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耐辛
在侵扰六大公国之前,红船劫匪早已对他们自己人造成了苦难和祸害。他们的起源不明,只知道是某支邪门教派,凭借残酷无情的手段掌握了宗教和政治大权。拒绝加入他们信仰的族长和酋长常常会发现自己的妻儿变成了受害者,加害他们的那种方式我们如今称之为“冶炼”,以纪念命运悲惨的冶炼镇。我们都认为外岛人铁石心肠,而且十分残忍,他们对那些违反亲族规定的人采取凶残的惩罚,只因为他们的传统非常重视荣誉。想像一下在一个外岛家庭里,如果儿子遭到冶炼,父亲会多么痛苦煎熬。当他自己的儿子对他说谎、偷他的东西、侵犯家里的女眷时,他要不隐瞒儿子的罪行,要不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因为犯下这些罪行而被活生生地剥皮;他既得承受丧子之痛,还得面对其他家族从此之后对他的家族的鄙视。因此,冶炼的威胁非常有效地吓退了那些有心反对红船劫匪势力的人。
等到红船劫匪对我们沿岸造成严重骚扰时,他们已经压制住了外岛大部分的反对势力。公开反对他们的人不是死就是逃,其他人则心不甘情不愿地付钱进贡,咬牙面对教派头目种种伤天害理的行为。但也有很多人乐意加入他们的行列,他们把用来打劫的船身漆成红色,从来不会怀疑他们的行为有哪里不对。这些皈依的人可能大部分来自比较小、比较不显赫的家族,以前从来没机会得势,而红船劫匪的匪首的人只要你对他忠心不二,完全不在乎你的出身如何、祖先是谁。
直到我又见过那位女士两次之后才发现她是谁。我第二次见到她是隔天晚上,差不多同一个时间。莫莉忙着做她的果酱,所以我跟凯瑞和德克到酒馆去听音乐,混了一个晚上。我大概多喝了点,但顶多也只是多喝一两杯麦酒。虽然我并不觉得昏,也不想吐,但我走路的步伐还是很小心,因为在这满是尘沙的路上我已经踩过一个坑洞、跌过一跤了。
厨房的院子里到处都是灰尘,地上铺着鹅卵石,还有供运货马车卸货的地方。邻近这院子,但和院子相隔开的是一片种有树篱的区域,大家都叫它“女人花园”,不是因为这里只有女人能来,而是因为负责照顾这里和熟悉这里的都是女人。这是个宜人的地方,中央有个池塘,有许多片低矮的花圃种着芳香的药草、开花的植物和会结果的爬藤类植物,还有绿色岩石铺成的小径。我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不能直接上床,要是我现在去睡觉,床会好像在打转摇晃,不到一个小时我就会吐得病恹恹的。这天晚上我过得很愉快,要是最后以那样的方式结束今天的话就太惨了,所以我没有回房,而是走进了女人花园。
花园的一角,在一堵被太阳晒暖了的墙和一个小池塘之间,长着七种不同的百里香。大热天闻到这一整片的香味会让人头晕目眩,但现在已经是夜色逐渐深沉的时刻,它们混合的香气让我的脑袋稍微舒服了点。我掬起小池塘里的水洗洗脸,然后背靠着那堵仍在夜色中散发阳光暖意的石墙。一群青蛙互相呱呱叫着,我低头看着池塘平静的水面,好让自己不觉得天旋地转。
隐约传来脚步声,然后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尖酸地问道,“你喝醉了?”
