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忠诚
在某些王国、某些地区,男孩的继承权通常优先于女孩,但六大公国从来不是这样,头衔的继承完全是依照出生的顺序来决定的。
继承头衔的人应该将自己视为产业的管理人。如果某大公国的爵士或女爵做出愚蠢的事,譬如一次性砍伐太多的森林树木,或者没有好好照顾葡萄园,或者让牲畜近亲交配太过频繁从而影响品种素质,人民可以奋起要求国王还他们公道。这种事曾经发生过,每一个贵族也都清楚地知道它还可能再次发生。人民的福祉是属于人民的,如果他们的公爵管理不力,他们就有权反对。
持有头衔的人结婚时也应该牢记这一点,他们所选择的伴侣必须同样愿意扮演管理人的角色,因此,两人当中头衔较低的那一个必须将头衔传给接下来的弟弟或妹妹,因为一个人只能真正管理好一处产业。有时候这会造成纷争歧见。黠谋国王娶了欲念夫人,如果她当初没有选择接受他的求婚成为王后的话,她就会是法洛女公爵。据说她后来对自己的这个决定感到后悔,深信要是她继续当女公爵的话,权力会大得多。她嫁给黠谋的时候很清楚自己是他的第二任王后,也知道前任王后已经给他生了两个王位继承人。她从来不掩饰自己对两位年长王子的轻蔑,常常指出她比黠谋国王的第一任王后出身尊贵得多,所以她认为她的儿子帝尊比他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血统更尊贵。她给儿子取名为帝尊,就是为了把这个观念灌输到别人脑袋里。但很不幸的是,大部分的人都觉得这种做法很没品位。有些人甚至嘲弄地称她为“内陆女王”,因为她喝醉或服药时会欣喜若狂地宣称她有足够的政治影响力,可以把法洛和提尔司合并成一个新的王国,只要她一声令下,这个王国就会脱离黠谋国王的统治。但大部分人都把这些话当成是她在麻醉剂影响之下——不管是酒精还是药草——的胡言乱语。然而,在她终于被自己的瘾头拖垮之前,她确实造成了内陆大公国和沿海大公国之间的嫌隙与不合。我逐渐开始期盼在夜里与切德碰面。我们的会面安排从来没有时间表,也看不出有任何规律可以遵循。有时候,前一次和后一次的会面可能会相隔一星期,甚至两星期,而有时候他却会一个星期连着七个晚上都来找我,以至于我在进行白天的工作时困得东倒西歪。有时候,城堡里的人一就寝他就来找我了,有时候则是在清晨时分。对一个发育中的男孩,这样的时间安排是很繁重的,但我从来没想过要向切德抱怨或拒绝他的哪次召唤。现在想起来,他大概也从来没想过夜里上课会对我造成困扰。他自己就是昼伏夜出,晚上给我上课在他看来一定是再正常不过的安排;而我所学到的东西,也古怪地适合黑暗的时刻。
他的课范围广得不得了。比如我可能会一整个晚上都在费力研究他那一大本植物图鉴里的插图,而且第二天还要找到六株符合这些插图的样本。他从来不给一点暗示,不会告诉我该到厨房的花园还是森林的阴暗角落去找这些药草,但我还是找到了,而且在这个过程中学到很多观察的技巧。
我们有时候也会玩游戏。比方说,他会叫我第二天去找厨娘莎拉,问她今年的烟熏猪肉是不是不如去年的肥。然后当天晚上,我必须把整段对话尽可能一字不漏地回报给切德,还要回答他的十二个问题,关于她站的姿势、她是不是左撇子、她是不是听力有点困难、当时她在煮什么,等等。我害羞寡言的个性从来不能被当作没完成这类任务的借口,于是我发现自己结识并熟悉了堡内许多地位比较低的人。虽然我问的问题是切德指示的,但每个人都很高兴我对他们的事情感兴趣,非常愿意跟我分享专业经验,不知不觉中,我逐渐得到了“聪明的小家伙”或者“好孩子”之类的名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到,这一课不只是训练我的记忆力,更教会我如何跟平民百姓打成一片、了解他们的想法。那之后有许多次,我只需要一个微笑和一句称赞马僮把我的马照顾得很好之类的话,再随口问上马僮一个问题,就能让我得到用全王国的钱也无法从他口中买来的信息。
