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之王 The King of the Northmen

罗根深吸一口气,凉爽微风吹在刚剃过的下巴上,他一边尽情享受这久违的舒适,一边极目远眺。这是晴日之始,晨雾几近散去。罗根的房间位于图书馆其中一座塔上,高高的阳台可看出数里之遥。大峡谷在脚下延伸,层次分明,顶上是灰白的多云天空,接着是环绕湖水的黑色嶙峋峭壁,之后有浅棕泥土,再然后是长满树木的暗绿斜坡,最终是布满灰色鹅卵石的曲折沙滩。而这一切又都倒映在如镜的湖面上,成为他脚下颠倒的幽冥世界。

罗根低头看着双手,手指在风化的石护墙上摊开。破裂的指甲下既无污垢也无干结血块,双手苍白、柔软,带着一点红润,如此陌生,甚至指节上的血痂和擦痕也大都痊愈了。上次这么干净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得他忘了干净的感觉。他先前披的那一身肮脏油腻、散发汗臭的毯子早已除去,新换的衣服刺得他痒痒。

他酒足饭饱、干爽洁净,望着湖面如获新生。他思考了一阵这个新罗根是如何诞生的,但残缺的指头在护墙上留下一段空白,像一只眼睛回瞪着他,让他回过神。这永远无法痊愈。他仍是九指,血九指,永远如此——除非失掉更多手指。

不过是体味好了一些。

“九指师傅,睡得可好?”威尔斯站在门口,朝阳台这边张望。

“跟婴儿一样香甜咧。”罗根不好意思告诉老总管他睡了阳台。来这儿的第一晚他努力尝试睡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舒适的床垫和温暖的毯子带来奇怪的感觉,让他无法平静。接下来他试图睡地板,情况虽有改观,仍觉空气闭塞混浊,高悬头顶的天花板仿佛越压越低,随时可能将他挤碎。直到躺在硬邦邦的阳台上,用旧外套裹住身子,头顶有云彩繁星,他才安然入眠。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有人来看你。”威尔斯说。

“看我?”

马拉克斯·魁的头出现在门口。他眼睛稍微不那么凹陷,眼圈也稍微不那么黑,皮肤有了些许光泽,稍微不那么骨瘦如柴。总而言之,他看上去不再憔悴病态到行尸的程度。罗根猜想这就是魁平日的状态。

“哈!”罗根大笑,“你没死!”

门徒一边摇晃着穿过房间,一边疲惫地不断点头。他裹着条厚毯,毯子拖在地板上,拖住了步伐。他就这样来到阳台,站在那里,眨眼嗅着清晨冷冽的空气。

罗根发现重逢令自己喜出望外,他就像见到老朋友一样拍了魁的肩膀——或许有点太过热情——毯子缠住门徒的脚,魁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好罗根一把抓住手臂稳住他。

“我还没法上阵打仗呢。”魁勉强咧嘴笑笑,轻声道。

“比我们上次相见好多了。”

“你也是啊。你刮了胡子,身上味道也没了,伤疤只剩几处,你看起来几乎是个文明人。”

罗根摊开双手:“我不是。”

威尔斯弯腰进门,踏入阳台明亮的晨光中,拿着一卷布和一把刀:“九指师傅,能让我看看你的手臂吗?”

罗根几乎忘了手臂的伤。绷带上并没有新血迹,解开可看到一道长长的红褐色的痂,从手腕直到手肘,周围是新长出的粉红皮肤。伤口有点痒,但一点不疼。它与另外两道较早的伤疤交错,其中一道灰色的在手腕附近,呈锯齿形,是好多年前与三树决斗时留下的。回想那场对决,他不禁脸一皱。另一道伤疤位置偏上,要浅些,他想不起是哪次受伤留下的了。

威尔斯弯腰检查伤口周围,魁越过他肩膀仔细查看。“愈合得很好。你恢复得真快。”

“我只是习惯了受伤。”

威尔斯抬头看着罗根的脸,他前额的伤口褪到只剩一条粉色的线。“我看出来了。如果我建议你以后避开利器,会不会很蠢?”