“不算醉。”我友好地回答,以为是管果园的女仆提荔,“时间不太够,钱也不太够。”我开玩笑地又加上一句。
“我想你这是跟博瑞屈学的吧!那人既是醉鬼又是色鬼,他也在你身上培养了这种特质。他总是把他四周的人变得跟他一样低三下四。”
那女人声音里的怨恨让我抬起头来,在逐渐消逝的日光中眯着眼睛辨认出她的模样,是前一天晚上的那位夫人。她站在花园小径上,身穿朴素的宽松直筒连衣裙,乍看之下只是个年轻女孩。她身材苗条而且个子没有我高,尽管十四岁的我并不算是特别高。但她的脸是张成年女人的脸,此刻她的嘴巴带有谴责意味地抿成一条线,浅棕色眼睛上方的棕色眉毛也皱了起来。她有一头深色卷发,虽然她试着把头发绑住束好,但还是有一绺绺卷卷的头发散落在她额头和脖子上。
倒不是我觉得非替博瑞屈辩护不可,只是因为我现在的情况跟他根本没有关系。因此我做出回答,意思大概是说他远在若干里外的另一个城里,我往自己嘴里灌什么实在不能要他负责。
夫人又走近两步:“但他从来也没把你教好,不是吗?他从来没叫你不要喝醉,不是吗?”。
南方有句俗话说,葡萄酒里有真言。看来麦酒里一定也有些真言,那天晚上我就说了。“事实上,夫人,要是他现在看见我,一定会非常不高兴。首先,他会严厉地责备我没有站起来跟女士讲话。”说着我摇摇晃晃站起来,“然后,他会花费漫长的一段时间来严格地对我说教,告诉我身为一个虽然没继承王子头衔,但继承了王子血脉的人应该有什么样的举止。”我勉力鞠躬,居然成功了,然后用了点技巧直起身来,“那么,晚安了,花园里的美丽夫人。祝你晚安,我这就把粗笨的自己从你面前移除。”
我走到砌在一堵墙上的拱门旁,她叫道:“等一下!”但我的胃静静地发出了一声咕噜声表示抗议,我假装没听见她的话。她没有追上来,但我确定她一定在看我,于是我把头抬得高高的,稳稳地大步走开,一直到我出了厨房院子还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我走到马厩,吐在了一堆粪便上,最后在一间干净的空厩房里睡着了,因为通往博瑞屈房间的楼梯感觉实在太陡了。
然而年轻人恢复精力的速度快得惊人,尤其是在感觉受到威胁的时候。第二天早上天一亮我就起床了,因为我知道下午博瑞屈就要回来了。我在马厩洗了个澡,决定换下身上这件穿了三天的短罩衣,尤其是当我走在我房间外面的走廊上,被那位夫人拦个正着的时候,我更是觉得它脏了。她从头到脚打量我一番,我还来不及说话,她就开了口。
“把你的衬衫换掉。”她告诉我,然后又说,“这条紧身裤让你的腿看起来像鸟腿一样,叫急惊风师傅给你换一条。”
“早安,夫人。”我说。这不是在回答她,但惊愕的我只说得出这句话。我认定她是一个非常怪异的人,比百里香夫人还怪,我最好的做法就是顺着她、迁就她。我以为她会侧开身子继续走她的,但她却继续盯着我看。
“你会演奏乐器吗?”她质问。
我哑然摇摇头。
“那你会唱歌咯?”
“不会,夫人。”
她一副烦恼又有点混乱的样子,问道,“那么或许他们有教你背诵史诗和知识诗篇,关于药草治疗和航海……那一类的东西?”
“我只学过关于照顾马匹、猎鹰和狗的知识诗篇。”我告诉她,说的几乎都是实话。这些是博瑞屈要求我学的,切德则教了我一系列关于毒药和解药的知识,但他警告过我知道那些知识诗篇的人不多,不可以随便背诵。
“但你一定会跳舞吧?也学过作诗?”
