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铁匠

耐辛夫人从小就是个怪人。在她还是很小的小女孩时,她的保姆就发现她顽固且独立,却又缺乏能照顾自己的常识。其中一个保姆说,“她宁愿身上的蕾丝带子一整天都处于没系好的状态,也不肯让别人替她系,因为她自己不会系。”十岁时,她已经决定避开那些传统上认为适合她个这阶层女孩的课程,专门对一些不可能派上用场的手艺感兴趣:制陶、刺青、调配香水,以及种植、培育植物,尤其是外国的植物。

她毫无顾忌地在没人监督的情况下长时间地跑出去,她喜欢林地和果园胜过她母亲的庭院和花园。你可能以为这样会培养出一个坚韧、务实的孩子,但事实却不然,她似乎总是长疹子、被刮伤、被叮咬、常常迷路,而且对人或对动物始终没有合理的戒心。

她的教育绝大部分都是自学的。她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阅读和算数,之后不管碰上什么卷轴、书本、木牍,她都一视同仁,贪婪地大读特读。她的教师都倍感挫折,因为她很容易分心又常常缺课,但这却似乎完全不影响她的学习能力,她几乎学什么都是又快又好。然而她对学来的知识付诸运用毫无兴趣,她脑袋里满是奇幻的想象,用诗词和音乐取代了逻辑和礼数,对社交和卖弄风情的技巧也毫无兴趣。

然而她嫁给了一位一心一意热烈追求她的王子,这段姻缘曾引起轩然大波,成为他失势的开始。

“站直!站好!”

我僵住。

“不是这样!你看起来像只火鸡,脖子伸得长长的等着别人来砍。放松一点。不是,你的肩膀要往后挺,不要向前拱。你站的时候两只脚老是这么往外翘吗?”

“夫人,他还只是个男孩,他们总是这样的,全身硬梆梆的骨头这凸出来一点那凸出来一点。让他进来放轻松点吧!”

“哦,好吧。你进来吧!”

我点头对一名圆脸的侍女表示感激,她回了我一个有酒窝的微笑。她朝一张长凳比了个手势示意我坐下,但上面堆满了枕头和披肩,几乎没有可以坐的地方。我凑着边边坐下,打量起耐辛夫人的起居室。

这里比切德的房间还乱,要不是我知道她最近刚来,我会以为这里的东西是堆积多年的结果。就算把房里的每样东西都用清单完全列出也无法描述这情景,因为物品的混乱放置造成了一种特殊的效果:一只陈旧的靴子里插着一把羽毛扇、一只击剑用的手套和一把香蒲;一只黑色的小型犬和两只胖嘟嘟的幼犬睡在一个篮子里,篮里铺着一顶毛皮帽兜和几只羊毛长袜;一组用象牙雕成的海象摆设趴在一片记录钉马蹄铁相关事宜的木牍上。但房里最主要的东西还是植物;一丛丛茂盛的绿意溢出陶盆,许多茶杯、高脚杯和水桶都装着插条、切花和绿叶,一条条藤蔓从缺了把手、裂了缝的杯子里冒出;还有很明显栽种失败的植物,那就是从一盆盆泥土里伸出的光秃秃的枝条。早上或下午屋子里可以照到阳光的每一个地方都被这些植物占据,看起来像是花园涌进了窗子,在屋里的一片凌乱之中生长起来。

“他大概也饿了吧,你说是不是,蕾细?我听说男孩子都这样。我记得我床边的小桌子上有一些奶酪和小圆面包,帮我拿给他好吗,亲爱的?”

