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王子
关于齐兀达人的“带我走”这种草药,当地有一句俗语说:“一片叶入睡两片叶止痛,三片叶慈悲送人进坟墓。”
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睡着了,结果又被卢睿史吵醒。他一把推开那片充当我房门的拉门冲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装着液体哗啦哗啦响的瓶子,他身上那件宽松飘扬的衣服显然是睡袍。我迅速从床上一翻身滚了下来,好不容易站住了,让床架挡在我们之间。我无路可退,而且病恹恹的又没武器,只有腰带上的一把小刀。
“你还活着!”他惊诧地叫道,然后拿着瓶子朝我走来,“快,把这个喝了!”
“我宁可不喝。”我对他说,他前进、我后退。
看到我满怀戒心的样子,他稍微停顿下来。“你吃了毒药,”他小心翼翼地告诉我,“你居然还活着,真是契兰祖里显灵的奇迹。这瓶子里装的是泻药,可以把毒药从你身体里排出去,把它喝了,你可能还有活命的机会。”
“我身体里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排了。”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然后全身发起抖来,连忙扶住一张桌子,“我昨晚跟你们分开的时候就知道我被下毒了。”
“结果你什么都没对我说?”他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接着转过身走回门边,这时珂翠肯怯怯地在门边探头探脑,她的头发蓬乱,眼睛哭得红红的。“事情总算还有挽回的余地,虽然不是拜你所赐。”她哥哥语气严厉地对她说,“去,用昨晚剩下的肉替他做碗成汤,再拿个甜糕饼来,量要够我们两个人吃。还有茶。快去吧,你这傻女孩!”
珂翠肯像个小孩一样匆匆跑开,卢睿史朝床做了个手势,“来,请你相信我,坐下来。你抖成那样,会把桌子给掀翻的。我现在对你开诚布公,蜚滋骏骑,你我两人没有时间再不信任彼此了,我们有很多事情必须谈谈。”
我坐了下来,倒不完全是因为信任他,而是怕自己会站不住倒下去。卢睿史也不多客套,一屁股坐在床尾。“我妹妹,”他严肃地说,“个性太冲动了。恐怕可怜的惟真会发现她与其说是个女人,不如说是个稚气未脱的女孩,而且这有很大一部分是我的错,因为我把她宠坏了。不过,虽然这一点可以解释她对我的感情,但是不能充当她给客人下毒的借口。尤其是她马上就要嫁给那个客人的叔叔了,更是不应该。”
“从被下毒的人的角度来说,我大概会觉得这件事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应该。”我说,卢睿史扬头大笑起来。
“你很像你父亲,我相信他在这种情况下一定也会这么说的。但我必须把事情解释清楚。好几天前她来找我,告诉我说你来这里的目的是要杀死我,我告诉她说这不关她的事,我自己会处理。可是,就像我刚才说的,她个性很冲动,昨天她逮到机会就下手了,完全不考虑死掉一个宾客会对这桩仔细协商达成的婚事造成什么影响。她一心只想在她立下婚约誓词之前先除掉你,所以才做出这种难以置信的事。她那么快就把你带到花园去,我早该猜到事有蹊跷的。”
“是她给我吃的那种药草?”
他点头,我觉得自己真蠢,“不过等你把药草吃下去之后,你对她说话的态度非常坦白诚恳,让她开始怀疑你可能不是别人说的那个身份。所以她直接问你,可是你虚以委蛇,假装听不懂她的话,因此她又开始怀疑你了。但不管怎么说,她都不应该等了一整夜才来告诉我她对你做了什么,说她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我要为这一点道歉。”
“道歉已经太迟了,我已经原谅你了。”我听见自己说。
卢睿史看着我,“这句话也是你父亲常说的。”他瞥向门口,珂翠肯紧接着就出现了。她进来之后,他把拉门拉上,接过她手中的托盘。“坐下,”他语气严峻地对她说,“看我用另一种方式对付刺客。”他把托盘上一个沉重的杯子拿起来,喝了一大口才递给我,朝珂翠肯又瞥了一眼。“如果这杯子里有毒,这下子你也杀了你哥哥。”他把一个苹果派掰成三块。“你挑一块。”他对我说,然后自己拿了我挑的那块,再把我挑的第二块交给珂翠肯
“这样你就能确定食物没有问题了。”
“既然你已经来告诉我说我昨晚被下了毒,我想你确实不太可能现在又给我吃毒药。”我承认,然而我的味蕾还是保持警觉,寻找些微不对劲的味道。但味道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滋味绝佳、酥皮层层叠叠的苹果派里填满了成熟的苹果馅和香料,就算我的肠胃没有这么空荡,这苹果派吃起来还是会非常美味的。
“没错。”卢睿史口齿不清地说,然后咽下嘴里的东西。“如果你是个刺客,”——他边说边朝珂翠肯瞥了警告的一眼,要她闭嘴——“你现在的处境也正是这样。有些时候,谋杀只有在别人不知道那是谋杀的时候才能得到好处。杀死我需要这样。如果你现在杀死我,并且我在接下来这六个月当中死去,珂翠肯和姜萁都会大叫大嚷,说我是被暗杀的。这样不太能让两国的结盟有个好基础,你说是吗?”
