亮的法杖,也许你会愿意陪我们旅行一次,嗯?这一次就算是我在你身上投的资,嗯?”
“我愿愿愿愿——”
“点头就行。”甘德赶紧加上一句,他生来就不是个狠心的人。
塞门感激地点点头。特里德尔和甘德互相点头致意,然后巫师大步离开,他的学徒背着沉甸甸的行李磕磕绊绊地跟了上去。
甘德低头看看眼前的清单,仔细地划掉了“巫师”两个字。
一个小小的影子投到纸上。他抬起眼睛,不由吃了一惊。
“怎么?”他冷冷地问。
“我想去安科-莫波克,”艾斯卡道:“拜托。我有些钱。”
“回你妈妈那儿去,孩子。”
“不,真的。我想给自己找条出路。”
甘德叹了口气,“你干吗拿着扫帚?”
艾斯卡看看扫帚,好像她从没见过它似的。
“每样东西都得待在什么地方啊。”
“得了,回去吧,我的孩子。”甘德说,“我才不会带哪个逃家的小孩去安科-莫波克呢。小女孩在大城市里没准会遇上什么怪事。”
艾斯卡一下来了精神,“什么样的怪事?”
“听着,我说了回家去,听见了吗?现在!”
他拿起粉笔,继续在石板上勾勾画画,努力忽视对方不屈不挠的视线,那眼神简直能在他脑袋上钻出个洞来。
“我能帮上好多忙。”艾斯卡静静地说。
甘德扔掉粉笔,烦躁地挠挠下巴。
“你几岁?”
“九岁。”
“听好了,九岁小姐,我这儿有两百头牲口和一百个人要去安科,其中一半对另一半恨之入骨,而且能战斗的人不够多,据说路很难走,乳房山上的强盗越来越嚣张,巨怪又抬高了今年的买路钱,储备的食物里有象鼻虫,加上我老是头疼脑热的。好了,你觉得这一摊子事儿中间有哪一处用得着你?”
“哦,”艾斯卡环视拥挤的广场,“那哪条路是去安科的?”
“那边那条,有大门的。”
“谢谢你。”艾斯卡郑重地说,“再见。希望你的头痛能好过些,别再遇上什么别的麻烦。”
“嗯。”甘德有些犹豫。他手指敲着桌面,眼看着艾斯卡走向通往安科的大路。一条漫长、崎岖的路;一条窃贼、豺狼人出没的路;一条在高山间喘息、在沙漠中艰难爬行的路。
“哦,该死的,”他低声骂了一句,“嗨!你!”
格兰妮·维若蜡有麻烦了。
第一个问题在于,她意识到,她根本不该让希尔塔说服自己借用她的扫帚。希尔塔的扫帚年纪一大把,脾气古怪,只肯在夜里飞行,而且就算是在夜里,速度也比小跑快不了多少。
它的飘浮咒语几乎消耗殆尽,骑手必须先设法让扫帚动起来,有点初速度,然后它才能开始运转。事实上,它是史上唯一需要助跑才能起飞的扫帚。
格兰妮·维若蜡汗如雨下,骂骂咧咧,第十次把那该死的东西扛上肩头,沿着森林里的小径跑步前进。就在这时,她以一种不愉快的方式发现了捕熊的陷阱。
第二个问题在于,有头熊已经抢先一步发现了这个地方。当然,这其实算不上什么问题,因为格兰妮早就怒火中烧,抄起扫帚就在它两眼之间来了那么一下。从此以后那头熊拼命离她远远的——同处一坑,这还真不容易——努力回想一些比较愉快的事情。
那晚过得不怎么舒服。黎明时分,来了队猎人从坑边往下瞅。对他们而言,这个早晨事态同样没往好的方向发展。
“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格兰妮道,“把我弄出去。”
大吃一惊的脑袋纷纷缩了回去,格兰妮听见一阵飞快的窃窃私语——他们瞧见了她的帽子和扫帚。
最后,一个长胡子的脑袋回到洞口,满脸不情不愿,挂在脑袋下面的身子似乎是被人硬推过来的。
“呃,”它开口道,“你瞧,老妈妈——”
“我不是谁的妈妈,”格兰妮喝道,“肯定不是你妈妈,假设你有妈妈的话,对此我很怀疑。我要是你妈,不等你生出来就会逃得远远的。”
“这不过是修辞罢了。”脑袋责备道。
“这是该死的侮辱,这就是!”
又一阵窃窃私语。
“要是我出不来,”格兰妮高声道:“你们会有大麻烦。你们看见我的帽子了,呃?看见没?”
脑袋回来了。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不是吗?”它说,“我是说,要是我们让你出来会怎么样?或者我们干脆把坑填满什么的,那样岂非安全得多吗?请你理解,这不是针对你个人。”
格兰妮终于意识到那脑袋到底有什么不对劲了。
“你是跪在地上的吗?”她厉声道,“你不是,对吧?你们是矮人!”
窃窃私语,窃窃私语。
“那又怎么样?”脑袋挑战道,“有什么不对吗?有吗?你对矮人有什么不满的?”
“你们会修理扫帚吗?”
“魔法扫帚?”
“是的!”
窃窃私语,窃窃私语。
“如果我们会呢?”
“嗯,我们可以谈谈条件……”
矮人的大厅里回荡着铁锤的声响,不过这主要是为了营造气氛。矮人们早就发现,少了这种令人平静的声音,自己简直没法思考,所以生活优渥的神职人员会付钱给小妖精,让他们成天敲打仪式用的铁砧,目的是维持正统的矮人形象。
扫帚躺在两个架子之间,格兰妮·维若蜡坐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一个只有她一半高的矮人绕着扫帚走了几圈,还时不时地戳一家伙。这人的围裙上密密麻麻全是口袋。
最后,他踢了踢扫帚的枝条,倒抽了一大口凉气,跟倒着吹口哨的声音差不多。这是全宇宙手艺人的通用暗号,说明他们马上就要狠狠宰你一顿了
“嗯嗯嗯嗯,”他说,“我该让学徒们都来瞧瞧,没错。这是很好的一课。你说这玩意儿还真的上天了?”
“飞得像只小鸟。”格兰妮道。
矮人点燃烟斗。“我倒真想见见那只鸟。”他沉吟道:“我猜那模样肯定挺稀罕,那样一只鸟!”
“没错。不过你到底能不能修好它?”格兰妮问,“我赶时间。”
矮人故意不紧不慢地坐下来。
“至于修理嘛,”他说,“嗯,我不知道该怎么修理。重建,有可能。当然,这年头儿很难搞到合适的材料,更别说能把它们捆好的人了。再说咒语也需要——”
“我不想要什么重建,我只要它正常运转就成。”
“你瞧,这是早期的型号。”矮人毫不气馁,“非常麻烦,这些早期型号。你简直没法弄到合适的木头——”
他被拎了起来,一直升高到与格兰妮眼睛齐平的位置。矮人本来就是一个魔法种族,所以很能抵御魔法。可从巫女的表情看,她似乎是想把矮人的眼球焊到他后脑勺上去。
“修修就成,”她嘶嘶地说,“行吗?”
“什么?就修修补补?”矮人的烟斗“啪”一声落在地上。
“没错。”
“你是说东拼西凑?违背我的职业道德,干点半吊子活?”
“没错。”格兰妮的瞳孔像两个小黑洞。
“喔,”矮人道,“那,好吧。”
领队的甘德此刻正焦头烂额。
离开择菲斯的第三个早晨了,他们的速度很快,现在正往穿越“希拉的乳房”的岩石小道爬去。(“希拉的乳房”是一组高山,一共八座;甘德时常寻思希拉长什么样,还有自己会不会喜欢她)。
夜里有群豺狼人偷偷靠近了商队。这群恶心的东西是石妖精的一个变种。它们割开了一个守卫的喉咙,肯定还打算若无其事地干掉整个商队。只不过……
只不过谁也弄不清接下来究竟怎么了。大家是被尖叫惊醒的,一睁眼就赶紧往火堆上加柴火。巫师特里德尔在营地上空施放了一圈耀眼的蓝光,可那时,活着的豺狼人早成了远处的小蜘蛛。看它们仓皇逃窜的模样,你会以为整个地狱军团都在撵它们。
根据它们同伴的情形判断,它们的想法或许也没错。豺狼人的碎片七零八落地挂在周围的石头上,倒还显得挺喜庆。甘德对此倒并不特别遗憾。这些家伙喜欢逮住旅行者,在他们身上练习“烧红的小刀加狼牙棒”一类的待客之道。但是,有什么东西击溃了一打凶神恶煞、武装到牙齿的豺狼人,轻松得好像用勺子敲碎没煮熟的鸡蛋,而且还没留下任何踪迹——他可不愿和这东西待在同一个地方。
事实上,它不但没留下踪迹,还把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
那是个极其漫长的夜晚,早晨也不见得有多少改善。整整一队人,只有艾斯卡还精神抖擞。她在一辆马车下一觉睡到天亮,只是抱怨自己做了些古怪的梦。
不过,能逃开那毛骨悚然的景象仍然让大家松了口气。甘德觉得豺狼人的内脏并不比外表好看多少,那里头也实在太恶心了点。
艾斯卡坐在特里德尔的马车上跟塞门聊天。巫师在他们身后补瞌睡,塞门充当车夫,动作极不老练。
塞门做任何事都不老练,他在这方面很有心得。有的高个小伙子看上去仿佛是由膝盖、拇指和胳膊肘拼出来的,塞门就是其中之一。看他走路能让你把心提到嗓子眼上,你总在等着看他身上的弦到底什么时候绷断;而说话的时候,要是遇见到一个 s 音或者 w 音埋伏在前头,他脸上那阵痉挛简直惨不忍睹,让人不由自主地帮他把话补完。这么做倒也值得,只要看看他长满粉刺的脸就行了——他脸上那感恩戴德的表情就像跟月亮叠印在一起的日出一样光辉灿烂。
此刻,他的眼睛被花粉症搞得眼泪汪汪。
“你从小就想当个巫师吗?”
塞门摇摇头,“我只想弄明白各种斯斯斯斯——”
“——事情——”
“——怎么发斯斯斯斯斯——”
“发生?”