耐辛夫人站在离我约有一臂之距的地方,越过我对她的侍女说话。

“我不饿,真的,谢谢。”我赶在蕾细笨重地站起身来之前冒出一句,“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接到指示,每天早上要来向你报到,你要我在这里待多久我就待多久。”

这番话在说出口之前已经被我小心地重新润色了一番,因为黠谋国王真正对我说的是,“每天早上到她房间去,不管她叫你做什么你都照做,免得她来烦我。一直做到她对你就像我对她一样受不了为止。”他这么老实而不客气地说话让我很吃惊,因为我从来没看过他像那天那样烦躁。国王说完后我匆匆告退,刚好惟真正走进门来,他看起来也是一副疲态。他们两个讲话和行动的样子就像前天晚上喝酒喝多了似的,但前一夜我在晚餐桌上看到了他们两个,都没喝酒,而且气氛也不太愉快。我经过惟真身旁的时候他揉了揉我的头发,“越长越像他父亲了。”他对走在他身后满脸怒容的帝尊说。帝尊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走进国王的起居室,砰地一声关上门。

于是我就来到了这位夫人的房间里,她绕着我走来走去,时不时越过我对别人说话,仿佛我是只可能会突然攻击她或者在地毯上大小便的动物。我看得出来这让蕾细觉得很有趣。

“是的。这我已经知道了,因为,是这样的,是我去要求国王把你送到这里来的。”耐辛夫人小心翼翼对我解释。

“是的,夫人。”我在狭小的位置上动了动,试着表现出聪明有礼的样子。回想起我们之前几次碰面的情景,也难怪她把我当成笨蛋了。

房间里一阵沉默,我环顾四周,耐辛夫人正往一扇窗子看去,蕾细则坐在那里自顾自地偷笑,一边假装在编织蕾丝。

“哦,对了。”耐辛夫人像俯冲的猎鹰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身拎起了一只黑色的幼犬。它吓得尖声吠叫起来,它的母亲很不高兴,抬头盯着耐辛夫人把它塞给我。“这只给你,它是你的了。每个男孩都该有个宠物。”

我接住那只扭动着的幼犬,赶在她放手之前托住它的身体。

“或者你比较想养鸟?我卧室里有一笼鸟儿,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一只。”

“呃,不用了,小狗很好。小狗棒极了!”后面这句话是对那只幼犬说的。它尖声咿咿咿地叫着,我的本能反应就是向它的脑海探寻,让它平静下来。它的母亲感觉了到我对它的触碰,表示赞许之后便漫不经心地趴回篮子里,继续跟另外那只白色幼犬一起睡觉了。黑色幼犬抬起头来,直视着我的眼睛。根据我的经验,这种直视是相当不寻常的,因为大部分的狗都会避免长时间地直视对方。此外它还有个不寻常的地方,就是它的意识十分清晰。我在马厩里偷偷摸摸地试验过,大部分在它这个年纪的幼犬都只有模糊的意识,而且多半是关于母亲和奶水以及当下切身的需要,但这个小家伙却已经有很清晰的自我认知感,而且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非常感兴趣。它喜欢蕾细,因为她会喂它碎肉块,它对耐辛有戒心,不是因为她残忍,而是因为她总是绊到它,而且她总是会在它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爬出篮子之后又把它放回去。它觉得我闻起来有种很刺激的感觉,马、鸟和其他狗的味道在它脑海中就像各种颜色模糊的意象,它还不知道那些东西的形状或实际状态,但还是觉得那些东西非常有趣。我替它把那些味道描绘出图像,于是它趴在我胸口,兴奋地对我又闻又舔。带我走,带我去看看,带我离开……

“……有没有在听?”

我一阵瑟缩,以为是博瑞屈要狠敲我一下,然后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在哪里,意识到这个站在我面前的双手叉腰的小个子女人。

“我看他有点不对劲。”她突然对蕾细说道,“你有没有看到他刚才坐在那里盯着那只小狗看的样子?我还以为他要发什么病了。”

蕾细和气地笑笑,继续编织蕾丝,“这倒蛮像你的,夫人,你有时候拿着那些叶子啦、植物啦开始准备种植的时候,就会一直盯着泥巴看,他就是那个样子。”

“唔,”耐辛显然不太高兴地说,“成年人陷入沉思是一回事,”她坚定地指出,“小男孩一副傻相地呆站着又是另一回事。”