罗根笑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一直在尽力避开它们,但无论我如何努力,它们总是会找上门。”

“是吗?”老总管边说边割下一条新布,小心缠住罗根的前臂,“希望这是你需要的最后一条绷带。”

“我也希望,”罗根边说边伸了伸手指,“真心希望。”但他不认为这会实现。

“早餐马上好。”威尔斯说罢离开,留下他俩在阳台上。

他俩静静站了一会儿,沉默不语,冷风从峡谷中卷上来。魁打着冷颤,裹紧了毯子。“在……湖边,你可以丢下我。是我就会。”

罗根皱皱眉。放以前,他不假思索就会这么干,但他变了。“我年轻时丢下太多人,可能厌倦了。”

门徒抿抿嘴唇,看向峡谷、树林和远山:“我从未见过人杀人。”

“那你很幸运。”

“你见过很多?”

罗根畏缩了一下。年轻时,他乐于回答这样的问题。他会自吹自擂一番,炫耀参加的各种战事,以及死在他手下那些“有外号的”。但这种自豪感已然消失殆尽,现在的他无言以对。自豪感消失的过程很慢,随着战争越来越血腥,从有恰当理由变为无理寻衅,随着朋友们一个接一个入土。罗根揉揉耳朵,感受着很早以前巴图鲁那一剑留下的大豁口。他本应保持沉默,但出于某种原因,他决定如实相告。

“我参加过三场大战,”他开始叙述,“七次小战,以及数不清的掠袭、拉锯、死守和其他各种血腥干仗。我在大雪中、狂风中和午夜里作战。我时刻不停地战斗,面对这样或那样的敌人,与这样或那样的朋友并肩。除了打仗,我几乎一无所知。我目睹旁人因一句话、一个表情,甚至毫无缘由地被杀。有个女人为夫报仇想捅我,结果我一把将她扔进井里。这还远非最糟的。人命在我眼中曾如尘土般廉价。不,比尘土更廉价。

“我参加过十次决斗,全部获胜,但自始至终站错了边,选错了战斗的理由。我是个无情的野蛮人,也是个懦夫。我从背后捅刀子杀人,用火烧,用水淹,用石头砸,还在人熟睡、手无寸铁或逃跑时杀他们。我不止一次当逃兵。我曾被吓得尿裤子。我曾跪下来求饶。我经常因身负重伤而号哭,活像妈妈不给奶吃的孩子。我毫不怀疑,如果多年前被杀的是我,这个世界会太平一点。但不知为何,我一直没死。”

他低头看着放在石墙上那双干净的、粉红色的手:“没几人手上沾的血能与我相比——就我所知,一个也没有。我的敌人管我叫‘血九指’,而我的敌人如此之多。总是敌人多朋友少。一层又一层血债,如影随形,如蛆附骨,让我难以脱身。活该如此,我自作自受,自取其咎,罪有应得。”

罗根说完后,深深浊浊地叹口气,盯着湖面,不敢看身旁的人,不想看对方的表情。谁想与血九指为伍?一个比瘟疫杀的人更多,一个毫无怜悯的人。只要那些尸体横亘在中间,他们就不能做朋友。

他感到魁在他肩上拍拍。“嗨,都过去了。”魁咧开大大的笑脸,“你救了我一命,我对此感激不尽!”

“我今年只杀了四个人,还救了一个。我重生了。”他俩同时大笑,这感觉真不错。

“这么说,马拉克斯,你确实回到我们中间了。”

他俩一齐转身,魁被毯子绊了下,脸看上去更苍白了一点。第一法师站在门口,穿一件白色长衫,袖子卷到肘部。尽管换了身衣服,罗根觉得他仍像个屠夫而非巫师。

“巴亚兹师父……呃……我正要去看您。”魁结结巴巴地说。

“是吗?真巧啊,我来找你,你却正要去看我。”法师步入阳台。“我突然想到,一个能说会笑,还能擅自离开房间的人毫无疑问也能阅读、学习和扩充他那弱小的心智了。你觉得呢?”

“毫无疑问……”

“毫无疑问,好!告诉我,你的学习进展如何?”

可怜的门徒看上去完全摸不着头脑:“它们被……打断了啊?”

“由于坏天气在山间迷路,你在尤文斯《高等技艺的原理》的学习上毫无长进?”

“呃……毫无长进……呃……”

“还有你的历史知识。九指师傅把你背回图书馆的路上,它们可有长进?”

“呃……必须承认……没有。”

“那你在昏迷的上一周,肯定思考和冥想过了?”

