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扫帚沿着走廊飞快地扫啊扫,激起好大一团团灰尘。假如你仔细看,就会发现灰尘好像被吸进扫帚里头去了。假如你再仔细些,还会发现扫帚柄上有些奇异的纹路,与其说是刻上去的还不如说是粘在了上头,而且它们还在你眼皮底下不断变幻形状。
可惜没人来看。
艾斯卡坐在一扇又高又深的窗户前,盯着窗外的城市。她比平常更郁闷,所以扫帚也拿出加倍的力气向灰尘进攻。古老的蜘蛛网化为虚无,蜘蛛绝望地催动八条腿逃命。墙里的老鼠紧贴在一起,小腿抵在洞壁上。蛀虫在天花板上的房梁里拼命挣扎,可还是被无情地从自己的隧道中吸了出来。
“你还能实实在在地干些事儿,”艾斯卡道,“哼!”
不过也并非完全没有好处,这她不得不承认。吃的很简单,但分量够足,而且她在房顶那儿还有个房间,这实在挺奢侈,因为她可以在里头一直躺到早上五点,按格兰妮的标准那简直就是中午了。工作确实不难。她只需要一开始打扫打扫就行,法杖很快就会弄清该干些什么,然后她就可以在一边玩儿,等法杖把活干完。要是有人靠近,法杖会立刻倚到墙上,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问题是她一丁点儿巫术也没学到。她可以在下课后溜进空荡荡的教室,黑板上总画着些图形,高级课程过后地板上也有,可这些形状对她毫无意义。而且还很难看。
它们让艾斯卡想起塞门书里的画。它们仿佛是活的。她眺望着安科-莫波克的屋顶,开始着手推理:写下来的东西只不过是大家说出来的词语,把它们夹在纸张中间直到它们变成化石为止。(碟形世界里,人人都知道化石。有那么一段时间,造物主还没想清楚自己到底要造点什么,于是就在更新世百无聊赖地胡搞一气,那些大块大块螺旋形的贝壳和造得很差劲的生物就是那时候留下的。)而人说出的词语不过是真实存在的影子。但是,有些东西太了不得,你没法完全把它禁锢在词语里头,而这些词本身也太过强大,没法用书写完全驯服。
这么说来,有些书写会一心希望变回那些东西。想到这里,艾斯卡自己的脑袋也已经成了浆糊一样的东西。但她敢肯定,真正有魔力的词就是那些愤怒地扭动、极力逃跑变身的词。
它们的模样怎么看都不是良善之辈。
她又想起了前一天的事儿。
事情挺古怪。
大学的教室是按照漏斗的原理设计的,一排排的座椅——碟形世界最伟大的巫师们的臀部已经把它们磨得光可照人——从高到低成梯形往下,中心是个工作台,还有几张黑板和足够画八元灵符的一块地板。座椅底下有许多死角,艾斯卡发现它们是很好的观察点,可以从巫师学徒的尖角靴后头看见老师。课堂非常宁静,老师低沉的嗡嗡声柔和地飘浮在她头顶,像格兰妮种植特殊草药的园子里那些恍恍惚惚的蜜蜂发出的声音。她从没见过任何真正的魔法,似乎永远都是词语。巫师好像非常喜欢词语。
但昨天不一样。艾斯卡坐在满是灰尘的暗处,试着施些最最简单的魔法。就在这时,她听见门开了,靴子重重地踏在地板上。这本身就很稀奇。艾斯卡对时间表了如指掌,来这间教室的通常是二年级学生,而他们这会儿正在健身房听疾风约法尔讲初级消解咒语呢。(锻炼身体对魔法学生没什么用处。所谓健身房是间被一根根铅棍和花楸木包围的大房子,新手可以在里头练习高级魔法,而不会对宇宙的平衡产生严重破坏。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一定能避免对他们自己产生严重破坏。魔法对笨蛋毫不怜悯。有些蠢笨的学生算运气好,还能走着出去,其他的只能装在瓶子里往外运了。)
艾斯卡从木板中间一瞅,那些不是学生,他们是巫师。根据他们的袍子判断,地位还挺高。爬上讲台的家伙艾斯卡更是不会认错。他像个线拴得太紧的木偶,重重地撞上了讲桌,还心不在焉地道了声歉。那是塞门。谁的眼睛也不会那么像热水里的两个生鸡蛋,鼻子还擤得红彤彤的。对于塞门而言,空气中的花粉含量永远都是无穷大。
艾斯卡突然发现,抛开他对整个造物的过敏反应不谈,要是好好给他理个发,再上几堂课纠正一下举止,塞门其实还挺帅气。这个想法很不寻常,艾斯卡把它储藏起来,准备今后进一步研究。
巫师们一落座,塞门就开始说话。他拿出自己的笔记读起来,每次结巴的时候,所有巫师都异口同声地为他补上那个字,简直身不由己。
过了一会儿,一支粉笔从讲桌上飞起来,开始在他身后的黑板上写写画画。艾斯卡对巫师的魔法已经很有些了解,知道这是件非常非常了不起的事儿——塞门才来大学几个星期,而大多数学生到第二年年底都还掌握不了小悬浮术。
伴随着塞门的声音,这一小截粉笔吱吱地在一片黑色上溜过。即使不结巴,他的演讲技巧也很成问题:他会把笔记掉到地上,还经常说错,老是嗯嗯啊啊的。在艾斯卡看来,他压根儿没说出个什么名堂。许多短语渗到她的藏身之处。“宇宙的基本质地”就是其中之一,她不明白那是什么玩意儿,也许他指的是棉布,又或者是法兰绒?而“可能性矩阵的不稳定性”她简直摸不着头脑。
有时候他好像是在说,除非被人思维,否则什么东西都不存在,而世界之所以存在完全是因为人们不断地想象它。可接下来他又好像在说什么存在着很多世界,全都差不多,全都好像是在同一个地方,但又被一层阴影分隔开来,这样所有可以发生的事情都能有个地方发生。
(这一点艾斯卡倒还有些体会。自从她打扫过高阶巫师的洗手间,或者说自从法杖在艾斯卡检查小便池的时候干完那活儿起,她就有些怀疑或许真是这么回事。根据小便池的构造,再加上哥哥们在家里火堆前洗澡时给她留下的模糊印象,艾斯卡形成了自己的“比较解剖学基本原理”。高阶巫师的洗手间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有真正的自来水,好玩的瓷砖。最重要的是,还有两面巨大的银镜子面对面地嵌在两堵墙上,这样,照镜子的人就能看到自己的样子不断地重复再重复,直到小得看不见为止。这是艾斯卡第一次接触到“无限”这个概念。不过我们扯远了,还是回到刚才的问题上来。她之所以对塞门的这番话有些兴趣,就因为她老有些怀疑,无数镜中艾斯卡里的一个,视线尽头的那个,好像在冲她招手似的。)
塞门的话让她有些困扰。有一半时间,他似乎是在说世界的真实程度就像个肥皂泡,或者像个梦。
粉笔在他身后的黑板上吱吱地前进。有时候塞门必须停下来向巫师们解释某些符号,艾斯卡觉得他们总是因为一些傻乎乎的句子激动不已。之后粉笔又开始写写画画,像颗彗星划过黑暗,在身后留下一串粉尘。
窗外的天空中,光线渐渐褪去,教室越来越暗,粉笔的字迹开始发光。在艾斯卡看来,黑板好像并非黑色,而是根本不存在,它只是在世界上切掉的一个方形的窟窿。
塞门继续讲解。世界是由无数细小的东西组成的,它们的存在只能由它们不在这一事实确定。魔法可以把这些不断旋转的虚无的小家伙串在一起,把它们变成星星、蝴蝶和钻石。一切都是由虚无构成的。
好玩的是,他似乎觉得这种事很让人着迷。
艾斯卡只觉得房间的墙壁变得像烟一样轻薄而缥渺,仿佛墙里头的虚无正在扩张,准备吞噬把自己定义为墙的那个东西。本该是墙壁的地方出现了那个熟悉的平原,寒冷、空旷、闪闪发光,远处还有古老残破的小山。雕像般静止的生物正往下看。它们的数量增加了好多。无论怎么看,它们都很像聚集在灯火周围的飞蛾。
一个重要的区别在于,和那些注视着塞门的东西相比,飞蛾的脸即使凑近了看也像大白兔一样友好。
这时,一个仆人进来点亮了灯。那些生物消失了,变成完全无害的阴影,潜伏在房间的各个角落。
不久之前,有人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应该让大家“快乐地学习”,于是决定把大学的走廊粉刷一次,给它增加点亮色。这一招没有奏效。全宇宙都知道,无论你多么小心地选择颜色,公共场所的色调最终都会变成呕吐绿、难以启齿的棕色、尼古丁黄或者外科器械的粉红。通过某些难以理解的交感共振过程,漆成这些颜色的走廊总带着点儿煮卷心菜的味儿——即使附近从来没煮过卷心菜也难逃一劫。
走廊的某处响起铃声。艾斯卡从窗台上一跃而下,抓过法杖,开始勤勤恳恳地扫起地来。教室门被砰砰地推开,走廊里挤满学生,他们从她两旁拥过,好像流水绕过石头。有好几分钟,四下一片混乱。然后门又都关上了,几声迟缓的脚步消失在远处,最后又剩下了艾斯卡一个人。
她不止一次地希望法杖能讲话。其他仆人都挺友好,可跟她们能谈些什么呢,反正跟魔法无关。
她还得出一个结论,就是自己应该学会认字。阅读好像是巫师魔法的关键,因为巫师的魔法全是词语。他们似乎认为名字和实物是一码事,假如改变了名字就改变了那样东西。至少按照艾斯卡的理解,他们是这么想的……
阅读。那就意味着图书馆。塞门说里头有成千本书,而在那些词语中间肯定有一两个是她认识的。艾斯卡扛起扫帚,毅然决然地朝微忒矮夫人的办公室走去。
目的地近在眼前。这时,她突然听到一堵墙冲自己“喂!”了一声。艾斯卡定睛一看,原来是格兰妮。倒不是说格兰妮有本事隐身,但她的确有种天分,能把自己融入景物里,让人难以发现。
“你过得怎么样,嗯?”格兰妮问,“魔法的事进展如何?”
“你在这儿干吗,格兰妮?”