待会儿,我对幼犬承诺。“对不起,”我说,试着做出后悔的样子,“我只是被小狗分心了。”它蜷缩在我的臂弯,啃起我的皮背心。很难解释我当时的感觉。我需要把注意力放在耐辛夫人身上,但紧靠在我怀里的这个小东西正散发出的愉悦和满足也吸引着我。突然被别人当成世界的中心是种让人晕乎乎的感觉,即使那个“别人”只是只八周大的幼犬而已。这让我意识到原来我一直以来都那么孤单,而且孤单了多么久。“谢谢你。”我说,我语气里的感激之情让自己都觉得意外,“非常谢谢你。”

“这就是只小狗而已。”耐辛夫人说,我惊讶地发现她似乎有点羞愧的样子。她转过身去看向窗外。幼犬舔了舔自己的鼻子,闭上了眼睛。温暖。睡觉。“讲讲你自己的事。”她突然要求我。

我吃了一惊:“你想知道什么,夫人?”

她有些泄气地做了个小手势:“像是你每天都做些什么?他们教了你什么?”

于是我试着告诉她,但我看得出她并不满意我的回答。我每次提到博瑞屈,她的嘴唇都会轻微一抿。她并不觉得我的武艺课程有什么价值,而关于切德我则什么都不能说。听到我学了语言、读写和算数,她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唔,”她突然打断我的话,“至少你不是完全无知的。只要你能阅读,有心学习,你就可以学到任何东西。你有心学习吗?”

“我想有吧!”这答案有些冷淡,因为我已经开始觉得有点不高兴了。即使她送了我这只幼犬,这种感激之情也不能抵消她对我所学事物的轻视。

“我想你会想要学习的,因为我要你认真学习你就应该认真学,哪怕你现在还做不到。”她的态度突然变得严格,这种迅速转变让我很迷惑,“小子,他们怎么叫你?”

又是这个问题。“叫我小子就好。”我嘀咕。睡在我怀中的幼犬发出难受的哀鸣,我强迫自己就算是为了它也要平静下来。

看到耐辛脸上掠过一抹震惊的表情,让我有点满足感。

“那我就叫你,嗯,汤玛斯好了。平时就叫汤姆吧!这样可以吗?”

“好吧。”我刻意说。就算是博瑞屈给狗取名字也比她要用心些。我们的马厩里没有“小黑”或“小花”,博瑞屈给每只牲畜取名字都很认真,仿佛它们是皇室成员,给它们取的名字都要符合它们的模样和个性,或者可以代表他希望在它们身上看到的特质。就连煤灰的名字背后都藏着一团温和的火焰,让我越来越尊敬它。但这个女人却随随便便地一开口就叫我汤姆。我低下头,好让她看不见我的眼神。

“好的!”她略显轻快地说,“明天同一时间来这里,我会帮你准备一些东西。我警告你,我希望你心甘情愿地努力认真学习。再见,汤姆。”

“再见,夫人。”

我转身离开。蕾细的眼神跟着我,然后转回去看她主人,我感到她似乎很失望,但不知道她在失望什么。

此时时间还早,我今天跟她的这第一堂课只花了不到一个小时,空下来的这段时间都是我自己的。我朝厨房走去,打算骗些剩菜来给我的小狗吃。虽然把它带去马厩是比较省事的做法,但这样博瑞屈就会知道它的存在了,而我一点都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可能小狗会就此留在马厩,尽管名义上它是我的,但博瑞屈会斩钉截铁地斩断我们之间新建立的亲密关系。我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我想好怎么安顿我的小狗了:从洗衣工那里弄一个篮子来,里面铺上稻草,然后再盖上一件旧衬衫,这个篮子就可以给它当床。它现在的大小便量不会太多,等它长大之后我和它之间建立的深厚关系会让它很容易接受我的训练,学着该去哪里大小便。现在它每天得独自在我房里待一段时间,但等它再大一点之后就可以跟我到处跑了。总有一天博瑞屈还是会发现它的存在,但我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个问题,想着到了那个时候再想办法吧!现在它需要的是一个名字。于是我把它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它不会变成那种长着卷毛、喜欢乱叫的狗,而是会有一身平滑的短毛和粗粗的脖子,嘴部和鼻部会像个煤斗。而且就算它长成成年犬,也不会高过人的膝盖,所以这名字不能太有分量。我不想让它变成好斗成性的狗,所以不能叫“开膛手”或“冲锋”。它应该是顽强、有韧性、又很警觉的一只狗。也许可以叫“紧握”或者“哨兵”。