“哦,呃……没有,昏迷……就意味着,呃……”

“如此说来,告诉我,你是跟上了计划呢?还是已经落后?”

魁低头盯着地板:“我出发前就落后了。”

“那或许你可以告诉我接下来将在哪里度过?”

门徒满怀希望地抬头:“在我的书桌旁?”

“非常正确!”巴亚兹咧嘴笑道,“英雄所见略同,你的回答让我充满期待!学习热情值得表扬!”魁使劲点了几下头,拖着毛毯就朝门口走。

“贝斯奥德正在赶来,”巴亚兹喃喃道,“今天就到。”罗根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喉咙骤然一紧。他清楚地记得彼此最后一次会面。他被锁链锁住四肢伸开,面朝下躺在卡莱恩的大厅地板上,浑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一滴滴渗入身下的稻草。他一心求死,后来却被无缘无故地释放。他们把他连同狗子、三树、最弱的福利等一道推出门,叫他永远别回来。永远。那是贝斯奥德头一次表现出一丝怜悯,也会是最后一次,罗根对他知根知底。

“今天?”他尽力保持平静。

“是的,很快就到。北方之王,哈!他可一点不谦虚!”巴亚兹瞟了罗根一眼,“他此行是要我帮助他。我希望你跟我一道出席。”

“他不会喜欢。”

“我正要他不喜欢。”

风更冷了。罗根并不想这么快就重遇贝斯奥德,但与其担惊受怕,不如放手一搏,罗根的父亲常这么说。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肩膀。“我会出席。”

“很好。我们还差一项准备。”

“什么准备?”

巴亚兹露出一丝得意的笑:“你需要一件兵器。”

***

图书馆地下室很干燥。不仅干燥,还黑漆漆的,极度混乱。他们沿台阶上上下下,绕过拐角,穿过一道道门,不时左弯右拐。这地方就像个大杂院。罗根心想千万不能跟丢了巫师的火把,否则很可能永远被困在地下。

“下面很干燥,干燥好啊,”巴亚兹自言自语,声音在过道里回荡,与“啪啪”的脚步声交杂。“书籍最怕潮。”他突然在一道厚门前站定,“武器也是。”他轻轻一推,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瞧瞧!此门多年未开,但铰链动起来跟上过奶油一样!好手艺!为何人们不再关心手艺了呢?”不等罗根答话,巴亚兹已跨过门槛,罗根只能跟上。

巫师手中火把照亮了一间低矮长厅,厅壁以粗石砌成,远端隐没在黑暗中。厅内摆放着一排排货架和书架,地上散放了若干盒子和架子——所有这些里面都装满武器盔甲。巴亚兹举着火把慢慢踱过石地,刀刃、矛尖、抛光木头和金属在摇曳火光映照下投出幢幢阴影。

“收藏蛮丰富。”罗根随法师穿过这片混乱,嘀咕道。

“大都成了老旧的破烂,但有些东西值得找一找。”巴亚兹从一套镀金的古旧盔甲上取下头盔,皱眉查看。“你穿这个怎样?”

“我不怎么穿盔甲。”

“没错,我觉得也是。我敢说,穿盔甲骑马是挺好看,可走路绝对是折磨。”他把头盔扔回去,若有所思地打量那套盔甲,“穿它怎么小便呢?”

罗根皱皱眉。“呃……”他道,但巴亚兹已走开了,火光随之前移。

“九指师傅,你对武器一定很熟络。你惯用什么?”

“我真没啥偏好,”罗根边说边从一支架上探出的锈迹斑斑的长戟下钻过,“斗士永远不晓得下次决斗将面对哪种武器。”

“当然,那是当然。”巴亚兹拿起一支带有凶险钩刺的长矛,轻轻挥舞了一圈。罗根谨慎地后退。“够凶残的,还能防止近身。可惜使长兵器的人需要很多使长兵器的同伴支援。”巴亚兹把它塞回架上,继续向前。

“这个挺吓人。”法师握住一把双刃巨斧的粗糙手柄。“见鬼!”他边举边骂,脖子上青筋暴起,“够沉的!”他“砰”一声放下斧子,整个架子都在晃。“好一把杀人越货之利器!若敌人原地不动,准能一劈两半。”

“这个比较好。”罗根指出,那是一把朴素耐用的长剑,插在皱巴巴的棕色皮革剑鞘里。

“噢,是的,这个的确好多了。此剑乃锻造者坎迪斯亲手所铸。”巴亚兹将火把递给罗根,从架上拿起长剑。

“九指师傅,你可曾想过,剑有异于别种兵器?斧头与钉锤虽然致命,但挂在腰带上,充其量是沉默的野兽。”他目光在剑柄上游移——平滑铁柄刻着防滑浅槽,在火光映照下闪闪发光。“剑不一样……剑会说话。”

“呃?”