“来给微忒矮夫人算命。”带着些许志得意满的神情,格兰妮举起一大捆旧衣服。她的笑容很快消失在艾斯卡严厉的目光下。
“那个,城里跟乡下不一样。”她说,“都怪那些不自然的食物,城里人总是为了将来担惊受怕。再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在为自己开脱,“我凭什么不能给别人算命?”
“你总说希尔塔在利用女性同胞的愚蠢。”艾斯卡说,“你说过,算命的巫女该觉得害臊才是。苒说了,你不需要旧衣服。”
“不浪费,不受穷。”格兰妮郑重其事地说。她一辈子都活在旧衣服的水平上,当然不肯让一时的繁荣冲昏头脑。“你吃得饱吗?”
“嗯。”艾斯卡说,“格兰妮,关于巫师的魔法,全都是用说的,词语——”
“我不早说过了嘛。”
“不,我是说——”不等艾斯卡说完,格兰妮性急地挥挥手。
“这会儿没功夫管这个。”她说,“今晚之前我有好几个大单子,要是一直这样,我就得训练个帮手了。你就不能来看看我吗?等你哪个下午放假,或者她们让你闲下来的时候?”
“训练个帮手?”艾斯卡惊惶地问,“你是说训练一个巫女学徒?”
“不,”格兰妮说,“我是说,也许。”
“可我呢?”
“你嘛,你不是在走自己的路吗,”格兰妮道,“无论那条道在哪儿。”
“哦。”艾斯卡说。格兰妮瞪她一眼。
“那我走了。”她留下这么一句,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厨房的入口。她的斗篷飘起来,艾斯卡发现上头竟然有红色的条纹。葡萄酒一样的暗红,但一样是红色。格兰妮穿在外头的衣服从来都是经脏的黑色,谁也没见她穿过别的。红色,实在骇人听闻。
“图书馆?”微忒矮夫人道,“俺从没听说谁会打扫图书馆!”她看来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为什么?”艾斯卡问,“里头就没灰吗?”
“嗯,”微忒矮夫人沉吟半晌,“听你这么一说,俺猜里头肯定有灰尘。俺从没想到过这点。”
“你看,其他每个地方我都打扫过了。”艾斯卡甜甜地说。
“是的,”微忒矮夫人道,“这倒是,不是吗?”
“唔,嗯。”
“只不过我们从来没——那么干过。”微忒矮夫人说,“可俺无论如何都想不出这到底是为什么。”
“唔,嗯。”艾斯卡道。
“对——头?”图书馆馆长从艾斯卡面前退开。但她听说过他,绝对是有备而来。她掏出一根香蕉。
猩猩缓缓伸出手来,然后带着胜利的微笑,一把抓过香蕉。
在有些宇宙里,图书馆馆长或许是个安全稳当的职业,风险只在于大部头书可能落到脑袋上,但魔法图书馆的馆长绝不是随便哪个粗心大意的人都能干的活。咒语拥有力量,把它们写下来塞进书里丝毫不能减弱这种力量。那东西会泄漏。魔法书之间常起反应,产生拥有自我意识的随机魔法。通常必须把魔法书用铁链固定在书架上,不过不是为了防盗……
一次事故把图书馆馆长变成了一只猩猩,之后他拒绝了所有把他变回去的企图,并用手语解释说,当个猩猩比当人强多了,因为所有深邃的哲学问题都化作一个疑问:下一只香蕉会从哪儿来?再说了,长长的胳膊和适合攀爬的脚掌不刚好可以对付高高的书架吗?
艾斯卡把一整串香蕉塞进他手里,不给他机会拒绝,一溜烟地钻进书架中间。
她从没同时看到过两本以上的书,所以在她眼里这座图书馆也没什么特别的。没错,向远处延伸的地板好像变成了墙壁,这是有点儿怪;书架也对眼睛耍起了把戏,它们似乎纠结在更多的维度中,而不是通常的三维,这也挺古怪;而且只要抬起头,你还能在天花板上看见书架,有时还有个把学生若无其事地在架子间徘徊,这也相当让人吃惊。
事实上,所有这些魔法的存在扭曲了周围的空间。在图书馆里,宇宙的棉布,或许还有法兰绒,被扭成了非常特别的形状。数百万困在书中的词语无力逃离,只能弯曲四周的现实。
按照艾斯卡的逻辑,所有这些书中肯定有一本是教你怎么读其他书的。她不太确定怎样才能找到它,但在灵魂深处,她感到这本书的封面上多半画着乐呵呵的兔子和喜气洋洋的小猫。
有一点倒是很清楚:图书馆里并不安静。时不时会有魔法喷发的吱吱声和咝咝声,还能看到第八色的闪光从一个书架飞上另一个。锁链微微叮当作响。当然,还有几千张纸在皮革裹成的监狱里弄出的细微的飒飒声。
艾斯卡四下一看,发现没人注意自己,于是随手抽出一本书。它在她手里一下子弹开,艾斯卡沮丧地看见了许多和塞门书里一样的那种难看图形。这种图形她完全不懂,而且为此暗自庆幸一一那些单词像是些主陋的生物,正在对彼此干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要是当真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那才吓人呢。她奋力把书合上,那些词语似乎在拼命抵抗。封面上有幅图,看上去让人起疑,挺像是寒冷的沙漠中的某个生物。反正绝对不是只喜气洋洋的小猫。
“你好!艾斯卡,对吧?你你怎怎么进来来的?”
是塞门,两只胳膊下各夹着本书。艾斯卡红了脸。
“格兰妮不肯跟我讲,”她说,“我猜这是跟男人和女人有关的什么事儿。”
塞门一脸茫然地看着她,然后他咧开嘴笑了。艾斯卡赶紧回忆对方的问题。
“我在这儿工作。我扫地。”她晃晃法杖作为解释。
“在这儿?”
艾斯卡盯着他。她感到寂寞,迷惑,还有不止一点点被出卖的感觉。每个人似乎都在忙着过自己的日子,除了她。她只能一辈子跟在巫师后头替他们收拾。这不公平,她受够了。
“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其实我在学认字,好当个巫师。”
.男孩拿自己潮湿的眼晴望着她,看了好几秒钟。然后他轻轻地拿过艾斯卡手里的书,看了看标题。
“Demonylogie Malyfycorum of Henchanse thee Unsatyfactory。像这种书,你觉得你怎么才能学会读?”
“呃,”艾斯卡道,“嗯,就这么一直尝试,直到你能读为止,不是吗?就像挤奶,或者织毛衣,或者……”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对那那个不太了解。这些书书书可能有些,嗯,攻击性。如果不不当心,那们会开始读你的。”
“什么意思?”
“他他们告告告——”
“——告诉你——”艾斯卡自动补充道。
“——过去有个呜呜呜——”
“——巫师——”
“一一在读读《亡灵通讯》,结果他他心不在在在——”
“——焉——”
“——第二天一早他他们发现他所有衣服都在椅子上上,还有他的帽子就放在衣服上上,而且书书——”
艾斯卡用手指塞起耳朵,但没塞太紧,免得错过什么精彩的内容。
“要是很吓人就别跟我说。”
“——页多多出来好多。”
艾斯卡把手从耳朵上拿开,“书页上有什么东西吗?”
塞门庄严地点点头,“嗯。每一张张纸都有个呜呜呜呜——”
“别说了,”艾斯卡说,“我连猜都不想猜。我还以为读书是件挺安宁的事儿,我是说,格兰妮每天都读她的年鉴,从没遇到过什么麻烦。”
“我敢说说说普通的、驯服的词词词——”
“——词语——”
“——没什么问题。”塞门宽宏大量地承认道。
“你百分之百肯定?”艾斯卡问。
“词语可能有力量,仅此而已。”塞门坚定地把书塞回书架上,书嘎吱嘎吱地冲他晃动铁链,“而且大家不都说说说笔利于于于——”
“——于剑,”艾斯卡道,“没错,不过要你选,你更愿意让哪个刺一下?”
“呃,我猜要要是是是我跟你说说你不该待在这这儿,你不会听听的,对吧?”年轻的巫师道。
艾斯卡很给面子地考虑了一番。“不,”她说,“我想不会。”
“我可以以以叫看门的来把你带带走。”
“没错,但你不会这么干。”
“我只是是不希希希——”
“——希望——”
“——你受伤害害害,你知道。我真真的不想。这地地方可能很不不安——”
艾斯卡瞥见塞门头顶上有个若隐若现的旋涡。那一刹那,她看见了它们,来自寒冷地方的那些巨大的灰色身影。它们注视着他。在平静的图书馆里,在魔法的重量将宇宙磨得特别薄的地方,它们决定行动。
周围书本微弱的沙沙声化作书页绝望而急切的颤动。有些力量比较强大的书发了疯似的扇动书页,奋力从铁链的尽头跃起,蹦出了书架。顶格有本特别大的魔法书一个猛子扎下来——同时还扯断了铁链——像只惊吓过度的小鸡一般扑腾着跑掉了,身后散落了一地的书页。
一阵魔法风刮走了艾斯卡的头巾,那吹得她的头发在脑后飞扬。她看见塞门极力靠在一个书架上站稳脚跟,魔法书在他周围不断爆炸。空气厚重,有股锡的味道,还嗡嗡作响。
“它们想进来!”她尖叫道。
塞门痛苦的脸庞转向她。一本吓得发疯的古书重重地砸在他腰上,然后高高地跳上了书架。塞门被撞倒在地,滑出去老远。一群百科全书滚滚而来,书架被铁链拴住,只好跟在它们身后。艾斯卡赶紧跳到一旁,然后手脚并用爬到塞门身边。
“就是它们把书吓坏了!”她在他耳朵旁尖叫道,“你看不见吗?就在那上头?”