我努力点了个头。杯子里的热汤已经让我不太发抖了,而这甜甜的派饼实在是美味。
“所以,我们都同意,就算你是个刺客,现在动手杀我也没有好处了。事实上,如果我死的话你们反而会有很大的损失,因为我父亲对这项结盟不像我一样抱着这么正面的看法。哦,他知道这么做是明智的,至少暂时是;但我认为这么做不只是明智,而是必须。”
“请代我对黠谋这么说。我们的人口越来越多,但可以耕种的土地有限,能靠猎捕野生动物维生的人数也有限。一个国家总有一天必须要开放通商,尤其是我们这种多岩石、多山的国家。你或许听说了,根据颉昂佩的传统,统治者是为人民服务的。嗯,我为他们服务的方式是这样:我把心爱的妹妹嫁出去,希望能为我的人民换取到谷物、通商路径,以及平地来的货物,并且,在天气寒冷、我们的草地被雪覆盖的时候,希望让他们能有权利到你们的国土上放牧。为了这一点,我也愿意给你们木材,惟真会需要用那些巨大又笔直的木材来建造战船,我们的山脉里长着你们见都没见过的白橡木。换做是我父亲,就会拒绝这一点,因为他保持着老式的想法,不愿意砍伐活生生的树木。他跟帝尊一样,认为你们的海岸是一项负担、你们的海洋是一种很大的阻碍,但我跟你父亲的看法一样——我认为海洋是一条能通往四面八方的康庄大道,你们的海岸则是我们走上那条大道的途径。我也不认为把每年被洪水冲倒、风暴吹倒的树木用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一时间我屏住了呼吸。这是一项很大的让步。我发现自己不禁点头同意他的话。
“所以,你愿意把我的话传达给黠谋国王吗?告诉他还是有我活着当他的盟友比较好?”
我想不出任何理由不同意。
“你难道不打算问他原本到底是不是打算要毒死你?”珂翠肯质问。
“如果他回答是,你就永远也不会信任他;如果他回答不是,你大概也不会相信他的话,会认为他不仅是刺客还是个骗子。何况,这个房间里有一个承认下毒的人,不是已经足够了吗?”