我完全被她搞糊涂了:“夫人,我想你是把我当成别人了。也许你想到的是国王的外甥威仪,他只比我小一两岁,而且——”
“我没有搞错。回答我的问题!”她几乎是尖声地质问我。
“没有,夫人,你说的那些课程是给……出身高贵的人学的。我没有上过那些课。”
我每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她就显得更烦。她的嘴巴抿得更紧了,浅棕色的眼睛笼罩着一层阴影。“这种事绝对不能容许。”她说道,然后一个转身,裙摆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匆匆沿着通道走去。过了一会儿我走进自己房间,换了衬衫,穿上我最长的一条紧身裤,把那位夫人赶出我的思绪,专心投入当天的工作和课程。
博瑞屈下午回来的时候下着雨,我在马厩外跟他碰头,接过他马上的辔头,他动作僵硬地跨下马鞍。“你长高了,蜚滋。”他观察到,用批评的眼光上下打量我,仿佛我是只展现出出人意料的潜能的马或狗。他张开嘴仿佛还要说什么,但只是摇摇头发出半哼声。“怎么样?”他问,于是我开始报告。
有时候我会惊讶于他跟切德的某些相像之处,他们都期待我会精确记住每一个细节,并以正确的顺序叙述上个星期或上个月的每一件事。因此学会向切德报告并不太困难,他只是把博瑞屈长久以来希望我做到的事变得正式化而已。多年后我发现,士兵对长官报告也是这个样子。
如果他不是博瑞屈而是别人,就会在听完我简述他不在的这段期间发生的事情之后到厨房去吃东西,或者去洗澡,但博瑞屈坚持要在马厩里走一趟,时不时停下来跟这个马夫聊两句、跟那匹马轻声说说话。当他走到那位女士的老驯马那里时,他停了下来,沉默地看了那匹马几分钟。
“这匹马是我训练的。”他突然冒出一句。厩房里的那匹马听到他的声音,转过头来轻轻地嘶一声。“‘丝绸’。”他轻声说,摸摸它软软的鼻子,突然叹了口气,“所以耐辛夫人来了。她见到你了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脑袋里有一千种思绪同时撞成一团。耐辛夫人,我父亲的妻子,而且根据很多人的说法,害我父亲远离宫廷、远离我的就是她。原来她就是我在厨房里聊天和喝醉酒打招呼的人,她就是今天早上拷问我学了什么的人。我对博瑞屈咕哝了一句:“没有正式见过,但我们有碰过面。”
他出我意料地大笑起来:“你脸上全写得清清楚楚了,蜚滋。从你的反应我就看得出来,她没变多少。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她父亲的果园里,那时她正坐在一棵树上,突然要求我帮她把脚上的一根小刺拔出来,然后当场就把鞋袜脱下来好让我动手。她居然当着我的面就脱了,而且她根本不知道我是谁。而我也不知道她是谁,还以为她是哪位夫人的侍女。当然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连王子殿下都是几年后才认识她的。我想我当时不比你现在大多少。”他顿了顿,脸上的神情变得柔和。“她有只讨人厌的小狗,她走到哪里都用篮子提着它,那只狗老是在喘气,吐出一团团自己的毛。它叫鸡毛掸子。”他顿了顿,露出几乎是温情的微笑,“过了这么多年,我居然还记得。”
“她刚认识你的时候喜欢你吗?”我很不圆滑地问。
博瑞屈看着我,眼神变得扭曲,他的人消失在那暗淡的眼神背后。“比现在喜欢。”他突兀地说,“但那都不重要了。说吧!蜚滋,她对你有什么看法?”
这又是一个难题。我开始讲我们几次碰面的经过,并在我敢说的范围内尽量轻描淡写地带过细节。花园里碰面的那段讲到一半的时候,博瑞屈举起了一只手。
“停。”他静静地说。
我沉默下来。
“如果你为了不想让自己听起来像个傻子而省略一些真相,那么你听起来就会像个白痴。从头再说一次。”
于是我从头再说一次,半点都没瞒他,包括我的举动和夫人的评语。说完后,我等待他下评断,但他只是伸出手摸摸那匹马的鼻子。“有些事情会随时间改变,”最后他终于说,“但有些事情不会。”他叹了口气,“唔,蜚滋,你有种特别的天分,总是会出现在你最应该避开的人面前。我相信这件事一定会造成一些后果,至于会造成什么后果我就一点概念也没有了。既然这样,担心也没用。我们去看那只捕鼠狗生的小狗崽吧!你说它生了六只?”