塞门无言地摇摇头。一本书撑开了装订线,纸张哗啦啦地落到他们头上。
恐惧可以通过一切感官潜入内心。比如锁上的黑屋子里传出的意味深长的轻笑,一勺沙拉里露出的半截毛毛虫,寄宿房间里的古怪气味,或者花椰菜干酪里鼻涕虫的味道。不过通常都没有触觉的份儿。
然而艾斯卡手心底下的地板起了什么变化。她低下头,面孔立刻被恐惧扭曲得不成样子,因为满是灰尘的地板突然布满了沙粒。干燥,而且非常非常的冷。
她的指尖是细细的银沙。
她抬起一只手遮住眼睛,另一只抓起法杖,朝矗立在头顶的影子挥舞。真希望我们能告诉大家一道灼热的纯白色火焰涤荡了污秽的空气,使它没能物化成……
法杖像只蛇一样在她手里扭动,“砰”地砸到塞门的脑门上。
那些灰色的东西一闪,旋即消失了踪影。
现实回来了,还努力装出一副自己从没离开过的样子。寂静像厚重的天鹅绒般,一波一波地降落下来。那是种沉重的、不断回荡的寂静。几本书重重地从空中落下,暗地里觉得自己挺傻。
艾斯卡脚下的地板是勿庸置疑的木头。她狠狠地踢了它一脚,好让自己安心。
地板上有血迹,塞门纹丝不动地躺在中央。艾斯卡低头盯着他,然后抬头看看静止的空气,再看看法杖。这家伙浑身都是自鸣得意的神情。
她意识到远处传来说话声和匆忙的脚步声。
一只手轻轻滑进她掌心,感觉好像是挺高级的皮手套;身后一个声音极轻地说了声“对——头”。她转过身,发现自己正俯视着图书馆馆长那张神情温柔、类似车内胎的脸。他把一只手指放到唇上,做出个明白无误的手势,然后轻轻地拉了拉她的手。
“我杀了他!”艾斯卡低声道。
图书馆馆长摇摇头,还在拉她。
“对——头,”他解释道,“对——头。”
他拽着犹犹豫豫的艾斯卡,带她走上古老的书架迷宫中的一条岔道。几秒钟后,一队被喧嚣吸引来的高阶巫师就转过弯走了过来。
“魔法书又在打打闹闹了……”
“哦,不!把所有这些咒语都抓住得花多少工夫啊。你知道它们总喜欢找地方躲起来……”
“地板上那个是谁?”
一阵停顿。
“他昏过去了。看样子是被书架砸的。”
“他是谁?”
“那个新人。你知道,就是据说脑壳里满满地都是脑子的那个?”
“要是那书架离得再近些,咱们就能看看传闻是不是属实了。”
“你们两个,把他带到医务室去。其他人最好把书都找回来。那个该死的图书馆馆长在哪儿?他难道不知道吗?不能让临界物质集中到一起。”
艾斯卡瞟了眼身旁的猩猩,对方冲她耸耸眉毛。他从身旁的书架上抽出一本落满灰的《园艺咒语》,又从书背后掏出一根软耷耷的棕色香蕉,接着便安安静静、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他心里明镜似的:无论出了什么乱子,它们都稳稳当当地属于人类。正因为认识到这一点,他才得以展现出这种心安理得的惬意。
艾斯卡扭头看看手里的法杖,她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她知道刚才不是自己手滑了。法杖是冲着塞门去的,它的木头心里闪着杀机。
这是一个狭小的房间,男孩躺在一张硬床上,额头上搭了条冷毛巾。特里德尔和喀忒角仔细地观察着他。
“有多久了?”喀忒角问。
特里德尔耸耸肩,“三天。”
“他一次也没醒过来?”
“没有。”
喀忒角重重地在床沿上坐下,疲惫不堪地揉揉鼻梁。塞门从来都不怎么健康,现在他的脸更是深深凹了进去,怪吓人的。
“才华横溢的脑袋,这小伙子。”他说,“他对魔法与物质的基本原理的解释——相当了不起。”
特里德尔点点头。
“他吸收知识的样子简直不可思议。”喀忒角道,“我使了一辈子魔法,可说起来,直到他解释给我听,我才算真正理解了魔法是怎么回事。如此清晰,如此的,唔,明显。”
“大家都这么说。”特里德尔垂头丧气地说,“他们说这就像摘下遮眼布,第一次看见了阳光。”
“正是如此,”喀忒角说,“他是个当术士的料,毫无疑问。你带他来是正确的。”
一阵意味深长的停顿。
“只不过——”恃里德尔道。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你究竟理解到了什么?”特里德尔说,“这问题让我有些心烦意乱。我是说,你能解释吗?”
“解释什么?”喀忒角显出忧心忡忡的样子。
“他说的那些事。”特里德尔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绝望,“哦,他说的都是真的,我知道。可他说的到底是什么?”
喀忒角张开嘴望着对方,最后他说:“噢,那很简单。你看,魔法充满了整个世界,只不过是同时在所有的方向上,你明白吧,而且——”他不太自信地挥挥手,想从特里德尔脸上找出一丝理解的痕迹,“换句话说,任何物质,好比一个橙子,一个世界,又或者,或者——”
“——一只鳄鱼?”特里德尔提了个建议。
“对,一只鳄鱼,或者——无论什么东西,其形象的塑造基本上都跟胡萝卜一个样。”
“这我倒不记得。”特里德尔说。
“我肯定他是这么说的。”喀忒角开始冒汗了。
特里德尔固执己见:“不,我记得他好像是说,如果你朝任意一个方向走出足够远,你就能看见自己的后脑勺。”
“你能肯定他说的不是别人的后脑勺吗?”
特里德尔沉吟半晌。
“对,我敢肯定他说的是自己的后脑勺。”他说,“我记得他还说有办法证明。”
他们默默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最后,喀忒角非常缓慢而小心地打破了沉寂。“我是这么看这个问题的。”他说,“在我听他说话之前,我跟其他人一个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很迷惑,对生命中所有的小细节都很不确定。可现在,”他眼里绽放出光彩,“虽然我还是非常迷惑、很不确定,但我的迷惑和不确定已经是更高级别的了,明白?至少我已经认识到,自己对宇宙中真正基本的和重要的事实全都迷迷糊糊的。”
特里德尔点点头。“我一直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他说,“但你说的完全正确。他确确实实扩展了无知的疆界。宇宙中有那么多东西我们简直一无所知。”
普通人只能对普通事无知,他们却比这些人更无知。这一事实带来一种奇特的温暖,两人默默地体会着。
然后特里德尔说,“我只希望他没事。烧已经退了,可他好像不愿意醒过来。”
两个仆人端着一盆水和干净毛巾走进来,其中一个还拿着把破破烂烂的扫帚。她们换下了男孩床上汗湿的床单。两个巫师于是离开病房,一路上仍在讨论塞门的天才,以及它展示给世界一幅多么壮丽的关于无知的景象。
等他们的脚步声消失之后,格兰妮一把扯下头巾。
“该死的。”她说,“艾斯卡,去门边听着。”她拿下塞门额头的毛巾,试了试他的体温。
“你肯来真是太好了。”艾斯卡说,“你有那么多活干,那么忙。”
“唔。”格兰妮撅起嘴唇。她翻开塞门的眼皮,摸了摸脉搏。她把耳朵凑到他木琴一样的胸口上,听了听他的心跳,接着又纹丝不动地坐了一会儿,在他脑袋里搜索。
她皱起眉头。
“他没事吧?”艾斯卡焦急地问。
格兰妮看看石墙。
“该死的地方。”她说,“对病人一点好处也没有。”
“没错,可他到底怎么样了?”
“什么?”格兰妮一惊,回过神来,“哦,对,大概吧。不管他在哪儿。”
艾斯卡盯着她,又看看塞门的身体。
“家里没人。”格兰妮言简意赅地说。
“什么意思?”
“听听这孩子说话,”格兰妮道:“你会以为我什么也没教她呢。我的意思是说他的意识在神游。他离开了自己的脑子。”
格兰妮看着塞门的身体,眼神几近钦佩。
“相当出人意表,真的。”她补充道,“我从没见过一个能借体的巫师。”
她转向艾斯卡。小女孩惊恐万状,嘴巴嘟成了个圆圈。
“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老南尼·安纳普神游体外,当狐狸当得忘乎所以,花了我们好些天才找到她。还有你也是。要不是那根法杖,我永远也找不着你。对了,你把它怎么样了,孩子?”
“它打了他,”艾斯卡咕哝道,“它想杀了他。我把它扔到河里去了。”
“对救命恩人这么干可不好。”
“它攻击塞门是为了救我?”
“你没意识到吗?他在召唤那些——那些东西。”
“那不是真的!”
格兰妮凝视着艾斯卡倔强的双眼,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失去她了。三年的辛苦全进了下水道。她当不了巫师,但她本来或许能当个巫女的。
“为什么那不是真的,机灵鬼小姐?”
“他不会干那种事!”艾斯卡快哭出来了,“我听过他说话,他——嗯,他不是坏人。他聪明极了,他简直什么都懂,他——”
“我猜他是个挺好的孩子。”格兰妮酸溜溜地说,“我从没说过他是个黑巫师,对吧?”
“那些东西很可怕!”艾斯卡抽泣着,“他不会召唤它们的,他想要的是和它们完全相反的东西,而你是个坏心眼的老——”
一记铃声般响亮的耳光,艾斯卡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惊得小脸煞白。格兰妮举着一只手站在她面前,浑身颤抖。
过去她也打过艾斯卡一次——那是把新生儿介绍给世界的一巴掌,让她稍稍了解该对生活抱有怎样的期待。但那是唯一的一次。三年同在一个屋檐下,艾斯卡干过不少该挨揍的事儿,什么把羊奶忘在火上啦,粗心大意地忘了给山羊饮水啦,不过一个严厉的字眼或是更加严厉的沉默从来比武力更能解决问题,而且还不会留下疤痕。
她紧紧抓住艾斯卡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
“听着,”格兰妮急切地说,“我不是一直告诉你吗?使用魔法应该像水中的匕首一样隐蔽?我不是这么跟你说的吗?”
艾斯卡像只被困住的兔子,仿佛被催眠般点点头。
“而你以为那只是老格兰妮的夸夸其谈,不是吗?但事实是,只要使用魔法,你就会引起注意。引起它们的注意。它们一直在监视这个世界。普通人的心灵在它们眼里模模糊糊的,它们很少拿这些人当回事。但拥有魔法的心灵会散发光彩,你知道,对它们就像灯塔。召唤它们的不是黑暗,而是光,是制造阴影的光!”
“可是——可是——它们为什么对那个感兴趣?它们到底想要什么?”
“生命和身体。”
她放松下来,放开了艾斯卡。
“挺可悲,真的,”她说,“它们自己没有生命,也没有身体,只能靠偷窃。它们没法在这个世界生存,就像鱼不能活在火里,但它们还是要举尝试。而它们的聪明刚好让它们知道应该憎恨我们,因为我们活着。”
艾斯卡猛一哆嗦,她记起了寒冷的沙漠中沙砾的感觉。
“它们是什么?我总以为它们不过是一种——一种魔鬼?”