珂翠肯低下头,双颊通红。
“来吧,”卢睿史说着朝她伸出手表示和解,“今天还有一整天的庆祝活动,我们的客人已经没多少时间可以休息了,我们不应该再来吵他。而且我们也该回自己的房间了,免得全家人都开始纳闷我们为什么穿着睡衣跑来跑去。”
于是他们离开了,留下我躺在床上纳闷。我现在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人?我可以相信他们的坦白和诚实吗?或者这其实是个十分厉害的骗局,天知道有什么目的?我真希望切德在这里,我越来越觉得一切都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样子了。我不敢打盹,因为我知道我要是一睡着,恐怕到天黑之前都再也爬不起来。不久仆役就拿着一壶壶温水和冷水来了,还端来了一盘水果和奶酪拼盘。我提醒自己,这些“仆役”可能都比我出身要高贵,因此我对他们每个人都非常客气有礼。稍后我心想,不知道这是否就是维持家庭和谐的秘诀,也就是不管对方是仆役还是皇室成员,全都同样以礼相待。
这一天有许多庆祝活动。宫殿正门大开,人民从群山王国的每一处河谷、山谷前来见证公主立誓。诗人和吟游歌者轮番表演,两国交换了更多的礼物,包括我也正式呈上了那些植物图鉴和药草苗、药草种子。从六大公国送来以供配种和繁殖用的牲畜被展示出来,然后再度被分送给最有需要,或者最有可能成功繁衍牲畜的人,例如一整个村子可能会共同收到一只公羊或公牛,再加上一两只母羊或母牛。所有的礼物,不管是禽、是兽、是谷物或金属,全都送到宫殿里来展示,供所有人欣赏和赞美。
博瑞屈也在这里,这是我好多天来第一次看到他。他一定是天没亮就起床了,才能把他的那些马都打点得这么光鲜亮丽,每一只马蹄都新上了油,每匹马的鬃毛和尾巴都用鲜艳的丝带和铃铛编成了辫子。要送给珂翠肯的那匹牝马披挂着最高级的皮革马具,鬃毛和尾巴上系了无数银制小铃铛,它每挥一下尾巴就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叮当声。我们的马跟山区那种满身长着乱毛的小东西可不一样,吸引了很多人围观,博瑞屈看起来疲倦却骄傲,他负责管理的那些马在一片吵嚷中也都很平静地站着。珂翠肯花了好一段时间欣赏和赞叹她的那匹牝马,我看到她有礼又敬重的态度让博瑞屈也逐渐解冻,不再那么矜持和冷淡。我走近一点,惊讶地听见他正在用齐兀达语说话,虽然有点不流利,但是很清楚。
但另一件更让我惊讶的事发生在那天下午。食物摆放在一张张长桌上,所有的人都自由取用,包括住在宫殿里的人和前来参观的访客。食物有很多是宫里的厨房准备的,但更多则是山区人民自己带来的,他们毫不迟疑地走上前,摆出一轮轮奶酪、一条条深色的面包、肉干或熏肉、腌菜,或者一盆盆水果。我本来一定会食指大动的,但我的胃还是很不舒服。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还是他们拿出食物的态度,在皇室成员和臣民之间,不管是取用的人还是提供的人都毫无质疑、毫不犹豫。我也注意到宫殿门口没有任何哨兵或者守卫,每个人都边吃东西边四处走动聊天。
一到正午,人群安静了下来,珂翠肯公主独自走上中央的高台。她以简单的字句向所有人宣布,如今她属于六大公国,希望能好好为那片土地服务。她感谢自己家乡的土地为她所做的一切,感谢它长出食物来喂养她,感谢来自冰雪和河流的饮水,感谢山上的微风与空气。她提醒所有人说,她改变效忠对象并不是因为她不爱这片土地,而是希望让双方的土地都能因此获利。在她说话和走下高台的时候,所有人都保持沉默,然后才重新恢复庆祝活动。
卢睿史来找我,看看我的情况如何。我尽力向他保证我已经完全复原,尽管事实上我渴望睡觉。急惊风师傅为我做的服装是宫廷里最新的流行款式,有非常不方便的袖子,有不管我想做什么、吃什么都会碍事的长长的流苏,还有紧得让人不舒服的腰身。我很想离开人群,找个地方松开几根带子、拆下领子,但如果我现在离开,等我向切德报告的时候他一定会皱起眉头,认为我应该知道那些我不在场时发生的事。我想卢睿史感觉到我需要一点安静,因为他突然提议我们一起散步到他的狗舍去,他说:“几年前我的狗多了一点六大公国的血统,我带你去看看成果。”
我们离开宫殿,走了一小段路,来到一间长长的低矮建筑。新鲜的空气让我头脑瞬间清醒不少,精神也为之一振。他带我走进屋去,一处围栏里有只母狗正管着一窝红色的幼犬。它们都是健康的小东西,毛皮滑亮,在稻草堆里咬来咬去滚成一团。它们马上就跑了过来,完全不怕我们。“这些小狗是公鹿堡的品种,就算下倾盆大雨也不会丢失追逐的气味。”他骄傲地告诉我。然后他带我去看其他的品种,其中包括一只体型很小、四条腿又瘦又结实的狗,他说它追猎物可以一路追到树上。