“而且六只全活下来了。”我骄傲地说,因为那只母狗向来容易难产。
“希望我们自己也可以活下去。”我们穿过马厩时博瑞屈嘀咕着,但当我惊讶地抬眼瞥向他时,发现他似乎根本不是在对我说话。
“我以为你会知道该避开她的。”切德嘟哝着埋怨我。
我已经两个月没到他房间来了,这不是我期待的招呼方式:“我又不知道她是耐辛夫人。我都惊讶没听到关于她来这里的闲话。”
“她可是极力反对说闲话的。”切德告诉我。他坐在椅子上,坐在生着小火的壁炉前。切德的房间阴冷,而他一直非常怕冷。此外今天晚上他看起来还很疲倦,不知道我没见到他的这几个星期里他是做了什么把自己累成这样,尤其是他的双手,看起来特别老,瘦骨嶙峋、骨节凸起。他啜了口葡萄酒,继续说,“她自有她怪异的方法,来对付那些在她背后谈论她的人。她向来非常坚持保护自己的隐私,这也是她不会是个好王后的原因之一,不过骏骑可不在乎。他娶她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什么政治因素。我想这是他第一次在大事上让他父亲失望,之后他做的每一件事就都不能让黠谋完全满意。”
我坐着,像只一动不动的老鼠。偷溜走过来蹲在我膝上。切德很少这么多话,尤其是在说到皇室家族的事情时,我大气不敢喘一口,生怕打断了他的话。
“有时候我想,耐辛身上有某种特质,骏骑本能地知道那是他自己需要的。他是个深思熟虑、有条不紊的人,行事态度总是很正确,总是能清楚地意识到周围发生了什么事。他是个有骑士精神的人,小子,他符合这个词里最好的那一层意思。他不会屈服于丑陋的事物或败给心胸狭窄的冲动,这使得他总是散发出一种克制的氛围,所以不了解他的人会认为他很冷淡或者傲慢。”
“然后他认识了这个女孩……她当时还只是个小女孩。她就像蜘蛛网或者海里的浪花一样,与“脚踏实地”这个词毫不相干,她的想法和她说的话总是一下飞到这里、一下飞到那里,期间没有任何停顿,而且还看不出个中有什么关联。我以前光是听她讲话就累得要命,但骏骑却会带着微笑,惊奇地看着她。或许是因为她完全不觉得他有什么好敬畏的,或许是因为她并没有特别想赢得他。总之,当时有一大堆更适合婚嫁、出身更高贵、头脑更好的贵族小姐都在追求他,他却选了耐辛。而且他当时结婚的时机根本不对,有十几个可能借着通婚来结盟的对象,他娶了她就一切结盟的可能性都没了。他完全没理由选择在那个时候结婚,半点理由都没有。”
“仅仅因为他想娶她。”我说,然后后悔得真想咬自己的舌头,因为切德点了点头,然后稍微晃了晃自己,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的眼睛不再望着火,而是看着我。
“唔,不说那些了。我不会问你是怎么让她这么印象深刻的,也不会问是什么改变了她对你的想法,但她上个星期来找黠谋,要求他承认你是骏骑的儿子和继承人,并且让你接受王子应该接受的教育。”
我一阵晕眩,是墙上的织锦挂毯动了,还是我眼睛花了?
“他当然拒绝了。”切德无情地继续说下去,“他试着向她解释为什么绝对不可能这么做,但她只是不停地说,‘但你是国王啊!对你来说怎么会有做不到的事?’‘贵族绝对不会接受他的,那样会造成内战。而且你想想,把一个完全没有准备的男孩一下子丢进这一切,对他会有什么影响?’他这样告诉她。”
“哦!”我安静地说。我不记得前一刻我感觉到的是什么,是欣喜、愤怒?还是畏惧?我只知道那感觉现在已经消失了,留下一种奇怪的赤裸的空虚感,并对自己之前居然会有那样的感觉而感到羞辱。
“当然,耐辛完全听不进他的话。‘那就让那男孩做准备,’她告诉国王,‘等他准备好了,你再自己下判断。’这种要求只有耐辛提得出来,而且还当着惟真和帝尊的面。惟真静静地听她说,他知道她的要求不会有结果的,但帝尊就气得要命,他太容易激动了,就连白痴也知道黠谋不可能同意耐辛的要求。但黠谋知道什么时候该妥协,所以在除此之外的其他方面他都对她让步了,虽然我想他主要是想让她闭嘴。”
“在所有其他方面?”我呆头呆脑地复述。