“装在剑鞘里它的确不怎么言语,但你只需把手按上去,它就会立刻在敌人耳边低语。”他紧握剑柄,“轻声警告。呢喃威胁。你听到没?”

罗根缓缓点头。“现在,”巴亚兹喃喃道,“我将它抽出一半。”剑芒一闪,一尺长的剑身轻声抽出,上面有一个闪耀的银色字母。剑身呆滞暗淡,锋芒处却闪着冷光。“话音响亮了,是不?它在嘶声发出可怕威胁,要置对方于死地。你听到没?”

罗根再次点头,目光被牢牢吸引在剑刃上。“现在,我把剑整个抽出。”一声清啸,巴亚兹长剑出鞘,举在面前,剑尖离罗根的脸只有几寸。“它开始呼喊,是不?它尖叫着蔑视!低吼出挑战!你听到没?”

“嗯。”罗根身体后仰,眼睛略微斜视闪闪发光的剑尖。

巴亚兹放下剑,轻柔地入鞘,才令罗根松口气。“没错,剑会说话。斧头与钉锤虽然致命,但剑才谈得上精妙,才配精妙的人使用。罗根师傅,我认为你的内在比你的外表看来更精妙。”巴亚兹将剑递给他,罗根不禁皱眉。他一生中受过各种评价,但从未被人说精妙。“就当是一份礼物,以表我对你良好礼节的感谢。”

罗根思忖片刻。穿越群山南下前,他从未有过特定武器,况且他对重操旧业并不热衷。但贝斯奥德正在路上,就要到了。得到却不想要总比想要但得不到强。好得多。你必须现实一点。

“多谢。”罗根从巴亚兹手中接过长剑,递回火把。

***

一小堆火在壁炉里噼啪作响,屋内应该说温暖舒适。

但罗根未感舒适。他站在窗边,一直盯着下方庭院,紧张、焦虑、恐惧,跟决斗前一样。贝斯奥德正在路上,就在外面,或正穿越树林,或正涉过乱石,或许过了桥,或已进了门。

第一法师看起来毫不紧张。他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脚搁上桌子,挨着一个长长的木烟斗,翻看一本小白皮书,脸上隐隐微笑,似乎没人比他更沉着,这却让罗根感觉更糟。

“好看吗?”罗根问。

“什么?”

“你的书。”

“哦,是的,它最伟大。尤文斯《高等技艺的原理》乃我组织的基石。”巴亚兹用另一只手朝占满整整两面墙的书架挥了挥,书架上整齐摆放着数以百计跟他手中一模一样的书。“这些都是一套书。”

“一套书?”罗根快速扫过书架上一排排厚厚的白色书脊,“真他妈长。你读完了?”

巴亚兹轻笑:“噢,那当然,我读过好几遍,它可是我组织每个成员的必读书,每个人都要复写出自己的副本。”他转过书,好让罗根看见。书页上密密麻麻排满各种符号,虽然工整,却晦涩难解。“这是我很久以前写上去的,你也该读读。”

“我不怎么读书。”

“是吗?”巴亚兹问,“令人遗憾。”他翻过一页,继续读。

“那本如何?”一个书架顶上单独放着一本宽大的黑皮书,看上去磨损不堪。“也是尤文斯写的?”

巴亚兹朝那本书皱眉。“不,是他弟弟写的。”他从椅子起身,伸手取下书。“是另一个知识领域,”他拽出桌子抽屉,将黑皮书塞进去,又猛地关上,“不谈为好。”他咕哝着坐回椅子,再次翻开《高等技艺原理》。

罗根深吸一口气,将左手放在剑柄上,感觉到冰冷的金属压进手掌,但这并未令他稍有安心。他松开手,转身继续看下面的院子,心突然提到嗓子眼。

“贝斯奥德。他来了。”

“是的,是的。”巴亚兹心不在焉地咕哝,“随行有谁?”