“啊,不。没人确切地知道。它们不过是暗黑空间里的东西,来自我们的宇宙之外,仅此而已。阴影的生物。”
她转向趴在床上的塞门。
“你大概不知道他在哪儿吧,对吗?”她狡黯地瞄了艾斯卡一眼,“不会是跟海鸥一块儿玩儿去了,对吗?”
艾斯卡摇摇头。
“不,”格兰妮道,“我想不是。它们抓住他了,不是吗?”
这不是一个问句。艾斯卡点点头,满脸痛苦。
“不是你的错,”格兰妮说,“他的心灵为它们打开了一条通道。当他昏过去时,它们把他的意识带走了。只不过……”
格兰妮的手指在床沿上跳着舞,她似乎下了决心。
“这儿地位最高的巫师是谁?”她问。
“呃,喀忒角大人,”艾斯卡说,“他是校长。刚才出去的其中一个就是他。”
“胖的那个,还是长相酸溜溜的那个?”
艾斯卡满脑子都是塞门置身于寒冷沙漠的景象,她硬把自己拽回来,只听见自己在说:“事实上,他是位八级巫师和三十三等大法师。”
“你是说他是个糊涂蛋?”格兰妮道,“我的孩子,老跟这些巫师混一块儿,你真开始把他们当回事了。他们全管自己叫什么尊贵的、什么至高无上的,可这不过是游戏的一部分。就连魔术师也这么干——你会以为至少他们该明智些吧,没门儿,他们一样到处跟人显摆,好像自己真是天上少有、地上全无了。话说回来,这位跩得二五八万的大人到底在哪儿?”
“他们在大厅用餐。”艾斯卡说.,“他能把塞门带回来吗?”
“这个部分就比较困难了。”格兰妮道,“要我说,我们怎么都能弄回点什么来,这个容易,也能跟其他人一样走路说话。至于那到底是不是塞门,咱们可就得另当别论了。”
她站起身来,“那咱们就找找这个大厅去吧。没时间可浪费了。”
“呃,女人是不让进的。”
格兰妮在门口停下。她耸起肩,非常缓慢地转过身。
“你说什么?”她问,“是这双老耳朵骗了我吧。别跟我说它们确实骗了我,因为它们没有。”
“抱歉,”艾斯卡说,“习惯成自然。”
“看得出你往脑子里塞了好些跟自己身份不相称的念头。”格兰妮冷冷地说,“去找个人来守着这孩子,然后我们再瞧瞧这个大厅到底有什么大不了,居然不能让我进去。”
就这样,当幽冥大学的全体师生正在庄严的大厅中用餐时,入口的大门被猛地推开。这一推原本应该伴随着更加戏剧化的效果,不巧的是其中一扇撞到仆人身上弹回来,正好砸中格兰妮的胫骨,让这种效果大大地打了折扣。格兰妮本来预备迈着傲慢的步子大踏步走过大厅的黑白格子地板,结果只好半跳半跛地前进。不过她希望自己至少跳得很有尊严。
艾斯卡匆匆跟在她身后,强烈地感觉到好几百双眼睛投来的目光。
谈话的喧闹和餐具的咔嗒声渐渐消失。几张椅子被惊惶的用餐者撞倒在地。格兰妮看见大多数高阶巫师坐在大厅远端的贵宾席上,那张桌子实际上飘浮在空中,离地板好几英尺。他们个个目瞪口呆。
一个中级巫师——艾斯卡认出他是教“应用占星学”的——摇着双手朝她们跑来。
“不不不不,”他喊道,“走错门了。你们快离开。”
“不用管我。”格兰妮镇定自若地推开他,继续前进。
“不不不,这有违传统,你们必须马上离开。女士不准来这儿!”
“我不是女士,我是个巫女。”格兰妮转身问艾斯卡,“他地位很高吗?”
“我想不是。”
“好。”格兰妮转向讲师,“给我找个地位高的巫师来,请吧。动作要快。”
艾斯卡轻轻敲了敲她的后背。两三个比较沉着的巫师已经机灵地从身后的小门溜了出去,几个门房在学生的喝彩和嘘声中杀气腾腾地朝她们走来。艾斯卡向来不怎么喜欢门房,以为这些人从来只顾在自己的小屋里各过各的,但现在,她对他们产生了强烈的同情。
其中两个伸出毛茸茸的手,抓住格兰妮的肩膀。她的一只胳膊消失在背后,只见一片快得让人眼前模模糊糊的动作,刹那间两个人慌忙后退,手捂着身上的皮肉,嘴里骂骂咧咧。
“帽针。”格兰妮说。她用空闲的手拉起艾斯卡,风一般扑向贵宾席,对任何看上去像是有意挡道的人怒目而视。年轻学生一眼看出了免费娱乐的大好机会,此刻一齐跺脚欢呼,还在长桌上敲起了盘子。贵宾席的桌子砰一声落到地砖上,高阶巫师匆匆聚集到喀忒角身后,而喀忒角本人则试图唤醒储备的尊严。可惜这番努力并无多大成效。领子底下还塞着餐巾的人能庄重到哪儿去?
他举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整个大厅都满怀期待地注视着格兰妮和艾斯卡向他逼近。格兰妮饶有兴味地看了看古老的油画和过去的大法师的雕像。
“这些蠢货都是谁啊?”她撇动嘴角。
“他们是过去的首席巫师。”艾斯卡低声说。
“一副便秘的模样。从没遇到过一个能定期排泄的巫师。”
“给他们掸灰尘的活儿不好干,我就知道这么多。”
喀忒角双腿岔得很开,双手叉腰,肚子的形象类似为初学者准备的滑雪坡,如此一来,他的整个人采取了一个让人联想起亨利八世的姿势,但同时又保留着向亨利九世和十世转化的可能。
“怎么?”他说,“这种侮辱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地位很高吗?”格兰妮问艾斯卡。
“我,夫人,是校长!我正好是管理学校的人!而你,夫人,你无疑侵入了非常危险的领域!我警告你——别那么看着我!”
喀忒角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举起双手想挡开格兰妮的视线。他身后的巫师抱头鼠窜,个个急于躲开格兰妮的眼神,慌乱中撞翻了不少桌子。
格兰妮的眼睛变了。
艾斯卡过去从没见过它们这个样子。完完全全的银色,像两面小圆镜,反映出它们看到的一切。喀忒角成了消失在深处的一个小点,他张着嘴巴,火柴棍一样的胳膊绝望地上下挥舞。
校长的后背撞上了一根柱子,他一惊之下回过神来,恼火地晃晃脑袋,一只手握了起来。刹那间,一股白色的火焰奔向巫女。
格兰妮并不收回自己闪亮的目光,她举起一只手,火焰飞向了房顶。一声爆炸后,瓷砖的碎片纷纷落下。
她瞪大了眼睛。
喀忒角消失了。他所站的地方出现了一条巨大的蟒蛇,盘起身子准备进攻。
格兰妮消失了。她所站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偌大的柳条筐。
蟒蛇变成洪荒时期的巨型爬行动物。
柳条筐变成冰巨人的雪风,在挣扎的巨兽身上盖了一层冰。
爬行动物变成了牙齿如马刀般尖利的老虎,蜷起身体准备扑杀猎物。
大风变成了冒着泡泡的焦油大坑。
老虎奋力变成只老鹰,俯冲下来。
焦油坑变成了带流苏的眼罩。
不断有新的形象取代旧的,众人眼前的画面不断闪烁。频频闪动的阴影在大厅中飞舞。屋里刮起一阵厚重油腻的魔法风,在胡须和指尖点燃第八色的火花。艾斯卡置身其间,酸胀的双眼刚好能分辨出格兰妮和喀忒角的身影,他们就像疾驰的图像中两座平滑的雕像。
她还注意到别的什么东西,一种几乎超出听力范围之外的尖利声响。
她听到过这种声音,在寒冷的平原上——忙碌的嘁嘁喳喳,蜂窝里的噪音,蚁丘里的动静……
“它们来了!”她在一片喧嚣中尖叫道,“它们来了!现在!”
她跌跌撞撞地从一张桌子后面蹦出来——那是她观看魔法决斗时的藏身之处——想跑到格兰妮身边。纯粹的魔法卷起一阵狂风向她吹来,她立足不稳,被扔进一张椅子里。
嗡嗡声更响了,空气就像大热天里放了三个星期的尸体一样膨胀起来。艾斯卡还想接近格兰妮,可绿色的火焰爬上她的胳膊,烤焦了她的头发。她畏缩了。
她发疯般四下寻找别的巫师,但那些家伙纷纷从魔法的作用下逃开,此刻正缩在翻倒在地的家具后头,头顶上的神秘风暴正奔腾呼啸。
艾斯卡跑出大厅,进入漆黑的走廊。阴影在她周围打着旋,她一面抽泣一面拼命奔跑,跑上楼梯,跑过嗡嗡作响的走廊,冲向塞门狭窄的房间。
格兰妮说过,有什么东西想进入塞门的身体。那东西会像塞门一样走路说话,但那不会是塞门……
几个学生正焦急地在门外打转。眼见艾斯卡迈着坚定的步伐朝自己冲过来,全都一脸苍白地望着她。由于惊吓过度,他们不由得畏畏缩缩地让出道来。
“有什么东西在里头。”其中一个说。
“门打不开!”
他们满脸期待地看着她。然后,其中一个问:“你不会碰巧带了钥匙吧?”
艾斯卡抓住门把手一拧。它微微动了动,但紧接着就猛地往回一转,力量之大,几乎扯掉她手掌上的皮肤。屋里嘁嘁喳喳的声音逐渐升高,越来越强。还有另一种噪音,像是皮革扇动的声音。
“你们是巫师呀!”她尖叫起来,“该死的了不起的巫师!”