“对,很多方面,但有些有助于我们,有些会给我们造成损失,或至少会对我们带来某种讨厌的麻烦。”切德的口气既气恼又欣喜,“我希望你白天可以抽得出时间来,小子,因为我可不想为了她的计划牺牲我自己的计划。耐辛要求让你接受适合你皇室血脉的教育,而且宣称要亲自教你,包括音乐、诗词、舞蹈、歌唱、礼仪……我希望你比我当年更能忍受这些东西。不过学这些东西对骏骑似乎不会造成困扰,有时候他甚至能把这些知识发挥在很有用的地方。但这会花去你白天很多的时间,而且你还要当耐辛的侍童,虽然你现在当侍童年纪也太大了,但她坚持要这么做。我个人是认为她觉得很后悔,想弥补过去失落的时光,不过这种事情从来都行不通。你武器训练课的时间得减少,博瑞屈也得另外找一个马僮了。”
我才不在乎武器训练,切德常对我指出,一个真正高明的刺客是可以在近身的情况下安静地完成任务的,如果我掌握了这方面的诀窍,我根本就不用对任何人挥舞长剑。但我跟博瑞屈相处的时间——我又突然有那种奇怪的感觉,那种说不清自己有什么感受的感觉。我有时候挺恨博瑞屈的,他专横、独裁、麻木不仁,他希望我做到十全十美,却又老实而不客气地告诉我说不管我做不做得到我都不会因此得到奖赏。但他也很坦白、很直接,相信我可以做到他的要求……
“你大概在纳闷她替我们赢得了什么好处。”切德浑然不觉地说下去,我听见他声音里有压抑着的兴奋,“我已经试着替你要求了两次,但两次都被拒绝,不过耐辛对黠谋唠叨个不停,直到他投降为止。是精技,小子。你要接受精技的训练了。”
“精技。”我复述,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跟不上。
“是的。”
我胡乱搜寻我的思绪,“博瑞屈跟我说过一次精技的事,在很久以前。”我突然想起了那段对话的情境,是在大鼻子无意间泄漏我们之间的事情之后。他说精技是与我跟动物分享的那种感官完全相反的东西,而我之所以发现冶炼镇居民的改变也是通过那种感官的知觉。接受精技训练是否会让我脱离那种感官知觉?那会是一种解放还是一种剥夺?我想到我趁博瑞屈不在的时候跟马匹和狗儿分享的亲密感,也想起了大鼻子,记忆中混合了温暖与哀伤。在它之前和之后我都不曾再跟另一个生灵如此亲近过。接受精技的新训练,会不会夺走我这种能力?
“怎么了,小子?”切德的声音慈祥,关切地问。
“我不知道。”我迟疑。但就算是在切德面前,我也不敢透露我的畏惧,或者说,我的污点,“我想应该没事吧!”
“你听了太多关于精技训练的老故事啦。”他完全猜错了,“听我说,小子,情况不可能有那么糟的!骏骑就熬过来了,惟真也是。而且现在我们面临红船劫匪的威胁,黠谋已经决定要恢复以前的做法,对有潜力的人都加以训练。他想建立起一个,甚至两个小组,来支援他和惟真要用精技做的事。尽管盖伦对这件事不太热衷,但我想这样做是很好的主意。不过我自己是私生子,从来没能获准接受精技训练,所以我也不知道到底如何运用精技来保卫国家。”
“你是私生子?”这句话脱口而出,我所有纠结的思绪都突然被这项最新揭露的事实劈断。切德盯着我,对我讲的话感到震惊,就像我对他讲的话感到震惊一样。
“当然啊!我以为你早就猜出来了。小子,你这么个耳聪目明、知觉灵敏的孩子,倒是有些很大的盲点啊!”
我看着切德,仿佛这是我第一次注视他。在他的额头、他耳朵的形状和他下唇的线条之中,那些相似之处确实存在,也许之前是被他的疤痕遮住了。“你是黠谋的儿子。”我胡乱猜测,仅仅根据他的相貌。他还没开口,我就知道自己这句话说得太蠢了。
“儿子?”切德冷酷地大笑,“他要是听到你这么说,一定会吼你的!但事实其实会让他的脸色更难看。小子,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只不过他是在婚床上怀的胎,我则是在沙缘附近的军事行动中怀的。”他又轻声说,“我母亲怀上我的时候还是个军人,但是后来回到家乡去生下了我,之后嫁给了一个制陶工人。我母亲死后,她丈夫叫我骑上一头驴,给了我一条她生前戴的项链,叫我把项链带到公鹿堡去拿给国王。我当时只有十岁,我还记得那时候从羊毛庄到公鹿堡的路又长又难走。”
我想不出该说什么。
“不说这个了。”切德坚定地直起身子,“盖伦会教你精技。黠谋硬逼着他同意的,他最后终于让步了,但是有个条件,就是每一个学生在接受他训练的期间别人都不可以插手干预。我真希望事情不是这样,但是我无能为力,你自己要多小心了。你知道盖伦吧?”