“没错。我们村里有人联系了幽冥大学然后他们派特特里德尔大人来接我,有一天我会成为呜呜呜呜——”
“——巫师——”
“特里德尔大人觉得我对理论的理解非常出出众。”塞门潮湿的眼睛上升起一层薄雾,一种类似狂喜的表情掠过他饱受摧残的脸庞。
“他告诉诉诉诉我幽冥大学的图书馆里有成成千上上上万的书书书书。”他的语气像个恋爱中的男人,“比一个人一辈子能读的还还要多。”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书。”艾斯卡轻快地说,“纸能知道些什么呢?格兰妮总说除非纸张薄薄的,否则书一点用也没有。”
“不,那不对。”塞门急切地说,“书里有很多词词词”——他咽下一大口空气,给她一个祈求的眼神。
艾斯卡思索片刻,“——词语?——”
“——对,而它们可以改变斯斯斯斯斯——”
“——世界——”
“我必须找到它。我知道它就在那儿,在那些古老的书书书里,有的人认呜呜呜——”
“——认为——”
“没有新的咒语了,但我知道它就藏在那儿,在词词词词——”
“——词语里——”
“没错,还没有哪个呜呜呜呜——”
“——巫师?——”艾斯卡集中精神,小脸皱成一团。
“没错,找到过。”他闭上眼睛,无比幸福地一笑,然后加上一句,“所有让世界天翻地覆的词语。”
“什么?”
“呃?”塞门睁开眼睛,正好来得及阻止拉车的牛晃到路边去。
“你一点没结巴!”
“真的?”
“我听见了!再说一次!”
“斯斯斯——苏苏苏苏——”他说,“嗦嗦嗦嗦嗦——”
“没用的,过去了。”他说,“只有我不不去想才有可能。特里德尔大人觉得我对对有些东西过过敏。”
“对 s 和 w 过敏?”
“不,沙沙沙沙沙——”
“——傻瓜——”艾斯卡表现得很大度。
“——空气里有时时时时时——”
“——什么——”
“东西,花粉之之之类的,或者草草灰。特里德尔大人一直在在找,可魔法好像一点不不管用。”
“格兰妮教过我些治花粉过敏的秘方,”艾斯卡说,“咱们可以试试看。”
塞门摇摇头。他的脑袋看上去摇摇欲坠,很难说会不会掉下来。
“全用过,”他说,“我当呜呜呜呜——魔法师师师师才好看呢,呃,连词词词——名字都斯斯斯——说不出来。”
“的确很麻烦。”艾斯卡把目光投向周围的景色,暗地里组织自己的思路。
最后她问:“女人,呃,能不能当,你知道,巫师?”
塞门盯着她。她挑衅地看他一眼。
他的喉咙紧张起来,试着寻找一个不是以 s 开头的句子。最后他只好牺牲一部分戏剧性的效果。
“奇怪的念头。”他又想了想,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直到艾斯卡扔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挺挺好玩的,真的。”笑意从他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从从没这这么想过,过去。”
“行不行,到底?”艾斯卡的声音简直能帮人刮胡子。
“当然不行。这是明摆着的,孩子。塞门,回去学习。”
特里德尔掀起隔开车厢的帘子,爬到车把式的位子上坐下。
塞门带着略有些惊慌失措的神情回到自己的老位置上。趁特里德尔接过缰绳,他瞟了艾斯卡一眼,目光中满是恳求,但她并不理会。
“为什么不行?什么东西是明摆着的?”
特里德尔侧转身,低头看看她。巫师过去还真没怎么留意过艾斯卡,她不过是营火旁的又一个人影罢了。
他是幽冥大学的副校长,总有人为他打理那些无足轻重却不得不干的琐事,比如准备三餐、清扫房间之类,所以他早已习惯了这些忙忙碌碌、模模糊糊的身影。他很蠢,没错,是非常聪明的人特有的那种蠢法,或许他在人情世故方面跟雪崩一样老练,或许他像龙卷风那么自我中心,但他从不觉得孩子们有多重要,值得自己疾言厉色。
从长长的白发到尖头翘起的皮靴,特里德尔活脱脱一位巫师中的巫师。他一身华丽的巫师长袍,长着两道长长的浓眉,同整个面孔十分相称,还有一把族长式的美髯,只有一点尼古丁的黄色污渍稍嫌美中不足(巫师都是独身,但也一样喜欢来支上好的雪茄)。
“等你长大就会明白。”他说,“当然,这是个很有趣的想法,不错的文字游戏。一个女巫师!你还不如发明个男巫女呢!”
“妖术师。”艾斯卡说。
“抱歉?”
“格兰妮说男人不能当巫女,”艾斯卡道,“她说即使男人想掌握巫女魔法,他们也做不了巫女,他们会成为妖——巫师。”
“听上去她是个很有智慧的女人。”特里德尔说。
“她说女人应该干自己拿手的事儿。”艾斯卡继续说。
“非常明智。”
“她说假如女人要和男人一样好,她们还得大大努力一番呢!”
特里德尔哈哈大笑。
“她是个巫女。”艾斯卡暗自加上一句:那,怎么样,还得意吗,自以为聪明的巫师先生?
“我亲爱的好小姐,我该做出吃惊的样子吗?我恰好对巫女非常尊敬。”
艾斯卡皱起眉头。他怎么能这么说?
“真的?”
“是的,确实如此。我恰好相信巫女是一个杰出的职业,对于女人而言。这是非常高尚的。”
“你这么想?我是说,它是吗?”
“哦旧的。在乡下很有用,能,能帮助那些——那些生孩子的人,诸如此类。不过,巫女不是巫师。巫女的巫术是大自然的礼物,让女人也有机会使用魔法,但你必须记住,那不是高级魔法。”
“明白了,不是高级魔法。”艾斯卡冷冷地说。
“不是。巫女的巫术对人们的日常生活很有帮助,这是当然的,不过——”
“我猜是因为女人不够明智,所以当不了巫师。”艾斯卡说,“我猜,这就是真正的原因。”
“对于女性,我只有最崇高的敬意。”特里德尔没注意到艾斯卡的语调更加尖锐了,“她们是无与伦比的,在她们,在她们——”
“生孩子之类的时候?”
“这算是一项,对。”巫师慷慨地承认道,“不过她们有时候的确有些令人不安。有点太容易激动。你看,高级魔法十分讲究思维的明晰,而女人的天赋不在这方面。她们的大脑有过热的趋势。很遗憾,可我必须说通向巫术的门只有一扇,那就是幽冥大学的大门,而至今还没有哪个女人走进去过。”
“告诉我,”艾斯卡说,“高级魔法到底有什么用?”
特里德尔冲她微微一笑。
“高级魔法,我的孩子,”他说,“能带来我们想要的一切。”
“哦。”
“所以,把所有这些关于巫师的傻念头都从脑袋里赶出去,好吗?”特里德尔冲她挺慈祥地一笑,“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艾斯卡丽娜。”
“你去安科做什么呢,亲爱的?”
“我本来以为可以给自己找条出路,”艾斯卡喃喃道,“不过现在看来,女孩大概没什么出路好找。你确定巫师能带给别人他们想要的东西?”
“当然。这就是高级魔法的意义。”
“明白了。”
整个商队的速度只比步行快一点。艾斯卡跳下车来,把法杖从临时的藏身之处——大车一侧的袋子和木桶中间——拖出来,然后朝商队前进的反方向跑去。透过模糊的泪眼,她瞄到塞门从大车后头探出脑袋,手里还捧着本翻开的书。他满脸迷惑地笑笑,开口想说些什么,但她没有理会,径直跑下了小路。
她一口气爬上一片黏土沙洲。低矮茂密的荆豆丛在她小腿上留下道道红印,接下来前方再没有什么阻挠,她跑上了橙色悬崖包围中的贫瘠高地。
直到彻彻底底地迷了路她才停下,但愤怒仍在熊熊燃烧。她过去也生过气,可从不像现在这样;平时的愤怒像煅炉刚点燃时的红色火苗,闪亮闪亮的,仅此而已;这次不一样——它后头有风箱在吹,已经凝结成了削金断玉的蓝白色火焰。
她感到一股麻刺感。她必须做些什么,免得自己炸开。
为什么?格兰妮喋喋不休地说起当巫女时,她一心想着巫师强大的魔法;可一听到特里德尔的尖嗓门,她就决心拼了命也要成为巫女。她要同时成为这两者,否则什么也不要。他们越是阻挠,她越要这么干。
她要当巫女,还要当巫师。她会让他们好好瞧瞧!