其他的游戏除了训练我的胆量之外,也训练我的观察力。有一天切德给我看一股线,要我在不可以问急惊风师傅的情况下,查出她究竟把这种线收在哪里,这些线的颜色又是用哪些植物染的。三天后,他还要我偷偷摸走她最好的一把大剪刀,藏在酒窖的某一层酒架上,三个小时之后再物归原位,整个过程都不可以被她或任何人察觉。这类练习一开始需要的只是小男孩淘气的天性,因此我也很少失手。要是我真的失手了,后果就得自己负责。切德已经警告过我,如果别人因此大发雷霆,他是不会来替我解围的,同时他也建议我要准备好说得过去的理由,来解释我为什么会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或者拿到我不该拿到的东西。我因此变得很会说谎。现在想起来,我不认为这是他无意之间教给我的。
这些是我的刺客基础入门课。接着还有更多的课程,像是练习敏捷灵巧的手部动作,以及悄悄移动且不为人察觉的艺术;要打一个人哪里,他才会安静地死去;要戳一个人哪里,他才不会在死去时流太多血。这些课程我全都学得又快又好,我的技能在切德称赞我的灵敏反应之下突飞猛进。
不久后,他开始派我在堡里做一些小事。他从不事先告诉我这是为了测试我的技巧,还是真的是他想去办的事情。对我来说两者并无差别,只要是切德交付的任务我一律全心全意、全力以赴。在那一年的春天,我给酒杯动了手脚,让一群来访的缤城商人代表团喝得大醉,醉得远超出他们想象的程度。不久之后,在同一个月里,我把到堡里来的木偶戏班子的一具木偶藏起来了,结果那人只好上演“成对杯子的故事”这出轻松的民间传说,而不是他当天晚上本来打算要演的冗长历史剧。“盛夏宴”时我在一个年轻女仆的下午茶里加了某种药草,让她和她的三个朋友拉肚子,当天晚上无法服侍宴会。秋天时我把一匹马蹄后方的毛用线绑起来,让它暂时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让马主,也就是一位来访的贵族,在公鹿堡多待了两天。我从来不知道切德派我去做这些事的理由是什么。在那个年纪,我专心想的是该怎么去做一件事,而不是为什么要做它。我相信这正是当时他要教会我的东西:学会服从,不问为什么下令。
有一项任务让我做得非常愉快,就连当时我也知道那不只是切德心血来潮的一时兴起而已。他在破晓前的最后一刻黑暗中把我叫去:“皆萨普爵士和他的夫人已经来作客两个星期了。你见过他们,男的胡子很长,女的总是在弄她的头发,就连在餐桌上也不例外。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吗?”
我皱起眉头。这阵子有很多贵族聚在公鹿堡开会,讨论外岛人的劫掠越来越频繁的问题。就我了解,沿海大公国想要更多艘战船,但内陆大公国则反对分摊这笔税金,认为这纯粹是沿海地区的问题。皆萨普爵士和大丽花夫人是内陆人。皆萨普和他的胡子似乎都很急躁易怒,总是激动万分;而大丽花夫人则似乎对会议内容丝毫不感兴趣,大部分时间都在探索公鹿堡。
“你说的是女的头上总是戴着花,两个人老是在吵架的那一对?”
“就是他们。”切德加强语气回答,“很好,你知道她是谁。现在,听好你的任务,但我没有时间跟你一起计划该怎么做。今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她会派一个侍女到帝尊王子的房间去送某样东西——一张纸条,一朵花,或别的什么。你要在帝尊看到这东西之前把它从他房里拿出来。懂了吗?”