“一点点。”我说,“只知道别人说的关于他的事情。”
“你自己知道什么?”切德问我。
我吸了口气,思索着:“他都是一个人吃饭,我从来没见过他跟别人坐在同一桌,不管是跟士兵一起时还是在饭厅里。我从来没见过他没事站着闲聊,不管是在操练场、洗衣场,还是任何一处花园里。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总是正要去哪里,而且总是匆匆忙忙的。他和动物相处得很差,狗都不喜欢他,另外他还把马控制得太过头了,把它们的嘴巴和脾气都搞坏了。我猜他跟博瑞屈年纪差不多。他的衣着很讲究,几乎跟帝尊一样花俏。我还听别人说过他是王后的人。”
“为什么?”切德快速地问道。
“唔,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天晚上,有个叫该击的士兵跑来找博瑞屈,那人有点醉了,还受了点伤。他跟盖伦打了一架,盖伦用一根小鞭子之类的东西打到了他的脸。该击要博瑞屈帮他包扎一下,因为那时候已经很晚了,而且那天晚上他不应该喝酒的,好像是快要轮到他值班守卫了还是什么的。该击告诉博瑞屈说,他无意间听到盖伦说帝尊的皇室血统要比骏骑和惟真多出两倍,都是因为愚蠢的习俗,才让他坐不上王位。盖伦还说帝尊的母亲比黠谋的第一任王后出身高贵。这点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但该击之所以气得跟他打起来,是因为盖伦说欲念王后比黠谋本人更有皇室血统,因为她父母两边都有瞻远家族的血统,黠谋却只有父亲那边才有,所以该击想动手打他,但盖伦往旁边一闪,还用某个东西打中了他的脸。”
我顿了顿。
“还有呢?”切德鼓励我继续说下去。
“所以他比较喜欢帝尊,不喜欢惟真,甚至也不怎么喜欢国王。至于帝尊,嗯,帝尊也比较能接受他,对盖伦的态度比他通常对仆人或士兵的态度还要友善。偶尔几次我看过他们两个在一起,帝尊好像在征询他的建议。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看起来有点滑稽,盖伦好像是在模仿帝尊似的,穿着打扮和走路的姿势都学他。有时候他们两个看起来几乎是非常相像的。”
“是吗?”切德倾身靠近我,等待着,“你还注意到了什么?”
我在记忆里搜寻更多关于盖伦的第一手知识:“我想差不多就这些了。”
“他有没有跟你说过话?”
“没有。”
“我明白了。”切德仿佛是在对自己点头,“你还听说过他什么?你有没有怀疑什么?”他是想引我做出某个结论,但我猜不出是什么结论。
“他是内陆人,从法洛来的。他一家人跟着黠谋国王的第二任王后一起来到公鹿堡。我听人说他怕水,不敢坐船或游泳。博瑞屈尊重他,但是不喜欢他,他说盖伦是个对自己的工作不仅擅长,而且完全胜任的人。但是博瑞屈不可能跟不善待动物的人处得好,即使那人不善待动物只是出于无知。厨房的人也不喜欢他,他总是把年纪比较小的那些仆人骂哭,说那些女孩的头发掉到他的食物里,或者手很脏没有洗干净,还说那些男孩太粗鲁了,不知道应该怎么正确地端上食物,所以那些厨子也不喜欢他,因为学徒心情差的时候工作就做不好。”切德还是满脸期待地看着我,仿佛在等待听到很重要的事。我绞尽脑汁回想还听到哪些闲话。
“他戴着一条镶了三枚宝石的项链,是欲念王后给他的,为了奖赏他某次特别的服务。唔,弄臣很讨厌他,他有次告诉我说,四下无人的时候盖伦会骂他怪胎,还会拿东西丢他。”
切德扬起眉毛:“弄臣会跟你说话?”