艾斯卡来到一片光秃秃的绝壁前,往一丛铺开的低矮杜松灌木下一坐,内心为种种计划和烦恼而激动不已。特里德尔是对的;他们不会让她进大学。光有法杖成不了巫师,她还需要训练,可没人会训练她。
正午的阳光从悬崖上倾泻下来,空气中有股蜂蜜和杜松子酒的味儿。她躺下来,透过树叶望着几近紫色的天穹,终于进入了梦乡。
使用魔法有不少副作用,其中之一就是栩栩如生、令人烦恼的梦境。这是有原因的,但这个原因想不得,光想想就足以让一个巫师噩梦连连。
事实是,巫师的心灵能赋予思想以形体。巫女通常跟业已存在的东西打交道,而一个巫师,假如他足够强大,则能让自己的想象变得有血有肉。这本来不会惹出什么麻烦,只可惜被人们粗枝大叶地称作“时空宇宙”的东西不过是一小圈烛光,飘荡在某种更讨厌、更难以预料的东西里。圈住“正常”的栏杆并不牢固,有些古怪的东西咕噜咕噜地绕着它打转。在时间边缘那些深深的裂痕里,神秘的喧嚣与嚎叫不绝于耳。有些东西让黑暗也不由得战战兢兢。
绝大多数人对此一无所知,这样也好,要是大家知道一影之隔的地方潜伏着怎样的恐怖,人人都会躲在床上用被单蒙住脑袋,那世界就没法运转了。
问题在于,热衷于魔法和神秘主义的人会花上大把时间徘徊于光明的边界,结果引起潜伏于暗黑空间的生物的注意,这些东西本来就不知疲倦地努力突入这些人所在的现实,正好将他们变成自己的工具。
大部分人都能抵御它们无情的试探,但在人熟睡时,这种试探会达到前所未有的强度。
《亡灵通讯》(它的真名《黄页书》只为某些疯狂的高手所知)中那些古老黑暗、恐怖骇人的神明——贝尔·杉哈洛斯、赤·乎拉艮、“内部的东西”——时时刻刻准备着潜入沉睡的心灵。因此梦魇通常色彩斑斓,而且总是令人厌恶。
艾斯卡第一回做这样的梦是在首次借体之后,现在她已经对此习以为常,这份熟悉几乎取代了恐惧。发现自己坐在一个灰扑扑、亮闪闪的平原上,头顶布满莫名其妙的星星时,她立刻明白自己又进入另一个梦魇了。
“该死。”她说,“好吧,那就来吧。把怪物都带上来,我只希望不是那只脸上长螺的。”
但这次的梦魇似乎有了变化。艾斯卡四下一看,发现自己身后升起了一座雄伟的黑色城堡。它的塔楼直冲云霄,消失在繁星之中。灯光、焰火和引人入胜的音乐瀑布般从城墙上涌下。两扇偌大的城门敞开着,像是发出邀请。看来里头似乎在举办一场挺有意思的聚会。
她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银色细沙,朝大门走去。
她已经快到跟前,可大门竟砰地关闭了。它们其实并没动弹;只不过前一秒钟门还懒洋洋地敞开着,后一秒就紧紧地关了起来。关门声让地平线也震颤不已。
艾斯卡伸手去摸。它们是黑色的,非常冷,上头已经开始结冰了。
她身后有什么动静。艾斯卡回头一看,法杖脱去了扫帚的伪装,正直直地立在沙地上。螺旋形的光线在磨光的木头和无人能识的雕刻间蠕动着。
她拿起法杖,使劲敲打大门。第八色的火花纷纷落下,但黑色的金属毫发无损。
艾斯卡双眼眯成一道窄缝。她伸长手臂,法杖直指大门,开始集中精神。一条细细的火舌从法杖里窜出,扑向大门。冰一闪,化作蒸汽,但那黑暗——她现在确定那并非金属——轻而易举地吸收了她的力量。她释放出双倍的能量,任由法杖将自己储备的魔法化作一道闪光,光线如此强烈,她不得不闭上眼睛(却仍能在心里看见一道明亮的直线)。
接着,它熄灭了。
过了几秒钟,艾斯卡跑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摸摸大门。寒气几乎冻掉她的指头。
头顶的城墙上响起一阵窃笑声。如果是哈哈大笑,特别是那种气势惊人、能激起许多回声的恶魔般的大笑,倒还不至于那么糟。但这只是——窃笑。
它持续了很久。这是艾斯卡有生以来听到的最可恶的声音之一。
醒来时她浑身直打哆嗦。午夜已经过去很久了,星星看上去湿漉漉的,寒气逼人;空气中充满了夜晚那种繁忙的寂静:成百上千个毛茸茸的小东西在小心翼翼地忙碌着,既要找到晚饭,同时还得避免变成别人的盘中餐。
一轮新月正在下落,世界边缘方向出现了一道淡淡的黑色光芒。看来,尽管不可思议,然而新的一天竟然又要到了。
有人把艾斯卡裹在了毯子里。
“我知道你醒了。”格兰妮·维若蜡的声音说,“你可以帮帮忙,升堆火。这鬼地方木头倒不少。”
艾斯卡抓住一根灌木坐起来。她觉得轻飘飘的,好像随时会飘走。
“火?”她咕哝道。
“是的。你知道,伸出手指头,然后呜的一声。升火。”格兰妮酸溜溜地说。她坐在一块石头上,尽力调整到一个不惊动自己关节炎的姿势。
“我——我想我办不到。”
“我没听错吧?”格兰妮的神色有些古怪。
老巫女倾过身子,一只手摸摸艾斯卡的前额;那感觉跟被一只装满热骰子的短袜抚摸差不多。
“你有点发烧。”她加上一句,“毒日头底下待太久,又睡在冷冰冰的地上。谁让你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的。”
艾斯卡由着自己往前一倒,把头枕在格兰妮的大腿上。她又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有樟脑味儿、好多种草药味儿,还有一丝山羊的味儿。格兰妮拍拍她,暗自祈祷这一拍能算得上安抚。
过了一会儿,艾斯卡低声说,“他们不会让我进大学的。一个巫师跟我说了,而且我还梦到了,是那种真实的梦。你知道,就是你告诉我的那种,应——应什么来着。”
“硬玉。”格兰妮平静地说。
“就是那种梦。”
“原来你以为这种事很容易?”格兰妮问,“你以为只要晃晃法杖,从大门走进去就得了?‘我来了,我想当个巫师,非常感谢!’”
“他告诉我大学不收女学生!”
“他错了。”
“不,我看得出他说的是真话。你知道,格兰妮,你能看得出别人说的是不是——”
“傻瓜。你只看出他相信自个儿说的是真话。世界并不总是人以为的样子。”
“我不明白。”
“你会学到的。”格兰妮说,“现在告诉我那个梦。他们不肯让你进他们的学校,对吗?”
“对,他们取笑我!”
“然后你就想把门烧掉?”
艾斯卡的脑袋在格兰妮大腿上转了个方向,满腹狐疑地睁开一只眼睛。
“你怎么知道的?”
格兰妮微微一笑,只不过是蜥蜴的笑法。
“我在几英里之外。”她说,“我把意识集中在你身上,结果却突然发现你似乎无处不在。就像座灯塔似的,没错,还闪闪发光呢。至于火嘛——看看周围。”
黎明时分半晦半明的光线中,整个高地仿佛一个烧焦的土块。艾斯卡身前的悬崖被高温压成了玻璃一般,那场折磨大概让它曾像焦油一样四处流淌;悬崖上还有许多巨大的裂缝,是熔化的石块和岩渣。艾斯卡竖起耳朵,岩石冷却的“噼啪”声仍然隐约可闻。
“喔,”她说,“是我干的?”
“看来是的。”
“可我睡着了!我只是在做梦!”
“这是魔法,”格兰妮说,“它想寻找一条出路。巫女的魔法和巫师的魔法,我不知道,大概会相互蚕食之类的。我想。”
艾斯卡咬住嘴唇。
“那怎么办?”她问,“我会梦到好多好多东西呢!”
“嗯,首先我们要直奔幽冥大学。”格兰妮做出了决定,“他们肯定对不能控制魔法、做梦火辣的学徒很有一套,否则那地方早就烧成灰了。”
她瞟了眼世界边缘,又低头看看身旁的扫帚。
很多东西我们就干脆省略了,比如忙前忙后,把扫帚缠紧,低声诅咒矮人,当魔法断断续续闪动时一瞬间的希望,闪光消失时那可怕的阴暗情绪,重新把扫帚缠一回,接着又是跑前跑后,咒语的突然生效,磕磕绊绊地就座,大喊大叫,起飞……
艾斯卡一手紧抓格兰妮,一手拿着法杖。她们在离地面几百英尺的地方——咱们实话实说吧——磨磨蹭蹭地前进。几只鸟一路尾随着她们,对这棵会飞的树很感兴趣。
“滚开!”格兰妮一面尖叫,一面摘下帽子使劲挥舞。
“我们飞得不太快,格兰妮。”艾斯卡怯生生地说。
“对我来说这速度已经很够了!”
艾斯卡四下一看。在她们身后,世界边缘像圈金色的火焰,云彩点缀其间。
“我觉得我们应该飞低些,格兰妮。”她急切地说,“你说过,这把扫帚不肯在阳光下飞。”她瞄了眼身下的大地。它看上去锐利、苍茫,还带着点期待之情。
“我知道自己在干吗,小姐。”格兰妮厉声道。她紧紧地攥住扫帚,想靠意志力让自己变得越轻越好。
我们已经指出过,光线在碟形世界走得很慢,这是因为它要穿过碟形世界巨大而古老的魔法力场的关系。
所以黎明并不像在其他世界那样慌慌张张;新的一天不会突然爆发,它有点像泥浆之类的东西,一点点地溅到沉睡的大地上,类似于偷偷涌上沙滩的潮汐,缓缓地将夜晚如沙雕般融化。它倾向于把大山包围起来,如果树木长得很密,它从树林中出来时会被切成一条条缎带,被阴影分割开来。
一个立足点够高的观察者——我们姑且假设他站在空间边缘的一朵卷层云上好了——这样一个观察者会告诉我们阳光涌向大地的模样多么可爱,它在平原上怎样跳跃,遇上高地时又如何慢下来,还有它那优美绝伦的……
事实上,有些观察者在面对如此美景时只会喋喋不休地抱怨,什么人怎么受得了这种强光啊,什么眼睛肯定看不到这种光啊之类的。对于这些人,我们只能反驳说,那你站在云上干什么?
听听这些冷嘲热讽!不过咱们还是回到碟形世界来吧。扫帚正在黎明的顶点拼命往前冲,身后残存的黑夜越来越少。
“格兰妮!”
白昼赶上来了。阳光倾盆而下,前方的石头似乎瞬间光芒万丈。格兰妮感到扫帚在倾斜,下方的阴影似乎有种令人恐惧的吸引力,让她移不开眼睛。阴影越来越近了。
“掉到地上我们会怎么样?”
“那要看我能不能找到块软和的石头。”格兰妮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扫帚要坠毁了!咱们就不能干点什么吗?”