“或者‘铁砧’,或者‘冶炼’。”

我抬起头。弄臣从一处壁龛里走出来,跟着我沿通道走下去。

“为什么?”我问。我已经不再问弄臣怎么能猜到我在想什么了。

“因为你的心会因为它受到锤炼,你的力量将会在它的火焰中反复打磨。”

“听起来有点太戏剧化了。”我反对,“而且冶炼现在已经变成不好的词了,我不想让我的小狗背上这个恶名。前两天我才在城里听到一个喝醉的人对一个扒手大吼,‘希望你的女人被冶炼。’街上每个人都停了下来盯着他看。”

弄臣耸耸肩。“或许吧!”他跟我走进我房里,“那就叫‘打铁’或‘铁匠’。让我看看它?”

我迟疑地交出小狗,它动了动醒过来,在弄臣的双手中扭来扭去。没味道,没味道。我大为惊诧地赞同小狗收到的讯息。即使有它的小黑鼻子替我去东闻闻西嗅嗅,我们还是闻不到弄臣身上的任何味道。

“小心,别把它摔着了。”

“我是弄臣,又不是笨蛋。”弄臣说,不过他还是在我的床上坐下,把小狗放在他身旁。铁匠立刻开始嗅来嗅去,把床单弄得皱巴巴。我坐在它另外一边,以防它爬到太靠近床边的地方。

“所以,”弄臣用随意的口气问,“你打算让她用礼物收买你吗?”

“有何不可?”我试着摆出一副轻蔑的样子。

“这对你们两人都会造成某种错误。”弄臣拧了一拧铁匠的小尾巴,它扭过身对他发出小幼犬的咆哮,“她一定会想送你各种东西,而你得收下,因为你没有办法不失礼地拒绝。但你必须想清楚那些礼物是要在你们两人之间搭起一座桥,还是盖起一面墙。”

“你认识切德吗?”我问得有些突兀,因为弄臣的语气听起来太像他了,我突然很好奇。除了黠谋之外我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切德,也没听过堡里的任何人有说起他。

“我不知道什么切的还是砍的,但我知道什么时候该闭上嘴巴。你也应该学会这一点。”弄臣突然站起来,走到门口时停了一下,“那时候,她只有最初的那几个月恨你,而且也不是真正地恨你,只是盲目嫉妒你的母亲,因为她可以为骏骑生个孩子,而耐辛却不能。之后她就心软了,想派人来接你,想把你当成她自己的孩子来抚养。也许有些人会说她只是想占有任何能跟骏骑沾上点关系的东西,但我不这么认为。”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弄臣。

“你嘴巴张成这样,看起来像条鱼。”他观察道,“但你父亲当然是拒绝了,他说这样会显得他好像正式承认了你是他的私生子。但我认为根本不是这样,我想是因为那样做你会有危险。”弄臣做了个奇怪的手势,一条肉干就出现在他手指间。我知道肉干本来就藏在了他袖子里,但看不清楚他是怎么把它变出来的。他把肉干抛到我床上,小狗贪婪地扑了上去。

“只要你愿意,你可以轻易伤害她。”他提出,“看到你一直都这么孤单,她内疚得不得了,而且你长得太像骏骑了,随便你说什么都会像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她就像一块有瑕疵的宝石,你只要对准地方敲一下,她就会粉身碎骨。你知道她现在其实差不多就是半疯的状态了。要不是当初她同意骏骑退位,他们根本没办法杀害他,至少不能杀得这么轻松且不必顾虑后果,现在她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了。”