“我们还没学心灵感应。”其中一个说。
“学火魔法的时候我病了——”
“说实话我的消解魔法还不大灵光——”
艾斯卡朝房门走去,一只脚刚抬到空中,突然愣了一愣。她记起格兰妮的话:即使大楼也是有意识的,只要它们岁数够大。幽冥大学已经很老很老了。
她小心地往旁边跨一步,双手抚摸着古老的石头。她必须谨慎行事,免得吓着它——现在她能感觉到石头里的心,缓慢、简单,但仍然是心灵。它在她周围跳动;她能感到石头深处的小火花。
门后有什么东西在叫嚣。
三个学生目瞪口呆地看着艾斯卡将双手和前额抵在墙上,石头一样纹丝不动。
快成功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重量,她笨重的身体,她回忆起世界的黎明时期,回忆起那个石头仍是自由的岩浆的遥远年代。艾斯卡这辈子第一次知道了阳台是什么感觉。
她在大楼的意识里轻柔地移动,让自己的感觉逐渐精细,既要避免惊扰对方,还得尽快寻找这条走廊,这扇门。
她万分小心地伸出一只胳膊。三个学生看见她慢吞吞地伸出一只手指。
门的合叶开始吱吱作响。
短暂而紧张的一刻,然后,合叶上的钉子蹦了出来,咔嗒咔嗒地撞上她身后的墙壁。门硬要打开,而门后那股力量——不管那究竟是什么——仍要迫使它关闭。房门的木板开始扭曲。
木头翻腾起来。
一道道蓝光射进走廊,屋里是炫目的光,无数难以辨别的影子在狂舞。那是雾蒙蒙的、化学性的光,绝对能让斯皮尔伯格恨不能找律师打版权官司。
艾斯卡脑袋上的头发都竖了起来,仿佛一朵移动的蒲公英。她一脚跨进门里,细小的魔法火蛇在她的皮肤上噼啪作响。
门外的学生惊恐万状地目送她消失在光线中。
一次悄无声息的爆炸,接着,亮光消失了。
他们终于鼓足勇气往房间里瞅了一眼,却只瞧见沉睡的塞门。而艾斯卡静静地昏倒在地,呼吸极其缓慢。地板上覆盖着一层银色的细沙。
艾斯卡飘浮在世界的薄雾中。她检视着自己穿越固体物质的方式,心情挺怪,仿佛这一切都与己无关似的。
她身边还有别的什么。她能听见它们在嘁嘁喳喳。
愤怒像胆汁一样涌上心头。她转身寻找噪音的来源,有股力量不断在诱惑她:放开对心灵的控制吧,沉浸到温暖的虚无之海中,那会多么惬意。她拼命反抗。愤怒,这就是关键。她知道自己必须保持真正的愤怒。
碟形世界不断远去,就像她当老鹰的那天一样,平躺在她脚下。但这次她的正下方是“环海”——这海还真是环形的,就好像造物主才思枯竭了一般——环海之后是大陆的海湾,绵延的锤顶山脉一直延伸到中轴地。碟形世界上还有些大陆和一串串海岛,她连听也没听说过的。
她的视角一变,世界边缘映入眼帘。现在是夜晚,环绕碟形世界的太阳正在世界底下,照亮了世界边缘的漫长瀑流。
它还照亮了世界之龟大阿图因。艾斯卡常常想,阿图因或许只是个神话故事吧,用这个办法移动整个世界似乎太麻烦了。但它就在那儿,几乎与背上的碟形世界一样大,龟甲上覆盖着星际尘埃,还有流星砸出的累累伤痕。
它的脑袋从她面前经过。她注视着一只大眼睛,大到足以让世界上所有船只航行无阻。她听说顺着大阿图因的目光看过去,假如你眼神够好,就能瞧见宇宙的尽头。或许你看到的不过是大阿图因的嘴罢了。不过阿图因带着副蛮有希望、甚至可以说是乐观的表情,也许万事万物的尽头也没那么糟。
像在梦中一样,她让自己的意识延伸出去,想借用宇宙中最庞大的意识。
她及时地停了下来,就像个坐在玩具雪橇上的孩子,原本期待着滑下一个平缓的小坡,却突然发现眼前是壮丽的高山,白雪皑皑,延伸至无尽的冰原中。没人会借用那个意识,那相当于想喝光整个大海的水,那里的思想有如冰河般辽阔而缓慢。
碟形世界背后有好多星星,看上去有些不对劲。它们雪花似的打着旋,虽然不时也会停下,同往常一样纹丝不动,可过不了多久它们又会一时兴起,跳起舞来。
艾斯卡断定真正的星星不该这么折腾;这意味着她看到的不是真正的星星;而这又意味着自己并非置身于一个真正的空间。但近在眼前的嘁嘁喳喳在提醒她,要是跟丢了,她几乎肯定会丢掉小命。她转过身,穿越星际暴风雪,继续追逐那个声音。
星星蹦蹦跳跳、安静下来,蹦蹦跳跳、又安静下来……
艾斯卡呼呼地往上升,她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日常琐事上。她知道,假如任由自己思索那种嘁嘁喳喳究竟是什么,她准会扭头逃走,而她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认识回去的路。艾斯卡开始回忆治疗耳朵痛的十八种草药,这让她暂时无暇他顾,因为她老是想不起最后那四种。
一颗星星“嗖”地从她身旁掠过,突然被狠狠地弹到一边。它大概有二十英尺宽。
数完草药,她又开始计算山羊的常见病。这一项很花了些工夫,因为山羊能得好多母牛的病,再加上好多绵羊的病,还要加上整整一个纵队它们自己独享的小灾小难。等她完成了这份包括乳房硬化、耳朵萎缩和第八色乳腺炎的清单之后,她又试着回忆刻在“臭屁”周围树上的复杂符号,正是那些圈圈线线帮助迷失在暴风雪中的村民找到回家的路。
她刚刚数到点、点、点、线、点、线(中轴,逆时向,距村子一英里),随着一声轻微的“砰”,周围的宇宙消失了,她扑倒在地,撞上什么坚硬、粗糙的东西,打个滚之后停了下来。
那是沙。寒冷、干燥的细沙。你能感觉到,即使往下挖好几英尺,那里的沙仍然会是同样的寒冷,同样的干燥。
艾斯卡任脸埋在沙里,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给自己时间鼓足睁开眼睛的勇气。她刚好能看到几英尺之外某人的衣服边。某个东西的衣服,她纠正道。除非那是只翅膀。的确可能是只翅膀,一只特别褴褛的皮翅膀。
她的眼睛顺着它往上看,直到找着一张脸。它比一座屋子还高,被星空映衬着,脸的主人显然很想摆出梦魇的模样,可惜做过了头。其基本形象是一只死掉两个月的小鸡,可就这点效果还被疣猪的獠牙、飞蛾的触角、大灰狼的耳朵和独角兽的角破坏得干干净净。整个就是业余选手自己动手组装出来的。这家伙仿佛对解剖学心仪已久,却怎么也悟不到个中三昧。
它瞪大了眼睛,但不是在瞪她,她身后的什么东西吸引了它的全部注意力。艾斯卡一点一点地慢慢转过头去。
塞门盘腿坐在一圈怪物中间。好几百个怪物,个个如雕像一般纹丝不动,带着爬虫类特有的耐心望着他。
他手里捧着个有棱角的小东西。它散发出模糊的蓝光,把塞门的脸衬得怪怪的。
他周围的地上还散落着别的东西,每一个都发出一小圈柔和的光芒。它们都很平常,换了格兰妮,准会轻描淡写地把它们叫作“鸡何坨坨”。全是些多面的钻石,圆锥体,甚至还有个圆球。每一个都是透明的,里头还有……
艾斯卡凑近了些。谁也没留意她。
其中一个水晶球里飘着个蓝绿色的小球,云朵状的白色在球上纵横交错,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挺像是大陆。不知到底有没有这种傻帽,居然想在一个球上生活。没准儿这只是个模型,可那光芒让艾斯卡感到它不但相当真实,恐怕体积还挺大,而且并不是——从各种意义上讲——完全存在于那个球里。
她轻轻放下水晶球,蹑手蹑脚地靠近一个十面体。飘在这里头的世界倒还让人比较能够接受。正确的碟形,只不过一圈冰墙取代了边缘瀑布,而在中轴地则挺立着一株硕大无朋的大树,根须深深扎进山脉之中。
它旁边的棱柱里有另一个缓缓旋转的碟形世界,被无数小星星包围着。不过这一个的边缘没有冰墙,只有根金红色的线,凑近些看却是条蛇——一条大到足以环绕整个世界的蛇。它咬着自己的尾巴,个中缘由大概只有它自个儿最清楚。
艾斯卡好奇地转动棱柱,却发现无论怎么转,里头的小小碟形世界都毅然决然地把正面对着天空。
塞门咯咯轻笑起来。艾斯卡把蛇圈碟形世界放下,小心翼翼地从他肩头看过去。
他手里拿着个玻璃金字塔。里头有好多星星,塞门时不时地轻轻晃它一下,于是星星就像风中的雪花般打起旋子。等它们安静下来,各归原位,他就又咯咯笑了。
而星星后头……
是碟形世界。那是辛苦跋涉的大阿图因,不比一个小茶杯垫大;再看看它背上的碟形世界,简直像是出自一个得了强迫症的珠宝匠之手。
摇晃、旋转。摇晃、旋转、傻笑。玻璃里面已经出现了头发丝粗细的裂纹。
艾斯卡看看塞门空洞的眼睛,再抬头看看周围怪物们饥渴的脸。然后,她伸出手去,一把夺过金字塔,转身就跑。
她朝那些东西猛冲过去,可对方根本没动弹。艾斯卡尽力弓起身子,金字塔紧紧地贴在胸口上。突然间,她的双脚脱离了沙地,整个人被拎到寒冷的空气中。一个东西慢慢朝她转过身来,这家伙的脸活像淹死的兔子。它伸着一只前爪。
你其实不在这儿,艾斯卡告诉自己。这就跟个梦差不多,你不可能真的受伤,这全是想象。它们根本伤不到你,因为这些事儿其实全都发生在你脑子里。
不晓得那东西明不明白这个道理?