我点头,开口想说话,但切德突然站起来,几乎是把我撵出了房间:“没时间了,天马上就要亮了!”他说。
我设法躲进帝尊的房间,等着那个侍女来。看她溜进来的样子,我相信这绝对不是她第一次做这种事。她把一小卷纸和一朵花苞放在帝尊的枕头上,溜出房间,没多久这两样东西就进了我的衣服,然后放在我自己的枕头底下。我想这整个任务当中最困难的部分是克制自己不去拆开那个纸卷。当天夜里我把纸卷和花交给了切德。
接下来的几天我等着看好戏,相信一定会闹出什么事,希望看见帝尊狼狈不堪的样子,但让我惊讶的是,什么事也没发生。帝尊还是老样子,除了态度比平常更刻薄,而且似乎跟每一位仕女都打情骂俏得更凶。至于大丽花夫人则突然变得对会议内容非常感兴趣,而且大力支持征税建造战船,让她丈夫觉得莫名其妙。王后对她改换阵营非常不高兴,因此当她在自己的起居室里举行一个品尝香槟的活动时就没有邀请大丽花夫人参加。这整件事让我大惑不解,但当我最后终于向切德问起时,他训了我一顿。
“你要记得,你是国王的人。有任务交给你,你就去做,能把交代给你的任务完成,你就应该满足了:你只需要知道这么多。只有黠谋可以运筹帷幄,计划要怎么下他的棋局,你和我,也许都只是棋子。但我们是他最好的棋子,这点你可以放心。”
但在稍早的时候切德就已经发现我的服从是有限度的。为了让那匹马跛脚,他建议我割断那匹马的腿筋。我连想都不会想要这么做。作为一个从小跟马一起长大的人,我以自己老道的经验告诉他,要让一匹马跛脚的方法有很多,而且都不必伤害到它,他应该信任我,让我去挑选最合适的方法。当时他并没有说什么责骂的话,也没有对我的行动表示赞许。在这件事和许多其他事情上,他都没有透露自己的意见。
差不多每隔三个月,黠谋国王会把我召唤到他的起居室去,通常是在一大清早。我会站在他面前,那时他通常是在洗澡,或者是在让仆役把他的头发混着金线绑成辫子(只有国王才能绑这种辫子),或者是在等贴身侍从把他的衣服取出来放好。他会从头到脚仔细打量我,审视我发育得好不好、打理得干不干净,仿佛我是一匹他考虑要不要买的马。他会问一两个问题,通常是问我的马术或者武器学得怎么样了,并严肃地聆听我简短的回答。然后他会问,这问题几乎已经成了固定的形式:“你认为我有遵守跟你的约定吗?”
“是的,陛下。”我总是如此回答。
“那么你也要守约,尽到你的职责。”他总是如此回复,这就表示我可以走了。而且不管在场服侍他和开门让我进出的仆役是哪一个,都似乎从来没有注意过我、也完全没听见国王说过的话。
在那年深秋将尽、寒冬将至之际,我被指派了最困难的任务。当夜我几乎是一吹熄床头蜡烛就被切德找去了。我们坐在切德房里的壁炉前,吃着蜜饯,喝了一点加了辛香料的葡萄酒。他对我前一回的捣蛋行动大为称赞,那次行动就是去把晾在洗衣房院子里晒衣绳上的每一件衬衫都里外翻个面,不能被别人逮到。这项任务挺难的,而最难的地方在于,听到两个比较年轻的洗衣工认为我的恶作剧是水妖精搞鬼而拒绝当天继续洗衣服时,躲在一个大染缸里的我不能笑出声来。一如往常,切德在我向他报告之前就知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了。更让我觉得好玩的是,他告诉我说,管理洗衣房的师傅下令要在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和每一口水井都挂上、围上金丝桃,以防止水妖精来打扰明天的工作。
“你挺有这方面天分的,小子。”切德咯咯地笑着揉揉我的头发,“我几乎认为不管我派给你什么任务你都能做了。”
他坐在炉火前那把直椅背的椅子上,我坐在他身旁的地上,背靠着他的一条腿。他拍拍我,就像博瑞屈会拍拍一头表现不错的年轻捕鸟猎犬一样,然后他倾身向前,轻声说:“但我有一项挑战要给你。”
“什么挑战?”我急切地问。
“这事可不容易,哪怕对像你这么手脚利落的人来说也一样。”他警告我。
“试试看就知道了!”我也向他挑战。
“哦,或许再过一两个月吧!等你学了更多东西之后。今天晚上我有个游戏要教你,这个游戏可以训练你的眼睛和记忆力,让它们变得更加敏捷。”他伸手从一个袋子里掏出一把什么东西,在我面前短暂地打开一下手掌,是彩色的石头,然后手就合上了,“这里面有黄色的吗?”
“有。切德,你说的挑战是什么?”
“有几颗?”
“我看到两颗。切德,我敢打赌我现在就能做到。”
“有可能超过两颗吗?”
“可能吧,如果有石头完全埋在上面那一层的底下,但我觉得不太可能。切德,是什么挑战?”切德张开他那瘦骨嶙岣的老手,用细长的食指翻动石头,“你说对了,只有两颗黄的。我们再来一次吧?”
“切德,我做得到的。”
“你认为你做得到,是不是?你再看一次石头。一、二、三,”他又收起手来,“有红色的吗?”
“有。切德,到底是什么任务?”