“‘他们’是哪个?”我追问。

“应该说他们是哪些?”弄臣纠正我,然后咻的一下就没了踪影。等我跑到门口时他已经不见了,我用我的感官知觉去寻找他,但什么也没找到,他简直就像被冶炼过一样。想到这一点我打了个冷颤,回到铁匠身旁,它正在把肉干咬成一块块黏糊糊的小肉块,搞得满床都是。“弄臣走了。”我告诉铁匠。它随便摇几下尾巴表示知道了,然后继续啃它的肉干。

它是我的,是送给我的。不是马厩里那种我负责照顾的狗,而是我的狗,而且博瑞屈不知道它,因此它不在他的管辖范围内。除了衣服和切德给我的那只黄铜手环外,我没有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但铁匠足以弥补我有生以来所有可能的缺憾。

它是只毛色光亮的健康小狗,现在它的毛皮还很平滑,但等它长大之后就会变得硬梆梆、刺扎扎的。当我把它举起来对着窗户的亮光时,可以看见它的毛皮上有浅浅的杂色斑点,所以它长大后会是只黑色的带着斑点的狗。我还发现它的下巴处有一块白色,左后脚上也有一块。它的小牙紧紧咬住我的衬衫袖子,凶猛地甩起来,发出幼犬凶狠的咆哮。我跟它在床上扭打一番,直到它全身软趴趴地熟睡过去,然后我把它移到它的稻草铺垫上,不情愿地去上下午的课,做下午的工作。

在刚开始跟耐辛上课的那第一个星期里,我们两个都很不好受。因为我学会总是把很大一部分注意力保持在它身上,这样在我没有跟它在一起的时候它就不会因为太过寂寞而嚎叫起来,但这么做需要时间练习。这么做导致我的精神有点不太集中,对此博瑞屈会皱眉表示不满,但我说服了他,让他相信这是因为我跟耐辛上那些课的关系。“我实在不知道那女人要我怎么样。”第三天我告诉他,“昨天上是音乐课。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她试图教我弹竖琴、吹海笛,接着还要吹长笛,每一次当我好不容易快要摸索出几个音的时候,她就把我手上的乐器夺过去,叫我再试另外一种。最后她下结论说我没有音乐天分,然后我们就下课了。今天早上上的是诗词。她开始教我那首关于疗众王后和她的花园的诗,那首诗很长,讲述的是她种的那一大堆药草和每一种药草是做什么用的。她老是把句子念错,等我也把错的句子复述出来的时候她就生气了,说我一定知道猫薄荷不是拿来敷的,说我是在取笑她。最后她说我害她头痛得厉害,让她连课都上不下去了,这倒让我几乎是松了口气。然后我问她要不要我去摘点‘仕女之手’的花苞来给她治头痛,她马上坐起来说,‘你看!我就知道你是在取笑我。’博瑞屈,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取悦她。”

“你干吗要取悦她?”他满脸怒容,于是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那天晚上蕾细到我房间来找我。她敲敲门,然后进了房间,皱起了鼻子,“如果你要把那只小狗养在这里,最好弄些芳香味的药草来洒在地上,还有,替它清理大小便的时候用加了点醋的水来洗。这里闻起来简直像马厩一样。”

“确实有点像。”我承认。我好奇地看着她,等着她继续说些什么。

“我拿这个来给你,你似乎最喜欢它。”她伸手递出一只海笛。我看着那些用细皮绳绑在一起的粗短管子,在那三样乐器中我最喜欢这个。竖琴的弦太多了,长笛的声音听起来又太尖,就算耐辛吹起来也是一样。

“是耐辛夫人要给我的吗?”我不解地问。

“不是。她不知道我把它拿走了。她会以为它是埋在她那一大堆东西里不见了,这种事常常发生。”

“你为什么把它拿来呢?”

“我是想让你练习的。等你练习得比较好的时候,可以把它拿回来吹给她听。”

“为什么?”