爪子把她凌空提起来,兔子脸像张香蕉皮一样撕开了。没有嘴,只有个黑黢黢的大洞,仿佛这东西本身就是一个入口,通向某个更可怕的维度。相形之下,此处冰冷的沙地和没有月亮的月光简直像海边度假胜地一样让人快活。
艾斯卡抓紧金字塔碟形世界,腾出一只手不断猛击对方的爪子。一点用也没有。黑暗沉沉地罩下来,要将她送入彻底的遗忘。
她拼命踢腾起来。
从当时的情形判断,这命大概还拼得不够。但被她踢到的地方突然爆炸出白色的火花,还伴随着“扑”的一声——要不是被稀薄的空气吸走了声音,这声“扑”应该是更让人满意的“乓”才对。
那东西痛苦地大叫起来,就好像一把锯子,明明正在收拾一棵小树,却毫无防备地在树干深处碰上了好久不见的钉子。它周围的同伙见状满心同情,嗡嗡直叫。
艾斯卡又踢了一脚,那东西尖叫着松开爪子,任她跌落到沙地上。算她够机灵,把小世界紧紧抱在怀里保护着,同时就地一滚。虽说是在梦里,扭伤脚踝没准也一样要疼的。
那东西在她头顶徘徊,显得有些无所适从。艾斯卡眯起眼睛,她小心翼翼地放下世界,狠狠地朝对方的胫骨踢过去。不管怎么说,假如斗篷底下真有胫骨,应该就是在那个位置。紧接着,她干净利落地重新捡起金字塔。
那东西嚎叫着蜷起身子,然后像一大口袋衣帽架似的缓缓倒了下去,落地时瘫成乱七八糟的一堆,脑袋滚到一旁,播了半天才停住。
就这样?艾斯卡暗想。它们简直连路都不会走!只要打一下,它们就会摔一大跤。真是这样吗?
她坚定地走向离自己最近的怪物,怪物们嘁嘁喳喳地纷纷后退,可它们的身体似乎多多少少是靠胡思乱想拼在一块儿的,所以看上去对撤退不太在行。她打中了一个,这家伙脸长得好像一大家子鱿鱼,只消一拳,立马缩成了一堆抽搐的骨头、一块块皮毛外加许多稀奇古怪的触角尖,整体效果与一顿希腊大餐极其相似。另一只稍稍成功些,没等艾斯卡向它的五根胫骨发动攻势,它已经跌跌撞撞地开始撤退了,虽然执行得不太坚决。
这家伙跌倒时拼命扑腾,结果连累了两个同伴。
与此同时,其他怪物已经从她面前逃开,远远地望着她。
艾斯卡朝最近的一只迈出几步。它拼命移动,结果摔了一跤。
它们或许奇丑无比。它们或许恶贯满盈。可要说到举止潇洒,这些东西的优雅和协调水平堪与一把折叠椅相提并论。
艾斯卡瞪着它们,然后瞅了一眼玻璃金字塔里的碟形世界。外头打得热热闹闹,它却似乎没受到丝毫干扰。
她的的确确出来了——假设碟形世界真在那里头,而这地方则是外头的话,可怎么才能再进去?
有人在笑。这种笑是——
基本上,它是普’气’扎尼’气无科甫。这个残忍虐待内唇的词在碟形世界出现频率极低,使用它的只有身怀绝技、坐享高薪的语言学家。当然,还包括发明这个词的科’土尼小部落。我们找不出直接对应的同义词,不过昆乎理语中的“斯昆特”一词(意思是“发现之前上厕所的那家伙居然已经把厕纸用光了时的感觉”)在基本的感情深度上还算是比较接近。最贴切的翻译是这样的:
就在你自以为敌人都被解决了的那一刻背后冷不丁传来的宝剑偷偷出鞘所发出的极其讨厌的声音。
——不过科’土尼人认为,这一翻译没能传达出原文那种让人冷汗直冒、心跳停止、肠子打结的感觉。
就是这种笑。
艾斯卡慢慢转过身。塞门从沙地上滑过来,双手仍旧放在胸前,双眼闭得紧紧的。
“你真以为会那么简单吗?”他说。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在说话;听起来不像塞门的声音,反倒像是几十个声音一齐开口。
“塞门?”她试探着问道。
“他对我们已经没有价值了。”塞门模样的怪物说,“他替我们指了路,孩子。现在,把我们的东西还给我们。”
艾斯卡往后退。
“我不觉得它属于你们,”她说,“不管你们是谁。”
她面前的脸睁开了眼睛。眼里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不是黑色,只是通向另外某个空间的小洞洞。
“我们可以这么说,如果你把它交出来,我们可能会大发慈悲,让你保留自己的形态从这儿离开。不过我们说了也没什么用处,对吧?”
“我不会相信你们。”
“嗯,好吧。”
那个怪物塞门咧嘴一笑。
“你不过是在拖延,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看这样挺好。”
“反正我们总会把它拿到手的。”
“那就来拿啊。可要我说,你们办不到。如果人家不给,你们自己就什么也拿不到,对吧?”
它们环绕在她周围。
“你会把它给我们的。”怪物塞门说。
其他一些怪物也回到艾斯卡附近,走起路来一举一动都跟抽筋似的。
“待会儿你就累了。”它继续道,“我们可以等。这是我们的拿手好戏。干这个我们在行。”
它向左一个佯攻,但艾斯卡立刻转身面对它。
“没关系,”她说,“我不过是在做梦,梦里人才不会受伤呢。”
那东西停下来,用空洞的眼睛凝视着她。
“你们的世界里不是有个词,好像叫什么身心联系来着?”
“从没听说过。”艾斯卡厉声道。
“意思是说在梦里也可以受伤。最有趣的是,要是你死在梦里,你就会永远留下来。那可就太太太太太棒了。”
艾斯卡瞟了一眼远处的群山,它们像融化的泥巴派一样蔓延在寒冷的地平线上。没有树,甚至没有石头。只有沙子,冷冷的星星,还有——
其实她并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艾斯卡及时转过头,双手像拿棍子一样握紧金字塔,击中一跃而起的怪物塞门。“砰”的一声虽然挺让人愉快,可那东西刚一落地就往前翻个筋斗,一下子蹦了起来,轻松得怕人。它听见艾斯卡倒抽了一口凉气,察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于是停了下来。
“啊,你伤心了,不是吗?你不喜欢看到别人受苦,嗯?不喜欢看到这一个受苦,原来是这么回事。”
它转身做个手势,两个高个儿怪物跌跌撞撞地走过来,紧紧抓住它的胳膊。
它的眼睛变了。黑暗褪去,然后,塞门自己的眼睛出现在他脸上。他抬头瞪着自己两旁的怪物,试着挣扎了一下,但其中一个伸出好几对触角,裹住他的手腕,另一个则用世界上最大的钳子夹紧了他的胳膊。
然后他看见了艾斯卡,他的视线落在玻璃小金字塔上。
“快跑!”他嘶嘶地喊道,“把它带走!别让它们得到它!”钳子收紧了,他的脸皱成一团。
“这是不是诡计?”艾斯卡问,“你到底是谁?”
“你认不出我吗?”他痛苦地说,“你在我的梦里做什么?”
“如果这是个梦,那请你让我赶紧醒过来,拜托。”
“听我说。你必须赶快逃走,你明白吗?别只管张嘴傻站着。”
把它给我们。艾斯卡脑子里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艾斯卡低头看看玻璃金字塔里那个无忧无虑的小世界,又抬头盯着塞门,小嘴茫然地张成一个圆圈。
“但这到底是什么?”
“仔细看看它!”
艾斯卡透过玻璃往里瞅。她眯起眼睛,发现碟形世界似乎可以分成许多许多块,好像是数百万个小颗粒。她仔细审视着那些小颗粒——
“是数字!”她说,“整个世界——全都是数字组成的……”
“那不是世界,是世界的一种理念,”塞门说,“我为它们创造了这东西。它们没法到我们的世界来,你懂吗,但在这里,理念也是实体。理念成了实物!”
把它给我们。
“可理念怎么会伤人呢!”
“我把一切都化为数字,这是为了理解这个世界;可这些家伙只想控制它。”塞门苦涩地说,“它们钻进我的数字里,就好像——”
他惨叫起来。
把它给我们,否则我们就把他撕成碎片。
艾斯卡抬头看着离自己最近的梦魇。
“我怎么知道你们说话算话?
你不知道。可你没有选择。
艾斯卡看看环绕在周围的一圈脸孔,即使是恋尸狂也不会爱上它们。那是从鱼贩子的垃圾箱里拼凑出来的脸,是深海的窟窿和闹鬼的洞穴里随手捡来的脸,它们甚至做不出人类那些贪婪、恶意的表情,却仍然像毫无戒心的游泳者周围那可疑的V字形水波一样暗藏杀机。
她没法相信它们。可她别无选择。
在远离这片浓重阴影的地方,别的事情正在发生。
三个巫师学徒跑回大厅里,发现喀忒角和格兰妮·维若蜡还在展示印度式摔跤的魔法版。格兰妮脚下的石板裂成好几块,已经半融化了,而喀忒角身后的桌子则生根发芽结了果,橡子的收成还挺不错。
其中一个学生斗胆扯了扯喀忒角的袍子,后来为此获得了好几枚英勇勋章……
现在大家都挤进那个狭窄的房间,看着两具躯壳。
喀忒角招来物理治疗师和心灵治疗师。这些人着手工作,屋里满是魔法的嗡嗡声。
格兰妮敲敲他的肩膀。
“有句话得私下跟你说说,年轻人。”她说。
“算不上年轻了,夫人,”喀忒角叹一口气,“算不上了。”他感到精疲力竭。魔法决斗在学生中间倒不稀奇,可他自己已经好几十年没这么干过了。他有种讨厌的怀疑,怀疑真要打下去,最终获胜的恐怕会是格兰妮。同她比试就好比拍死停在自己鼻子上的苍蝇。他真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邪,居然跟她对着干。
格兰妮领他穿过走廊,转个弯,来到窗户下的一张椅子旁边。她坐下来,把扫帚靠在墙上。屋外,雨点重重地砸在房顶上,几道“之”字形的霹雳预示着一场锤顶山级别的暴风雨正在逼近。
“刚才真是精彩。”她说,“有那么一两次,险些让你赢了去。”
“喔?”喀忒角精神一振,“你真这么想?”
格兰妮点点头。
喀忒角在身上东摸摸西拍拍,终于找到一小袋幸存的烟草和一卷纸。他两手直哆嗦,笨拙地把几撮二手烟叶卷成了一根瘦巴巴的手卷烟,再伸出舌头添添纸边,不过没能分泌出多少唾沫。就在这时,有关礼节的遥远记忆从心灵深处探出脑袋。
“呃,”他说,“介意我抽支烟吗?”