“唔,我猜我们可以从扫帚上下来。”
“格兰妮!”艾斯卡愤怒的语气很有成年人的风格,这是孩子叱责任性的大人时专用的口吻,“我想你没听明白。我不想往地上撞。地从来没惹过我。”
格兰妮正为找个合用的咒语搜肠刮肚,同时也为气质学对石头不起作用而深感遗憾,所以她没听出艾斯卡的语调里已经带上了些钻石般尖利的成分,否则她或许不会对她说:“你这话跟扫帚说去吧。”
而她们的确就快要撞上大地了。她及时提醒自己抓紧帽子、振作精神。扫帚颤抖着、倾斜着——
——接着大地变得一片模糊。
这段旅程真的不长,但格兰妮知道自己绝对永生难忘,特别是吃坏肚子后在凌晨三点呕吐时。她不会忘记疾驰的空气中嗡嗡作响的虹彩,还有那种可怕的重力(仿佛宇宙上突然坐了个又大又沉的家伙似的)。
她不会忘记艾斯卡的大笑。她还忘不了(就算拼尽全力也不行)大地在身下飞奔,整个山脉带着恶心的飕飕声一闪而逝。
但她最无法忘却的还是追上夜晚的情景。
夜晚出现在她眼前,就像被无情的清晨所驱赶的一条残破的黑线。她心惊肉跳、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条线变成了一个黑团,一片污渍。最后,整个大陆的黑暗扑面而来。
有一瞬间,她们正好平衡在黎明的浪尖上,眼看着它在无声的雷鸣中降落大地。哪个冲浪者也没见过这样的波浪,但扫帚冲破了阳光的炙烤,平稳地滑进它背后的阴凉。
格兰妮放出困在喉咙里的一口气。
黑暗让飞行显得不那么可怕了。同时意味着假如艾斯卡没兴趣继续当飞行员,扫帚应该可以靠自己相当迟钝的魔法飞起来。
格兰妮说:“?”接着她清清发干的喉咙,重振旗鼓,“艾斯卡?”
“真有趣,不是吗?真不知道我是怎么弄的。”
“对,很有趣。”格兰妮虚弱地说,“不过能让我来飞吗?我可不想咱俩飞出世界边缘。拜托?”
“他们说世界边缘有一圈巨大的瀑布,从那儿往下看就能瞧见星星,是真的吗?”
“是的。现在我们可以放慢速度了吧?”
“我想去瞧瞧。”
“不!我是说,不,现在别。”
扫帚慢下来。周围环绕的虹彩砰一声消失,格兰妮发现自己又开始以一种体面的速度前进了。转换的过程没有颠簸,甚至连一点颤抖也感觉不到。
格兰妮号称知道一切问题的答案,这一名声可谓坚不可摧。如果能让她承认自己的无知,哪怕是对她自己,也绝对是一项惊人的成就。可现在,好奇心像虫子一样,把她的心当成苹果,在里头钻来钻去。
“你,”她终于问,“是怎么弄的?”
她身后传来一阵深思的沉默。然后艾斯卡说:“我不知道。我需要它,它就在我脑袋里。就像你想起了自己忘掉的什么东西。”
“是的,可怎么做?”
“我一一我不知道。我心里有幅图,是我希望事情变成的样子。然后,然后我,就好像——跑到那幅图里去了。”
格兰妮凝视着黑夜。她从没听说过这样的魔法,但听上去似乎非常强大,恐怕还挺危险。跑进图里!当然,所有魔法都会以某种方式改变世界,巫师以为魔法就是干这个的一一他们才不肯理会那种“放世界一马、只改变人类自己”的想法哩。但艾斯卡的话不像比喻,似乎就是字面上那个意思。这需要仔细考量。在地上考量。
格兰妮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些疑心,或许人人都如此重视的那些书本里真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当然,她之所以反对阅读完全是为了伦理道德的缘故。听说好多书都是死人写的,那么很显然,读这些书不就跟通灵术一样糟吗?格兰妮不敢苟同的东西不算少,简直足以组成一个无限多元的宇宙,其中就包括跟死人说话这一项。谁都知道,死人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不过,应该还比不上她的麻烦,至少格兰妮自己是这么想的。她低头看看漆黑的大地,一时间好不困惑,茫然地思索着为什么星星会跑到脚下去了。
刹那间,她感到心脏仿佛冻结一般:或许她们真的飞过了世界边缘?但紧接着她便意识到,下头那成千上万的小光点闪啊闪的,颜色未免太黄了。再说了,谁听说星星会排列得整整齐齐的?
“真好看。”艾斯卡说,“是座城市吗?”
格兰妮狂乱地搜索地表。这要是座城市,那未免也太大了些。不过她稍一思索,立刻意识到这儿闻起来倒的确有一大群人的味道。
她们周围的空气里散发着熏香、谷物、香料和啤酒的气息,但更主要的是一种由地下水的高水位、好几千个人和粗犷的排泄方式引起的味道。
格兰妮暗地里摇了摇头。白昼在她们身后穷追不舍。她找到一个火把稀疏、光线昏暗的地方(在她看来,这表示这里是一个贫穷的街区,而穷人对巫女从不反感),然后轻轻将扫帚头往下一按。
在黎明第二次到来之前,她已经成功地降落到地面五英尺之内。
大门的确是又大又黑,看上去还真像是由凝固的黑暗制成的。
幽冥大学外的广场上挤满了人,格兰妮和艾斯卡站在人群中凝视着大门。最后艾斯卡说:“我看不出怎么才能进去。”
“魔法,我猜。”格兰妮酸溜溜地说,“巫师就这德行。除了他们,谁都知道该买个门环什么的。”
她朝大门的方向挥舞扫帚。
“你得念句见鬼的口令才进得去,准是这么回事。”她补充道。
她们来到安科-莫波克已经三天了,让格兰妮吃惊的是,自己竟然过得挺愉快。她在“黄泉”为她俩找了个住处,那是城里一个历史悠久的街区,居民大都是夜行动物,从不管彼此的闲事,因为好奇心不仅能杀死猫,还会拴块石头在它脚上,再扔进河里。房间在顶楼,旁边住着位口碑很好的商人,他专营赃物,其基地堪称固若金汤。俗话不是说,“篱笆扎得牢,邻居处得好”嘛。
简而言之,住在“黄泉”的有名誉扫地的神仙,无照经营的小偷,夜晚工作的小姐,倒卖异国商品的小贩,心灵的炼金术士,还有巡回演出的伶人;一句话,文明轮轴上的润滑剂全都能在这儿找到。
然而,尽管这些人对软魔法格外欣赏,附近的巫女却相当短缺。几个钟头之内,格兰妮到来的消息就渗透了每个角落,各式各样的人像溪流一样淌到她门前,有偷偷溜来的,有秘密潜行的,也有大摇大摆走来的。他们来这里寻找药剂、咒语、关于未来的消息,以及其他各种私人的、个性化的服务。巫女们提供这种服务的传统由来已久,谁的生活要有些阴云密布,抑或干脆是狂风暴雨,来找她们准没错。
格兰妮开始时不胜其烦,接着觉得有些尴尬,然后就飘飘然起来。她的顾客都挺有钱,而钱的确挺有用;另外,他们也付出尊敬——这可是石头一样坚挺的硬通货。
总之,格兰妮甚至在考虑,要不要找间稍大些的房子,带一点点花园的那种,然后把自己的山羊接来。气味儿可能是个问题,不过山羊也只好忍着点儿。
她们游览了安科-莫波克的名胜,它拥挤的码头,它为数众多的桥梁,它的露天剧场,它的阿拉伯式城堡,还有它那几条满满当当全是神庙的街道。格兰妮带着若有所思的眼神清点过神庙的数量;神仙历来要求信徒以不符合自己本性的方式生活,由此引起的副作用总能让巫女们生意兴隆。
文明的恐怖至今尚未显形,虽然的确曾有个扒手打上了格兰妮手提包的主意。让路人瞠目结舌的是,格兰妮竟叫他回来,而他居然真的回来了,一边走还一边跟造反的双脚展开激战。她凝视着他的脸,没人发现她的眼睛起了什么变化,也没人听到她往对方畏缩的耳朵里耳语了些什么,但扒手把她的钱还给了她,还买一赠一,附送许多属于别人的钱。在她放他离开之前,他甚至保证要刮个脸,把脊背挺挺直,余生做个更好的人。黄昏时分,格兰妮的特征已经传遍了“小偷、扒手、强盗及相关产业行会”的每一个分部,同时传达的还有一条严格的指令,要求其成员不惜一切代价避开此人。窃贼是黑夜的生物,跟麻烦打照面时一眼就能认出它来。
格兰妮又给大学写了两封信。依旧没有回音。
“我还是更喜欢森林。”艾斯卡说。
“怎么说呢,”格兰妮道,“这儿其实跟森林还真有点像,真的。再说,这儿的人对巫女实在是推崇备至。”
“他们很友好。”艾斯卡承认,“你知道街角那栋房子吧?就是有位胖胖的夫人和许多年轻女士住的那栋?你说她们都是她亲戚的那个?”
“帕姆夫人,”格兰妮谨慎地说,“一位非常可敬的女士。”
“整晚整晚都有人去拜访她们。我观察过。真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才有机会睡会儿觉。”
“呃。”格兰妮说。
“还有,这个可怜的女人要抚养这么多女儿,多不容易啊。我想大家真该多为她们考虑考虑。”
“唔,这个,”格兰妮说,“我可说不准——”
一辆牛车把她救出了苦海。这辆色彩明亮的大块头来到幽冥大学门前,车夫在离格兰妮几尺远的地方拉住缰绳说:“打扰一下,我的好夫人,不过能不能帮个忙,往旁边挪一挪?”
格兰妮避到一旁。在她看来,这样彻彻底底的礼貌无异于最深刻的冒犯,更别提竟有人把自己想成他的“好夫人”。就在这时,车夫看见了艾斯卡。
那是特里德尔。他咧开嘴,笑得像条忧心忡忡的毒蛇。
“我说,这不是那位认为女人也能成为巫师的年轻女士吗?”
格兰妮对准她的脚踝使劲踢了一下,但艾斯卡亳不理会,“是我。”
“多有意思啊。来加入我们的,是吗?”
“是的。”艾斯卡说。特里德尔的举止里有些什么东西,让她不由自我主地加上一句敬语,“是的,先生。只不过我们进不去。”
“我们?”特里德尔瞟了眼格兰妮,“哦,是的,当然。这位是你婶婶?”
“是格兰妮。并不真的是我婶婶,她有点像是大家的婶婶。”
格兰妮僵硬地点点头。
“那,我们怎么能这么干呢?”特里德尔的声音像葡萄干布丁一样亲切,“我说,这怎么行。把我们的第一位巫师小姐挡在门外?绝对是学校的耻辱。能允许我陪你进去吗?”