他的语气不只是不可置信,他在椅子上突然坐直,酒杯里的酒泼出来洒在他膝盖上,他心不在焉地用袖子去擦。
“有时候。”我谨慎地承认,“不是很频繁,只有在他想讲的时候,他才会突然冒出来跟我说一些话。”
“一些话?什么样的话?”
我突然想到我一直没把那个“蜚滋逢治肥油”的谜语讲给切德听,不过现在讲这个好像太复杂了。“哦,只是些古怪的话。差不多两个月前,他拦住我,跟我说第二天很不适合打猎。可是那天天气很好,博瑞屈那头大公鹿就是那天打到的,你还记得吧!也是在同一天我们碰到了一只狼獾,它把两只猎犬咬成了重伤。”
“我记得它差点也伤了你。”切德倾身向前,脸上带着某种满意的怪异神色。
我耸耸肩,“博瑞屈骑马把它撞倒了,然后他痛骂了我一顿,说要是狼獾伤了煤灰,他一定会把我打成猪头。我哪知道它会突然朝着我来呀!”我稍做迟疑,“切德,我知道弄臣很奇怪,但我喜欢他来找我讲话。他说的都是谜语,他会骂我,开我的玩笑,还会大摇大摆地发表意见,叫我做这个做那个,比方说我该洗头发了,或者我不该穿黄色等,可是……”
“怎么样?”切德探问着,仿佛我说的话非常重要。
“我喜欢他。”我词不达意地说,“他会嘲弄我,但我感觉他的嘲弄是好心的。他让我觉得,呃,觉得自己很重要,因为他选择来跟我说话。”
切德靠回椅背上,伸手遮住嘴边的微笑,但我不了解他在笑什么。“相信你的直觉。”他简洁地告诉我,“你要留心弄臣对你提的任何建议。还有,继续把他会来跟你说话这件事保密下去。有些人可能不会喜欢这件事。”
“谁?”我追问。
“黠谋国王吧,也许。毕竟弄臣是他花钱买下来的。”
我脑袋里冒出了十几个问题,切德看见我脸上的表情,举起一只手阻止我:“不要多问。你现在知道这些就够了,事实上,你知道的已经太多了。不过你说的这件事让我很惊讶。把别人的秘密说出来不是我的作风,如果弄臣想让你知道更多,他会自己告诉你的。我记得我们刚才是在讨论盖伦吧!”
我叹了口气靠回椅子上:“盖伦。总之,对那些无法跟他抗衡的人来说他很讨厌,他穿衣服很讲究,他一个人吃饭。我还需要知道什么,切德?我见过严格的老师,也见过讨人厌的老师。我想我会学会应付他的。”
“你最好学会。”切德讲得非常认真,“因为他恨你。他恨你的程度超过他对你父亲的爱。而他对你父亲的感情之深令我觉得很可怕,没有人值得别人那样盲目的全心奉献,就算王子也一样,何况那种全心奉献来得很突然。至于你,他恨你的程度更加强烈,更让我觉得害怕。”
切德的语气里有某种东西使我胃部升起一种让人发冷欲呕的感觉,那种不自在的感受让我几乎要吐了。“你怎么知道?”我追问。
“因为黠谋指示他收你做学生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告诉黠谋的。‘那个私生子不应该搞清楚自己是哪根葱吗?你给他的那一切不是应该够他满足了吗?’然后他拒绝教你。”
“他拒绝?”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他最后同意了。因为黠谋很坚持,而且他毕竟是国王,盖伦以前再怎么是王后的人,现在也必须得服从他,所以盖伦的态度缓和了一点,说他会试着教你。一个月之后你每天都要去见他,在那之前,你归耐辛管。”
“在哪里?”
“在一座塔顶上,一个叫做‘王后花园’的地方。他们会允许你进去那里的。”切德顿了顿,仿佛想警告我,但又不愿吓到我,“你要小心,”最后他说,“因为在那花园的四壁之间,我没有任何影响力。在那里我等于是瞎子。”
这警告很奇怪,但我认真听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