格兰妮耸耸肩。喀忒角在墙上划燃火柴,绝望地企图将火焰和烟卷引导到大致相当的位置。格兰妮轻轻从他颤抖的手里拿过火柴,帮他把烟点上。
喀忒角猛吸一口,照惯例咳嗽一阵,接着往椅背上一靠。昏暗的走廊里,只有烟卷的这一点红光忽闪忽闪的。
“他们两个都在神游。”格兰妮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喀忒角说。
“你那些巫师没法带他们回来。”
“这我也知道。”
“不过他们倒有可能带回点别的东西。”
“真希望你没说这话。”
他们沉默一阵,寻思着究竟什么东西会占据活生生的肉体,跟原来的居民一样走路说话。几乎一样。
二人异口同声地说:“这或许是我的错——”接着又同时惊讶地闭上嘴。
“您先请,夫人。”喀忒角说。
“这些小烟卷子,”格兰妮问,“对神经真有好处?”
喀忒角张开嘴,准备非常礼貌地向对方指出,烟草是巫师的专利。不过他及时改变了主意,把烟袋递给格兰妮。
她跟他说起艾斯卡出生时的老巫师,艾斯卡的魔法天赋,还有那根法杖。说话间她成功地卷出一支紧凑的细圆柱,小小的蓝色火焰点起来,呛得她眼前一片模糊。
“神经紧张都比这个强得多。”她喘着气说。
喀忒角根本没听见。
“真让人吃惊,”他说,“你说那孩子一点没吃苦头?”
“据我所知没有。”格兰妮道,“法杖似乎——唔,似乎站在她那边。你明白我意思吧?”
“那法杖这会儿又在什么地方?”
“她说她把它扔河里了……”
老巫师与稍稍年轻些的巫女对视一眼。窗外,一道闪电照亮了他们的脸庞。
喀忒角摇摇头。“河水在上涨,”他说,“只有百万分之一的机会。”
格兰妮冷冷地笑了,是那种让狼群抱头鼠窜的笑容。她毅然决然地抓起扫帚。
“百万分之一的机会,”她说,“但我十次里头九次都能把握住。”
有的暴风雨完完全全是戏剧性的,只管霹雳闪电,雷声隆隆。有的暴风雨是狂暴的热带式的,喜欢刮些热烘烘的风,再点缀几个火球。眼下这场暴风雨则是环海平原风格,主要的野心就是尽可能往地上多倒点水。整个天空就好像吞了服利尿剂。雷和电都留在背景里,负责和声部分,大雨才是领衔主演。它跳起踢踏舞,在大地上横冲直撞。
幽冥大学的地盘一直延伸到河边。平常这里是平整的沙砾路面和篱笆,可在这么狂野、多水的夜晚,篱色好像也移动了位置,小路干脆就躲雨去了。
一点微弱的光线在滴滴答答的树叶下穿过,尽管亮度不高,但大多数雨点还是找着了路,顺顺当当地落到地上。
“你不是巫师吗,就不能整个火球什么的?”
“行行好吧,夫人。”
“你肯定她会从这儿走?”
“附近准有个码头之类的东西,除非我走丢了。”
有什么声音,听着像是个大块头手忙脚乱地撞进湿漉漉的灌木丛里,接着又是“扑通”一声。
“我找到河了,至少。”
格兰妮·维若蜡凝视着湿淋淋的黑暗。她能听到安科河的咆哮,还隐隐约约地瞅见了上涨的河水翻起的浪头。当然,鼻孔里还充斥着安科河那独特的气味,这种气味暗示它曾充当过好几支大军的小便池,之后还为他们送了葬。
喀忒角心灰意冷地朝她抖抖水花。
“这简直是发疯,”他说,“没有不敬的意思,夫人。但水这么涨,它肯定已经被冲进海里去了。再说我冷得要命。”
“反正你不会比现在更湿了。再说,下雨的时候不该这么走路。”
“呃?”
“你全身都绷紧了,你在抵抗它,这样不对。你应该,唔,在雨滴之间穿行。”的确,格兰妮身上似乎只稍稍湿了一丁点。
“我记下了。就这样吧,夫人。我现在只想要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火堆,再来杯烈点儿的酒暖暖肚子。”
格兰妮长叹一声,“我不知道。本来我指望着看见它插在泥巴里,或者诸如此类的事。没想到满眼都是水。”
喀忒角温和地拍拍她的肩膀。
“也许我们还能做些别的什么——”一道闪电和一阵雷鸣把话切成了两截。
“我说也许我们还能——”他重振旗鼓。
“我看见什么了。”格兰妮问。
“什么?”喀忒角摸不着头脑。
“给我些光线!”
巫师湿漉漉地叹息一声,然后伸出一只手。一道金色火焰从翻腾的河水上掠过,嘶嘶地消失了踪影。
“在那儿!”格兰妮趾高气扬地说。
“不过是只小船,”喀忒角说,“夏天孩子们拿它——”
他拼命赶上格兰妮坚定的背影。
“你总不会想在这么个晚上划船吧,”他说,“太疯狂了!”
码头的木板又湿又滑,几乎被水淹没。格兰妮一路滑了过去。
“你对船根本一窍不通。”喀忒角抗议说。
“那我只好赶紧学起来。”格兰妮平静地回答道。
“可我上一次坐船已经是小时候的事儿了!”
“我也并没要你跟来啊。尖的这头朝前对吧?”
喀忒角哀号一声。
“这很好,没错,”他说,“不过我们或许可以等到明天早上再说?”
一道闪电照亮了格兰妮的脸。
“还是别等了。”喀式角赶紧改口。他笨拙地走下码头,把小船拖过来。上船完全是运气,不过他最终还是在夜色中摸摸索索成功了。
小船晃晃悠悠地顺水漂进河里,缓缓地打着旋。船在湍流中起伏,格兰妮抓紧座椅,无限期待的目光穿透黑暗,落在喀忒角身上。
“怎么?”她说。
“什么怎么?”
“你说自己对船了如指掌来着。”
“不。我说的是你对船一无所知。”
“噢。”
小船颠簸着,奇迹般正过身子,尾巴开路向下游漂去。
“刚才你说你上一次坐船是在小时候,我还以为……”
“当时我两岁,应该是。”
遇上一股涡流,小船打个转,继续顺水冲下去。
“我还以为你是那种一天到晚都在船上折腾的孩子。”
“我是山里人。你要真想知道的话,我可以说,我就是在沾了水的草地上也头晕。”
小船重重地撞上淹没在水中的一根树干,浪花盖过了船头。
“我知道一个防止溺水的咒语。”他凄凄惨惨地加上一句。
“这话真让人高兴。”
“只不过咒语必须在干燥的地面上念才管用。”
“靴子脱下来。”格兰妮命令道。
“什么?”
“把靴子脱下来,你这家伙!”
喀忒角不安地扭捏着。
“你打的什么主意?”
“水应该在船外头,至少这个我还懂!”格兰妮指着船底起伏的黑色河水说,“把靴子里装满水然后倒到船外头!”
喀忒角点点头。过去的几个钟头似乎一直在推着他走,他本人空落落地不起任何作用。有一瞬间,巫师呵护着这种感觉,心里感到特别宽慰——他的生活已经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控制,无论发生什么事儿,谁也没法怪到他头上。在这种情况下,半夜三更地漂在一条涨水的河上、用靴子舀水、身边还坐着一个只能形容为女人的生物,这一切也就不足为奇了。
他心底有个被遗忘的声音说,还是个挺漂亮的女人呢。不知怎的,看她在起伏的河面上用破破烂烂的扫帚划船,他深埋在潜意识深处的几点残渣竟泛起了波澜。
当然,倒不是说他拿得准人家到底漂不漂亮——风大雨大的,格兰妮又习惯把整个衣橱一古脑儿全套在身上。喀忒角心神不定地清清嗓子。至少是比喻性的漂亮吧,他下了断语。
“呃,你看,”他说,“这想法当然很不错,不过让我们考虑考虑现实。我是说,漂流的速度之类的,你懂我意思吧?法杖现在可能已经在海里老远了,可能永远也不会再上岸。它甚至可能掉下了边缘瀑布。”
格兰妮原本一直盯着黑黢黢的水面,听了这话,她转过身来。
“你就想不出任何有建设性的话吗?”
喀忒角舀了一会儿水。
“想不出。”他说。
“你听说过有人能回来的吗?”
“没有。”
“这么说,值得一试,不是吗?”
“我从来不喜欢海。”喀忒角说,“真应该在海面铺层石板。里头有那么多恐怖的东西,在很深的地方。可怕的海怪。反正人家是这么说的。”
“继续舀,小子,否则你准能有机会亲眼看看他们说的对不对。”
暴风雨在他们头顶来来回回地折腾。在安科河沿岸的平原这块儿它简直无所适从,它属于高耸的锤顶山,只有那里的人才知道欣赏暴风雨的妙处。它满腹牢骚,哪怕能找个稍微高点的小山坡也成啊,不然闪电该往哪儿扔呢?
大雨化成一片柔和的滴答声,看来很可能持续好几天。雾气也从海面飘来,以壮声威。
“要是我们有桨我们就可以划船了,前提是我们知道自己要朝哪儿去。”喀忒角说。格兰妮没吭声。
喀忒角又舀出几靴子的水。这时,他意识到自己袍子上的金线大概永远也没法复原了。或许今后他还有机会为这种事儿操心。多么让人宽慰的想法啊。
“说起来,我猜你肯定不知道中轴地在哪个方向吧?”他大着胆子开口道,“呃,不过是找个话题聊聊。”
“树干上长青苔的那边。”格兰妮头也没回。
“噢。”喀忒角点点头。
他愁眉苦脸地盯着油腻腻的水,心里琢磨着这究竟是哪片油腻腻的水。从那股咸味儿判断,他们大概已经驶进海湾了。
在喀忒角眼里,大海无疑非常恐怖,这主要是因为隔开他和海底那些可怕家伙的只有水而已。当然,他也知道,隔开他和,打个比方说,克拉迟丛林中食人虎的也只有距离而已。从逻辑上讲的确如此,但那其实完全是两码子事。老虎不会从冷冰冰的深处冲上来,露出满嘴针一样尖利的牙齿……
他一阵哆嗦。
“你感觉不到吗?”格兰妮问,“空气里有它的味道。魔法!有什么东西在泄漏魔法。”
“魔法又不溶于水。”喀忒角舔了舔嘴唇。他不得不承认,雾气里有股锡味儿,空气也有那么一点点油腻。
“你不是巫师吗?”格兰妮严厉地说,“你就不能召唤它什么的?”