格兰妮紧紧地抓住艾斯卡的肩膀。
“要是你——”她开口道。可艾斯卡硬是一扭,抬脚就往牛车跑。
“你真能带我进去?”她的眼睛闪闪发光。
“当然。我敢肯定,每个门派的首脑见到你都会非常高兴的。非常诧异和惊喜。”他呵呵地笑了两声。
“艾斯卡丽娜·史密斯——”格兰妮准备说些什么,却又停住了。她把目光转向特里德尔。
“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巫师先生,反正我不喜欢。”她说,“艾斯卡,你知道我们住哪儿。你要非得当个傻瓜也行,但至少要当你自己的傻瓜。”
她转过身,大踏步地穿过广场。
“多么不同寻常的女人。”特里德尔含混地赞道,“我发现你还带着你的扫帚。好极了。”
他暂时放开缰绳,双手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个复杂的符号。
大门朝里打开,露出一个被一块块草坪包围在中间的宽大庭院。庭院之后是一座雄伟而松松垮垮的大楼,也可能是好几座大楼。这很难讲,因为那么许多扶壁、拱门、塔、桥、圆顶、炮塔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全都挤在了一块儿,可看起来又不像是为了取暖的样子。
“这就是吗?”艾斯卡问,“看着有点像是——融化了。”
“是的,这就是了,”特里德尔说,“母校,炫丽壮观的母校。当然,这里面要比外头大得多,跟冰山一样,反正别人是这么跟我说的,我从没见过那种东西。幽冥大学,好多地方都幽幽冥冥的,所以才叫这名字。现在去后头把塞门叫出来,好吗?”
艾斯卡掀开厚厚的帘子,把脑袋探进车厢里。塞门躺在一堆毯子上,抱着好大一本书,还在纸片上做笔记。
他抬起眼睛,脸上露出个忧心忡忡的微笑。
“是你吗?”
“是的。”艾斯卡信心十足地说。
“我们以以以为你走了。每个人都以以以为你跟别人在一起,等等等我们停下来——”
“我赶上来了,就这样。我猜特里德尔先生想要你出来看看大学。”
“我们到了?”他神情古怪地瞅她一眼,“你也也来了?”
“没错。”
“怎么回事?”
“特里德尔先生邀请我来着,他说每个人见到我都会很惊喜的。”疑虑在她眼睛深处露出一点尾巴,“是这样吗?”
塞门低头看着他的书,拿块红色手帕擦了擦流水汩汩的眼睛。
“他有时时时候有点别出心裁,”塞门咕哝道,“不不不过他人不不坏。”
艾斯卡有些迷惑,她低头看看摊开在男孩身前的黄色书页。书上满是复杂的红、黑两色符号,也不知为什么,它们给人的感觉仿佛一个滴滴答答的不明包裹,威力巨大,令人害怕,与此同时还相当吸引眼球,其吸引力跟恶性事故的魅力属于同一类型。你会觉得自己挺想了解它们的意图,可同时又不禁怀疑,要真明白了准得后悔。
塞门瞅见她的表情,匆匆忙忙地把书合上了。
“一点点魔法而已,”他喃喃地说,“我正在钻钻钻——”
“——钻研——”艾斯卡不假思索地补充道。
“谢谢你。”
“肯定挺有意思的,看书。”艾斯卡说。
“有点。你不识字吗,艾斯卡?”
他声音里的诧异狠狠地蛰了她一下。
“我想是的,”她端起架子,“我从没试过。”
艾斯卡从不知道“集合名词”是什么东西,就算它一口唾沫啐到她眼里她也认不出人家。不过她知道许多羊在一起叫羊群,许多巫女在一起叫巫女集会。她还不知道大家把一大群巫师叫做什么。巫师门派?协会?圈子?
无论它叫什么,它都把大学塞得满满当当的。巫师们在回廊下散步,在树下的长椅上小憩。铃声响起,年轻巫师急急忙忙一路小跑,胳膊里抱满了书——假如是高年级生,书就会拍打着书页飞起来,跟在主人身后。空气中有魔法的油腻感,还有锡的味道。
艾斯卡走在特里德尔和塞门中间,如饥似渴地把这一切吞进肚里。空气中的不仅仅是魔法,而且是驯服的、为人所用的魔法,就好像水渠里的水一样。是力量没错,但这力量已经被套上了辔头。
塞门和她一样激动,不过脸上倒不怎么看得出来,唯一的表现就是他的眼泪更丰沛、结巴更严重了。他老是停下来,把各个学院和研究大楼指给艾斯卡看。 .
其中一座有着又高又窄的窗户,显得低矮而阴郁。
“那那个,图书书书馆。”塞门的声音里是满满的惊叹与崇敬,“我我能看看吗?”
“今后机会多的是。”特里德尔说。塞门带着无限的渴望瞅了大楼最后一眼。
“为什么要在窗户上钉铁条?”艾斯卡问。
塞门咽口唾沫,“呃,因因为魔法书书书和其其他书书书不同,它们有自自己的——”
“够了。”特里德尔厉声道。他低头看看艾斯卡,好像刚刚发现她在这儿,然后把眉头一皱。
“你为什么在这儿?”
“你邀请我进来的。”艾斯卡说。
“我?哦,没错。当然。抱歉,心不在焉。想成为巫师的年轻女士,咱们看看吧,嗯?”
他带头走上了一段宽阔的阶梯,来到两扇让人印象深刻的大门前。至少它们的设计意图是要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设计师在沉甸甸的大锁、弯曲的铰链、黄铜的钉子和雕刻杂乱的拱顶上很下了一番工夫,目的是让每一个走进大门的人都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绝对算不上什么大人物。
设计师是个巫师。他忘了安门环。
特里德尔用自己的法杖轻叩大门。它稍一迟疑,然后门闩缓缓拉动,门开了。
大厅里全是巫师和男孩。还有男孩的父母。
要想进入幽冥大学,你有两条路可走(事实上还有第三条,不过此时巫师们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首先是在魔法方面取得丰功伟绩,例如寻回一件年代久远、威力巨大的古物,或者发明某种全新的咒语也成。不过这一项现在已经极少能实现了。在过去,伟大的巫师能从世界混沌、纯粹的魔法中构建崭新的咒语,事实上,如今巫师们使用的所有咒语都是由他们传下来的。但这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术士的时代早已成为过去。
因此,更常见的方法是在一位受人尊敬的高阶巫师那里当一阵子学徒,然后由他担保,进入大学。
一个幽冥学位能带来巨大的荣誉和特权,所以,为大学的位置而展开的竞争相当惨烈。此刻大厅里有不少男孩到处乱窜、互相施放小咒语,其中为数众多的失败者将不得不一辈子当个低级的魔术师。魔术师相当于魔法世界的技工,他们留起自大的胡须,胳膊肘上打着皮革补丁,每逢宴会总能看见他们满心猜疑地凑在一起。
让人垂涎的尖帽子和各种星象符号,夺目的袍子和代表权力的法杖——这一切都不会属于他们。可至少他们还能藐视那些咒术师。咒术师通常身体发福,成天兴高采烈,发音总是吞掉“H”。他们喜欢畅饮啤酒,跟那些衣服紧得不像话、浑身上下瘦巴巴的可怜女人鬼混。最让魔术师们愤怒的是,他们居然意识不到自己的地位有多低,还不停地跟魔术师讲笑话。而地位最低的——当然,这是指巫女之外的最低——还得算奇术师。他们完全没上过学,其能力刚好足以胜任清洗蒸馏器的活儿。许多咒语都需要些额外的东西,什么被撞死的人坟头上的土啦,什么从欢蹦乱跳的老虎身上取来的精液啦,或者一种被连根拔起时会发出超声波尖叫的植物啦。派谁去搜集这些?喏。
人们常把魔法世界里地位较低的人通称为流浪巫师,这是一种很普遍的误解。事实上,流浪巫术是极其可敬、高度专业的魔法形式,它吸引的是安静、深思熟虑的人,个个都具备德鲁伊的品性和亲近树木的倾向。要是你邀请一位流浪巫师参加宴会,他会把半个晚上的时间花在对盆栽说话上,另外半个晚上则用来倾听对方回答。
艾斯卡发现大厅里也有几个女人,因为即使年轻巫师也有妈妈和姐妹。整个家族都来跟前程远大的儿子告别。擤鼻涕、抹眼泪的声音不绝于耳,当然还有硬币的叮当声,那是骄傲的父亲往自己后代的手里塞零花钱。
资格最老的巫师们在人群中穿梭,同充当担保的巫师交谈,审视可能的学生。
其中几个越过人山人海来到特里德尔面前,看上去活像满帆行驶的大帆船,风帆上还镶着金边。他们庄重地朝特里德尔鞠躬,满眼赞许地看看塞门。
“这就是年轻的塞门,不是吗?”最胖的一个喜气洋洋地朝男孩笑笑,“关于你,我们听说了许多了不起的报告,年轻人。对吧?”
“塞门,向喀忒角校长、银星会的首席巫师鞠躬。”特里德尔道。塞门心惊胆战地一躬到地。
喀忒角慈祥地看着他。“我们听说了有关你的许多了不起的故事,我的孩子。”他说,“看样子,山区的新鲜空气对脑袋大有好处,呃?”
他哈哈大笑。周围的巫师也哈哈大笑。特里德尔也哈哈大笑。艾斯卡也觉得挺可笑,因为在她看来完全没有什么值得大笑的事儿。
“我不不不不知道,校长先先先——”
“根据我们得到的情报看,这大概是你唯一不知道的事了,小伙子!”喀忒角下巴抖个不停。又是一阵齐整划一的笑声,时机控制得恰到好处。
喀忒角拍拍塞门的肩膀。
“这就是拿奖学金的孩子。”他说,“成绩惊人,从没见过更好的。还是自学成才。太惊人了,对吧?不是吗,特里德尔?”
“非常出色,校长大人。”
喀忒角看了看围在四周的巫师。
“或许你可以给我们演示一番。”他说,“一点点表演,如何?”