蕾细叹气,“因为这会让她感觉好一点,也会让我的日子好过得多。没有比服侍像耐辛夫人这样心里如此难受的人更糟糕的事了。她一心渴望你能擅长某种东西,她一直在让你尝试各种东西,希望你会突然展现出某种才华,这样她就可以把你拿出去炫耀,告诉别人说,‘看吧,我早就说过他有天分。’呐,我自己也有儿子,我知道男孩子不是这样的。他们不会在你盯着他们看的时候突然学会什么东西,不会突然间长大长高或变得有礼貌守规矩,但是你只要转过身去,再转回来,他们就变啦,变得更聪明、更高大,足以迷倒除了他们母亲之外的每个人。”

这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你是要我学会吹这个,好让耐辛高兴?”

“是好让她觉得她给了你什么东西。”

“她已经给了我铁匠,不管给我什么东西都比不上它。”

蕾细对我这句突如其来的诚恳之言颇感惊讶,我自己也是。“唔,那你也可以这么告诉她。不过如果你可以试着学会吹海笛、或者背诵一首抒情诗、吟唱一篇古老的祈祷文,这样她也许比较能感受到这点。”

蕾细离开后,我坐在那里思索着,情绪半是愤怒半是惆怅。耐辛希望我能争气争光,自以为必须找出一样我能做的事情,仿佛我在她来之前从来没做过、成就过什么似的。但我仔细想想自己做过的事、想想她对我所知的部分,意识到我在她脑海中的形象必定是相当平庸的。我会读会写,会照顾马和狗;我也会调制毒药、制作安眠药剂、偷偷夹带东西、说谎、做掩人耳目的灵巧手势,不过这些能耐就算让她知道她也不会高兴的。那么,我除了当间谍和刺客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吗?

第二天,我很早就起床去找费德伦。我向他借画笔和颜料,这让他很高兴,于是他给我的纸比平常练习时用的好,还要我答应把成果拿给他看。我一边走上楼梯,一边心想不知道当费德伦的学徒会是什么滋味,一定不会比耐辛最近安排我做的这些事更难吧!

但结果,我自己决定要做的这项工作比耐辛要我做的任何事都难。我看见铁匠趴在它的垫子上睡觉,它背部的弯曲幅度不会跟符文字母的弯曲差多少,它耳朵的阴影也不会跟我辛苦临摹的那些费德伦画的植物图片差多少。但它们确实差了很多,我浪费了一张又一张的纸,最后终于突然看出,是小狗周遭的阴影衬托出它背部的曲线和它后腿的线条。我应该少画而不是多画一些,要画我眼睛看到的而不是我脑袋里记住的东西。

等我把画笔洗干净收好,时间已经晚了。有两张成果足以悦目,还有一张我自己很喜欢,虽然那张看起来有些柔和的模糊感,比较像是梦见的小狗而不是真实的,也比较像是我感觉到的而非看到的。

但当我站在耐辛夫人的房门外低头看着手里的纸张时,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三岁小孩,正拿着一朵被压扁的枯萎蒲公英要送给母亲。但对一个少年来说,这算是哪门子的消遣?如果我真的是费德伦的学徒,那么这种练习还算说得过去,因为好的文书除了字要写得漂亮之外,还得会绘图和装饰字母。然而还没等我敲门,门就开了,我傻站在那里,手指上沾着颜料,手里的纸张还是潮湿的。

耐辛很不高兴地叫我进去,说我已经迟到了。我一言不发,坐在一张椅子的边缘上,因为椅子上有揉成一团的斗蓬和绣到一半的刺绣。我把我的画放在旁边的一叠木牍上。

“我想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学会背诵诗词。”她说,态度有点粗蛮,“然后只要你愿意,你也可以学会写诗。节奏和格律只不过是……这画的是那只小狗吗?”

“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我嘀咕,感觉这辈子从来没这么窘迫过。

她小心地拿起那几张纸一一审视,先是拿近了看,然后伸直手臂拉远了看,其中模糊的那张她看得最久。“这是谁帮你画的?”她终于问,“这可不能当作你迟到的借口,不过这个人能把眼睛看到的东西画在纸上,颜色还这么逼真,我可以好好地善用他。我手上有的植物图鉴都是这个毛病,不管药草长得是灰色还是带着点粉红色,最后都被画成同一种绿色。那种木牍要拿来学东西的话根本没有用——”

“我猜这小狗是他自己画的,夫人。”蕾细和气地打断她说。

“而且这纸质真好,比我以前用过的——”耐辛突然顿了顿,“你,汤玛斯?”(我想这是她第一次记得用她给我取的这个名字来叫我。)“你画得这么好?”