罗根觑眼瞅看院子里的三个身影。“斯奎尔。”他愁容满面地答道,“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他们正在下马。”他舔舔发干的嘴唇,“进来了。”

“是的,是的,没什么大不了,”巴亚兹轻声说,“见个面而已。放轻松,朋友,深呼吸。”

罗根靠在石灰粉刷的墙上,双臂交叠胸前,深呼吸。没什么效果,胸里揪得更紧了。沉重的脚步声从外面走廊慢慢逼近,接着门把被拧开。

斯奎尔当先进屋。贝斯奥德的长子从小就颇为高大,但与罗根上次见到时相比,他现在像是个怪物。发达的身躯肌肉上,他岩石般的头颅犹如突发奇想添加的产物,脑壳比脖子窄好几圈,下巴就像巨大的石块,鼻子是扁平的残株,小眼睛向外突出,透出傲慢。他的薄嘴唇折出一丝嘲讽,这像极了弟弟卡尔达,但少了一分狡诈,多出好几分暴戾。他腰挂一把宽阔大剑,怒视罗根时,肥硕的手掌从未离开剑柄,全身上下散发出浓浓的敌意。

接着是那个女人。她个子很高,身材颀长,皮肤苍白几近病态。斯奎尔的眼睛突出、怒气冲冲,她却眼睛狭长、冰冷可怖,她的双眼还被黑色眼影围绕,这令它们更为狭长冰冷了。她的长手指戴着金戒指,瘦胳膊戴着金手镯,白脖子戴着金项链,她用冷若冰霜的蓝眼睛扫视全场,似乎每样东西都让她更加厌恶和不屑:先是家具,再是书籍,尤其是罗根,最后看到巴亚兹时达到顶点。

自封的北方之王最后步入,一身华袍由名贵艳丽的布料和稀有的白毛皮制成,令他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尊贵。他双肩挂一条金链,额上戴着金冠,金冠中央嵌有一颗鸟蛋大小的钻石。他微笑的脸上的皱纹比罗根记忆中深了,头发和胡子中也有了灰丝,但他还是那样高大、强壮、潇洒,甚至有了威严和智慧——所谓王者之风。真的,他看上去活脱脱是个伟人、智者和领袖,一派帝王风范,然而罗根对他知根知底。

“贝斯奥德!”巴亚兹“啪”一声合上书,热情地招呼。“我的老朋友!你想象不出再见到你我有多高兴。”他把双腿从桌上放下,朝那条金链和那颗闪光的大钻石做个手势。“看你如此风光!记得你以前喜欢只身来访,不过大人物嘛,自然会有随从,你带来了……别人。这位是您魅力四射的儿子,我当然知道。是不是有点营养过剩啊,呃,斯奎尔?”

“斯奎尔王子。”贝斯奥德怪物般的儿子隆声说,眼珠几乎跳出。

“哈,”巴亚兹挑起一条眉,“不过您这位同伴,我就无幸相识了。”

“我叫柯瑞碧。”罗根眨眨眼。这女人有他听过最悦耳的声音——有种令人平静、宽慰和沉醉的魔力。“我是个女巫,”她带着轻蔑的微笑摇摇头,用歌唱般的声音说,“来自极北的女巫。”罗根僵在原地,嘴半张开,刚才的敌意烟消云散。这里都是朋友。不,是密友。他无法从她身上移开目光——片刻也不行。屋内其他人已然隐去,她仿佛只对他一人说话。他满心渴望她永远别停下——

巴亚兹只笑笑:“看来是个真女巫,金嗓子!天籁之音啊!好久没听过这么优美的嗓子了。不过我这儿用不上这个。”罗根摇摇头,清醒过来,回涌的强烈敌意令他安心。“告诉我,要成为女巫,非得刻苦修习呢,还是只需戴上合适的珠宝,脸上画点浓妆?”柯瑞碧的眼睛恶狠狠地眯成一条蓝色细缝,但第一法师不给她说话机会。“来自极北,想想看!”他微微打个寒战,“这时节,那边一定很冷,恐怕连乳头都冻得生痛,呃?你来我们这儿是为取暖,还是别有目的?”

“我的国王命我去哪,我就去哪。”她怒斥,尖下巴向上抬了抬。

“你的国王?”巴亚兹边问边环视房间,好似还有人藏在角落。

“我父亲现为北方之王!”斯奎尔咆哮着,然后朝罗根冷笑,“你要向他下跪行礼,血九指!”他又转回巴亚兹,“你也是,老家伙!”