塞门眼里满是动物式的恐慌。
“其实实我没没那么么么——”
“那,那。”喀忒角安慰道,他没准儿真认为自己这种语气很能振奋人心,“别害怕。慢慢来。不用着急。”
塞门舔舔干燥的嘴唇,向特里德尔投去祈求的目光。
“呃,”他说,“您您看看看看——”他停下来,使劲咽口唾沫,“那那那——”
他的眼珠子鼓起,眼泪夺眶而出,肩膀也耸了起来。
特里德尔拍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慰。
“花粉过敏,”他解释道,“怎么也治不好。什么都试过了。”
塞门咽口唾沫,点点头。他挥挥又白又长的双手,示意特里德尔没关系,然后闭上了眼睛。
有几秒钟什么动静也没有。他站在原地,双唇无声地嚅动。然后,寂静像烛光般从他身上发散出去。一圈圈的沉寂漫过大厅中的人群,像一记响亮的吻,猛地击中墙壁,随后又像波浪般反弹回来。大家眼看着自己对面的人双唇无声地开合,不禁放声大笑,然而他们随即发现自己的笑声也像小昆虫的嗡嗡声一样几不可闻,刹那间全都憋红了脸。
无数微小的光点在塞门脑袋周围显现。它们旋转、盘旋,跳起一支三维的舞蹈,最后组成了一个形象。
事实上,艾斯卡觉得那个形象一直都在,一直等待着她的眼睛发现自己。这就好像一片简简单单的白云,根本没有任何改变,可你抬头一看,它却突然成了一头鲸鱼,一艘船或是一张脸孔。
塞门脑袋周围的形象是整个世界。
一点没错。尽管小光点的闪烁和跳跃模糊了某些细节,但该在的都在:宇宙之龟大阿图因,他背上的四头巨象,还有他们背上的碟形世界。在世界边缘能看见一圈闪亮的泡泡,那是气势宏伟的边缘瀑流,而在世界的正中还有针尖大小的石头,那是险峻的天居山,诸神的居所。
图像在扩展,“环海”和安科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小光点飘散开,在离塞门脑袋几英尺远处熄灭、消失。现在它们展示的是城市的鸟瞰图。视点飞速推进。现在是大学,越来越大。现在是众人所在的大厅——
——接着是大厅里的人群,个个瞠目结舌,还有塞门自己,银光勾勒出他的身影。他周围的空气中还有一小团闪烁的图像,而那幅图像里又包含着另一幅图像,如此循环往复,以至于无穷——
宇宙仿佛被同时从所有维度翻了个底朝天。这是种又肿又胀的感觉。听上去跟全世界同时说“嗝”差不多。
四周的墙逐渐消逝。地板也一样。过去时代伟大巫师的画像,包括画上所有的卷轴、胡须和由于有些便秘而皱起的眉头全都消失不见。就连脚下黑白两色、样式美观的地砖也蒸发了——被细细的灰色沙粒取代,月光一般的灰色,冰块一样寒冷。古怪而出人意料的星星在头顶闪烁;地平线上是低矮的山区,腐蚀它们的并非风和雨——这里根本没有任何气象——而是时间本身这张柔和的砂纸。
艾斯卡被雕塑般静止、沉默的人包围着。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事实上,他们甚至完全不像是活人。
他们不是唯一的观众。他们身后有些别的东西,还有更多在不断出现。这些东西没有形状,或者更确切地说它们在随机选取各种生物的形状;仿佛它们的确听说过胳膊、大腿、下巴、爪子和内脏之类,却弄不明白这一大堆到底该怎么凑到一块儿去。也许不是不明白,只是不在意。又或者是太饿了,懒得花工夫。
它们的声音就像一大堆苍蝇。
它们是她梦里的生物,被魔法吸引过来,准备大嚼一顿。她知道它们现在对自己不感兴趣,除非是把她当作饭后的小点心。它们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塞门身上,而塞门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东西的存在。
艾斯卡一脚踢中他的脚踝,动作相当潇洒。
寒冷的沙漠消失了。真实的世界匆忙各归各位。塞门睁开眼睛,露出一丝笑意,接着缓缓地仰面倒在艾斯卡怀里。
巫师中升起一阵嗡嗡声,有些还开始鼓掌。除了银光,大家似乎没看见任何奇怪的东西。
喀忒角振作起精神,举手示意大家安静。
“相当——不同凡响。”他对特里德尔说,“你说这些全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的确,大人。”
“没人帮他?”
“没人能帮他。”特里德尔道,“他就这么从一个村子流浪到另一个村子,施些小咒语,条件是别人给他书或纸张做报酬。”
喀忒角点点头。“那不是幻象,”他说,“可他并没有用双手比划。他对自己说的是些什么?你知道吗?”
“他说那只是帮助他的精神正常工作的词语。”特里德尔说着耸了耸肩膀,“我连其中一半也不懂,事实如此。他说他得不断创造新词,因为世界上的词汇无法描述他所做的事情。”
喀忒角瞟了一眼自己的同事们。他们点点头。
“我们将很荣幸地接纳他成为大学的一员。”他说,“等他醒过来以后,或许你愿意把这话告诉他。”
他感觉有人扯了扯自己的袍子,于是低下头去。
“打扰一下。”艾斯卡说。
“你好啊,年轻的女士,”喀忒角的嗓音甜腻腻的,“你是来送你哥哥入学的吗?”
“他不是我哥哥。”艾斯卡回答道。有些时候似乎到哪儿都要撞上她的哥哥们,但现在并不是那种时刻。
“你是个重要人物吗?”她问。
喀忒角看一眼自己的同事,笑得容光焕发。巫师中间也有时尚这种东西,跟其他行当没什么两样。有时候巫师中间流行干瘦憔悴、对动物讲话(动物并不听他们在说什么,不过重要的是这个想法本身);其他一些时候他们时兴留一小撮尖尖的黑胡子,摆出黑暗、阴郁的样子。眼下,参议员式的做派正大行其道。谦逊之情让喀忒角的全身似乎膨胀起来。
“相当重要。”他说,“恪尽职守,为同道们服务嘛。是的,我得说,相当重要。”
“我想当巫师。”艾斯卡道。
喀忒角身后那群地位稍低的巫师凝视着艾斯卡,仿佛她是只有趣的新品种甲虫。喀忒角涨红了脸,眼珠凸出来。他低头看着艾斯卡,好像还屏住了呼吸。随后他开始哈哈大笑。笑声从他幅员辽阔的胃部开始,慢慢往上爬,在每根肋骨间回荡,并在胸部引发了小型的“巫师震”,最后化作一连串被窒息的鼻音爆发出来。相当的有看头,这场大笑,它拥有非常完整而独立的性格。
但校长瞅见了艾斯卡的眼神,不由得停了下来。如果说喀忒角的笑是音乐大厅里的小丑,那么艾斯卡毅然决然的眯眯眼无异于朝小丑飞奔而去的石灰桶。
“巫师?”他说,“你想当巫师?”
“是的,”艾斯卡把昏沉沉的塞门往特里德尔身上一推,对方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来,“我是第八个儿子的第八个儿子。我是说女儿。”
她周围的巫师彼此交换着眼神,开始窃窃私语。艾斯卡努力无视他们的存在。
“她说什么来着?”
“她来真的?”
“我一直觉得这么小的孩子特别逗,你说呢?”
“你是第八个女儿的第八个儿子?”喀忒角问,“真的?”
“第八个儿子的第八个女儿,虽然这么说并不太准确。”艾斯卡满脸挑衅。
喀忒角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
“真是有趣极了。”他说,“我想我还是头一回听说这种事儿,呃?”
他环视着不断增加的观众。后头的人看不见艾斯卡,全都伸长了脖子,想知道是不是有人准备演示什么好玩的魔法。喀忒角不知所措了。
“唔,这个,”他说,“你想当巫师?”
“我一直这么说,可根本没人理我。”
“你多大了,那姑娘?”
“快九岁了。”
“等你长大了要当个巫师?”
“我现在就想当巫师。”艾斯卡坚定地说,“这儿就是当巫师的地方,对吧?”
喀忒角冲特里德尔使个眼色。
“我看见了。”艾斯卡道。
“我不认为世界上曾经有过女性巫师。”喀忒角说,“照我看,这大概是违背传统的。你干吗不当个巫女呢?据我看这对女孩子是很好的职业嘛。”
他身后的一个低阶巫师笑了起来。艾斯卡瞪他一眼。
“当巫女是不错,”她承认,“可我觉得巫师更有意思。你怎么想?”
“我想你是个非同一般的小女孩。”喀忒角说。
“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这么想的只有你一个。”特里德尔道。
“没错,”艾斯卡说,“可我还是想当巫师。”
喀忒角简直无言以对。“唔,这办不到。”他说,“想想看,女巫师!”
他舒展开又沉又宽的身体,准备离开。有什么东西扯住了他的袍子。
“为什么不行?”一个声音问。
他转过身。
“因为,”他说得很慢,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因为……整个想法都可笑极了,这就是为什么。而且它完全违背了传统!”
“但我会巫师的魔法!”艾斯卡的声音里有一丝轻微的颤抖。
喀忒角弯下腰,直到两人的脸处在同一水平线上。
“不,你不会。”他拖长了声音,“因为你不是巫师。女人当不了巫师,我把话说明白了吗?”
“看着。”艾斯卡道。
她伸出右手,五指分开,眼光顺着手看出去,落在幽冥大学创始人智者马里奇的雕像上。站在她和雕像之间的巫师们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然后又都觉得自己傻乎乎的。
“我是认真的。”她说。
“走开,小姑娘。”喀忒角说。
“好吧。”艾斯卡全神贯注,使劲瞪住了雕像……
幽冥大学的正门是八铁制成的,这种金属极不稳定,只有当宇宙中纯粹的魔法达到饱和时才能存在。除了魔法,任何力量都对它束手无策:无论是火焰、攻城槌还是军队都无法从这里突破。
这就是为什么大多数普通访客宁愿从后门进出的缘故。后门是由非常正常的木头做的,不像前门那样动不动就跑出来吓唬人,或者说杵在那儿也照样吓唬人。另外,一扇门该有的东西后门都有,比如门环。
格兰妮仔仔细细地检查过门柱,终于发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巫女不由得满意地哼了一声。她从未怀疑过那东西就在那儿,巧妙地隐藏在木头本身的纹理中。
她抓起龙头形状的门环,“咚咚咚”连叩三下。过了一会儿,一个嘴里满满地咬着衣服夹子的年轻女人把门打开。
她含含糊糊地问道:“以欧阿事?”