“红色的是不是比蓝色的多?从国王的床头小几上拿一样私人物品来给我。”
“什么?”
“红色的石头是不是比蓝色的多?”
“不是,我是说,你说任务是什么?”
“错啦,小子!”切德兴高采烈地宣布,摊开手掌,“你看,三颗红的,三颗蓝的,一样多。要是你想达成我的挑战,你得看得更仔细才行。”
“还有七颗绿色的,我早就知道了,切德。但是……你要我去偷国王的东西?”我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是偷,只是借,就像你上次借急惊风师傅的剪刀一样。这种恶作剧又不会造成什么伤害,不是吗?”
“是不会,只不过如果被逮到,我会被鞭打,或者更糟。”
“而且你害怕被逮到。你看,我刚刚就告诉你了,最好再等一两个月,等你的技术更好一点再说。”
“我不是怕被处罚,只是如果我被逮到……国王和我……我们有约定……”我的声音变小直至无声,我困惑地看着他。切德给我上课,是黠谋和我所做约定的一部分。我们每次见面,在他开始给我上课之前,他都会正式提醒我那份约定。我向国王,也向切德保证过我会忠于事主,如果我做出违逆国王的行动,就是破坏了我们的约定,这点切德一定看得出来呀!
“这只是游戏而已,小子。”切德耐心地说,“没别的意思,只是小小地淘气一下,没有像你想得那么严重。我选择这项任务,只是因为国王的卧房和他的东西是被看守得最为严密的。随便谁都可以把裁缝的剪刀拿走,但是要进入国王本人住的地方、拿走某样属于他的东西,就真需要一点神不知鬼不觉的技巧了。要是你能做到这一点,我就能相信我用来教你的时间没有白费,而且会觉得你很感激我教给你的东西。”
“你知道我很感激你教给我的东西。”我很快地回应。但问题根本不在这里,切德似乎完全没抓到我的重点,“要是我那么做,我会觉得……不忠,好像我是用你教我的东西去欺骗国王,几乎就像是我在嘲笑他一样。”
“啊!”切德往椅背一靠,脸上露出微笑,“你不用烦恼这个,小子,黠谋国王是开得起玩笑的。不管你拿什么来,我都会亲自把它还回去,这样他也可以看出我把你教得多好、你学得多好。如果你这么担心,就拿一样简单的东西好了,不非得是他头上的王冠或者手上的戒指啊!像他的梳子,或者放在房里的任何一张纸——甚至他的手套或皮带也可以。不用拿什么贵重的东西,只要意思一下就好了。”
我想我应该停下来考虑一下,但我知道我不需要:“这事我不能做。我是说,我不会去做。我不会去偷黠谋国王的东西。其他人的房间随便你挑,只要你说了我一定会去做。你记得我把帝尊的纸卷拿来那次吧?你等着看,我可以溜进任何地方,然后——”
“小子?”切德慢慢开口说话,声调带着不解,“你不信任我吗?我跟你说没关系的,我们只是要进行一项挑战,又不是叛国。而且这次要是你被逮到了,我保证我会马上出面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你不会被处罚。”
“问题不在这里。”我慌乱地说。我可以感觉到切德对我的拒绝越来越困惑不解,我挖空心思拼命想办法向他解释,“我保证过要对黠谋忠心的,这件事——”
“这件事跟忠不忠心一点关系也没有!”切德凶了我一句。我抬起头,看见他眼里闪烁着怒气,我吓了一跳,从他身旁退开。我从没见过他这样怒气冲冲地瞪着我,“你这是什么意思,小子?你是说我要你背叛国王吗?别傻了。这只是一项简单的小测验,让我可以测试你的学习程度,也让黠谋自己看看你学了多少,结果你却犹犹豫豫地不肯去做。说什么忠不忠心,你只不过想掩饰你是个胆小鬼而已。小子,你真让我丢脸,我以为你不会这么没骨气的,否则当初我根本不会答应教你。”
“切德!”我满心惊恐地哀求他。他的话让我一阵天旋地转。他抽身离开,继续用冰冷的声音说着话,我只觉得我小小的世界正在四周摇摇欲坠。
“你最好回你床上去吧,小鬼头。好好想一想你今天晚上是怎么侮辱我的,居然暗示我会对我们的国王不忠。滚吧!下楼去,你这没胆量的家伙。等我下一次找你来的时候……哈,如果我还会再找你来,你要不就乖乖准备服从我的命令,要不就根本不必来了。现在你走吧!”