我们从他的狗舍走出来,走进阳光下,一堆稻草上有只老狗在睡懒觉。“继续睡吧,老家伙。你已经生了够多的小狗,再也不需要去打猎了,不过你特别爱打猎就是了。”卢睿史亲切地对它说。听到主人的声音,那只老猎犬撑着身体站了起来,走过来充满爱意地靠着卢睿史,抬头看着我。它是大鼻子。
我呆住了,瞪着它,它那双铜矿色的眼睛也回看着我。我轻柔地向它探寻,一时之间它只感觉到困惑,然后一股暖意涌上,它记起了我们曾经共享的情感。它现在无疑已经完全属于卢睿史了,我们之间那种深厚而强烈的牵系也已经消失,但它仍然对我报以厚重的善意和好感,以及我们当年都年幼时的回忆。我单膝跪下,抚摸着那身已经变得毛扎扎的红色毛皮,从那双因年老而开始变得浑浊的眼睛探寻进去。有了肢体上的接触,刹那间我们的那种深厚牵系又一如从前。我知道它正在太阳下舒舒服服地打盹,但无需大费周章就能说服它一起去打猎,尤其是如果卢睿史也同行的话。我拍拍它的背,退开,抬起头发现卢睿史正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它还是小狗的时候我就认识它了。”我告诉他。
“好多年前,博瑞屈把它交给一个到处漫游的文书,送来给我。”卢睿史告诉我,“它带给我很大的快乐,它陪伴我,跟我一起打猎。”
“拥有它是你的福气。”我说。我们离开那里,漫步走回宫殿,但一等到卢睿史离开我身旁,我就立刻去找博瑞屈。我走过去的时候,他刚得到准许,准备把马匹带到户外空地去,因为就连最平静的马,置身在许多靠得很近的陌生人之间也会变得焦躁不安。我看得出他的难题:他把马牵出去的时候,留在这里的其他马就没人照看。我走近他,他抬起头,带着戒备的眼神。
“如果你容许,我愿意帮你把它们牵出去。”我表示。
博瑞屈的脸色保持淡漠有礼,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我身后就有一个声音说:“这是我负责的事,大人。你要是动手照管牲畜,可能会弄脏袖子或者太过劳累的。”我慢慢转身,柯布声音中的恶毒与怨恨令我愕然。我看看他,再瞥向博瑞屈,但博瑞屈没说话。我稳稳看着博瑞屈。
“那么,如果可以的话,我就跟你一起走,因为我有件很重要的事必须跟你谈。”我刻意说得很正式、很拘谨。博瑞屈又凝视了我一会儿。“把公主的牝马牵过来,”最后他终于说,“还有那匹枣红色的小牝马。我来牵那几匹灰色的,柯布,替我看着其他的马,我马上就回来。”
于是我拉着牝马的辔头和小牝马的缰绳,跟在博瑞屈后面走,他慢慢地带着马匹穿过人群走出门外。“那里有一片放牧的草地,往这边走。”他只说了这么一句。我们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出了宫殿之后,人群很快就没那么拥挤了,马匹踏在地上的蹄声听来十分悦耳。我们来到了那片放牧草地,草地那一头有一间小谷仓和一间马具房。一时之间,回到博瑞屈身旁工作几乎像是很正常的事,我卸下牝马的马鞍,擦去它身上紧张的汗水,他则把我们带来的谷子倒进饲料箱给它们吃。“它真美。”我赞叹地说,“是从林杰爵士的马群里来的?”
“是的。”他截断了对话,“你说你有事要跟我谈。”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简单的字句说,“我刚刚看到了大鼻子,它很好。它现在老了,但是过了快乐的一生。博瑞屈,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你那天晚上杀了它。打烂了它的头,割断它的喉咙,把它勒死——我想象了十几种可能,想象了几千几百遍。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相信我会为了你做的错事去杀死一只狗?”
“我只知道它不在了,我想象不出有其他的可能。我以为杀死它是你惩罚我的方式。”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一动不动。最后他终于抬头看向我,我看得出他的挣扎和痛苦:“你当时一定很恨我。”
“而且怕你。”
“这么多年来一直这样?你难道没有更了解我一点,从来没有想过‘他不会做这种事的’?”