格兰妮鞠了一躬,给对方一个机会,让她看清自己黑色的尖角帽和帽子上蝙蝠翅膀形状的帽针。这一躬的效果极其显著:女孩红着脸探出脑袋,往安静的小巷左右瞅了瞅,然后急急忙忙地比个手势,让格兰妮赶紧进来。墙的另一边是个青苔森森的大院子,被晾衣绳分割成好多块。只有极少数女性能拥有格兰妮这样的机会,真正了解到巫师们在袍子底下究竟都穿了些什么,但格兰妮谨慎地转开视线,跟在女孩身后走过石板铺就的小道,走下一排宽阔的阶梯。
阶梯通向一条长长的隧道,空间很高,两边还有不少拱道。整个隧道雾气腾腾的。格兰妮瞅见两旁的大屋子里排着长串长串的洗衣盆;空气中充满了烫衣服时那种厚重温暖的味道。一群叽叽喳喳的女孩子手拿洗衣篮从她身边挤过,匆匆跑上阶梯——然后在半中间愣住,慢慢转过身来看着她。
格兰妮绷直肩膀,尽全力做出神秘莫测的样子。
她的向导继续咬着满嘴的衣服夹子,领她走下侧面的一条通道,进入一个摆满架子、迷宫样的地方。每层隔板上都堆满了衣物,迷宫中间则坐着一个头戴姜汁色假发的大胖子。她刚才一直在一本很大的洗衣簿上写字——洗衣簿现在也还摊开在身前——不过此刻她正在检查一件污迹斑斑的大汗衫。
“你试过漂白了没有?”她问。
“是的,夫人。”她身旁的女佣回答道。
“没药染料呢?”
“是的,夫人。一用它衣裳就变蓝了,夫人。”
“嗯,这倒真是闻所未闻,”洗衣妇道,“而俺可是见过硫磺还有煤灰还有龙血和魔鬼血的,还有那么多,俺都数不过来了。”她把汗衫翻过来,看了眼细心地缝在里子上的名牌,“嗯。白衣葛岚坡。他要再不对洗衣服上点心,就得变成灰衣葛岚坡了。俺跟你说,孩子,白巫师其实就是有个好管家的黑巫师。就这么简——”
她瞧见了格兰妮,后半截话咽进了肚子里。
“阿的没子,”格兰妮的向导慌慌张张地行了个屈膝礼,“述以——”
“是的,是的,谢谢你,卡桑德拉,你可以走了。”胖女人说着站起身,冲格兰妮灿烂地一笑,转瞬间将自己的语气提高了几个社会等级,你几乎能听到“咔”的一声。
“让您目睹我们如此凌乱不堪的样子,”她说,“恳请您多担待。今天是洗衣日,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这可是一次礼节性的拜访?抑或,我能否斗胆问一句——”她压低了声音——“是有霍特·塞德的消息吗?”
格兰妮一脸茫然,但只有一刹那工夫。门柱上留给巫女的记号说女管家欢迎巫女,而且特别急于得到自己的四位丈夫的消息;她还在追寻第五个,目标尚未确定,所以才有那头姜汁色假发和——假如格兰妮的耳朵没有欺骗她——鲸须制品的吱吱声,其数量之大足以激怒整个生态保护运动。愚蠢,容易上当受骗,各种迹象相当明显。不过格兰妮没有随便批评人。说到底,城里的巫女们也不见得有多机灵。
女管家一定是误会了她的表情。
“不用担心,”她说,“我手下人都得到了明确的指示,要欢迎巫女。当然啰,他们楼上可不乐意。你肯定想来杯茶,再吃点东西?”
格兰妮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
“俺还要找找,看俺能不能找一包漂漂亮亮的旧衣服给你。”女管家喜气洋洋地笑道。
“旧衣服?哦,好的。谢谢你,夫人。”
女管家示意格兰妮跟上,她飞也似的往前冲,动静活像大风中的旧帆船。
“俺让人把茶端到俺的房间来。有很多茶叶的茶。”
格兰妮艰难地跟上她。旧衣服?看她这身材……
看来大学底下藏着整整一个世界。这儿有数不清的地窖、冷藏室、储藏室、厨房和洗碗间,所有的住户要么在搬、在汲、在推,要么就站在一旁大声嚷嚷。格兰妮瞥见一个堆满冰块的房间,另外一些房间里有排满整堵墙的炉灶,灼热的灶上冒出滚滚热气。烘烤间里有新鲜面包的香味,酒窖里是陈啤酒。每样东西都带着汗味儿和烧木柴的烟味儿。
女管家带她走上一段老旧的螺旋扶梯,从挂在腰上大大小小的一堆钥匙中挑出把大家伙打开了门。
门后头的房间是一片粉红色的花边。一个人,只要精神还算正常,肯定是不会给某些东西镶花边的。可这个地方对花边没有任何限制。简直像是掉进了棉花糖里。
“很不错。”格兰妮说。她感到对方还在期待,于是又补充道,“很有品味。”她四下看看,想找个不带花边的地儿坐下,不过最后只能投降。
“俺是微忒矮夫人,”女管家用颤抖的声音说,“不过我猜您当然已经知道了。那么今天俺有幸见到的是——?”
“呃?哦,格兰妮·维若蜡。”格兰妮说。这些花边让她有些心神不宁。它们简直有损粉红色的名誉。
“当然,俺自己也是通灵人士哩。”微忒矮夫人说。
格兰妮一点不反对算命,只要命算得很不准,算命先生又毫无天分就行。可有些本该有些见识的人如果也来这套,那就另当别论了。在格兰妮看来,未来至多称得上“非常脆弱”,如果你使劲盯着看,准会改变它的模样。她对时间、空间和为什么人不能摆弄它们有一套相当复杂的理论。幸运的是,好的算命先生十分罕见,再说大家也情愿找那些算得不准的,因为只有他们才能保证为自己带来高涨的情绪和乐观的精神,而且剂量绝对合适。
格兰妮对不准确的算命有深刻的理解。它比准确的算命更难。你必须有丰富的想象力才行。
她忍不住有些疑心,或许微忒矮夫人生来注定是个巫女,结果不知怎么的错过了训练?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已经对未来设下了重重埋伏。在一个带粉红色花边的茶壶保温套下头有颗水晶球,还有几副占卜用的扑克牌,一个粉红色天鹅绒包里装满了刻着古文的石块,还有张那种带轮子的小桌,就算手里有根十英尺长的扫帚,一个谨慎的巫女也绝不肯戳那玩意儿一下。另外还有——对此格兰妮并不十分确定:也许是来自骆驼园的干猴粪,但也可能是来自猴园的干骆驼粪。至于用处嘛,好像是用什么特别的方式扔出去就能揭示宇宙中知识与智慧的总量。真可悲。
“当然,还有茶叶。”微忒矮夫人指指两人之间小桌上的棕色大罐子,“俺知道巫女大都喜欢茶叶,不过俺总觉得它们过于,呃,过于普通了些。没有不恭的意思。”
她说这话大概还真没有不恭敬的意思,格兰妮暗想。微忒矮夫人的眼神跟小狗眼里常见的那种极其相似。每当它们不知道你会拿它们怎么办,而且开始担心一卷报纸筒就要从夭而降时都是这副样子。
她拿起微忒矮夫人的茶杯,开始研究茶叶的走向。就在这时,她瞥见微忒矮夫人脸上飘过一片失望之色,像阴影掠过雪地。这让她不由得想自己到底在干吗。她赶紧将茶杯逆时针转动三圈,比划几个含含糊糊的手势,还嘀咕了一句魔咒(这通常是为治疗老山羊的乳腺癌准备的,不过也没啥关系)。如此显著的魔法手段一经展现,立马让微忒矮夫人振奋不已。
格兰妮平时对茶叶不怎么在行,但她尽职尽责地眯起眼睛,盯着杯底被白糖绞在一起的那团东西,同时让自己的意识飘到别处。她现在真正需要的是只合用的老鼠,甚至蟑螂,只要它们恰好在艾斯卡身边就成,这样她就能借用它的意识。
而她发现的却是:大学有自己的意识。
石头能思考,这谁都知道,整个电子学都是建立在这个事实之上的。但在有些宇宙里,居民花了大把大把的时间在天空中搜索智慧生命,却一次也没往自己脚底下看看。这是因为他们完全弄错了时间周期。从石头的角度看,宇宙才刚刚诞生呢,山脉像调音器一样上下蹦跳,大陆兴高采烈地分分合合,生命那纯粹的喜悦让它们互相挤压,撞掉了不少石块。还得再过很久很久,石头才会发现自己患上了难看的皮肤病,然后它们就会开始挠痒痒,这倒也没什么不好。
建造幽冥大学的石头已经吸收了好几千年的魔法,所有这些能量总得有个去处。
所以,大学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人格。
格兰妮能感到它就像只体格硕大、性情温顺的动物,正盼着有人过来,自己好就地一滚,房顶着地,让人在它的地板上挠挠。但现在它没在意格兰妮,它正望着艾斯卡。
格兰妮顺着大学的注意力找到艾斯卡,她立刻被大厅里的景象吸引住了……
“——什么?”
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呣?”
“俺说,你从里头看出了什么?”微忒矮夫人重复道。
“呃?”
“俺说,你从里头看——”
“哦。”格兰妮收回意识,脑袋一片迷糊。借体的麻烦就在于,每次回到自己的身体里都会感到格格不入。过去还从没人读过一幢大楼的意识呢,现在的格兰妮感觉自己又大又结实,还有好多走廊。
“你没事吧?”
格兰妮点点头,睁开自己的窗户。她伸长东边和西边的侧楼,极力把精神集中在门柱中握着的小杯子上。
幸运的是,微忒矮夫人把她石膏样的脸色和石头般的沉默归结为正在发挥功用的玄妙力量,而格兰妮则发现对大学硅化记忆的短暂探索极大地激发了自己的想象力。
格兰妮开口讲话,声音仿佛一条通风良好的走廊,让女管家佩服得五体投地。巫女为她编织出一个好不令人神往的未来,无数热血沸腾的年轻人将为了微忒矮夫人的垂青展开厮杀,而她也很愿意怜惜他们。格兰妮说得很快,因为大厅里的那一幕让她急于绕回大门前。
“还有一件事。”她补充道。
“是吗?是吗?”