切德从来不曾这样对我说话,在我所有能想起来的记忆当中,他根本没有对我嗓门粗过。我几乎是茫然地盯着他长袍袖子里伸出来的那只满是痘疤的细瘦手臂,盯着那根带着无比蔑视之意指向门口和楼梯的手指。我站起身来,感觉身体非常不舒服。一阵天旋地转,我得扶住椅子才走得下去。但我还是走了,遵照他的命令,因为我想不出还能做什么。切德已经变成了支撑我世界的梁柱,让我相信我是有点价值的,现在他却要把这一切都完全抹煞。不只是抹煞他的赞许,更是抹煞我们共度的时光,抹煞我以为我这辈子能有点成就的那种感觉。
我走下楼梯,跌跌撞撞、摇摇欲坠,这道阶梯从来没这么长、这么冷过。底层的门在我身后吱嘎关上,留下我在全然的黑暗之中。我摸索着走到床边,但身上的毛毯无法温暖我,那一夜我根本无法成眠,只能痛苦地辗转反侧。最糟糕的一点是,我心里根本没有半点犹豫不决。我不可能去做切德要我做的那件事。所以,我会失去他。没有了他的教导,我对国王一点价值也没有。但痛苦之处并不在于此,痛苦的是从此我的生活失去了切德。我简直想不起来以前那些我如此孤单寂寞的日子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现在要重回那种过一天算一天、做一件事算一件的单调而空虚的生活,感觉起来像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我绝望地试着想自己能怎么做,但似乎没有任何答案。我可以直接去找黠谋,拿出我的别针获准进入他的房间,然后把我两难的处境告诉他。但他会怎么说呢?他会不会把我当成愚蠢的小男孩?他会不会说我应该服从切德的命令?更糟的是,他会不会说我不服从切德是对的,他会不会因此对切德动怒?对一个小男孩来说,这些问题实在太困难了,我找不到任何能帮助我的答案。
早晨终于到来,我把自己拖下床,照常去向博瑞屈报到。我在一片无精打采的阴影中动手做事,博瑞屈先是责骂我,后来开始问起我是不是肚子不舒服。我只告诉他说我没睡好,他就让我走了,没有强行灌我喝他之前说要我喝的药水。武器课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我完全心不在焉,让一个比我小很多的男孩结结实实地一棒打在我头上。浩得责备我们两人都太不小心了,叫我坐下来休息一下。
我回到城堡内,头痛欲裂,双腿发抖。我回到房间里,因为我既没胃口吃午饭,也没精神承受午餐时吵嚷的对话。我躺在床上,只打算稍稍闭一下眼睛,却沉沉睡去。睡到下午过了一半,我醒了过来,想到没去上下午的课会挨骂,但这并不足以让我打起精神爬起来,因此我又昏然入睡,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被一个女仆叫醒,是博瑞屈要她来看看我怎么了。我告诉她说我胃里泛酸,要禁食一阵子等情况好转。她离开后,我迷迷糊糊打着瞌睡,但并没真正睡去。我睡不着。夜色在我没点蜡烛的房间里逐渐加深,我听见城堡里其他人纷纷就寝。在沉寂的黑暗中,我等待着我不敢回应的召唤。要是那扇门打开了怎么办?我不能去见切德,因为我不能服从他的命令。哪种情形比较糟:是他没有召唤我,还是他给我开了门我却不敢去?我不停折磨自己,直到灰蒙蒙的晨光逐渐潜入屋里,我得到了答案。他根本懒得召唤我。
一直到现在,我依然不喜欢回想接下来的那几天。我缩着身体熬过每一天,苦恼得完全无法好好吃顿饭、睡个觉,无法集中精神做任何事,每个老师对我的责备我都黯然接受。我的头也痛得没完没了,胃始终揪成一团,让我对食物毫无兴趣,光是想到吃我就觉得疲倦。博瑞屈容忍了我两天,然后逼我喝下打虫药和补血剂,这两样东西的组合让我把当天吃进去的一点点东西也都吐了出来。吐完后他要我用梅子酒漱口,结果一直到今天,我喝到梅子酒都还会干呕。然后,让疲惫不堪的我惊讶的是,他把我拉上楼去到他的房间里,要我一整天都待在那里休息。到了晚上,他把我赶到城堡里,盯着我喝下一碗稀汤、吃下一大块面包。他本来要把我带回他房里去过夜的,但我坚持要回自己房间。事实上,我是非待在我房里不可,因为我必须知道切德是否有试着找过我,不管我能不能去。又是一整夜的无眠,我在黑暗中盯着房里更黑暗的一个角落看。