在她不可置信的眼神下,我勉强地迅速点了点头。她又把那几张画拿起来,“你父亲连条曲线都画不好,除非是在地图上画。你母亲会画画吗?”

“我完全不记得她,夫人。”我僵硬地回答。在我能回想起来的记忆里,从来没人这么勇敢地直接问我这种问题。

“什么,一点也不记得吗?可是你当时已经六岁了,你一定记得什么吧——她头发的颜色,她的声音,她是怎么叫你的……”她脸上那神情是种痛苦的饥渴吗?一种对她不太能承受的答案的强烈好奇心?

一时之间,我几乎确实记起了些什么,好像是一股薄荷的味道,还是……消失了。“完全不记得了,夫人。我想如果她想要我记得她,应该就会把我留在身边吧。”我关上了自己的心门。对于一个没有把我留在身边、甚至连找都没来找过我的母亲,我不记得她也没什么对不起她的吧!

“唔。”我想这是耐辛第一次意识到她提了一个棘手的话题,于是她望向窗外阴灰的天色,“有人把你教得很好。”她突然指出,表情有点太过开朗。

“费德伦。”她什么也没说,于是我补充道,“你知道,他是宫里的文书。他想要我当他的学徒。他对我写的字很满意,现在开始叫我临摹他的那些图了。但这是在我们都有时间的时候。我通常都很忙,而他通常都出门去忙着找新的制纸用草。”

“制纸用草?”她心不在焉地说。

“他本来有好几捆的纸张,可是快用完了。那纸张他是跟一个商人买的,而那商人是跟另一个商人买的,另一个商人又是跟另一个人买的,所以他不知道它原先来自哪里,不过人家告诉他说那是用捣碎的草做的。商人带来的那种纸的质量比我们制作的任何一种都要好得多,它很薄、很有韧性,时间久了也不会那么容易粉碎,而且吸墨量很适中,不会吸得太多以至于符文字母的形状边缘都变得模糊。费德伦说要是我们能复制这种纸,就能改变很多事。譬如有了质量好又结实的纸,那随便谁都可以拿到一份城堡里木牍知识的副本;要是后来纸变得比较便宜,那就可以有更多小孩学会读写,至少他是这样说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

“我不知道这里也有人对这种事情感兴趣。”夫人的脸色突然一亮,一下子生气盎然起来。“他有没有试过用捣碎的百合花根来做纸?我做过,还挺成功的。还有一种纸,是把用祁努埃树的树皮做成的线织起来,再用水湿透压成纸。这样做出来的纸很结实,还很有韧性,但是纸面的吸水效果不好。不像这种纸……”

她朝手里的几张纸又瞥了一眼,沉默下来。然后她迟疑地问,“你这么喜欢那只小狗?”

“是的。”我简单地说,我们突然四目相对。她盯着我的眼睛看,那种心烦意乱的眼神是她望向窗外时常出现的。突然间,泪水涌满她的眼睛。

“有时候,你实在太像他了,你……”她哽咽,“你应该是我的孩子才对!太不公平了,你应该是我的孩子!”

她情绪激烈地喊出这句话,我还以为她要出手打我,但她却跳上前来一把把我抱住,同时还绊到了她的狗、撞翻了一只插着绿叶的花瓶。狗尖叫一声跳起来,花瓶摔碎在地上,水和碎片溅得到处都是,夫人的额头则狠狠撞上我的下巴,害我一时之间眼冒金星,什么也看不见。我还来不及反应,她就猛然转身,发出像猫被烫到一样的叫声逃回她卧室里,砰的一声摔上门。这期间,蕾细就只是一直织蕾丝织个不停。

“她有时候就是这样。”她和气地表示,对我点了点头,“明天再来吧!”她提醒我,又加上一句,“你看,耐辛夫人对你已经很有感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