“我看见你将雇用一个女仆——你这儿要雇仆人的,对吧?好——这一个是年轻女孩,非常经济,很好的佣人,什么活儿都挺拿手。”
“她怎么了?”微忒矮夫人完全沉浸在格兰妮如诗如画的描述中,此刻满心都是好奇。
“在这一点上精灵并不很清楚,”格兰妮说,“但你必须雇用她,这很重要。”
“没问题,”微忒矮夫人道,“大学里留不住佣人,你知道,留不久。到处都是魔法。还渗到这儿下头来,你知道。特别是图书馆,那些魔法书,它们全在那儿。说起来昨天还走了两个顶楼的女佣呢,说她们再也受不了了,睡觉的时候不知道自己第二天早上会变成啥样,日子简直没法过。高阶巫师倒是能把她们变回来,你知道。但总有点不太一样。”
“当然,嗯,精灵说这一位在这方面不会有什么问题。”格兰妮严肃地说。
“呃,只要她能扫地擦桌子,这儿总有活给她干。”微忒矮夫人有些迷惑不解。
“她甚至还自带扫帚。精灵们是这么说的,嗯。”
“这可帮了大忙。这位年轻的小姐什么时候到?”
“噢,很快,很快——精灵是这么说的。”
女管家脸上闪过一丝怀疑的阴影,“精灵们通常不会提到这种事情。在哪儿这么说来着,到底?”
“这儿,”格兰妮道,“看,白糖和这条裂缝之间的这一小撮茶叶。对吧?”
她们四目相对。微忒矮夫人确实有不少缺点,但她的强硬是勿庸置疑的,否则也统领不了大学底下的世界。然而格兰妮能把一条蛇给瞪趴下;几秒钟之后,女管家的眼睛湿润了。
她懦弱地说:“没错,俺猜你是对的。”说着从胸窝里摸出条手绢来。
“很好。”格兰妮往后一靠,把茶杯放回杯托上。
“年轻女孩儿只要肯卖力气,这儿的机会可多着呢。”微忒矮夫人道,“俺自己就是从女佣做起的,你知道。”
“谁不是呢。”格兰妮含含糊糊地说,“现在我得走了。”她起身去拿帽子。
“可是——”
“赶时间。重要约会,非常紧急。”格兰妮一边跑下楼梯一边回头喊道。
“我这儿还有一捆旧衣服——”
格兰妮停下来,她的本能奋力想要控制局面。
“有黑天鹅绒的吗?”
“对,还有些丝绸的。”
格兰妮不太确定自己对丝绸是不是真有好感,她听说那东西是毛虫拉出来的,不过黑天鹅绒的吸引力非常强大。最终,忠诚占了上风。
“先放着,我也许会再来拜访。”她一边喊一边冲下楼梯。
老太婆砰砰砰地大步踩在光滑的石板路上,惊得厨师和帮厨的女佣四散奔逃;她冲上楼梯来到院子里,滑到草地上,披肩在身后飞舞,靴子在鹅卵石上击出火花。一来到空旷处,她立刻撩起裙子飞奔起来,很快便转过一个弯,来到大学门前的广场,两只靴子尖叫着向前漂移,在石头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白色划痕。
她刚好赶上艾斯卡从大门跑出来,眼里还噙着泪。
“魔法失灵了!我能感觉到它,可它就是不肯出来!”
“或许是你太心急了。”格兰妮说,“魔法就像钓鱼。跳来跳去、激起水花是钓不到的,你得静静地等待,让它自然发生。”
“然后每个人都笑话我!甚至还有人给了我一块糖!”
“那你还算有些收获。”
“格兰妮!”艾斯卡责备道。
“喏,你还指望什么?”她问,“他们不过是笑笑而已。嘲笑伤不了人。你走到首席巫师跟前,在所有人眼皮底下卖弄一番,他们笑笑就算了。这个结果还不错。你干得挺棒,没错。糖吃了没?”
艾斯卡板着脸,“吃了。”
“什么味儿的?”
“太妃糖。”
“我受不了太妃糖。”
“哦,”艾斯卡说,“我猜你指望我下次弄块薄荷味儿的?”
“少挖苦人,我亲爱的好小姐,薄荷没什么不好。把那个碗递给我。”
格兰妮已经发现,住在城里还有一个好处:很容易搞到玻璃制品。配制比较复杂的药剂时,玻璃器皿是必不可少的。过去她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跟矮人买,那价格简直是敲诈;要么找最近的玻璃匠,运来的东西总是裹在稻草里,就这样最后到手的也常常是堆碎玻璃。她也试过自己吹玻璃,但这总害她咳嗽,吹出来的东西模样倒是怪有趣的。在城里就不一样了,炼金术欣欣向荣,这意味着满商店的玻璃家什你想买多少就能买多少,而且身为巫女,她总能谈个好价钱。
格兰妮全神贯注地看着黄色的蒸汽顺着迷宫般扭曲的管道前进,终于浓缩成一大滴黏糊糊的液体。她拿起一把玻璃勺,干净利落地接住它,再小心翼翼地把它倒进一个小玻璃瓶里。
艾斯卡眼泪汪汪地看着她。
“啥东西?”她问。
“名字叫做‘跟你没关系’。”格兰妮用蜡把软木塞封好。
“是药水?”
“可以这么说。”格兰妮揽过笔墨纸砚,挑出支笔,小心翼翼地写了张标签。她伸长舌头,涂改了好几次,还不时停下来回忆怎么拼写。
“给谁准备的?”
“赫拉帕斯,玻璃匠的妻子。”
艾斯卡擤擤鼻涕,“就是那个不怎么吹玻璃的玻璃匠,对吧?”
格兰妮的视线从桌子上方射向艾斯卡。
“什么意思?”
“昨天她跟你说话的时候,她不是管丈夫叫两星期一次老先生来着?”
“呣,”格兰妮小心翼翼地写完标签:“纳一品托水希失,加一嘀在沓的搽力,及得川宽讼的依弗,要饱正梅有克人来。”
总有一天,她对自己说,我得跟她谈谈这事儿。
这孩子迟钝得让人惊叹。格兰妮接生的时候她打过好多次下手,还曾经负责带格兰妮的母羊去跟老南尼·安纳普的公羊约会,可她竟然至今还没琢磨出什么结论来。格兰妮不太清楚自己究竟该怎么办。想跟她讲讲吧,时机似乎老不对头。她有些疑心,或许在内心最深处,自己是觉得太尴尬了。她感到自己就像个兽医,知道怎么钉马掌、怎么医马、怎么养怎么挑,可对于该怎么骑马却只有最最粗浅的一点点认识。
她把标签贴在玻璃瓶上,再细心地用白纸包起来。
是时候了。
“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进大学。”她瞟了眼艾斯卡,小家伙正拿研钵捣草药,满脸的不高兴,“巫女的法子。”
艾斯卡抬起眼睛。格兰妮让自己露出一个稀薄的微笑,开始写另一张标签;对于格兰妮而言,写标签从来都是魔法中最困难的部分。
“不过我猜你肯定没兴趣,”她继续说,“这条路算不上特别光彩。”
“他们嘲笑我来着。”艾斯卡嘀咕道。
“没错。你说过了。你当然不想再来一次了。我能理解。”
除了格兰妮手里笔尖的刮擦声,屋里一片寂静。最后,艾斯卡问:“这个法子——”
“呣?”
“能让我进大学?”
“当然。”格兰妮傲慢地说,“我说我找到了一个法子,不是吗?而且是个很好的法子。你不用费心上课,可以随心所欲到处转悠,谁也不会注意你。你简直就像个隐身人——而且,嗯,而且你还能实实在在地干些事儿。不过,当然,人家那么嘲笑你,你肯定已经没兴趣了,对不?”
“请再来一杯茶吧,维若蜡夫人?”微忒矮夫人说。
“小姐。”格兰妮道。
“抱歉,您说……?”
“是维若蜡小姐。”格兰妮道:“三块糖,谢谢。”
微忒矮夫人把装糖的小碗推到格兰妮跟前。尽管她非常期待巫女来访,但这次拜访确实费了不少糖。糖块在格兰妮周围总是活不长。
“对身材很不好,”她说,“还有牙齿,俺听说。”
“我从来就没什么身材可言,再说我的牙自己会照顾自己。”格兰妮说。不幸的是,这话半点不假。格兰妮满口坚韧不拔的牙齿让她饱受折磨,在她看来,这种牙对巫女而言无疑是个巨大的缺陷。她实在妒忌山那边的同行南尼·安纳普,此人在二十岁前就成功地摆脱了所有牙齿,结果赢得了老巫婆才能享受的信用。当然,这意味着你得喝不少汤,但你也能得到不少尊敬。此外还有肉疣的问题。南尼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脸弄得像装满大理石的短袜一样,而格兰妮自己试过了所有道听途说的法子,却连鼻子上那颗对巫女来说必不可少的肉疣也没整出来。有些巫女把运气都占光了。
“呣?”她意识到微忒矮夫人的小喇叭广播正在放送。
“俺说,”微忒矮夫人道,“那个小艾斯卡丽娜可真是个宝。她把地板打扫得一尘不染,一尘不染。什么活都能干。俺昨天还跟她说,俺说,你那个扫帚简直就像个活物,你猜她怎么说的?”
“我实在想象不出。”格兰妮虚弱地说。
“她说灰尘怕它!你能想象吗?”
“是的。”格兰妮道。
微忒矮夫人把自己的茶杯推到她跟前,冲她腼腆地笑笑。
格兰妮在肚子里叹口气,眯起眼睛,向未来那不怎么干净的深处望去。毫无疑问,她的想象力已经开始衰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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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加仑=4.5461升。——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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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隐喻。——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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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非常可敬的组织,事实上代表着城里主要的执法机构。行会每年都会获得一个配额,即社会可接受的盗窃、滋事和暗杀水平;作为交换,行会以绝对而终极的方式确保非官方的犯罪被迅速扑灭,事实上不仅是扑灭,而且是被戳死、绞杀、分尸,并且装在各种纸袋里扔到城市周边。这被普遍视为一种节俭而文明的安排,只有少数心怀不满的人——也就是说那些被骚扰或暗杀,却不肯把这当作自己应尽的社会责任的人——除外。这还使城里的窃贼得以拥有安排良好的职业结构、入门考试和同城里其他行业类似的职业行为守则——由于这些职业的差距其实并不那么明显,他们很快就变得与大家非常相似了。——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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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盖尔或不列颠人中的牧师。威尔士及爱尔兰传说中,他们是预言家和占卜家。——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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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女常用鲸须做裙撑。——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