第一法师满怀歉意地摊开双手:“唉,可惜我不对任何人下跪。我太老,跪不下来。你看,关节太僵。”

斯奎尔在地上重重跺了一脚,脏话已到嘴边,正欲冲上前,他父亲却将一只手轻轻搭在他手臂上:“别这样,儿子,在这里无需下跪。”他的声音冰冷平静,犹如山上新雪。“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好吵的?大伙儿难道不是一条心吗?不都是为了和平、北方的和平吗?我此行只想寻求你的智慧,巴亚兹,一如既往。难道向老朋友求助也错了?”没人能说得比这更诚恳、更合情合理、更让人放心,然而罗根对他知根知底。

“北方不是已经和平了吗?”巴亚兹靠回椅背,双手紧握身前,“争端不是统统化解了吗?你不是胜利了吗?你不是得到了想要的一切,甚至比那更多了吗?北方之王,嗯?我还能提供什么帮助?”

“我只与朋友分享计划,巴亚兹,最近你却不想作我朋友。你让我的信使吃闭门羹,甚至回绝我儿子,却将我誓不两立的敌人奉为上宾。”他朝罗根皱眉撇嘴,“你清楚他是哪路货色?血九指?野兽!懦夫!背弃誓言之辈!你宁可招待他?”

贝斯奥德转向巴亚兹,露出友善的笑容,言语间却充满威胁:“恐怕你必须选择,支持还是反对我。你若不愿加入我的未来,就只能成为过去的尘埃,没有中间地带。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我的朋友。”罗根见过贝斯奥德给出此类选择。一些人屈服了,不屈服的则早已入土。

但巴亚兹看上去不慌不忙。“二选一?”他缓缓伸手,从桌上拿起烟斗。“未来还是过去?”他踱步到壁炉前,背对三位客人蹲下身,从里面拣起一根小木棍塞进烟斗,缓缓地吸烟嘴,似乎花了很长时间才把那该死的东西点着。“支持还是反对?”他走回椅子,一路沉思。

“嗯?”贝斯奥德追问。

巴亚兹凝视天花板,吐出黄色烟圈。柯瑞碧带着冰冷的蔑视上下打量老法师,斯奎尔不耐烦地扭动身体,贝斯奥德等待着,眼睛越眯越细。巴亚兹终于长叹一声:“好吧,我支持你。”

贝斯奥德露出宽阔的笑脸,罗根失望至极。他本希望第一法师能扭转形势。蠢到家了,老是学不会不要心存幻想。

“很好,”北方之王沉吟,“我就知道你终究会明白我的心思。”他缓缓舔嘴唇,像一个饿汉看着刚端上桌的美味。“我打算入侵安格兰。”

巴亚兹挑起一条眉毛,接着轻笑起来,继而一拳砸在桌上。“噢,好样的,非常好!和平不适合你的王国,对吗,贝斯奥德?氏族间不适合作朋友,对吗?他们彼此仇恨,而且憎恨你,对吗?”

“对,”贝斯奥德微笑,“有点难驾驭。”

“我打赌是这样!但派去对付联合王国,就能捏合他们,对吗?团结起来一致对外,真漂亮。如果赢了呢?如果赢了你会成为完成不可能壮举的人!成为将可恶的南方佬赶出北方的人!你会受人爱戴,至少也比以前更令人畏惧。即便你输了,也可让各氏族忙上一阵,彼此削弱。我现在想起我过去为何那么喜欢你了!一个绝妙的计划!”

贝斯奥德看上去很得意:“当然是,而且我们绝不会输。联合王国防御空虚,自高自大,又全无准备。有你的帮助——”

“我的帮助?”巴亚兹打断他,“你太自以为是了。”

“可你——”

“噢,你是指刚才。”法师耸耸肩,“我骗了你。”

巴亚兹将烟斗举到嘴边,屋里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贝斯奥德眯起眼。柯瑞碧则瞪大了眼。斯奎尔眉头紧锁,显得难以置信。罗根脸上又缓缓露出笑容。