“从没遇上过这种问题,”喀忒角说,“巫师才不会把自己的法杖扔掉呢。”
“它就在附近什么地方。”格兰妮喝道,“帮我找找,你这家伙!”
喀忒角呻吟起来。这一晚实在过于忙乱,真要再使魔法,他着实需要十二个钟头的睡眠,几顿好吃好喝,还得在壁炉前安安静静地待一下午。他已经太老了,问题就在这儿。但他还是闭上眼睛,开始集中精神。
附近是有魔法,没错。魔法会自然而然地聚积在某些地方。比如八铁的储存地,或是某些树的木头里,又或者一个远离尘嚣的湖里;它在世界中呼啸而过,深谙此道的人有办法逮住它,储藏起来。
这片地方就有个魔法聚积点。
“它很强大,”他说,“非常强大。”他将两手举到太阳穴上。
“这鬼天气越来越冷了。”格兰妮说。持续的大雨已经变成了雪花。
世界猛然起了变化。小船停下来,不是因为受到冲击,而是大海出了问题——看起来,它突然决定自己应该成为固体才是。格兰妮从船舷往下看。
大海的确成了固体。波浪的声音是从远处传来的,正变得越来越远
她从船边俯下身子,弹了弹水面。
“冰。”她说。船被定在冰的海洋里,发出不祥的吱吱声。
喀忒角点点头。
“这说得通,”他说,“如果他们在……我们所想的那个地方,那里很冷。像星星之间的夜晚一样寒冷。这么说法杖也感觉到了。”
“很好。”格兰妮从船上下来,“现在我们只需要找到冰的中心,法杖就在那儿,对吧?”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至少让我先穿好靴子。”
他们在冰冻的波浪上漫步,喀忒角不时停下,努力感知法杖的准确位置。他的袍子在身上结了冰,牙齿不住地打战。
“你不冷吗?”他问格兰妮。巫女走路的时候衣服简直噼啪作响。
“我冷,”她承认,“只不过我没发抖。”
“小时候我们那儿的冬天也这么冷。”喀忒角往指头上呵气,“在安科,你根本见不到雪,几乎见不到。”
“是吗?”格兰妮透过冰冻的雾气往前看。
“我记得山顶上一年到头都有雪。哦,现在再没有我小时候那种天气了。”
“至少直到刚才都没有。”他补上一句。喀忒角一脚踏在冰上,冰面发出险恶的嘎吱声,提醒他注意,自己可是他与海底之间唯一的屏障。巫师又迈出一步,动作轻盈多了。
“你说的山顶是在什么山?”格兰妮问。
“哦,锤顶山。中轴向的那一面,一个叫铜脖子的地方。”
格兰妮的嘴唇嚅动着。“喀忒角,喀忒角。”她轻声念叨,“你是老阿克图尔·喀忒角的什么亲戚吗?过去住在跳跳山底下一座很大的老房子里,有不少儿子的那个。”
“我父亲。以碟形世界的名义,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在那儿长大的。”格兰妮本想一言不发,只给他意味深长地一笑,但她抵挡住了这个诱惑,“下一个村子,臭屁。我记得你妈妈。挺和善的,养了不少棕色和白色的小鸡。以前我去过几次,帮我妈妈买鸡蛋。当然,那是在我受招成为巫女之前。”
“我不记得你。”喀忒角说,“当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家那儿老有很多孩子。”他叹了口气,“我猜我没准还揪过你的头发呢。过去我常这么干。”
“也许。我记得一个胖胖的小男孩,挺讨人厌的。”
“说不定真是我。我好像也记得一个喜欢指手画脚的女孩,不过那是很久之前。很久了。”
“那时候我还没有白头发。”格兰妮说。
“那时候一切的颜色都不一样。”
“没错。”
“夏天没那么多雨。”
“日落比现在的红多了。”
“老人也比现在多。到处都是老人。”巫师说。
“是啊,我知道。而现在到处都是年轻人。还挺好笑,真的。我是说,你总以为应该反过来才正常。”
“就连空气都好得多,呼吸起来更顺畅。”喀忒角说。他们走在旋转的雪花中,一面跋涉,一面寻思着时间与自然的奇妙。
“后来回过家吗?”格兰妮问。
喀忒角耸耸肩,“父亲去世的时候回去过。感觉真怪。这事我从没跟人提过,不过——唔,他们是我的兄弟,因为我当然是家里的老八了,他们生了孩子,甚至还有孙子,这么些人没一个拿得准自己的名字该怎么写。我能把整个村子都买下来。大家把我当国王一样,可是——我是说,我去过好多地方,经过惊心动魄的场面,见过能让他们魂飞天外的东西,我降伏过比梦魇还要恐怖的生物,我知晓仅有寥寥几人有幸得闻的秘密——”
“你感到自己被排除在外,”格兰妮说,“这没什么可奇怪的。我们都一样。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巫师永远不该回家。”喀忒角说。
“再说,我也不认为他们能够回去。”格兰妮表示同意,“我常说,你没法两次跨过同一条河。”
喀忒角琢磨了好一会儿。
“我想这个问题是你弄错了,”他说,“我肯定曾经跨过同一条河,噢,有好几千次呢。”
“啊,可那并不是同一条河。”
“不是?”
“不。”
喀忒角耸耸肩,“看起来倒还是那条该死的河。”
“没必要用那种口气。”格兰妮说,“一个连信都不回的巫师,我可没义务听他讲粗话!”
喀忒角沉默了几秒钟,只有打颤的牙齿还在引吭高歌。
“哦,”他说,“哦,原来如此。那些信是你写的,是吧?”
“没错。我在末尾签上了名字。这总该算是个提示了,是吧?”
“得了,得了。我还以为那是谁在开玩笑呢,仅此而已。”喀忒角闷闷不乐地说。
“开玩笑?”
“我们这儿没多少女孩提出申请。事实上,一个也没有。”
“我还奇怪为什么没有回音呢。”
“我把它们都扔了,要是你非得知道的话。”
“你至少可以——它在那儿!”
“哪儿?哪儿?噢,那儿。”
雾气散开,现在他们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它了——一座雪花喷泉,一根冰冻的空气形成的装饰柱。而在柱子下边……
法杖并没有被冻在冰里,它平静地躺在一池翻腾的水中。
魔法宇宙的一个奇异之处就在于相反相成的元素。我们早就说过,暗并非光的反面,它只是一种缺乏光的状态。与之相仿,绝对零度也只是热的缺乏。真正的冷无比强烈,水甚至没法结冰,只能反沸腾。要是你想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瞧瞧眼前这池水就成。
刚才的争执被两人抛到九霄云外。他们呆呆地看了几秒钟,然后喀忒角慢吞吞地说:“你要是把手伸进去,手指准会跟胡萝卜一样折成两截。”
“你觉得能用魔法把它弄出来吗?”
喀忒角开始依次拍打口袋,最后终于掏出了装卷烟的袋子。老练的手指把几支残余的烟蒂卷成一支崭新的香烟,再用舌头舔一舔,固定好形状。他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法杖。
“不,”他说,“但我还是要试试看。”
他用渴望的眼神看了看卷烟,把它塞到耳朵后头。他伸出双手,手指张开,嘴唇无声地吐出几个强大的词语。
法杖在水池里转了转,接着缓缓从冰里升起,周围的空气立刻冻结,像茧子一样把它包在中央。喀忒角费尽心力,发出低沉的呻吟——直接悬浮术是应用魔法中最难的,这当然是由于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原理的威胁:假如巫师想只靠精神力量让重物悬浮起来,那他可得当心,别让自己的脑子被拖进皮靴里。
“你能让它立起来吗?”格兰妮问。
法杖慢腾腾地在空中转动,动作轻巧、微妙,最后悬在离冰面几英寸的地方,面对着格兰妮。雕刻上的霜冻闪闪发光,但在喀忒角看来——当然,偏头痛在眼前产生的红色阴霾或许对他的眼神有些影响——但在喀忒角看来,法杖正盯着他。而且忿忿不平。
格兰妮把帽子戴正,毅然决然地站直了身子。
“好。”她说。喀忒角不由一晃。这语气简直像把钻石锯子,能把他割成两半。他隐隐约约记得,小时候妈妈就是这么训他的;没错,格兰妮用的就是这种声音,只不过是浓缩改良版,边上还镶了金刚砂。这样的颐指气使准能让尸体也立正站好,多半还能驱使它在墓地里走上几步,直到它想起自己已经死了为止。
格兰妮站在悬空的法杖前,单凭愤怒的眼神就几乎融化了它的冰甲。
“这就是你所谓的适宜的举止,嗯?无所事事地躺在海上,随便其他人去死?喔,干得真漂亮!”
她跺着脚转了半个圈。喀忒角目瞪口呆地看着法杖随她转动起来。
“这么说你被扔了,”格兰妮厉声道:“但那又怎么样?她本来就不过是个孩子,孩子总有一天要把咱们都扔掉,迟早的事。这就叫尽忠职守吗?你就不害臊?终于可以派上点用场了,却只管躺在那儿唉声叹气?”
她身子往前一倾,鹰钩鼻子离法杖只有几英寸远。喀忒角几乎可以肯定,法杖试图往后仰,想要避开她。
“要不要我告诉你坏法杖的下场是什么样的?”她嘶嘶地说,“假如艾斯卡回不了这个世界,要不要我告诉你我打算怎么收拾你?上一回火没把你烧着,那是因为你能把痛苦传递给她。下次可就不是火了。”
她压低嗓门,耳语声仿佛挥动的皮鞭。
“首先是刨子,然后是砂纸,然后是螺丝钻,然后是砍刀一一”
“我说,悠着点儿。”喀忒角眼里噙着泪。
“——剩下的我就立在树林里,给蘑菇还有白虱还有甲虫用。一准能用上好多年。”
雕刻翻腾起来。大部分都挤到后头,躲开了格兰妮的视线。
“现在,”她说,“我来告诉你我准备怎么做。我要把你拿起来,然后我们就要一起回大学去,那吧?要不然就该钝锯子上场了。”
她卷起袖子,伸出一只手。
“巫师,”她说,“等一下我要你放开它。”
喀忒角愁眉苦脸地点点头。
“等我说动手的时候就动手!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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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英寸=2.54厘米。——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