但他没有召唤我。
灰色的晨光透过窗户进入房间,我翻过身继续待在床上,沮丧和凄凉的无望之感沉重地压住我,我无力反抗。我所有的选择都只会带来灰暗的结果,我无法起床面对徒劳无益的另一天。我落入一种头隐隐作痛、类似睡眠的状态,任何声音听起来都太响太吵,我总是太热或太冷,再怎么调整床单或被褥也徒然。我闭上眼睛,但就连梦境都是明亮扰人的。有争吵的声音,很大声,好像吵架的人就在我床上一样,而且听起来非常令人丧气,因为那好像是一个人自己在跟自己争吵,一下子站在这边、一下子又站在那边。“让他崩溃好了,就像你以前让另外那个崩溃一样!”他气愤地嘟哝着,“你那些愚蠢的考验!”然后是:“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你不能随便地信任别人。流着什么样的血,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这只是考验一下他够不够坚韧罢了。”“‘尖刃’?如果你想要的只是不用大脑的刀子,那就自己去打一把好了,打出一把扁扁的刀。”然后话声变得比较安静:“我不忍心这么做。我不会再次被利用的。如果你是想考验我的脾气,那你已经惹火我了。”
“别跟我说什么血亲、什么家族,你要记得我是你的谁!担心的不是他忠不忠心,也不是我忠不忠心。”气愤的声音先分裂又融合,变成另一番争论,这次争吵的声音似乎比较尖锐。
我睁开眼睛,发现我的房间变成了暂时的战场。我醒过来,听见博瑞屈和急惊风师傅很激动地在争论我到底该归谁管。急惊风师傅手上拿着藤篮,篮里伸出几支瓶子,芥末子膏药和甘菊茶的味道飘过来,浓得让我想吐。博瑞屈站在我床前牢牢地挡住她,手臂交抱在胸前,母老虎坐在他脚边。急惊风师傅的话像小石子在我脑袋里喀啦作响,“在城堡里”“这些干净的床单”“知道照顾男孩”“那只臭狗”。我不记得博瑞屈有说话。他只是站在那里,身影坚实得我连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后来他离开了,但母老虎留在床上,不是在我脚边,而是紧靠在我身边,虽然它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但仍不肯离开我到床下比较凉爽的地板上。等我再度睁开眼睛时,窗外已经透着薄薄的暮色了,博瑞屈刚把我的枕头拿开,拍打了一下,正笨手笨脚地想把比较凉的那一面塞回我的头底下。然后他重重地在床上坐下。
他清了清喉咙:“蜚滋,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个样子。至少你的毛病不是出在肚子里或者血液里。如果你年纪再大一点,我会怀疑你是有了女人的问题。你看起来像一个连醉三天的士兵,可是你又没喝酒。小子,你到底是怎么了?”
他低头看着我,一脸诚恳的忧虑。每当他担心某匹母马可能会流产,或者看到猎人带回被野猪伤到的猎犬时,脸上也是这种表情。这表情触动了我,我不由自主地想探寻他的脑海。但一如往常,我碰到了一堵墙。母老虎轻轻地呜叫一声,鼻子凑上我的脸,我试着在不泄漏切德的事的前提下表达内心的感受:“我只是觉得自己孤身一人,感觉很孤单。”我听见自己说,就连我自己听来都觉得这是一句软弱无力的抱怨。
“自己一个人?”博瑞屈皱起眉头,“蜚滋,我在这里啊!你怎么会说你是孤身一人?”