“骗了我们?”女巫嘶声道,“你?!”她歌唱般的声音仍那么悦耳,却换了一种音调——急剧升高,尖厉凶残。“你这只老蠕虫!藏在高墙之后,靠你的仆人和破书装点门面!你的时代早已过去,蠢货!你现在不过是空话和尘埃!”第一法师平静地撇撇嘴,向外吐烟圈。“空话和尘埃,老蠕虫!很好,我们走着瞧,我们一定会回你的图书馆!”法师小心翼翼地将烟管放在桌上,一小缕余烟仍在烟斗处袅袅上升。“我们会回你的图书馆,用锤子敲烂你的墙,用剑刺死你的仆人,用火烧光你的书!用——”

“闭嘴。”巴亚兹紧皱眉头,比几天前在院子里面对卡尔达时更深。罗根再度产生了后退的冲动,而且这次更强烈。他不由自主地环视房间想找个藏身地。柯瑞碧嘴唇仍在动,但只徒劳地发出嘶哑的啊啊声。

“敲碎我的墙,对吗?”巴亚兹沉声道,灰眉毛向内收缩,鼻梁上现出一道道极深的沟。

“刺死我的仆人,是吧?”巴亚兹发问。房间突然变得非常寒冷,尽管壁炉里木头仍在噼啪燃烧。

“烧光我的书,你是这么说的?”巴亚兹喝道,“你的话太多了,巫婆!”柯瑞碧双膝发软,白皙的手紧抓门框,身体瘫靠在墙上,金链和手镯叮叮当当撞在一起。

“你说我是空话和尘埃?”巴亚兹伸出四根手指,“你从我这里得到过四件礼物,贝斯奥德——冬日的暖阳,夏日的风暴,还有两件你从不知道,但也出于我的技艺。而你怎么报答我的,嗯?给我这个湖还有这山谷吗?它们本属于我。从头到尾,你只给过我一件东西。”贝斯奥德瞟了罗根一眼,又收回目光。“你欠我,但你却派信使而非亲自来见我,你命令我,你以为自己可以命令我?这可不是我看重的礼节。”

斯奎尔终于回过神,双眼眼珠几乎迸出:“礼节?国王要礼节干什么?国王予取予夺!”他迈着沉重的步子朝桌子走来。

毋庸置疑,斯奎尔够高大,也够凶残——在别人倒下时踩一脚,很可能找不出比他更好的人选。但罗根尚未倒下,没有,而他受够了这个自命不凡的蠢货。他上前挡住斯奎尔的去路,一只手按住剑柄:“站住。”

王子用鼓胀的眼睛打量罗根,举起肥硕的拳头,捏着粗大的手指,直到关节发白。“别以为我不敢动你,九指,你这废物!你今非昔比了!现在捏死你像捏鸡蛋一样轻而易举!”

“你可以试试,不过我绝不会放你过去。你知道我的厉害。再走一步我就不客气了,你这头该死的肥猪。”

“斯奎尔!”贝斯奥德一声断喝,“事情很明白,留下已无意义。走吧。”笨重的王子咬紧牙关,巨大的双拳在身侧开开合合。他怒视罗根,露出最赤裸裸的敌意。最终他冷笑一声,慢慢后退。

巴亚兹俯身向前:“你说会给北方带来和平,贝斯奥德,可看看你究竟干了什么?无休止地发动战争!这片土地被你的自大和暴虐耗得民穷财尽!北方之王?哈!你根本不值得我帮助!真可笑,我竟曾对你寄予厚望!”

贝斯奥德只是皱眉,目光仍如前额上的钻石般冰冷无比:“你公然与我为敌,巴亚兹,我可是个棘手的敌人。最最棘手的敌人。你会后悔今天的行为。”他又轻蔑地看向罗根,“至于你,九指,你休想从我这儿再得到任何怜悯!从今天起,每个北方人都会对付你!无论你去哪里,迎接你的都将是憎恨、追杀和诅咒!我对天发誓!”

罗根耸耸肩。这不是什么新鲜说辞。巴亚兹从椅子上起身:“该说的你都说了,带上你的巫婆滚吧!”

柯瑞碧仍在急促喘气,她踉踉跄跄第一个冲出房间。斯奎尔瞪了罗根最后一眼,方才转身步履沉重地行动。自封的北方之王最后一个离开,他缓缓点头,用慑人目光扫视房间,似乎要把一切印在脑海。当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罗根长出一口气,终于松开握剑柄的手。

“看来,”巴亚兹轻快地说,“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