我缓缓摇头。
“哦,蜚滋。”他悲哀地说。其中一匹马走过来用鼻子拱拱他,他心不在焉地拍拍它,“我以为你是顽固而别扭,而你以为你是受到了严重的不公平对待。难怪我们一直处得这么不好。”
“事情还来得及挽回。”我静静地说,“这段时间我很想念你,你知道。我非常想念你,尽管我们有那么多不合的地方。”
我看着他思索,一瞬间我以为他会微笑着一巴掌拍上我的肩膀,叫我去把其他的马也牵来。但他的神色静止下来,然后变得坚定:“但尽管这样,你还是照做不误。你相信我做得出那种事,我会杀死你用原智对待的动物,但你还是照做不误。”
“我对这件事的看法跟你不一样。”我开口说,但他摇摇头。
“我们最好还是分开吧,小子,这样对我们两个都好。如果完全不了解,就不会有误解。我永远也不能赞同或者忽视你做的那种事。永远也不能。等到你可以说你永远不会再那么做了,再来找我,我会相信你的话,因为你从来没对我说话不算话过。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们最好还是分开。”
他走回去牵其他的马,留下我站在草地旁。我站了很久,感觉难受而疲惫,而且不只是因为珂翠肯给我下毒的关系。但我仍旧回到宫里,四处走动,跟别人谈话、吃东西,甚至沉默地忍受了柯布对我投来讥讽的胜利微笑。
那一天感觉比我这辈子任何两天加起来都更为漫长。要不是我的胃正灼痛而且还咕噜作响,我一定会觉得这一切既刺激又吸引人。下午和傍晚进行了友好的比赛,项目包括射箭、摔角、赛跑,参赛者不分男女老少,山区似乎有项传统是只要能在这种吉祥喜庆的场合赢得这类比赛,就会带来一整年的好运。然后上了更多的食物,还有歌唱、舞蹈,还有一场类似木偶戏的节目,不过是用投射在丝幕上的影子来表演的。等到人们开始告退回房,我已经恨不得赶快上床了。能拉上我房间的拉门独处,真让我松了一口气。我正一边把那件烦人的衬衫脱下来,一边想着这真是奇怪的一天时,门上传来了轻敲声。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塞夫伦就推开拉门钻了进来。“帝尊召唤你去见他。”他对我说。
“现在?”我板着脸说。
“不然他为什么现在派我来?”塞夫伦质问。
我疲倦地重新穿好衬衫,跟着他走出房间。帝尊的房间在宫殿中比较高的一层,但那并不是真的二楼,而比较像是建在大厅一侧的一处木制露台。房间的墙是帘帐,也有一处类似阳台的地方,他下楼之前可以站在那里往下看。这些房间的装饰华丽多了,有些图案显然是齐兀达风格,如绘制在丝质屏风上色彩鲜艳的鸟类,还有琥珀刻成的小雕像,但很多织锦挂毯、雕像和帷幔在我看来则像是帝尊为了自己享受而弄来的。我站在他房间的前厅等他洗完澡,等到他穿着睡衣晃出来时,我的眼皮已经沉重得快睁不开了。
“怎么样?”他质问我。
我毫无表情地看着他,“是你找我来的。”我提醒他。
“是的,没错。我倒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还需要找你来,你不是受了某些这方面的训练吗?你还要等多久才来向我汇报?”
我想不出该说什么,但我从来没想过要向帝尊做报告。向黠谋或切德报告是当然的,还有惟真。但是帝尊?
“我是不是需要提醒你关于你的职责?报告啊!”