对话就此结束,我们彼此对视,却都无法了解对方。之后他端来食物给我,但没有坚持要我吃下,还把母老虎留下来陪我过夜。我心想要是那扇门忽然打开了它会作何反应呢?但内心更多的是认为其实我不必担心这一点,那扇门再也不会打开了。
转眼又到了早上。母老虎用鼻子拱拱我,呜叫着想出去。我已经沮丧难过得不在乎博瑞屈会不会逮到我了,所以就进入母老虎的脑海里探寻。它又饿又渴,而且憋尿憋得膀胱都快爆了。它的不适突然也变成了我的不适。我穿上衣服,带它下楼去户外,然后再回厨房吃东西。厨娘看见我高兴极了,我从没想象过任何人看到我会这么高兴。她给了母老虎一大碗昨晚剩的炖肉汤,然后坚持要给我煎六片厚厚的熏肉,放在今天第一批烤出来的热烘烘的面包皮上。母老虎灵敏的鼻子和旺盛的食欲刺激了我的感官,我发现自己开始大口吃起来,不是用我平常的胃口吃,而是以一只小动物对食物的感官享受着。
然后它把我从厨房带去马厩,虽然在我们进去之前我已经把自己的心智从它身上抽了回来,但跟它的这番接触让我多少恢复了一点精神。我进门时博瑞屈正在做着什么,他直起身打量了我一番,瞥了母老虎一眼,自己皱眉咕哝几句,然后递给我一个奶瓶和灯芯。“人不管有什么心事,”他告诉我,“绝大部分都可以用工作还有照顾其他东西来治好。那只捕鼠狗几天前生了,其中有一只小狗太虚弱,没法跟其他小狗竞争。你去试试看能不能让它活过今天。”
那是一只很丑的小幼犬,有斑纹的毛色底下露出粉红的皮肤。它仍然紧闭着眼,那些等它长大时会用到的皮肤皱巴巴地堆在它的鼻子上。它细细的小尾巴看起来跟老鼠尾巴一模一样。我心想,那只母狗难道不会因为自己生的这些小狗长得像老鼠而把它们咬死吗?小狗十分衰弱且毫无抵抗力,但我一直用温奶水和灯芯去撩弄它,直到它终于吸了一点奶。然后我还在它全身上下抹上了不少奶水,让它的母亲愿意舔一舔它、用鼻子爱抚地蹭蹭它。我把它的一只正在吸奶的强壮姐妹抓起来,把它塞到那个奶头旁。反正这只小母狗的肚子已经圆鼓鼓的了,它继续吸奶也只是因为固执而已。它长大后会是白色的,还有一块黑斑覆盖在一边眼睛上。它抓住我的小指吸了起来,我已经可以感觉到它的上下颚日后将拥有的强大力量。博瑞屈曾经告诉过我,捕鼠狗可以扑上去紧紧咬住公牛的鼻子,不管公牛怎么甩怎么动它都不会松口。他很讨厌让狗去做这种事的人,但显然很尊敬敢单挑公牛的狗。在我们这里,捕鼠狗就是用来抓老鼠的,人们会定时带它们去巡逻存放玉米和其他谷物的谷仓。
我整个早上都待在马厩那里,到了中午,因为看到那只小狗已经喝奶喝得小肚子圆滚滚的了,我便满足地离开了。下午我们清理厩房里的粪便。博瑞屈让我忙个不停,我刚完成一项工作他马上又交代另一项,我除了工作没时间做任何事。他没跟我交谈也没问问题,但似乎总是在离我不到十几步的地方工作,仿佛把我说我自己一个人很孤单的话当了真,决心待在我可以看见他的地方。一天的工作结束之际,我又回去看那只小狗,它比早上有精神多了。我把它抱在怀里,它爬到我脖子底下,钝钝的小鼻子拱来拱去找奶喝,弄得我很痒。我把它拉下来,看着它,它长大以后鼻头会是粉红色的,人们说鼻头粉红色的捕鼠狗打起架来最凶狠,但现在它的小脑袋里只有一片模糊而温暖的安全感、加上想吸奶、再加上喜欢我的气味。我用我的怀抱保护它,将它围绕,称赞它现在变得很强壮。它在我手中扭动着,这时博瑞屈从厩房的隔板探过头来,用指节往我头上敲了一记,小狗和我同时发出呜呜的叫声。
“够了!”他坚定地警告我,“这不是人该做的事,也不能解决让你难受得不得了的事,不管那是什么事。现在把小狗还给它的妈妈。”
我还了,但是很迟疑,而且一点也不确定博瑞屈说的是对的,跟一只小狗建立深厚的关系真的不能解决问题吗?我渴望它那个温暖的小世界,那里只有稻草、兄弟姐妹、乳汁和母亲。在那一刻,我无法想象还有比这更好的世界。