我匆匆整理思绪:“你是要听我对齐兀达人这个民族的观察?还是关于他们种的药草的信息?还是——”
“我想知道你的……任务进行得怎么样了。你采取行动了吗?你拟好计划了吗?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看到结果,又是什么样的结果?我可不希望王子就这么死在我脚边,而我却毫无准备。”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黠谋从来没有这么粗鲁、这么公开地谈过我的工作,就连在我们完全独处的时候,他也是绕着圈子暗示,让我自己得出结论的。之前我看见塞夫伦走进他旁边的房间,但我完全不知道那人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他房间的隔音效果如何。帝尊说起话来好像我们是在讨论给一匹马钉蹄铁一样。
“你这是傲慢还是愚蠢?”帝尊质问。
“都不是。”我尽可能有礼地回答,“我只是力求谨慎,王子殿下。”我加上最后这一句,希望能让这番对话变得比较正式一点。
“你的谨慎太愚蠢了。我信任我的随身侍仆,这里没有别人,所以你就开始报告吧,我的小杂种刺客。”从最后一句的语气听来,他仿佛觉得这话说得既聪明又讽刺。
我吸了一口气,提醒自己说我是吾王子民,而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他就是最接近国王的人了。我谨慎地用词,“昨天,珂翠肯公主在花园里告诉我说,你已经告诉她我是下毒的刺客,而她的哥哥卢睿史则是我的目标。”
“她说谎。”帝尊立刻接口,“我从没跟她说过这种话。要不是你笨拙地泄漏了自己的身份,就是她只是在探你的口风。我希望你没有把自己的身份泄漏给她,毁了一切。”
他说谎的技术可比我差多了。我不理会他说的话,继续讲下去,对他做了一份完整的报告,叙述我被下毒的事,叙述卢睿史和珂翠肯一大早跑到我房里的情形,更把我们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等我说完之后,帝尊看他的指甲看了好几分钟,然后才开口:“你决定好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下手了吗?”
我试着不显露出我的惊讶:“在这个情况下,我认为最好放弃执行任务。”
“没胆子。”帝尊鄙夷地说,“我就说要父亲派那个老婊子百里香夫人来吧!换成是她,她早就把他送进坟墓了。”
“大人?”我带着疑问的口气说。他把切德说成百里香夫人,让我几乎可以确定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当然有所怀疑,但泄漏切德的身份绝对不是我该做的事。
“大人?”帝尊模仿我的话,我这才第一次意识到他喝醉了。在外观、动作上,他维持得很好,身上没有酒臭味,但酒意让他的小心眼全都清楚显露了出来。他沉重地叹了口气,似乎厌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然后躺上一张铺着毛毯和垫子的躺椅。“一切都没有改变。”他告诉我,“任务已经交代给你,你就去做。如果你够聪明,就能让事情看起来像是意外。你之前对珂翠肯和卢睿史那么天真坦白,他们两个都料想不到你会这么做的。但我要你赶快动手,在明天晚上之前办好。”
“在婚礼之前?”我不可置信地问,“你难道不认为新娘哥哥的死会导致她取消婚礼吗?”
“就算取消,也只是暂时的。我可以把她控制得好好的,她很容易哄。这件事的那一部分归我负责,你要负责的就是除掉她哥哥。好了,你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这样回答似乎比说“我不打算做”要好一些。我要回到公鹿堡去向黠谋和切德报告,如果他们说我做错了,那么我就任他们处置。但我记得帝尊曾在很久以前引述过黠谋的话:不要做你无法撤回的事,除非你已经先考虑过你一旦做了它之后,哪些事就不能再做了。
“那你什么时候才会知道?”他讽刺地质问。
“我不知道。”我虚以委蛇,“做这种事不能草率随便。我需要研究那个人和他的习惯,探索他的房间,还要知道他仆人的习惯。我必须找出方法——”
“婚礼只剩两天了。”帝尊打断我的话,他眼神的焦点有点涣散,“你说你必须去查的那些事我都已经知道了,所以让我来替你计划比较容易。明天晚上来见我,我会给你指令。记住,小杂种,我不要你没来向我通报就擅自行事。如果你让我意外,我会很不高兴,而你会丢掉小命。”他抬眼注视我,但我脸上保持一片小心的空白。
“你可以走了。”他一副帝王之尊的姿态对我说,“明天晚上同一时间,到这里来向我报到。不要让我派塞夫伦去找你,他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你也别以为我父亲不会听说你的松懈怠惰,他会听说的,他会后悔没有派百里香那贱女人来做这桩小差事。”他重重往后一靠,打了个呵欠,我闻到一股酒气和淡淡的烟熏味,心想不知他是否也开始学起他母亲的习惯了。
我回到房里,打算仔细思考我所有的选择,拟定一个计划。但我实在太累了,而且身体也还没完全恢复,于是我头一碰到枕头就睡着了。