然后博瑞屈和我去吃饭。他把我带到士兵的食堂去,那里没人管你吃相好不好看,也没人非要你讲话不可。被人忽视的感觉令人感到安慰,食物在我头顶上方传来传去,没人殷勤地劝我多吃些,但博瑞屈仍看着我,确定我有吃东西。然后,我们一起坐在厨房的后门边上喝酒。之前我喝过麦酒、啤酒和葡萄酒,但从来没像博瑞屈现在示范的这样专心致志地喝。厨娘大着胆子出来骂他怎么可以拿烈酒给小男孩喝,他静静地瞪了她一眼,让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晚上,他为了捍卫骏骑的名声让一屋子的士兵都闭上了嘴。于是厨娘走开了。
他亲自把我送回房间,把我的衣服从头上拉起来脱掉,我摇摇晃晃地站在床边,他随手把我放倒在床上,拿毛毯往我身上一盖。“现在睡觉。”他用浑浊浓重的声音对我说,“明天我们继续做同样的事。然后后天、大后天……也一样,直到有一天你醒过来,发现不管你烦恼的是什么事,它都还没有杀死你。”
他吹熄我房里的蜡烛,然后离开。我的头很昏,这一整天的工作让我全身酸痛,但我还是睡不着。我发现自己在哭。今天喝的酒像是松开了我内心紧紧绑住我的、让我控制住自己的某个结,我哭了起来,而且不是静静地哭。我先是抽泣,然后打嗝,接着下巴颤抖着大声哭嚎。我喉咙发紧,鼻涕流个不停,我哭得很厉害,简直喘不过气来。我想,那一夜我哭出了自从我外公强迫我母亲抛弃我的那天以来积攒下的所有我未曾流下的泪水。“妈妈!”我听见自己喊着,突然间有一双手臂抱住我,紧紧地抱住了我。
切德抱住我摇晃着,仿佛我还是个襁褓中的孩子。就算在一片黑暗中我也认得出他那双瘦巴巴的手臂,还有他身上那混合了药草和灰尘的味道,我不敢置信地紧紧抓住他,一直哭到声音沙哑,哭到嘴巴发干、再也哭不出声。“你是对的。”他嘴靠着我的头发静静地说,带着平抚的语气,“你是对的。我要你去做一件错事,你拒绝是对的。再也不会有人这样考验你了,至少不会是我。”等我终于平静下来,他离开了一下,然后拿了一杯饮料回来,那饮料微微有些温度、几乎没什么味道,但又不是水。他把杯子凑在我嘴边,我什么也没问就喝了下去。然后我躺回床上,突然感觉很困,马上就睡着了,完全不记得切德什么时候离开了我的房间。
快天亮的时候我醒了过来,胃口大开地吃了一顿早餐,然后去向博瑞屈报到。我做起事来全神贯注、动作利落,完全不明白他今天为什么一副又头痛、脾气又差的样子。他嘀咕了好几次:“像他父亲一样能喝酒。”然后让我提早离开,叫我要吹口哨到别的地方吹去。
三天后的黎明,黠谋国王召唤我去。他已经着装完毕,房间里有一个托盘,盘里放着超过一人份的食物。我一到,他就叫贴身侍从退下,要我坐下。我在他房里那张小桌旁拉了张椅子坐下,他没问我饿不饿,就亲自动手端食物给我,然后坐在我对面开始吃起来。我明白他这番表示的特殊意义,但还是吃不下太多东西。他谈的都是食物,完全没提到约定或者是忠诚、信守承诺之类的事。他看我吃完了东西,就把自己的盘子也推开,身体不自在地动了动。
“是我出的主意。”他突然说,声调几乎是严厉的,“不是他。他从头到尾都不赞成,是我坚持要这么做的。等你长大就明白了。我不能冒险,不能在任何人身上冒险。但是我答应他会亲自告诉你这一点:这完全是我自己出的主意,不是他。我再也不会要求他这样考验你够不够坚韧了,这是国王对你的保证。”
他做了个手势,表示我可以走了。我站起身来,同时从他的托盘上拿起一把他先前用来切水果的雕花小银刀。我拿刀的时候直视他的双眼,公然把刀收进袖口,黠谋国王睁大了眼睛,但是一个字也没说。
两天之后的夜里切德把我找去,我们继续上课,仿佛从来不曾有过中断。他说话,我听,我跟他玩那个彩色石头的游戏,没有错过一次。他派了项任务给我做,然后我们说说笑笑,他让我看他只拿一根香肠就可以逗得黄鼠狼偷溜跳起舞来。我们又相处得融洽极了。但是,那天晚上要离开他房间的时候,我走到他的壁炉前,一言不发地把那把刀放在他的壁炉架中央;说得更确切一点,我是一把将它戳进了木质的壁炉架。然后我就走了,没提这件事,也没迎视他的眼神。事实上,我们再不曾提起这件事。
我相信那把刀现在还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